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應(yīng)
柿子樹
或許是因為嘴饞的緣故,懂事起就喜歡上了柿子樹。柿子樹枝椏多,樹冠龐大,柿果成熟于九十月間。雖然約十多米高,我并不害怕,常靈活地出現(xiàn)在柿子樹的枝椏間。不過,要想真正地采到柿果也不輕松。因為,柿果往往出現(xiàn)在細小的枝椏上,離我能夠觸手的地方較遠。雖然我體格很矮小,但數(shù)十斤的重量,也是那些細小的枝椏所不能夠承受的。要把柿果弄到手,我必須得敢于冒險。大約在七歲那一年,我大著膽子,借著一根兩個拇指粗的枝椏把一枚柿果拿到手的時候,緊繃的臉蛋剛露出微笑,但聞“咔嚓”一聲,枝椏斷裂了。頃刻間失去了平衡,幾秒鐘后就聽到“砰”的一聲響。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掉在了地上。暈眩了好一會兒我才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幸運地掉在了一堆麥秸稈上面,我當(dāng)時連感謝上天的心都有了??粗种械氖凉谷贿€牢牢地被我抓在手中,雖然由于驚嚇有些裂損,但終究是還在,讓我竊喜不已,剛才的驚險一幕轉(zhuǎn)眼就忘卻了。
雖然沒有受傷,但伙伴告訴了我的父母。父親生氣地用藤條抽了我一頓,還說把柿子樹砍掉,我十分傷心,好在母親阻止了。她說砍掉柿子樹不是阻止我的唯一辦法,砍掉自家的,別人家的你能夠去砍掉嗎?要杜絕我去做這樣危險的事,只能夠從心里面讓我認識到危險。當(dāng)時我很感激母親,是母親保護了那棵伴我成長的柿子樹,為了不讓柿子樹被父親砍掉,我乖巧地下來。每到柿果成熟的季節(jié),父母便會及時把柿果從樹上采回家,放在柜子里面和稻谷一起放著。此時我才知道,柿果并不是要在樹上熟透了才可以采,在泛黃的時候就可以采了。在這時候采下來只要和稻谷放在一起便會催熟,不用爬樹就可以美美地吃到美味的柿果,但也失去了玩的樂趣。
原本以為,柿子樹是我們那兒獨有的野果子樹,在走出偏僻的小村,進入祖國更遼闊的世界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野是那么的渺小。柿子樹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生長。生長年平均溫度僅在9℃,絕對低溫則可以達到-20℃左右。它既喜好溫暖濕潤氣候,也能夠抵抗干旱。柿子樹為深根性樹種,對土壤要求不嚴格,在山地、平原、微酸、微堿性的土壤上均能生長;在土層深厚肥沃、排水良好而富含腐殖質(zhì)的中性壤土或粘質(zhì)壤土等潮濕土地也能夠長勢良好。所以,柿子樹會長在巴山蜀水之間,那貧瘠的土地上,并不稀奇。如此,才給了我們,健壯挺立,把每一個柿果都紅紅的高掛起來,不斷地引誘我們,照亮我們,除了鳥雀的偷食,暴風(fēng)雨的襲擊,一般沒有更多意外掉落的豐富形象。這該是一種精神,還是一種信仰?或許,它只是尊重自己的生命規(guī)律,把自己的使命和價值不斷地推進。而不斷遠離它而生活的我,卻在離鄉(xiāng)背井當(dāng)中感受到了它在我生命里鮮活的痕跡,我多么像一棵會走路的柿子樹,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雖然還沒有到掛果的時候,但我也有了掛果的勇氣和信心。
柑子樹
在我家的院子大門處有兩棵柑子樹。這不是大家眼中常見的柑子樹,而是我們那兒土生土長的柑子樹,大家都叫它們酸柑子樹。樹干不會太高,最高的也就五六米,但枝椏很多,樹葉也四季常青,無論是春夏秋冬,我們都可以看到它一如既往的翠綠。兩棵酸柑子樹就這樣一左一右站在我家院子的大門處,像兩個守門人。無論刮風(fēng)下雨,打雷下雪,它們都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從不遠離。記憶當(dāng)中,在它茂密的枝葉內(nèi),還深藏著可以傷人的尖刺,被這樣的尖刺刺中,會出現(xiàn)紅腫,說明這些尖刺是有毒的。已經(jīng)記不得我被刺中多少次了,但只曉得,就算刺中,出現(xiàn)紅腫,過幾日就會自動恢復(fù)如初,也就引不了我警惕。我喜歡它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它四季常青,而是它結(jié)的果子,那是一種甜中帶酸,或者說是酸中含甜的果子。這是一種刺人的酸,一種電閃的甜。吃著它,甜味常常被我忽略,到是那酸得我渾身緊繃,微微顫抖的感覺,至今難以忘懷。
除了我,家里的其他人也都非常喜歡它。記得父母在上坡干活的時候,也會在出門的時候順手采摘幾個放在籮筐或者背簍里面,待到了坡地,干活覺得口渴的時候,就會拿出它們來解渴。往往在吃掉一兩個之后,饑渴感就會很快消散。可見,它酸得很有味道。酸柑子樹的果子一般都如拳頭大小,皮非常的粗糙和厚實。如果你的手過于細嫩,想要剖開它還真不容易,不得已,只好借助外物。在我家,我認為是沒有人會借助外物來食用它的,但是在我十六歲的時候這個習(xí)慣被打破了。因為大我六歲的大哥結(jié)婚了,娶了一個離縣城較近的女子做了老婆。也就是我至今都在叫的大嫂。大嫂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八左右,非常地能干,記得她嫁過來的時候是春天酸柑子樹的果子早已經(jīng)過了果子成熟的時候,好在父母善于收藏,用松樹的毛把它們密封著收藏了起來,父母在吃的時候也拿給大嫂,但大嫂只吃了一瓣就再也不吃了,她對那種酸很害怕,但是到了下半年酸柑子樹果子再次成熟的時候,肚子已經(jīng)大了起來的大嫂,卻深深喜歡上了它,可她怎么也剖不開。只好叫我?guī)兔?,我自然十分愿意。父母看到大嫂喜歡吃酸柑子,臉上總是掛滿了微笑,我偷偷地問過母親,母親告訴了我“酸兒辣女”的故事,也就是說,大嫂喜歡吃酸東西,說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對于傳宗接代非常在意的鄉(xiāng)下,父母肯定很高興,果不其然,大嫂真的為大哥生了一個男孩。
之所以說酸柑子樹是我們那兒土生土長的柑子樹,因為我自從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闖蕩之后,從來沒有看到過同樣的柑子樹。每到柑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都非常的失落。那種酸甜的味道常常讓我想想就會流口水。雖然吃不到家鄉(xiāng)的酸柑子,但我卻可以用其他酸的柑子來尋找感覺。或許,我如此癡迷它,除了是對家鄉(xiāng)的深情懷念外,更多的地方是酸柑子對我的影響。酸的東西吃多了肯定也不好,但是,甜的東西吃多了也不一定全部都是好處。而酸柑子的存在是有時間限定的,一年或者一生當(dāng)中又能夠吃到多少呢?反倒是它的酸常常能夠引起我身體上的顫抖,靈魂上的震動,特別是對于思想的升華有著無比的力量。相對于酸,甜的東西一年四季都會存在,我們一次又一次被甜的東西引誘,驅(qū)使,逐漸的被這種味道迷惑。長此以往,我們就會習(xí)慣性的陷入到對甜的,美好的東西的無限追求當(dāng)中,逐漸地忽視相反的東西,如此下去,我們的主動生活,必然為被動操控,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現(xiàn)象。
茶樹
在老家的屋后半里地左右有一個坡地,因為長滿了茶樹,所以被大家叫成茶山坡。這里的茶樹是用來生產(chǎn)茶油的那種油茶樹。到底什么時候被人們種植,又給人們帶來多少經(jīng)濟收入,我并沒有去深入了解過。認識它的時候它就蒼翠地生長在那里,四季常青,除了在春天季節(jié)有過短暫的花開和結(jié)果,便再也難以看見肉眼可以分辨的變化。關(guān)于茶油的事情,我還是在讀沈從文老師的散文才知道有這么一件事情的。為此,我回家特別詢問了母親,母親告訴我確實有過這樣的事情,不過,那是在民國時代的日子了。到底茶油能夠做什么,我壓根兒沒有搞清楚,只知道,這是屬于一個有關(guān)時代的東西,是值得我去仰望的。雖然不知道具體該如何去仰望,但是我對茶樹的熱愛卻明顯了起來。那是我經(jīng)常和伙伴去放牛的地方。特別是在春天花開的時候,我便會和伙伴們就地尋找一種折斷可以用來當(dāng)吸管的小草去吸茶花內(nèi)的汁液,這是一種很香甜的汁液,非常的香醇可口,只是每一朵花就那么一滴,就算吸收再多茶花花朵的汁液,都不能夠滿足我內(nèi)心的渴望。
茶花開過后會結(jié)果子,而且還是兩次結(jié)果。第一次結(jié)的果子,是一種看起來很飽滿,里面卻十分空蕩的果子,我們都叫它“茶葉泡”,因為圓圓的像燈泡的緣故吧。茶葉泡和辣椒有些相似,只是體型和顏色不一樣。吃起來有些苦澀的甜味,也是我和伙伴們?yōu)橹偪竦暮脰|西,為了能夠找到它,幾乎整個茶山坡的所有可能結(jié)果的茶樹都被我們爬過。在茶葉泡之后,還會出現(xiàn)第二次結(jié)果,這是一種很堅硬,呈青色,或者暗黃帶斑點的果子,這就是民國時期被大家用來換取錢財?shù)臇|西,一些商家就是通過收購這種果子而去加工成為茶油。這果子里面是一顆飽滿而圓潤的黑色的類似于珠子的東西,我曾經(jīng)敲碎碾壓過,里面果然流出濃濃的油漬。據(jù)說當(dāng)年我們這里不僅僅是這個茶山坡才有茶樹,包括方圓幾十里的村落都種有茶樹,只是隨時間的變化,人們加大對茶樹砍伐的力度,茶樹存在得越來越少,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和生活。
但我卻是知道的,茶樹的用處還有很多。比如它一直都是人們編制籮筐、篩子等竹制生活工具的固定物。有了它們的存在,這些生活工具就顯得很穩(wěn)定,很結(jié)實,從而能夠讓大家在忙碌和繁瑣的生活當(dāng)中,把日子過得美滿而充滿希望。除了這個用途外,我還看見很多老人用它來做拐杖。因為茶樹的樹身不是很高,最高的也就五六米,并且也不是很粗壯,一般都是手腕大小,最大的也不過手臂粗細。再加上樹干長相不一,有的很直,有的很彎曲,看起來很形象,生動,從外表看來它們不是很起眼,不能夠成為農(nóng)村房屋建造的一部分,但因為十分堅硬,不容易磨損,常常成為老人們選擇做拐杖的最佳材料。按照茶樹樹干的長相選擇砍伐,基本上不用花費很多功夫去精制,一根耐用、實惠的拐杖就制成了。就算不用在拐杖的底部添加鐵類東西,落在地上也會發(fā)出“咯咯”的悅耳聲。想到這樣的聲音沿著鄉(xiāng)村用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不斷延展下去,那是多么美妙的世界。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對茶樹敬佩起來。因為它生長的地方土地非常貧瘠。不僅僅是雜草處處,更是石頭滿地,幾乎每一棵茶樹都是以突破石頭擠壓的狀態(tài)方才茁壯成長起來的。對于這種不畏貧瘠和敢于突破的精神,至今都讓我充滿信心。每每想到我來自祖國最遙遠、貧瘠的小地方,我并沒有感覺自卑,我相信我的存在有著他自身的價值。如果我因為出生或者其他的原因影響了我,那我還不如一棵普通的茶樹。
油桐樹
油桐樹其實是老家桐子樹的學(xué)名。每次只要想到油桐樹,在潛意識里,或者說我靈魂深處,我還是喜歡叫它桐子樹。桐子樹是被我從小叫到大的東西,一旦中途發(fā)生改變,再好聽的名字,都不能夠代替生活中的那種熟悉。
桐子樹一般軀干不會太高,主干也會彎曲不直,但柔韌性非常好,拇指大小的枝椏都可以承受我小時候的重量。常常在某個早晨或某個午后,我爬上桐子樹,躲藏在它寬大、茂密的枝葉下面,享受微風(fēng)吹拂,世界寧靜的世界。聽父母說過,村莊里原先栽植了許多桐子樹,但在后來大煉鋼鐵時代,成片的桐子樹被人們砍伐掉,成了煉造鋼鐵的燃燒物。結(jié)果桐子林消失了,大地荒蕪的背后,鋼鐵沒有煉制多少,反倒讓人們對鋼鐵更加敬畏和充滿希望。
對于這樣的歷史,我并沒有在意多少,我只是偶爾覺得一種惋惜。常常在惋惜的背后,我陷入對另外一種歷史的驚喜當(dāng)中。曾經(jīng)在沈從文老師的筆下讀到過有關(guān)桐子樹的世界。那是一個有關(guān)生活繁華的場景。桐子樹轉(zhuǎn)身成為油料,不斷順著白河往下,再往下,直到海岸線,我們都可以感受到桐子樹轉(zhuǎn)身后的氣味。源于桐子樹會生產(chǎn)一種果實,這果實便是制造桐油的原料。這桐油很香,而且濃度很好,光亮且耐風(fēng)寒侵襲,常常被人們用來油漆物品,以作保護和防御的作用。
幾十年前,老家雖然是桐子樹的生產(chǎn)地,但桐子樹也并沒有自由生長到漫山遍野,還是親人們一棵一棵親手栽植后才成為一種人造的海洋??上]有繁華多久,桐子樹的勢頭就被煙火焚燒殆盡了。而我盡管十分努力地伴隨著白河的軌跡尋找下去,也只能夠看到青石板的冷清和碼頭的寂靜。以及白河兩岸凋零的吊腳樓與白河河面破舊的船只。再也看不見人來人往的行市,再也感覺不到人們在繁華中夾雜著的交流和爭吵聲。
記憶深處,我真正認識桐子樹時,已經(jīng)是桐子樹孤單成木影的時刻了。在無邊的荒蕪里,偶爾會有一兩棵桐子樹站在微風(fēng)中搖曳。如此看過去,桐子樹的樹葉再茂盛,也只看到一種孤獨和寂寥,一種荒涼和死寂。盡管如此,我還是在爬上桐子樹,躲藏在它枝葉下面享受時光時,感覺到了世界的寧靜。
事實上,我那時候感覺的寧靜并不是我渴望感覺到的本質(zhì)的寧靜。那時候我感覺到的只是時間過得快些,我好早些趕著牛羊回家,從而感受到母親炊煙的力量,父親烤煙的氣味。那種快,不斷地催促我成長,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享受著那種無形的催促。但現(xiàn)在和以前,那種感覺怎么可能會一樣呢?永遠不可能,就連還殘存著的桐子樹也不可能是一樣的,更何況已經(jīng)成長為青年的我呢?
每每想到桐子樹,想到它帶給我的那種寧靜感覺,我已經(jīng)在逐漸成長中向更真的距離靠近。此時此刻,我想到的已經(jīng)不是桐子樹本身,而是通過桐子樹而獲得的桐油。那種粘稠而明亮的液體不但影響了沈從文,也影響了他身后的幾代人?;蛟S,我比較幸運,所以才會成為其中一個。
桐油到底對我存在多少觸動的力量,事實上我根本無從察覺,但我卻知道,三十多年前父親曾經(jīng)從集市上買回一些桐油,把它們厚厚地涂抹在老屋上,村莊里其他的木屋都已經(jīng)殘破不堪了,唯獨我家被桐油漆過的木屋還保持著它原來的樣子。親人們依然還在冬暖夏涼的日子里,感受到生活的真實。當(dāng)老屋一再成為他人羨慕和贊嘆的對象時,我想到的并不是老屋的本身,而是附在老屋上面的桐油,以及正在消失的道路上的桐子樹。
責(zé)任編輯 ?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