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侯孝賢新作《刺客聶隱娘》在大陸的上映,在文藝青年的心目中堪稱一個“文化事件”。但本文意不在討論電影本身的好壞,反而更為關心這部電影在成片之前的過程。朱天文曾經(jīng)在《戀戀風塵—劇本及一部電影的開始到完成》一書中,寫到過與侯孝賢共事的過程,現(xiàn)在這個記錄的任務落到了謝海盟的身上。謝海盟這個名字,大家并不陌生。她就是朱天心與唐諾的女兒,她生于一九八六年,二○○九年畢業(yè)于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梢哉f,大家是“看著”她長大的,朱天心當年《學飛的盟盟》一書,記錄了她小時候的點點滴滴?!缎性萍o—〈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下文簡稱《行云紀》)是謝海盟公開出版的第一部著作,她的大姨朱天文在序言中深有感慨地寫道:“一個三十年,很長的,也很短的。很長?!堑?,長到足夠讓學飛的盟盟長大到,終于,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p>
謝海盟是民族學系(相當于大陸的“人類學系”)畢業(yè),有很好的田野調(diào)查功力,她以這樣的專業(yè)視角,參與了電影從劇本討論到拍攝殺青的全過程:編劇之間互相角力,劇本“織了拆、拆了織”,攝制組輾轉(zhuǎn)京都、湖北、內(nèi)蒙古、臺灣地區(qū)等地,狀況不斷,侯導又不停地給自己出很多難題……這些都被謝海盟生動翔實地記錄下來。本書的框架依循“地點+時間”的體例,地點標明事件發(fā)生所在地,時間顯示在此所待的具體年月日,在此框架下,謝海盟分章節(jié)記錄她的所見所感。書的末尾附錄電影小說一章《隱娘的前身》,《聶隱娘》原文、電影故事大綱及劇本。
侯孝賢是《行云紀》一書中的靈魂人物,謝海盟多次寫到他對“真”的追求:“侯導有多在意要拍到真的東西,幾乎到了要與自己過不去的地步。”因為求“真”,從劇本的討論到輾轉(zhuǎn)多地的拍攝再到剪輯,一路走下來辛苦異常。侯導折磨朱天文、謝海盟,折磨武術指導,折磨攝影師李屏賓,折磨美工,折磨舒淇、妻夫木聰?shù)妊輪T,整個劇組都被他折磨得人仰馬翻,但折磨最狠的人還是他自己。假,是容易達成的。譬如說好些場景都是可以在攝影棚里完成的,那樣的話就不用在外景地遭遇當?shù)厝说母蓴_,不用在寒冷的天氣里等待適合的鏡頭,更不用一會兒日本一會兒大陸的來回折騰,這些細節(jié)的“求真”都要付出現(xiàn)實中種種不舒服的代價。我們在書中能看到,侯導“求真”,是如何滲透到電影制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的。
最開始當然要從劇本開始。侯孝賢一直信奉的理念是“冰山理論”:“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xiàn)在電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甭鋵嵉健洞炭吐欕[娘》這部電影上,就是要完全清楚角色編碼,角色性格要合理,編碼要夠完整,哪怕是一場戲一句對白的人物,都要建構(gòu)得清清楚楚。只有對聶隱娘和與之相關的人物都了然于心,方能編造出符合其性格的劇情。不過有意思的是,在這個冰山建構(gòu)中,常會發(fā)生喧賓奪主之事?!侗槌鞘小返臉?gòu)想跟以后我們熟知的電影劇情并不相同,就是因為侯導在建構(gòu)大姊頭的背景時,對大姊頭的小叔子產(chǎn)生了興趣,電影從而完全轉(zhuǎn)換了走向。
回到《刺客聶隱娘》的劇本討論中來,便是“織了拆,拆了織”的循環(huán)反復,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反復地推敲,要符合物理世界的規(guī)律,受現(xiàn)實條件的約束,符合地心引力理論。我覺得劇本討論階段,非常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刺客的成本”:“我們借這部片子要向觀眾展示的東西,各行各業(yè)、各樣的所作所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當然也不例外?!睘榇耍覀兪熘摹拔鋫b片”中那種天馬行空,那種刀光劍影,那種驚險刺激,都因為“刺客的成本”之緣故而被摒棄。取而代之的將是舒淇扮演的聶隱娘隱匿其形影,躲在屋頂上或者樹上,哪怕跟人打斗,也不會大戰(zhàn)三百回合,只會快速出擊片刻了事,連從屋頂上下來,都不是輕功了得地飛,而單純只是硬跳,這樣才符合現(xiàn)實。
劇本討論階段完畢,開始拍攝。有一場妻夫木聰與聶隱娘深夜對談的戲,謝海盟寫起來極美:“大九湖萬籟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緞,入耳唯有蟲聲唧唧,妻夫木聰獨白的嗓音低沉好聽,兀自回響在巨大的寂靜下,宛若直叩心頭?;鸲雅缘膬扇耍鸸饷髁撩婵?,使兩人的輪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專注地聽著少年獨白的隱娘,眼珠子映躍的火光,更襯其專注熱忱,讓人相信這場戲所傳達的,盡管少年兀自用日語敘著,隱娘卻是聽得懂的?!边@場戲現(xiàn)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很喜歡,妻夫木聰也十分滿意。然而侯導卻討人嫌地抓腦袋說:“(這場戲)放在這里太刻意了,好像安排的一樣?!彼幌矚g每場戲都帶有目的和作用,不喜歡因果鏈條太過緊繃,只要是“好像安排的一樣”,他都不喜歡。他是可以去“圓”而故意不去“圓”;不愛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不愛伸出來干預的手,總之不愿戲劇化。他想要的就是自然而然,更不經(jīng)意,更不安排,這便是“求真”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
拍攝過程中另外一個“求真”的體現(xiàn),就是對于道具、音效、拍攝、打戲等多方面的要求。美術組做的道具,經(jīng)常惹得侯導火大,“他們(美術組)從來沒有想把東西想成是實用的來做”?!皩嵱谩笔撬囊?。電影中的音效,其實絕大部分都能在錄音間混音出來,然而侯導覺得太假,他一定要現(xiàn)成收音不可,如此一來麻煩多多,各種環(huán)境雜音紛至沓來,他不管,他要的就是真實。拍攝也是,天空中有飛機云,不散掉不能拍,鳥兒不飛起來不能拍;打戲呢,也要是結(jié)結(jié)實實滿是物理感的實打?qū)崙?zhàn),每一場戲都要各有性格與表達方式……這些都害苦了各組人馬。然而千辛萬苦得到的,到最后的剪輯中,好些都給“無情地”剪掉了,侯導之“狠”,連老搭檔朱天文都抗議,連妻夫木聰都求情,都不行,他內(nèi)心自有堅定的判斷:不符合“真”的,必刪之。哪怕那些刪減,會讓整個電影看起來支離破碎,也在所不惜。
電影中最重要的是演員,侯導再三強調(diào)的就是演員的能量,“能量夠、神情到位,即便招式失之簡單都無所謂。”哪怕一場戲打斗非常簡單,隱娘也要有“鷹一般的伺伏神情”,精神完足,方能撐起一個人物。他特別不喜歡的就是“演”,一演就假了。他想要的是,不論是群眾演員,還是專業(yè)演員,都在自然狀態(tài)下說話動作。他拍戲,“從來都是根據(jù)角色挑演員,再根據(jù)演員修改角色,角色就是演員自己?!辈灰桃馊パ荩谎菥屯甑?。有“演技”的,就要一遍一遍磨,一遍一遍拍,直到把演員的“演技”通通磨光。侯導調(diào)整演員的另外一個做法就是:“拍著拍著,總時不時要回頭重拍古早以前的鏡頭,有時是在計劃之中,有時很單純地是看演員這場戲的情緒對了,而這樣的情緒是能被利用到另一場戲的。除了利用演員在片中的情緒,侯導也借演員現(xiàn)實的處境?!焙顚б彩菙?shù)一數(shù)二照顧和保護演員的導演了,不僅是對于演員的體諒,也是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演員照顧好了,才能有好心情,才能有好的工作表現(xiàn),最后才能達成自己的要求。
書中,在展現(xiàn)了侯孝賢作為導演的一面之外,也凸顯了他作為“人”的一面。謝海盟寫到她與侯導相處的過程,讀來分外動人。侯導是朱家的常客,從小就看著海盟長大。他們既是親人,又是同事。謝海盟是知識狂性格,有的是冷僻知識,而侯導又是個善于傾聽的聽眾,海盟說什么他就聽什么,聽得津津有味。當侯導把他聽到的內(nèi)容轉(zhuǎn)述給其他人聽時,又能融會貫通,加入很多新的內(nèi)容,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能力了得。拍戲轉(zhuǎn)場的時候,其他的工作人員都坐車到下一個場地去,而海盟跟著侯導一路走過去,走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一些合適的拍攝場地。他的很多鏡頭都不在拍攝計劃內(nèi),更多的時候是他健走時發(fā)現(xiàn)的好景,“如結(jié)霜的草原、如懸在魚肚白天邊而沉重欲墜的鴨蛋黃般圓月、如丁香樹白花似雪的寧靜河灣。”這種隨機的即興創(chuàng)作方式,看起來太過隨意,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是導演對主體的把握,“能在一堆乍看互不相干的東西之中,找出這些事物間隱然相系并與主體呼應的脈絡”。
在記錄侯導與整部電影的間隙,我尤其喜歡那些“閑筆”。在奈良拍攝期間,海盟寫到與朱天文去游玩:“奈良的平成宮就離海龍王寺不遠,唯兩者間隔著荒煙蔓草待跋涉,灰撲撲色如砂土的長草間特別艷麗的石蒜花,秋日花期,石蒜有花無葉,卷曲如爪的石蒜花仿佛從土壤間直接綻出,紅花石蒜如火焰如血色,白花石蒜質(zhì)感溫潤如脂玉?!庇謱懙姐y杏,“尤其是秋天即將落葉的銀杏,一樹微有青綠的金黃,小小葉片并不焦枯卷曲,一一呈現(xiàn)精雕細琢的扇形,樹形也美,深色直挺的枝干,無開枝散葉的雜亂感……”這些精彩的描寫散落在書中各處,寫景狀物,勁道十足,是一個成熟的寫作者才能呈現(xiàn)出的文本。故而我覺得哪怕沒有看過電影《刺客聶隱娘》,單看《行云紀》,也會有閱讀的愉悅感。此書雖然脫胎于電影的側(cè)記,但它已經(jīng)獲得了自己獨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