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一九四○年的戰(zhàn)爭和災難將成為回憶，成為歷史的一頁……但是我，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忘記靴子踏在地板上所發(fā)出的深沉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

—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

《法蘭西組曲》

法國猶太裔作家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的史詩小說《法蘭西組曲》（Suite Fran?aise） 成書于一九四○年代，未能終稿—一九四二年，伊萊娜病死于集中營。這本小說一直藏在她的皮箱里，直到半個多世紀后才被女兒發(fā)現(xiàn)；轉(zhuǎn)交出版社后成為暢銷北美和歐洲的作品。二○一五年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更引起轟動。

作為小說，《法蘭西組曲》未完成、未修繕；作為電影，也有虎頭蛇尾之感。但伊萊娜的人生與故事交織，讓小說有了更厚重的歷史感，讓敘事有了更真切的深意，愈回想，愈痛徹心扉。

一

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一九○三年生于基輔，當時的沙俄帝國，父親是一名銀行家。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爆發(fā)后，內(nèi)米洛夫斯基一家輾轉(zhuǎn)遷往巴黎，伊萊娜就讀于索邦大學，也在巴黎成立家庭。

因為警惕自己的猶太身份可能帶來的問題，二戰(zhàn)初期伊萊娜就與家人往法國鄉(xiāng)村避難。在下鄉(xiāng)、流亡和躲藏中，她觀察到的不僅是納粹與被納粹入侵和占領的法國人民，更是法國人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表象之下的沖突和撕裂。計劃寫成五部的《法蘭西組曲》，正是對這些逃亡故事細膩而犀利的描繪。

原著的特別之處之一就在于對普世化人性的觀察。在戰(zhàn)爭這樣一個需要講究敵我立場、國家大義等群體性的語境中，伊萊娜能夠洞穿簡單的政治立場而透析人性。德軍占領小鎮(zhèn)后，法國居民開始向敵人揭發(fā)自己的鄰居、友人、同胞，荒謬而真實?！拔覀兒芮宄?，人都是復雜、多樣、分裂的，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方面，然而必須借助戰(zhàn)爭或是大的變故才能夠看到這一點。這是最為令人激動，也是最為可怕的場面……最為可怕，因為這是最為真實的……德國人，法國人，戴高樂派，所有人都同意一點：必須和別人一起生存、思考和愛，按照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一個政黨這樣的組織來生存、思考和愛?！?/p>

在《法蘭西組曲》中將道德沖突放大到極致的，是男女主角的感情線索：納粹占領的法國小鎮(zhèn)上，當?shù)刭F族的兒媳露西爾（Lucile Angellier）與德國軍官布魯諾（Bruno von Falk）相愛，但沒有一種語言能夠容忍這種情感的表達—因為在戰(zhàn)爭和國家沖突中，任何一種語言都成為其背后文化與政治共同體的度量，因而被高度政治化、立場化，只能用以交涉，而不能成為敵我交融的媒介。

許多文學和影視作品，譬如托納多雷的《西西里三部曲》都對盟軍女子和納粹的關系有過描繪，她們大多遭到同胞的唾棄；同一戰(zhàn)線的人們之間的張力則被隱去，個體的情感和選擇在戰(zhàn)爭中被道德化進而批判。

農(nóng)民殺了對自己太太有意思的德國軍官，女主角出于仗義幫助偷藏農(nóng)民，村長因此必須代村民受刑而被槍斃。在這樁案件中無辜的村長是否死得值得？他人的理念是否能合理化他的死？哪怕村長賄賂德軍，是否罪有應得？保護友人的道德感，如何面對無辜代死者？布魯諾，一個與露西爾的國家交戰(zhàn)、代表迫害她同胞的政權(quán)、又聽令槍斃她的同胞的人，是否能被還原成一個人，去愛？

二

牛津中國研究中心主任、二戰(zhàn)史學者拉納·米特（Rana Mitter）在談及他的新書《中國：被遺忘的盟友》時說過，追問普通人對戰(zhàn)爭的記憶是一件吊詭的事，因為當生死攸關的緊張感被放大到國與國的對峙時，反而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留下過于緊張的記憶。他所采訪的上海人對二戰(zhàn)都沒有驚心動魄的記憶，除了轟炸時會直接面對恐懼，大部分時間都是隱忍和惶恐的空白?！斗ㄌm西組曲》也描繪了這些幾乎超現(xiàn)實的靜止：德軍能把法國人的時鐘都調(diào)成德國時間，“時間”也就變成一個非常主觀化的感受。被占領比被轟炸更難以忍受，因為必須長時間地與在理智中認識的敵對方共同生活，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又會意識到原來他們也是普通人，在特殊語境中才能彰顯出來的道德戰(zhàn)線在面對面的日常生活中變得不那么重要。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教父神學家奧古斯丁對時間曾有過經(jīng)典的獨白。對他而言，度量時間也是主觀化的行為，對時間流逝的體驗相應個人三個階段的思想：期望、注意和記憶。我們所度量的，是在記憶中對時間的印象，因此度量時間乃是度量印象。因為時間的這一相對性，使得人們對戰(zhàn)爭和納粹這樣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有完全不同的認識和感受。文字為伊萊娜的不自由提供了救贖。通過她的敘述，我們雖不能體驗，但能夠稍許想象那段時期的情況。而愛情故事的意義則在于私人化：通過這些極度私密情感的交匯，我們得以感受宏大敘事和官方記載中被湮沒的普通人的歷程，歷史的無數(shù)沉默的親歷者。

三

電影版自然擴大了小說中的情感線索。小說中兩人未曾有過深情款款的浪漫時刻，女主角對男主角多是母親式的溫柔，對另一陣營的軍官有種好奇，對仍然是個孩子的將士有些疼惜。而在電影中，原著中的性別配置被重整為柔弱女性—英武男性的結(jié)構(gòu)：露西爾在任何事中都顯得游離和猶豫，布魯諾則是個背著沉重心事的孤獨者，被迫卷入戰(zhàn)爭，擔當起他必須認可的“社會責任”，成為納粹的一員。深夜彈奏他所作的曲子，才是他表達自由的片刻。所有元素被浪漫化，比利時演員表演出軍服下的矜持和克制，顛覆了納粹的固有形象，在銀幕上成全了一個細膩敏感而外貌英武的紳士。因為他，這場德國軍官和法國少婦之間的感情才讓人心碎，讓人扼腕。

伊萊娜通過露西爾問：你是否相信戰(zhàn)爭？布魯諾答：不，但我相信共同精神，沒有它，個體將什么都不是。

伊萊娜對這樣的集體主義信仰有犀利的觀察：“個體只有在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時，自己才具有價值，這是大家一致的意見。但是必須是 ‘其他人而不是其他‘某個人。專制正是建立在這種混淆之上的?！毕Ｌ乩找踩绱朔埏椷^自己的政治野心：“我不是為我自己工作（甚至不是為德國人民工作），而是為歐洲工作?！币寥R娜認為拿破侖的想法與之有異曲同工之處：拿破侖期待的所謂“法國的偉大”，同樣隱去了每一個真實的法國人本身的意愿和理想；而在政治家堂而皇之地用文化共同體來粉飾自己的野心時，個體的存在已經(jīng)被消解，因為政治理念“無所謂犧牲千萬百萬人的生命”。

伊萊娜冷峻地寫道：“他們想讓我們相信，我們處在一個集體時代，個體應當為了社會的生存付出生命，而我們不愿意看到是社會為暴君們的生存付出生命的代價?！?/p>

作曲這種完全個人的行為，是被迫從軍、堅持相信集體精神的布魯諾在世界尋找美和意義、在極端共同體和暴力中尋找自己，同時麻醉自己的解藥。和布魯諾一樣，伊萊娜也是用寫作，這種私人化的藝術(shù)方式，在湮沒個人聲音和踐踏自由的時代，如同她寫道：

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占領會結(jié)束。然后是和平，美好的和平。一九四○年的戰(zhàn)爭和災難將成為回憶，成為歷史的一頁，成為學生在學校里結(jié)結(jié)巴巴背誦的一連串戰(zhàn)役和條約的名稱，但是我，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忘記靴子踏在地板上所發(fā)出的深沉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

電影沒有結(jié)尾，這樣的留白似乎是向病死在集中營而無法完成書稿的伊萊娜致意。被集體精神和罪惡感折磨的布魯諾幫助露西爾逃離村莊，目送她駛向空曠和未知。在克爾愷郭爾的哲學中，凝視是個人超越有限的距離而與上帝相遇的地方；在布魯諾的凝視里，時代的暴力被質(zhì)疑，他也脫離了負罪的枷鎖，在那片刻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