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與翟崑相識已十年,十年間有過三次長時間的“坐而論道”,第一次是2005年在悉尼談地區(qū)研究的方式方法,第二次是2010年在北京談中美在亞太地區(qū)如何共處,第三次則是今年5月某天在未名湖畔談中國與東盟關系。此時翟崑已成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的教授,教學之余專攻全球視角下的東南亞地區(qū)及國別研究,間或參與“一帶一路”以及我國邊疆省區(qū)發(fā)展的參謀咨詢工作。
接地氣
東南亞問題是我們的鉆研方向和業(yè)務積累的最大交集,但對于枝纏藤繞的對象國研究,我一直抱有敬畏之心,扎不進去。對談從我的一個私人性質問題開始:中國成長得那么快,儼然成了改造“地球村”的力量,學術界逐“大”成風,鉆大問題、謀大戰(zhàn)略、講大格局、推大博弈,你卻反其道行之,擇“小”而棲,會有寂寞感嗎?
翟崑笑答:“不會?!痹谒磥恚瑢W術研究和實踐的“大”與“小”是一體兩面的,前者提供骨架,后者創(chuàng)造血肉,一個成熟國家的成熟戰(zhàn)略既需要有站得高、看得遠的宏觀布局,也需要扎實細致的微觀基礎?!耙粠б宦贰背h推出后,翟崑更忙了,每年都要下幾次“南洋”,把相當多的精力用于配合西南邊陲省份完善與主要鄰國加強區(qū)域合作的指標數據模型和風險調控機制,協助當地高校普及東南亞學研究,以及促進中國與東南亞人民之間的文化交流互鑒。
談到“一帶一路”,我們都相信,這是一個必將對亞歐大陸地緣經濟和政治面貌產生深遠影響的宏偉布局。然而其最大的難點和不確定性并非在于規(guī)劃,而是落實,這可能需要等上二、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見分曉,之后將是不可逆轉的,關鍵則是要“接地氣”。中國—東盟自貿區(qū)升級版、泛亞鐵路、中印緬孟經濟走廊、泛北部灣經濟圈等軸心工程的成敗、中國與印度尼西亞各自“海絲”戰(zhàn)略的對接,以及南海爭端的管控,對“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前景無疑有著全局性的影響。
翟崑開展對象國研究的“地氣”主要接自廣西,對這個省份順勢而為、主動有為的意識推崇有加。2003年中國—東盟博覽會定址南寧后,當地政府打破向中央等政策、要政策的思維慣性,在十年歷練中大打越南牌、東盟牌,將其與地方發(fā)展戰(zhàn)略緊密結合,主動進行戰(zhàn)略升級,終于把廣西打造成為中國與東盟合作的“龍頭”省份,如今比較順暢地接續(xù)了“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
翟崑說:“中國的地方政府對落實‘一帶一路有著極高熱情,沒有那么多思維上的條條框框,是一些富有創(chuàng)意的合作思路的發(fā)源地。我建議中國從事國際關系研究的學者們多做些‘田野調查,也到地方去尋找靈感。”
翟崑回憶起2004、2005年間越南高層提出“兩廊一圈”倡議后的情景。那是一個旨在建立“昆明—老街—河內—海防—廣寧”、“南寧—諒山—河內—海防—廣寧”經濟走廊和環(huán)北部灣經濟圈的合作規(guī)劃,得到中方積極呼應。廣西則借勢形成了“一軸兩翼”構想,“一軸”是南寧—新加坡經濟走廊,“兩翼”分別是接入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濟合作形成的陸上合作之翼、接入泛北部灣經濟合作形成的海上合作之翼。
廣西和云南作為面向東南亞的兩個重要邊疆省區(qū),形成了長期的合作關系,但也存在對外開放發(fā)展的競爭。2003年以前,云南省依托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濟合作,走在廣西前面,而今受累于中緬邊境地區(qū)復雜狀況和南亞東南亞交匯地帶安全局勢混亂、發(fā)展水平滯后等客觀原因,遇到一些困難,一直在探索突破性的思路。
這種比較,在翟崑看來,屬于“國內區(qū)域發(fā)展的政治經濟學”起作用的結果。所謂“區(qū)域政治經濟學”,主要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中央政府長期把發(fā)展經濟當作首要目標,并把地方官員的發(fā)展和轄區(qū)財政收入與其轄區(qū)發(fā)展成就相掛鉤,使得地方官員做出反應,既致力于轄區(qū)發(fā)展,也主動參與轄區(qū)間競爭,極力謀求比其他地區(qū)更好的績效,從而在宏觀上導致出現區(qū)域內發(fā)展迅速、區(qū)域間矛盾突出的現象。第二個層面:地方省區(qū)發(fā)展戰(zhàn)略的設計與實施越來越能與國家整體戰(zhàn)略相結合,形成更加緊密的央地協同模式。廣西和云南即為主動承擔國家戰(zhàn)略打造區(qū)域合作平臺,形成內外要素的新集聚,從而帶動自身發(fā)展。翟崑考慮的問題是,如何在全球背景下,依托中國整體,發(fā)揮相關省份的分工協同作用,全方位推進對東南亞的工作。
“云南之痛”應該不會再延續(xù)太久。最根本的是,“一帶一路”戰(zhàn)略將做大西南省份對外區(qū)域合作的蛋糕,有助于降低廣西、云南兩省份的同向競爭性。翟崑介紹,西南省份已在著手推動打通自甘肅分別至南寧、昆明高速陸路通道。如獲實現,將意味著在“絲綢之路經濟帶”與“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之間架起橋梁,中國與東盟合作將因獲得“一路”與“一帶”的雙重驅動而形成更加普惠、共贏的內外格局。
行大道
“你持續(xù)關注東盟的‘大國平衡或者‘平衡大國理念,試圖把‘小國大道做成經得起推敲和檢驗的理論命題,進展得怎樣了?”我把對話引到一個更加宏觀的層面上。
翟崑承認“小國大道”的提法不夠嚴謹,相關理論構建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一些東盟國家未必愿意被視為小國,而在擁有六億總人口的“東盟共同體”建成后,繼續(xù)把“小”的標簽貼在東南亞身上就更不合適了。所謂的小國,是指與中美等大國相比的相對性概念,他們如何在大國間求生存、求發(fā)展、求權力、求道義,玩轉大國平衡,的確有“道”可循。翟崑堅持把介紹東盟與外界相處之道作為教學重點,希望自己指導的年輕人通過加深對東盟的了解提高尊重的意識,主動拒絕大國沙文主義,以成熟的民族和國家心態(tài)看待日趨多元、平行的世界。
“他們通過地區(qū)合作與大國平衡塑造新的地區(qū)安全結構;他們通過爭取做輪軸國家來塑造新的地區(qū)生產結構;他們締造東亞合作的初衷是為建立能保護小國的地區(qū)性金融結構;他們通過完善和運用‘東盟方式來構架新型地區(qū)規(guī)范結構。而結構產生權力。”這段話引自翟崑多年前一篇介紹東盟的小文,受到英國新現實主義學者蘇珊·斯特蘭奇“權力流散”和“結構互動”理論的影響。斯特蘭奇認為,在經濟全球化時代,權力來源于安全、生產、金融、知識這四大結構的互動。
“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大國定乾坤,小國無外交,大國天經地義地比小國擁有更多權力。這種認識往往會蒙蔽我們對小國能力的觀察,把我們的思維局限在一個俯視的角度上。而東盟告訴我們的事實是,大國改變世界如風生水起,重造勢;小國改變世界如風行水上,重借勢”,翟崑說?!皷|盟國家不可能不讓大國贏,這是國際政治的現實。而東盟國家的根本宗旨則是實現地區(qū)贏,在大國夾縫中求得生存、發(fā)展、壯大,這是地區(qū)政治的現實?!?/p>
回避矛盾、協商一致的“東盟方式”既能對內緩慢培養(yǎng)地區(qū)意識,也能對外謹慎周旋于大國之間,在建立地區(qū)規(guī)范時也創(chuàng)造了大國愿意遵守的國際規(guī)范,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出于同宗,共同閃爍著東方智慧的光芒。
研究東盟處理對外關系之道,歸根結底是為了探索中國在新時期與東盟相處之道。我們把中國與東盟關系發(fā)展作了斷代。第一個階段以對抗、互疑為主,由冷戰(zhàn)時期的基本特征和東南亞條約組織的反蘇反華性質決定。第二個階段是從1978年鄧小平訪問新加坡至1991年中國成為東盟全面對話伙伴國,主題轉為接觸對話。第三個階段是1992年至2002年,雙方正式啟動自貿區(qū)建設,共同引領東亞區(qū)域整合。第四個階段是2003年至2013年,雙方攜手戰(zhàn)勝非典、金融危機,建成自貿區(qū);中國率先簽署《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及《東南亞無核區(qū)條約》相關議定書,向東盟組織派駐大使,與東盟結成戰(zhàn)略伙伴。
這是一個步步升級、基本上每隔十年便有一次躍升的過程。相互理解、尊重、包容的力量在其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必須承認,中國在改革開放、融入世界的進程中,從東盟組織和一些東盟國家那里學到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比如對全球化、區(qū)域化的認知,多邊外交、地區(qū)合作、自貿安排、治國理政的經驗,甚至印尼、泰國、菲律賓、越南等國在發(fā)展過程中面臨的問題、遭遇的挫折對中國來說也是可引以為鑒的。而中國作為大國在學習、交往過程中展現的謙和風范則為東盟對華信任的不斷增長提供了重要基礎。
然而,當中國與東盟關系進入第五個十年,一個必須引起重視的現象是,中國在東盟心目當中的道義形象并沒有隨實力迅速上升而同步增長。一些東南亞國家官員對所謂中國“自傲情緒”、“必勝主義”的滋長頗有微詞,認為中國開始居高臨下,“不易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形成這種印象的原因是復雜的:一是東盟內部個別國家在爭議問題上要挾、欺負大國,向中國身上潑污水;二是雙方綜合國力差距越拉越大,相互戰(zhàn)略利益結構和心理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一方更加自信,一方更加敏感;三是我們自己一些官員、學者在與東盟國家打交道時確實變得不夠尊重,表現出令對方難以忍受的強勢;四是來自美國、日本、印度等域外大國的競爭、干擾。
由東盟主導的區(qū)域合作既是利益融匯的平臺,也是制度建設的平臺,更是權力競爭的平臺。中國與東盟國家交往,需要確立持久的感召力。而這,靠即便在國力迅速增長期也要放平心態(tài)、降低身段、保持謙和;靠提高向東南亞鄰國提供與國力相匹配的公共產品的能力;靠在爭議問題上切實展現管控分歧的能力和對話談判和平解決的誠意;靠與美國等其他力量協調利益,誰也不要謀求絕對安全、絕對勢力,避免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經濟體系和以美國為中心的安全體系的二元對立格局,二者互不兼容。
翟崑把這些必須通過綜合施策才能爭取到的結果叫做“適應性共贏”。他喜歡引用秦漢時期道學家黃石公的一句話:“能柔能剛,其國彌光;能弱能強,其國彌彰。純柔純弱,其國必削;純剛純強,其國必亡?!敝袊c東盟打交道,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合作共贏的傳統什么時候都不能丟,大國沙文主義、地區(qū)霸權主義的歧路什么時候都不能走,而戰(zhàn)略手段當中經濟與安全失衡的局面則需要有意識地加以改變,否則,不斷透支“發(fā)展紅利”,卻換來對方防范意識的上升,最終整體失去東盟,就太不劃算了。
謀新局
正在進行轉型的緬甸是反映中國在東南亞影響力變化的一面獨特鏡子。中緬長期友好、互稱“胞波”(緬文“兄弟”),中國支持緬甸以漸進、穩(wěn)定的方式實現轉型,曾經在緬擁有明顯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然而,隨著軍政府推行改革、外部勢力紛紛進入緬甸,以及緬北局勢的動蕩,中國與西方國家在緬甸的戰(zhàn)略優(yōu)勢逐漸發(fā)生了易位。
在2014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翟崑對這種“易位”表達了擔憂,并且借用德國歷史哲學家黑格爾的“正反合”三段論,通過分析內外力的共同作用來推斷緬甸轉型的前景。他指出,緬甸自身對民主發(fā)展和民族和解的追求是推動轉型的主要動力,東盟一體化建設以及大國的作用力則是緬甸轉型在地區(qū)和全球體系層面的兩種輔助性動力,這三種力量相互交織,匯聚成推動緬甸轉型的歷史合力。緬甸能否繼續(xù)順利轉型,關鍵在于其政府能否駕馭和協調好這三種動力。
東盟又何嘗不是正在轉型發(fā)展的道路上受到“正反合”的作用力?而經過這些年的經營,中國既是東盟無法回避、不可忽視的最主要外力之一,也已成為深度參與到“東盟共同體”建設中去的內力。既然如此,能否防止中國和西方國家在東南亞方向上戰(zhàn)略優(yōu)勢易位便是我們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又最終取決于我們自己的道行。
我們都做不到全然樂觀,希望為理順中國與東盟關系當中的“正反合”之力做些事情。翟崑希望自己的學術研究和實踐能夠鍛造出一種“交流文化”,為此正在廣西大學籌建基站。這一新概念雖然在字面上同“文化交流”相比只是顛倒了詞匯順序,但內涵卻一下子變得豐富起來。讓交流成為一種習慣,理解成為一種文化,難道不正是中國與東盟彼此相處之道的題中之義?
近三個小時的聚談很快過去了,一些話題來不及觸碰。畢竟,中國與東盟國家的關系實際上是中國與世界關系的縮影,中國周邊戰(zhàn)略的推進則與世界體系的變革同步。對相關話題的探討永遠是開放的、發(fā)散性的,鋪開了就很難收回來,也不可能一夕談透。握手道別之際,我在想,再過一個五年,我們再次“坐而論道”的話題和心態(tài)又會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