老四
馬爾克斯的“救命恩人”
“雷德里亞神父很多年后將會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難以入眠,迫使他走出家門。米蓋爾·巴拉莫就是在那夜晚死去的?!?/p>
《佩德羅·巴拉莫》的故事在意念中流淌,突然間,一個熟悉的句式闖入我的眼睛。多年前,當馬爾克斯被這句話俘獲的時候,他的身心該是何等沸騰?
1961年7月2日,仿佛是一種宿命,海明威飲彈自殺的同一天,32歲的文藝青年馬爾克斯漂泊至墨西哥。此時他的孩子還小,嬰兒床邊,他在狹小的空間里寫作。之前他寫了5本書,不甚出名,當然,他并不追求出名,卻陷入了寫作的虛無,“我覺得自己進了一條死胡同,……我不認為我已才盡。我還有很多書未寫,但我找不到一種既有說服力又有詩意的寫作方式”。每個青年作家?guī)缀醵紩龅降淖晕覒岩?,讓他幾乎陷入絕境。
應該是第二年初,一個人的出現(xiàn)徹底拯救了他——
他獲得了一本從未聽說過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書《佩德羅·巴拉莫》。那天晚上,他把書讀了兩遍才睡下。后來他回憶道:“自從大約十年前的那個奇妙夜晚,我在波哥大一間陰森的學生公寓里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后,再沒有這么激動過?!笨ǚ蚩ê汪敔柛氐赘淖兞宋乃嚽嗄犟R爾克斯。
作家余華將馬爾克斯那個不眠之夜稱為“文學里最為動人的相遇”,一如那些同樣寬廣的靈魂的相遇:薩特在巴黎公園的椅子上為“卡夫卡”這個名字的古怪拼寫感到好笑,可當他讀完卡夫卡的作品以后,他就只能去譏笑自己了。而我則想起了川端康成之于莫言,《雪國》與《白狗秋千架》的纏綿;上世紀90年代,黃河口沼澤地里前路迷茫的青年房偉,第一次遭遇王小波——靈魂的改變需要另一個靈魂的介入,儀式感加重了那種相遇的分量。
“眩暈”使馬爾克斯整段背誦《佩德羅·巴拉莫》,以至于全書背誦,且能倒背,不出大錯,他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書的哪一頁上,熟悉任何人物的任何特點。
又過了5年,曠世之作《百年孤獨》問世,我們記住了經(jīng)典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馬爾克斯提筆寫作的時候,他的頭頂是否縈繞著魯爾福的光環(huán)?
我甚至發(fā)現(xiàn),就連后來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也有著《佩德羅·巴拉莫》中佩德羅與蘇薩娜畸形的愛的影子。
卡夫卡之后最偉大的“創(chuàng)新者”
用馬爾克斯來襯托魯爾福的“英名”,實在是顯得滑稽,因為魯爾福本身就具備大師的一切素質(zhì)。每個進入《佩德羅·巴拉莫》的人,似乎都會在一頭霧水中體味出超現(xiàn)實的魔力。
小說情節(jié)簡單而又復雜:母親死后,胡安·普雷西亞多去尋找父親,那個好像叫佩德羅·巴拉莫的人,他到了科馬拉村——帶著母親的眼睛,那雙眼睛會看到“碧綠的平原上鋪著一塊塊金黃色的成熟了的玉米地。到了夜里,月光下土地呈銀白色”??墒钱斔竭_,科馬拉已是一派蕭索,“冷冷清清,空無一人,仿佛被人們遺棄了一般”。
趕驢人告訴他,父親佩德羅已去世多年,趕驢人自己也是佩德羅的兒子。胡安開始了他的尋找,遇到愛杜薇海斯太太,太太告訴他,趕驢人早已經(jīng)去世了。此后的日子,胡安遇到了更多的人,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际怯问幵诖遄永锏墓砘辍獩]人為他們超度,魂靈升入不了天堂,只得整日在村子里游蕩??岂R拉的故事在鬼魂們的敘述里逐漸完整了起來,一切故事指向佩德羅·巴拉莫。
最后,胡安也變成了一個游蕩在村子里的鬼魂——這原來是一個死亡的村子,所有的故事和交談都在鬼魂之間展開。作者魯爾福對此沾沾自喜:“小說一開始就是死人講故事。他一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時就是個死人。聽故事的人也是個死人。是一種死人之間的對話。村莊也是死去的村莊?!?/p>
即使成為鬼魂,胡安也只是從一系列鬼魂那里聽說父親的故事,他最終也沒找到父親的鬼魂。
敘述中的佩德羅·巴拉莫無處不在,是本書的天然主角:童年歷經(jīng)苦難,后來靠巧取豪奪成為半月莊莊主,科馬拉的統(tǒng)治者。他無惡不作,燒殺淫掠,蹂躪了一個又一個女性,設(shè)計陷阱陷害革命者。村人有的死了,有的逃往他鄉(xiāng)。然而,17歲的兒子米蓋爾因馬失前蹄斃命,給他以沉重打擊。另一個打擊來源于蘇薩娜,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兩人原本青梅竹馬,蘇薩娜后來結(jié)婚,不久守寡,被自己的父親奸污。多年后,佩德羅殺死了蘇薩娜的父親,把她接到身邊。據(jù)馬爾克斯考證,此時的蘇薩娜已經(jīng)62歲,瘋了,不久病死。佩德羅永遠不知道妻子的內(nèi)心世界,當她死后,他對一切失去了興趣,每天看著她去墓地的那條路,心如死灰,終于,他的“身子像一堆亂石一樣慢慢僵硬了”。
1912年,卡夫卡創(chuàng)作出《變形記》;1955年,魯爾福完成《佩德羅·巴拉莫》?!耙惶煸绯浚窭锔郀枴に_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笨ǚ蚩ㄖ挥靡痪湓挶泐嵏擦诵≌f幾百上千年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魯爾福比卡夫卡走得更遠,他顛覆了卡夫卡既定的人和甲蟲的界限——生死無限,人鬼相容。沒有時間、沒有順序、沒有生死,小說消融了我們幾乎所有的閱讀經(jīng)驗。
隱者魯爾福與“被遺棄的村莊”
寫到此處,我終于可以寫一寫胡安·魯爾福本人——以上所有文字的起點和終點。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被遮蔽的大師,簡短介紹如下:
胡安·魯爾福(1918-1986),墨西哥小說家,出生于墨西哥農(nóng)村,在孤兒院長大,曾創(chuàng)作一系列短篇小說,于1953年以《燃燒的原野》為題結(jié)集出版。1955年,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出版后,一度乏人問津,有人認為它“寫得很好”,也有人認為它是“一堆垃圾”。魯爾福安靜地面對這一切,安心做他的汽車輪胎推銷員。幾年后,小說開始火爆,他卻從此不再寫任何小說。
當馬爾克斯、大江健三郎這些后世的大師對他頂禮膜拜的時候,文學之于他,已是遙遠的往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似乎更愛攝影,和小說一樣,他把相機對準墨西哥農(nóng)村“淳樸而憂傷”的畫面。
可見,魯爾福本人就是一個游蕩于文學世界的靈魂。
退隱江湖的魯爾??吹搅宋膲霓Z響,淡淡一笑:“在墨西哥的最后幾年,我感到有點孤獨,有點離群。幾代新作家占據(jù)了一切,甚至出現(xiàn)了‘職業(yè)作家必須用的一種時髦的寫作方式?!皇俏逸z筆不寫作了,我仍在寫我沒有完成的東西。”
魯爾福的所有作品對準墨西哥農(nóng)村,但他又好像寫的是中國的土地。他說:“當我回到童年時代的村莊時,我看到的是一個被遺棄的村子,一個鬼魂的村子。在墨西哥,有許多被遺棄的村莊。于是我頭腦里便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佩德羅·帕拉莫》的念頭?!笔堑模覀儺a(chǎn)生了共鳴,東方的這片土地上有著更為廣大的“被遺棄的村莊”。
不只是村莊,被遺棄的還有諸多的傳統(tǒng),我們的過去,土地上生長的萬物。魯爾福超越國界,也寫出了我們這片土地上的貧窮與貪婪、愛與背叛、荒謬與現(xiàn)實。一切映照在面前,就是我們惴惴不安的這片土地。
對于村莊,魯爾福保持沉默,把文字的可能性交給時間,交給讀者。所以我們看到了一個沒有任何頭緒的小說,一個徹底顛覆的世界。
以荒謬來應對荒謬,以靈魂來應對死亡。對于人類在死亡面前的恐懼,魯爾福提供了一把鑰匙,叩開心靈世界,模糊生死界限。似乎,這也是抵達當代諸多荒謬與無意義的一個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