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諦聽余音

2015-05-30 10:48:04葛兆光
書城 2015年11期
關鍵詞:學術史陳寅恪民國

葛兆光

猶豫再三,終于在朋友和編輯的鼓勵下,把二十年來紀念已經(jīng)逝去的學者的二三十篇隨筆,重新編輯了個選集。照例,交出文稿,就該寫序和定名,可是,用什么為題?寫什么作序?我卻很彷徨。原來這些文章,大概有近十篇不曾編入各種集子,但也有十幾篇,曾經(jīng)分別收入前些年出版的《考槃在澗》(1996)、《并不遙遠的歷史》(2000)、《本無畛域》(2010)幾本隨筆集里?,F(xiàn)在回想,編那幾本集子的時候,我對學術界還算有信心,總覺得前輩學者余蔭猶在,如果“發(fā)潛德之幽光”,沿著余波或許仍可以溯流向上。但編這本集子時,我的心境卻很蒼涼,覺得前輩的身影,連同一個時代的學風與人格,仿佛在暗黑之霧中漸漸消失,不由得想到的卻是“余音”這個多少有些無奈的詞語。盡管說,“余音繞梁”也可以“三日不絕”,但是“三日之后”呢?因此現(xiàn)在我想到的,卻是“余音”或成“絕響”,總會裊裊遠去。

趁著重新編輯出版之際,不妨說幾個縈繞心中已久的話題,也算是一個“坦白交代”。這幾個話題,第一個是晚清民國學術究竟如何評價?第二個是有關傳統(tǒng)中國的文史研究,為什么一定要把它叫“國學”?第三個是時代,以及獨立與自由的環(huán)境,對人文學者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話題原本太沉重,并不適合在這種文字中表達,而且,下面說出來的話也太學究氣,不過骨鯁在喉,只好請讀者耐心地聽我絮叨。

據(jù)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一個“思想淡出,學問凸顯”的時代,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思想不好直接講,所以便只好熱衷談學術。也正是從那時起,很多有關晚清民國學者的評論文章出來,我也從那時起,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有關學者的隨筆,到現(xiàn)在數(shù)下來,還不止這二三十篇。這種對過往學術與前輩學者的緬懷、悼念和追憶,害得一些懷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朋友以為是“思想落地,學術上天”。其實仔細琢磨琢磨,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兒。說是學術,背后還是思想甚至還有政治,準確地說,這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文化批評政治”思潮的延續(xù)。在我看來,這些有關學者的隨筆,并不算是學術史,最多只能算“學術史別頁”。盡管我寫了不少有關沈曾植、王國維、陳寅恪等人的文章,但我總覺得,把這些別有懷抱的隨筆看成學術史,其實多少有些誤會,真正的學術史,應當討論的是“學”。比如,談王國維,應當討論的是他的古史之學、甲骨文字之學、蒙元遼金史地之學,而不是他在頤和園的自沉;談陳寅恪,應該討論的是他的那些預流之學問,比如中古歷史與宗教研究,而不是他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上說的“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至于周一良,學術史最好討論他的中古史、佛教史和日本史研究,而不是那本《畢竟是書生》。

不過話說回來,學者也和普通人一樣,身處社會,必然受到社會變動的影響。特別是晚清民初以來,中國經(jīng)歷“二千年未有之巨變”,原本“天不變道亦不變”,現(xiàn)在卻“瞠目不知時已變”。國家與民族的動蕩不安,把所有學者拋進巨浪顛簸之中,且不說帝制王朝與共和政體的交替,民族危亡與思想啟蒙的沖突,民族本位與世界主義的抉擇,就是業(yè)已習慣的舊傳統(tǒng)與洶涌而來的新潮流,賴以自負的舊學問與需要追逐的新知識,習慣面對的舊朋友和不得不面對的新貴胄,也已經(jīng)把那個時代知識人的心靈撕得四分五裂。

因此,在這些學者身上,你也看到了時代的吊詭、潮流的變遷和思想的動蕩,這些有關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變”與“不變”的經(jīng)歷,成了我寫這些學者隨筆的主要內(nèi)容,用有關沈曾植的那一篇文章中的話來說,就是學術史與思想史有些分不開。那個時代,學術和思想在互相刺激,知識與政治在彼此糾纏,理智與情感在相對角力。二十世紀非常特別,充滿政治化的環(huán)境,使得知識分子的命運與處境也非常特別,這個時代,沒有退隱山林、沒有袖手旁觀、沒有騎墻中立,就好像那句著名口號“華北之大,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一樣,時代逼著你不歸楊,則歸墨,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靈臺無計逃神矢”“我以我血薦軒轅”,在這兩句詩里,最讓我看重的就是“無計”二字,仿佛寫盡滿懷的無可奈何。在《陰晴不定的日子》這篇隨筆中,我曾記述了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那天,王國維從容寫下“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然后自沉昆明湖的經(jīng)過,在這里不妨再接著看受命整理王國維后事的陳寅恪和吳宓。十幾天之后的六月十四日,仍是在清華園,深夜,陳寅恪與吳宓長談,吳宓覺得,自己面對舊理想和新世界,就像左右雙手分牽二馬之韁,雙足分踏兩馬之背,“二馬分道而馳。則宓將受車裂之刑”。陳寅恪則安慰他說,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必然面臨痛苦,“凡一國文化衰亡之時,高明之士自視為此文化之所寄托者,輒痛苦非常,每先以此身殉文化”。幾個月后,陳寅恪把這層意思寫在了紀念王國維的《輓詞》里,在小序中他說:“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shù)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

這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精神史,卻不能說是那個時代的學術史。

所以,我在這里還是把話題轉回學術史來。

這本集子里面寫到的人物,除了少數(shù)之外,大多人的學術生涯,都經(jīng)歷過二十世紀上半葉,換句話說,好些人都可以稱為“民國人物”。除了楊文會在民國前夕逝世之外,沈曾植以下,王國維、吳宓、陳寅恪、顧頡剛、潘光旦、羅常培,好些都是在民國學界最活躍的學者,就連周一良這個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學者,他的學術黃金時代,也有一大半應當算在一九四九年以前。這讓我不得不面對近來一個頗有爭議的熱門話題,就是如何評價民國學術(這里,我把晚清也算進來,統(tǒng)稱“晚清民國”)。

評價實在很困難。序文不是論文,還是說一些隨意的感想罷。以前,楊聯(lián)陞先生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朝代間的比賽”,現(xiàn)在爭論晚清民國學術好還是不好,多半也是“朝代間的比賽”,無非是拿了本朝比前朝,或者是拿了前朝比本朝。較長論短之際,不免有立場的差異,也有觀念的分歧,還有感情的偏好。大凡相信“長江后浪推前浪”這種進步學術史觀,如果再加上捍衛(wèi)本朝榮光的立場,自然可以羅列不少“前修未密,后出轉精”的例子來傲視前朝;大凡有些懷舊情感,如果再加上對現(xiàn)實學術情狀持悲觀態(tài)度,也往往會隔代遙祭,為學術另尋道統(tǒng),拿了業(yè)已大浪淘沙后前賢留下的精品,為現(xiàn)在的學術截長續(xù)短。

學術史不能這樣“比賽”。大凡比賽,以上駟對中駟、以中駟比下駟這樣的孫臏兵法常常出現(xiàn),更何況人文領域也沒有辦法按“比賽成績”來排名次,頗有一些人喜歡弄“點將錄”或者“龍虎榜”,這只是把學界當作軍棋作沙盤推演,想象這是真槍實彈的廝殺,但這畢竟是“紙上談兵”,也絕不是真正的學術史。我在一次研究生的學術史專題課上曾經(jīng)說,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史要討論的有幾方面:第一,學術史要說明今天我們從事的“現(xiàn)代學術”,是怎樣從“傳統(tǒng)學術”中轉型而來的?也就是說,學術轉型是一個重點;第二,學術史要指出這一“學術轉型”的背景和動力是什么?是域外刺激,是學術制度變化,是新資料新方法的推動,還是政治情勢、國家危機和國際環(huán)境的作用?第三,學術史還要說清楚一個時代學術研究的趨向、理論和方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改變的,什么是顯著的主流,什么是被壓抑的潛流?只有這樣,學術史才能夠給今天的學者指明,過去如何變成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應當如何變成未來。

要是我說的沒錯,那么,不妨平心靜氣諦觀這一段學術史。因此,對于晚清民國學術的評價,可能就要看這樣幾個大關節(jié)。

第一個大關節(jié)是“學術轉型”和“典范轉移”。公平地說,這個時代不僅在政治上遭遇“二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學術上也堪稱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軸心時期”。梁啟超《新史學》之后,原來的四部之學變成文史哲三分天下,西洋的各種理論和方法紛紛涌入,加上科舉廢除,新學堂、新知識、新式教科書,連同報紙雜志,逐漸把傳統(tǒng)學問做了一個大改造,所以,中國哲學史截斷眾流,中國文學史改舊換新,中國古代史重新書寫,整個兒學術變了一個模樣?,F(xiàn)在你再回看我們自己現(xiàn)在從事的所謂“學術”,可不仍然在這一巨變的延長線上?

第二個大關節(jié)是“新發(fā)現(xiàn)”和“新解釋”。一九二○年代,王國維在《庫書樓記》《最近二十年間中國舊學之進步》(署名抗父,但多數(shù)學者相信出自王國維本人手筆)和《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發(fā)見之新學問》(清華學校的演講)里面,曾三次提醒說,“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為什么?因為晚清民國恰恰是大發(fā)現(xiàn)的時代。甲骨卜辭、敦煌文獻、居延漢簡、大內(nèi)檔案(以及胡適指出的日本、韓國有關中國文獻)等,恰恰在這個時代被發(fā)現(xiàn),說是偶然卻也是必然。就像王國維說的,何以西晉汲郡竹書不能激蕩起學術波瀾,而晚清民國的大發(fā)現(xiàn)卻把學術界搞得天翻地覆?就是因為這個時候新資料的重見天日,正巧遇見新學理的所向披靡,于是像化學反應一樣,激蕩出無數(shù)新問題。你可以歷數(shù)殷商史的重新解釋、中西交通的走向前沿、明清社會史的巨大發(fā)展,以及宗教研究的視野擴大等等,都和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發(fā)酵”有關。至今學界頗有影響的考古學(對于早期中國城市、國家形成的歷史)、古典學(如走出疑古和簡帛之學)、敦煌學(包括抄本時代、圖像證史、中外關系、外來宗教、俗文學等等)、藝術史(對于古代建筑、石窟、雕塑、圖像的研究)、社會史(從明清檔案中重寫明清社會)、“新清史”(通過滿文資料重新討論清史),甚至最近我提倡的“從周邊看中國”等等,也都是在追蹤晚清民國前賢的足跡而已。

第三個大關節(jié)要提到的是“自由環(huán)境”與“時局刺激”。晚清民國的政治強人未嘗沒有王安石那種禁絕“異論相攪”的念頭,但晚清正處亂世,民國政府不強,加上從帝國而共和,總需要順應民主自由大勢,因此,對學術的控制相對松一些,這給晚清民國的學術帶來自由空間。比如所謂“黃金十年”(1927-1937),章太炎、梁啟超影響猶在,胡適、顧頡剛正是當紅,陳寅恪、傅斯年成為主流,柳詒徵、繆鳳林也依然不弱,就連被胡適后來斥為“反動”的錢穆等人,也照樣進了大學當教授。特別是,這半個世紀里面,風云詭譎,政局多變,加上從帝制到共和,既統(tǒng)一又分裂,剛啟蒙又救亡,時勢對于學術提出太多的問題,也刺激了太多的思想,因此,這個時代的學術,就有著傳統(tǒng)時代所沒有的內(nèi)在緊張、豐富內(nèi)涵和多元取向。

所以,不必搬前朝萬神殿,也不必拿本朝功勞簿,我們只要看看一九四六年顧頡剛寫的《當代中國史學》就可以明白。千萬不能有后來居上的盲目自大,那個時代機緣湊合,時勢催人,確實促成了人文學術的現(xiàn)代轉型,也拓展了人文領域的知識擴張,更成就了一批至今還值得紀念的大學者。

有意思的是,這些值得紀念的學者,有好些現(xiàn)在被戴上了“國學大師”的帽子。在現(xiàn)在“國學”不僅得到官方首肯,而且被列入體制作為學科,各地紛紛成立國學院,以“國學”頒頭銜、發(fā)獎狀的潮流中,把這些學者放在“國學”祠堂里面配饗陪祭,這讓我不得不討論長久以來一直避免直接批評的所謂“國學”一詞。

記得李零兄曾經(jīng)諷刺“國學”乃是“國將不國之學”,這也許稍嫌苛刻,但是他確實說到了一個關鍵,就是在過去中國自詡天朝,自信國力與文化還無遠弗屆的時候,傳統(tǒng)文史無所謂“國學”。重提“國學”,大概要到中國不得不從“天下”(帝國)轉型至“萬國”(現(xiàn)代國家),而且還面臨新的民族國家深刻危機的時候,那種嚴分“我者”與“他者”的界定,促使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學者借了日本國學(其實還應該注意明治二十年之后日本興起的“國粹主義”)之名,催生了現(xiàn)在的“國學”這個概念。一九○五年,鄧實接連寫了《國學原論》《國學微論》《國學通論》《國學今論》四篇文章,大力提倡“國學”這個稱呼,但就是鄧實自己,也說這只是仿照歐洲的古學復興,畢竟復古還是為了開新。在《古學復興論》中,他把自己的意圖和盤托出,表示這是借助“國學”追溯根本,以古學換取“復興”(所以,有章太炎以及1912年馬裕藻、朱希祖發(fā)起“國學講習會”“國學會”,羅振玉和王國維1911年曾辦“國學叢刊”)。

可是,畢竟“古”不是“今”,現(xiàn)代學術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文史很不一樣。僅僅就史學而言,晚清民國以來,有關中國歷史觀點的最大變化,是“空間放大”(從中央正統(tǒng)王朝到涵蓋四裔之歷史)、“時間縮短”(把三皇五帝的傳說神話驅逐出去,讓考古發(fā)現(xiàn)來重建歷史)、“史料增多”(不僅諸多發(fā)現(xiàn)至今仍在繼續(xù),歷史觀念變化也使得更多邊緣資料進入歷史書寫)和“問題復雜”(各種價值觀念、分析立場和評價角度,取代了傳統(tǒng)或正統(tǒng)的歷史觀念)。這四大變化已經(jīng)從根本上改變了人文學術世界,僅僅用“國學”來表達有關中國的學問,即使不是方枘圓鑿,至少也是“穿一件不合尺寸的衣衫”(這里借用我過去一篇文章的題目)。

怎么不合尺寸?從“國”這個字來說,現(xiàn)在所謂“國學”門徑很窄,似乎并不包括漢族之外即以前陳寅恪所說的“異族之史,殊方之文”。如果說“國”就是漢族中國,是二十四史一以貫之下來的中原王朝,這當然還勉強好說(恐怕也難以涵括蒙元與滿清),但是,如果你還想維護滿蒙回藏漢苗的“五族(或六族)共和”的“中國”,這個習慣于追溯三皇五帝、捍衛(wèi)周孔程朱之學、動輒要制禮作樂的“國學”,似乎就犯了“政治不正確”的錯誤;從“學”這個字來看,現(xiàn)在國學提倡者的所謂學問,恰恰和前面我提到的現(xiàn)代學術四個變化沖突。按照傳統(tǒng)文化認知,中國文化總是在儒家文化范圍或正統(tǒng)王朝范圍,這就與“空間放大”不合;按照傳統(tǒng)歷史觀念,中國歷史得上溯三皇五帝,至少也得說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可是這就和“時間縮短”不合;按照傳統(tǒng)文獻范圍,那些敦煌文書、甲骨卜辭、大內(nèi)檔案和居延漢簡之類,大概并不是習慣使用的資料,更不消說域外文獻、考古發(fā)掘、田野調(diào)查,顯然和“史料增多”也不吻合;至于捍衛(wèi)儒家、理學主流文化,最多勉強納入佛教道教資源,在預設“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前提下進行學術研究,也完全不符合“問題復雜”的取向。

我出身古典文獻專業(yè),原本以為,我在大學里學的目錄、版本、校勘、文字音韻、訓詁六門,加上經(jīng)、史、子、集四部,就應當基本是所謂“傳統(tǒng)學問”,該算為“國學”??蓻]想到,現(xiàn)在所謂“國學”,仿佛比這個“傳統(tǒng)學問”還要狹窄??茨承┤说膰鴮W觀念,似乎要回到漢代經(jīng)學、宋代理學和清代考據(jù)學的時代,仿佛只有這樣才出身清白。可是,這個時代其實已不是那個時代。一九三○年,陳寅恪給陳垣《敦煌劫余錄》寫序的時候,接著王國維 “新學問由于新發(fā)現(xiàn)”那句話再次說到,“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他說,用新材料來研究新問題,這就是這個時代學術的新潮流。做學術的人,如果能進入這個潮流,叫作預流,如果不會用新材料,不會研究新問題,你叫不入流。

其實,回頭看看那個時代的學術史就明白了。這個時代出現(xiàn)的新學術潮流有三:第一是充分重視新發(fā)現(xiàn)、新資料的運用,我們看到當時的新材料,都刺激出了新問題;第二是突破傳統(tǒng)中國歷史的空間,尋找中國周邊各種殊族和異文,這就是前引陳寅恪所說的“異族之史,殊方之文”,尋找這樣的東西,從周邊來重新研究傳統(tǒng)中國;第三是中學與西學的匯通,就是把中國傳統(tǒng)學問和西方理論方法自覺地結合起來,形成新的研究途徑。陳寅恪曾總結過三句話,這三句話雖然是說王國維,但也歸納了當時學術的新方向:第一句話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也就是用地下考古發(fā)現(xiàn)的各種實物和現(xiàn)在傳世文獻上的文字材料來相互證明;第二個是“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就是外族的文獻和中國的史書互補,像研究遼金元、西北史地就要通過這個方法;第三個是“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就是用外來的新觀念、新理論跟我們中國本身所有的材料來互相證明,這樣可以在舊話題中開出新思路。

這是“國學”?記得季羨林先生為了彌補“國學”這個概念的問題,很勉強地提出了“大國學”,雖然用心良苦,其實徒費苦心。

在紀念各位前輩學者的這個選集中,我特意收入兩篇“附錄”。

“附錄一”是《運化細推知有味》,講現(xiàn)代的佛教史研究。其實,我的話中話就是“時勢比人強”。學術史的進與退,學者的幸與不幸,一個領域的平庸和不平庸,不完全在那幾個天才。近來,人們特別喜歡“天才總是成群地來”這句話,但是天才成群出現(xiàn),其實主要還是因為時代。我最近去一趟法國,看了好些個博物館,深感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意大利和法國,出現(xiàn)那么多藝術天才,留下這么多藝術珍品,真的不全是他們的天資、聰明和努力,可能翡冷翠、威尼斯的環(huán)境、十字軍東征之后的世界變大,和弗朗索瓦一世等愛好文藝君主的眷顧,也許倒是成就他們一代才華的關鍵。所以,在這篇隨筆中我談佛教史研究,就說“那個時代佛教研究中能出這么一些著作與學者,文獻的大發(fā)現(xiàn)、新舊學的交融和學院式研究的獨立恐怕就是極重要的三個因緣”。同樣,如果現(xiàn)在讓我回顧學術史,我仍然要再度強調(diào),沒有這些因素,學術無法輝煌,如果這個時代依然像王安石設想的要用權力“一道德,同風俗”,如果這個時代仍然像雍乾之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那么,哪怕天才成群地來,也一定會成群地死。章太炎曾說清代“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為什么?因為“多忌,故歌詩文史楛,愚民,故經(jīng)世先王之志衰”。畢竟時勢造英雄,就像歐洲文藝復興一樣,只有重新發(fā)現(xiàn)并借助古代希臘羅馬經(jīng)典超越中世紀神學,讓各種新時代與新觀念的進入學術,推動宗教改革與各種獨立大學的興起,才能夠讓歐洲進入“近代”。

那么“人”呢?難道在學術史上,只能人坐等“時勢”嗎?當然也不全是。只是這種需要積累涵泳才能做出成就的人文學術,既需要“荒江野老”的沉潛,也需要“代代相傳”的滋養(yǎng)。毫無疑問,時代已經(jīng)變化,知識人已經(jīng)從帝制時期的文人士大夫,變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知識分子,學問也從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文史知識,轉型為現(xiàn)代學院的文史哲研究,但那種讀書思考的傳統(tǒng),應當始終像基因一樣傳續(xù),總不能每代都白手起家,重起爐灶。坦率地說,中國學界現(xiàn)在缺的是從容,不缺的是生猛,太少些“新詩改罷自長吟”的沉潛,太多了“倚馬立就”的急就章。其實,學術往往是馬拉松或接力賽,不是百米短跑。所以,我選了另外一篇《世家考》作為“附錄二”,其實,我的意思也只是說,只有政治與制度創(chuàng)造了一個“放得下平靜的書桌”的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一方面讓社會稍稍減少一些庸俗實用、唯利是圖的風氣,讓人們延續(xù)那種重視教育、重視人文的傳統(tǒng),一方面允許學者擁有“一種擁有自己的真理,不與流俗和光同塵,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精神”,并且把這種精神看得無比重要,也許,這個學界才能變好,現(xiàn)代的學術超越晚清民國時代才有可能。

二○一一年夏天。一次訪談中,面對記者提問,我突然想到梁漱溟的一句話“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句話曾被訪問他的美國學者艾愷用作書的標題,至今這個標題仍像“警世鐘”一樣震撼人心。因此,我也隨口說了一句,“這個學界會好嗎?”這句話被記者用在了訪談的結尾,成了我自己反思學術史之后的痛苦追問。說真的,好多年了,這個問題仍然在我心里反復出現(xiàn),只要你關注學術史,就不得不關注這個問題,重新追問這個問題。

但悲哀的是,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二○一五年九月十日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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