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北
戚劍平做夢也想不到,他愛人顧雪梅這么個有潔癖的人,會在退休后沒幾年,突然迷上了狗。迷,是真迷。自己養(yǎng),全心全意;外頭護(hù),四處奔走——只要是狗的事,哪怕是萬水千山,哪怕是傾家蕩產(chǎn),哪怕是費盡心思,她也要管。戚劍平只能跟著倒霉??伤菽橙撕么跻彩莻€大教授啊!小城就一所高校,高校里就一所中文系,實為至寶。學(xué)院里,院長都要給他幾分薄面,他的學(xué)術(shù)成績,在業(yè)界是叫得出來的,人家認(rèn)為他是“一方諸侯”,他帶的學(xué)生,好多都在高校任教,一呼百應(yīng)不敢講,可但凡他拋出一個觀點,那學(xué)生們肯定會全力聲援,眾星捧月。形象上也是。他人到中年,身材完全沒走樣,一米七九的個子,梳著大背頭,盡管有少許白發(fā)不懷好意地混在黑發(fā)里,但這絲毫不影響戚劍平的風(fēng)度。風(fēng)度,懂嗎?全靠氣質(zhì)頂出來的,哪怕是最簡單的白襯衫、黑西褲、尖頭皮鞋,別人穿,一不小心就成了房屋中介、保險經(jīng)紀(jì)人,戚劍平一穿,呵,知識分子味噌噌外冒,再隨手抱一摞書,整個一個書香門第的代言人。哦,關(guān)鍵之處,可能在他那副眼鏡,塑料框,亮褐色邊,又寬又大,度數(shù)頗高,所以厚,一圈一圈,都是學(xué)問。遺憾的是,戚劍平的學(xué)者風(fēng)度,一進(jìn)了家門,就不靈了。顧雪梅從來不吃他那一套,顧雪梅從前是國營商場的售貨員,是勞動人民,她和戚劍平在一起那會兒,戚劍平正落難,她看上他,算他福氣!若不是她失心瘋,怎么會看上這個比她大九歲的迂腐的老夫子?什么知識分子,在她看來,就是臭老九,外面光里頭臭的東西,裝,全都是裝!過去,她不養(yǎng)狗,她注重衛(wèi)生。她的確有輕微潔癖。地板,一定要光亮,一個頭發(fā)絲都不能有;廁所,馬桶周圍,不能有一點積灰,撒完尿不沖,馬桶蓋子不蓋上,都是不尊重女性的大罪;廚房,油漬不能有;臥室,空氣必須清新;陽臺,浮塵是大忌,就連門廊進(jìn)口,鞋子的擺放,也得到位——擺得不到位,臭味散發(fā)出來,可不得了——這些臟亂差臭當(dāng)然都是戚劍平制造出來的,因為,戚劍平一貫是顧雪梅批判的對象,一批就是一輩子。戚劍平經(jīng)常在進(jìn)門時聽到這樣的句子:老戚,鞋,你的鞋,在毯子上踏一踏,不要直接放進(jìn)鞋柜,多臟,還有襪子,哎呦,這一雙臭腳,快,襪子丟進(jìn)廁所水盆里泡起來,快快快。早晨呢,則常聽到這樣的句子: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廁所要沖,不論大小便,而且你能不能提前把這個換氣扇打開,你倒不嫌臭,你想臭死我嗎?晚上睡覺前,還會有這樣的句子:怎么都是碎頭發(fā),那么短,肯定是你的,哎呦,你看你這頭中間,地方都沒法支援中央了,禿得跟個鳥巢似的。戚劍平只能包容、再包容。學(xué)術(shù)上,他心細(xì)如發(fā),生活上,他粗枝大葉,幾十年下來,想改,也改不了,顧雪梅硬是把他慣出來了,當(dāng)然,也把他們的兒子小戚慣出來了。不過幾年前,小戚去紐約長島留學(xué),家里只剩他倆,顧雪梅又退休了,整日閑得魂薄心淡,白天,守著電視,晚上,就去跳廣場舞殺時間,戚劍平一下覺得輕省了,她有事做,煩他就少一些,他研究古典文獻(xiàn)學(xué),一坐一天,心定。
可也就半年前吧,戚劍平剛回家,鞋子一脫,臭氣熏天,他是北方人,卻天生有對香港腳,幾秒鐘,整個屋子都聞到了,顧雪梅坐在沙發(fā)上,氣定神閑,她在看電視,腿一晃一晃,鼻子好像實了似的——她對這臭氣沒異議?;貋砝?,老戚,顧雪梅口氣是和善的。戚劍平受寵若驚,趕緊自覺地,把兩只襪子拎著,像拎著兩條臭咸魚,迅速快走,奔進(jìn)廁所,把它們泡進(jìn)水里。戚劍平舒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客廳。顧雪梅又發(fā)聲了,老戚啊,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我們家的新成員,奧特曼。奧特曼?什么奧特曼?是以前他兒子小戚喜歡的那個日本動漫人物?戚劍平一臉狐疑,顧雪梅卻施施然朝地下一指,在沙發(fā)和茶幾之間的地面上,在她的腳下,躺著一只中等個頭,瘦兮兮,有一只眼有點瞎的短毛黃土狗。顧雪梅正在用腳揉它的肚子。那狗也聽話,就翻著,四腳朝天,生殖器長長一條,它還張著嘴,長舌頭、尖牙,一律外露,很怡然似的。戚劍平當(dāng)時就蒙了:顧雪梅怎么會養(yǎng)狗,狗掉起毛來,可比人厲害,而且多氣道!屎尿不能自理,那可就不是不沖廁所不開換氣扇的問題了,而且狗有細(xì)菌、寄生蟲,好多養(yǎng)狗的家庭,孩子生出來,畸形;退一萬步講,就算養(yǎng)狗,怎么會養(yǎng)這么一只半瞎土狗!戚劍平不敢直接質(zhì)疑,他用那種商榷性的口吻,指明利害:不太好吧,多臟,回頭你打掃房間太累了。顧雪梅回答也很直接:不累,反正現(xiàn)在也閑得慌,找點事做。戚劍平又問:這狗哪來的?顧雪梅說:動物保護(hù)中心領(lǐng)養(yǎng)的啊,沒見瞎了嗎?這是積陰德的。戚劍平說:唉,會有病吧?聽說狗身上寄生蟲特別多。顧雪梅憤然道:怎么說話呢,剛洗的澡,你才有病。戚劍平不氣餒,他說那萬一咬了人呢,狂犬病可不得了。顧雪梅一副早有準(zhǔn)備地笑,我們家奧特曼不咬人,乖著呢,而且,咱們剛打了狂犬疫苗,對不對,對不對。她逗狗玩,兩只腳都輕踩狗肚,來回搓,跟搟面條似的,那狗快活地頭亂擺、左右蹭。戚劍平氣得兩眼發(fā)脹,他說:狗可不是人,到處拉屎拉尿,你可別說把你的屋子弄臟了。顧雪梅說:弄臟了也不用你操心,你掃過一次嗎?戚劍平?jīng)]話了,這個家,他確實沒打掃過一次,而且,不止這,他沒做過的還有很多,他沒做過一頓飯,沒洗過一件衣……所以,在這個家,他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戚劍平吃癟了,心一橫,一頭鉆進(jìn)書房,研究他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去了,養(yǎng)!養(yǎng)就養(yǎng)吧!作!戚劍平敢怒不敢言。
不過,他有他的抗議方式,一整夜,愣在書房睡,拒絕回臥室大床,他知道,多少年了,顧雪梅離了他是睡不好覺的,她總是要面朝他,也不擁抱,或者牽著他一只手,或者用腳抵著他的腳,然后,慢慢入睡。執(zhí)子之手,與子共眠??蛇@回,輪到他睡不著了,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需要顧雪梅,沒有她在身邊,他跟少了點什么似的。沒關(guān)系,睡不著就看書,從初唐看到晚唐,從張九齡看到李商隱,打了好幾個哈欠,沒用,一閉眼,精神百倍,半夜,終于睡著了,可天一泛白,他又醒了。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清晨,靜得嚇人,謀殺案件發(fā)生的好時機(jī)。戚劍平穿著睡衣,白色,帶褐色條紋,披著夾克,藏青色呢子的,邁著老干部式的步伐,從書房走出,他走到臥室門口,腳停住了。門掩著,露一條縫,里面黑洞洞的,微微的鼾聲傳出來,戚劍平有點不悅,怎么,沒他,她睡這么香。他推開門,沒開燈,怕打擾她休息,他只想偷偷地溜回床上,哪知剛邁了一步,腳下軟軟的,爛爛的,跟著,臭味熏上來。是狗屎!戚劍平頓時火沖腦門,這算什么?一大早,在自己家的臥室踩中狗屎!真叫倒霉到家了。他本想喊,顧雪梅!你搞什么?可又一想她的脾氣,那口氣就下去了,他甩掉拖鞋,反正狗屎得她清理,悄悄地摸上床,什么,有動靜,他一慌,打了被單里的東西一下,那被單突然隆起,跟著傳來的便是汪汪汪的叫聲。戚劍平這下忍不住了,顧雪梅睡覺,身邊居然趴著一只狗!狗占人巢,天理不容!戚劍平大喊:還睡!你看這狗屎!顧雪梅胳膊支著,一頭散發(fā),睡眼朦朧,奧特曼立刻下床,乖乖地蹲在她床頭,仿佛衛(wèi)兵,儼然騎士,她倒冷靜,說,慌什么,你別動,我來弄。說完立刻是那種親昵的口氣對奧特曼,哎,小乖乖,剛來家,還沒學(xué)會上廁所。戚劍平呆立在那兒,顧雪梅也不理他,赤著腳下了床,隨手在床頭柜上抽了幾張衛(wèi)生紙,輕巧伶俐地把那幾截狗屎一包,捏走了。同時捏走的,還有戚劍平踩到狗屎的拖鞋。臨走前,顧雪梅還半挑釁、半嘲笑似的對她敬愛的丈夫——養(yǎng)家糊口的能手、為人師表的學(xué)術(shù)標(biāo)兵戚劍平同志眨了一下眼,說,你走狗屎運了。
狗屎運?戚劍平的噩夢正式拉開帷幕,最直觀的,他在家里變得可有可無了,本來,他和雪梅的互動就不多,現(xiàn)在,更少,以前吃飯時,顧雪梅會跟他嘮叨嘮叨,東家長李家短,這算是他枯燥學(xué)術(shù)生涯的調(diào)味劑,但如今,顧雪梅沒空跟他嘮叨了,她吃飯變得尤其快,且專注,她像一個手腳并用的鋼琴演奏者,上面筷子扒拉著飯,下面,一只光腳,來回揉搓家犬,奧特曼的肉身,奧特曼也聽話,甘愿做她的腳墊子,時不時地,顧雪梅甩出一塊骨頭,奧特曼頓時躍起,意氣風(fēng)發(fā),雖然只有一只眼好用,可絲毫不妨礙它捕獲女主人丟出的食物。每次吃完,它都知恩圖報,乖乖趴回顧雪梅身邊。再就是看電視,顧雪梅是電視迷,最中意電視劇,日播劇、八點檔,抗戰(zhàn)言情古裝時裝,她都不錯過,戚劍平偶爾也陪她看,比如搞學(xué)術(shù)搞累了,他會手背在后頭,慢慢踱出小書房,走到雪梅身邊,坐下來,看那么一集半集的,再批判批判電視的惡俗,再走開。如今呢,他的屁股無處安放了,奧特曼占據(jù)了他在沙發(fā)的位置,顧雪梅,或摟,或抱,或伸著腳,奧特曼低眉耷眼的,甘做小跟班。顧雪梅喊,奧特曼!聲調(diào)是昂揚的,那狗無論在多遠(yuǎn),都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她面前;戚劍平喊,奧特曼——聲調(diào)是低沉的,它卻雷打不動,或者,干脆汪汪叫兩聲,帶點威脅。戚劍平不喜歡奧特曼,奧特曼似乎也不喜歡戚劍平。戚劍平準(zhǔn)備和顧雪梅談?wù)劊菩闹酶沟哪欠N。這天,他教完課,特地拐去學(xué)校里的小超市,左看右看,買了點進(jìn)口的牛肉干和烤魚片,遇到熟人,熟人說,呦,戚教授,還吃這種零嘴,戚劍平聳聳肩,攤開手,說買給老婆的。熟人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年少夫妻老來伴,到老了,就得照顧好老伴。戚劍平心縮了一下,臉上失血般泛白,囁嚅著說是的,是的。零嘴齊了,他還不放心,又去骨里香,稱了一斤豬蹄,一盒夫妻肺片,并四個白饅頭,拎著回家。到家顧雪梅還是那么坐著,一尊佛,兩腿放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下面,是狗,天氣熱,那狗吐著舌頭,拼命喘氣。其實,戚劍平一進(jìn)門就有點不高興了,拉開門,就有味,狗味,他不喜歡,但他還是舔著臉,說:雪梅,你看我?guī)裁椿貋砹耍f著提起手里的東西,顧雪梅也給面子,立刻起身,擺碗筷,抹桌子,很起勁,奧特曼則與它的女主人,寸步不離。都弄好了,兩個人坐下,奧特曼蹲雪梅腳邊,戚劍平把一塊紅油肺片夾到雪梅碗里。雪梅警覺,說你干什么。戚劍平連忙又夾了塊豬蹄,遞過去,說沒事,你吃你吃。雪梅也不客氣,囫圇把豬蹄啃了,又隨手往地下一丟,奧特曼立刻叼走,啃得歡快。顧劍平原本還有些猶豫,可瞅著黃狗啃骨頭那樣,立刻下定決心,他小馬過河似地問:雪梅啊,我看,狗,能不能不養(yǎng)了?咱們住在樓上,養(yǎng)這么個玩意,不合適,鄉(xiāng)下地方大,回頭給它送到鄉(xiāng)下老家,還能看門護(hù)院,發(fā)揮專長……顧雪梅第二只豬蹄啃到一半,嘴停住,豬蹄吐出來,大骨頭砸在桌上面,哐當(dāng)一聲響。她把碗底子一磕,朝奧特曼吹了個口哨,那狗也靈,叼著骨頭就跟她走,顧雪梅從鞋柜里拿出一套狗鏈子,給奧特曼套好,門一拉,去遛狗了。戚劍平對著滿桌菜,兀自惘然。能怎么辦呢?顧雪梅向來是這脾氣,她就是淮河水,漲起來,戚劍平就算是千里長堤,也擋不住,他只能那么呆坐著,目送兩個歡快的身影出門。
顧雪梅十點才回來,戚劍平聽見開門聲,他連忙把床頭燈關(guān)掉,假裝睡著。顧雪梅開始換鞋、脫衣服、洗漱,戚劍平拎著耳朵,在心里,陪顧雪梅完成了所有的睡前準(zhǔn)備工作,她該進(jìn)屋上床了,戚劍平竟有些緊張,他翻了個身,不行,難受,又翻一下,席夢思床彈來彈去,睡不踏實似的,像在海上漂。顧雪梅進(jìn)門了,她低吼,坐下。戚劍平明顯捕捉到狗爪子與地板摩擦的聲音,他有些不樂意,但還是悶聲不響,顧雪梅拉開被子一角,把腿伸進(jìn)去,戚劍平本來是屁股對著她的,可雪梅一入被子,他就順勢一個翻身,整個人撲在她身上,雪梅開始叫了:你干什么?!戚劍平不理會,上下其手。顧雪梅一邊扭動著身體,算是反抗,一邊嚷:戚劍平,你再這樣我不客氣了。戚劍平還以為她這是撒嬌,不客氣,老夫老妻,辦一點老事情,有什么客氣不客氣的,他開始扯褲頭。顧雪梅意識到危險,扯著嗓子喊:奧特曼!也就半秒鐘,臥室的半空中躍起一道黑影,穩(wěn)穩(wěn)落下,撲在了戚劍平的被子上,戚劍平一回頭,嚇得全身出汗:一張狗嘴,滿口尖牙,正對著他!他哆嗦著,從顧雪梅的身上下來,雪梅繼續(xù)下指示,你去書房睡。戚劍平什么也沒做,但他感覺,好像剛跑完五千米似的,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他想發(fā)火,可又不能不識時務(wù),他納悶,自己老婆從前不這樣啊,兩分鐘后,戚劍平抱著枕頭離開了臥室。這注定是個悲劇性的夜晚,而這個夜晚,也用它獨有的方式,告訴了戚劍平一個道理,對待顧雪梅和她的狗,不好強(qiáng)攻,只能智取。
戚劍平是教授、碩導(dǎo)、學(xué)科帶頭人,他坐在辦公室里,一波又一波的學(xué)生,來找他請教問題,他口才好,思路寬,有見地,德高望重,又平易近人,可輪到處理自己的事,戚劍平就束手無策了。老佟推門進(jìn)來,他是學(xué)院的老教員,資格比戚劍平還老些,上山下鄉(xiāng)他去北大荒,有閱歷,年紀(jì)卻也不算太老——放在當(dāng)今看,可他一把胡子雪白,又長,可以蓄起,飄飄然,真有些齊白石那架勢,他還當(dāng)過工會主席,盡管現(xiàn)在退下來了,但人們有心事,還都愿意跟他講。戚劍平見到老佟,可算逮到個人,他問,佟老師啊,你說,養(yǎng)狗好不好?老佟也是個角兒,嘴上不輕易下判斷,他常常是聽音下論,戚劍平這么問,他就說,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看你從哪個方面看了。戚劍平伸著脖子,說,那就說說哪里不好吧,比如一個人要養(yǎng)狗,但你不希望他養(yǎng),該怎么勸。老佟笑呵呵,說,怎么,這是要勸誰呢。戚劍平連忙粉飾太平,沒有沒有,一個親戚。老佟也不深問,只說,這個養(yǎng)狗有癮啊,而且越養(yǎng),越有感情,如果想讓人不養(yǎng),除非……戚劍平兩眼放光:除非什么?!老佟說:除非養(yǎng)狗這件事本身,對于狗的主人或者家人,有了危害。戚劍平不解,說,請佟兄明示。老佟說,我舉個例子吧,我知道一個人,是我以前的鄰居,養(yǎng)了四條狗,整天遛啊,玩啊,后來,他老婆查出丙肝,就不養(yǎng)了,丙肝是傳染性疾病,是不是狗傳給他老婆的,不知道,但有嫌疑,他嚇得立刻把狗處理掉,送去鄉(xiāng)下。戚劍平身子朝轉(zhuǎn)椅背一靠,得其所哉,說這倒是個好說法,他咬咬嘴唇,望向窗外。
戚劍平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喊,我回來啦,沒人理,他又喊一句,還是沒人理,顧雪梅可能又去遛狗了,罷了,罷了。戚劍平跟往常一樣,脫掉兩只絲光深藍(lán)色襪子,像拎著臭咸魚一樣,一路把它從門口拎到廁所的盆里,泡上水,再洗手。沙發(fā)是空著的,真不容易,平時都被那兩位占著,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兩臂伸開,一副熱情擁抱、盡情享受的樣子,他按開電視,正在重播《雍正王朝》,是他愛看的,古典文化嘛,正劇,什么《宮》他就不愛看,亂彈琴,茶幾上擺著拆封的烤魚片,是他那天買的,看來雪梅享用了,是進(jìn)口的呢,戚劍平向來儉省,他想吃,但又舍不得拆新包裝,便把擺在桌面上的半片填在嘴里,慢慢嚼。沒多會,顧雪梅牽著狗回來。進(jìn)門,換好衣服,把狗鏈子摘掉,算給奧特曼解放,顧雪梅洗了把臉,朝戚劍平身邊一坐,她不想看《雍正王朝》,放了八百遍了,她去拿遙控,要換臺,卻看到桌上的半片烤魚片沒了,她詫異,問,烤魚片呢。戚劍平一臉茫然,說我吃了啊。顧雪梅突然笑,大笑,前俯后仰那種,差點沒笑岔氣,她捂住肚子,半天,終于斷斷續(xù)續(xù)說,那……那個是……那個是奧特曼……吃了一半剩下的……戚劍平差點沒吐!開什么玩笑?!這不等于他和狗吃到一個盆!他好歹也是個教授!戚劍平喘著粗氣,厲聲說,顧雪梅,以后不許你這樣!人狗殊途,這是要得病的!顧雪梅也認(rèn)錯,她舉起一只手發(fā)誓保證,說,以后,絕對不會出現(xiàn)此類情況。她還在笑,笑著起身,笑著去廁所,又笑著出來。戚劍平真是有些不耐煩,可他又想,算了,忍吧,誤食生魚片,反倒給了他個機(jī)會——他坐在沙發(fā)上,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是顧雪梅打斷了他,她說,哦,對了,老戚啊,你腰不好,不是一直睡不慣席夢思嗎?我看啊,干脆,以后你睡書房得了,我把那個單人木板床給找出來了,回頭我們鋪一鋪。她不是商量的口氣,是告知,豈有此理?!他睡書房,她和狗?睡臥房?亂了套了!可戚劍平暫時又沒能力解決全部問題,他哀嘆一聲,把十根手指,都插進(jìn)了頭發(fā)里。
戚劍平在期待一場雨,他存心想著,如果,淋了一場雨,就感冒了,感冒了,他或許可以在生病上下下工夫。小城地處江淮,雨不少,所以,他很快就等到了。這日,快下班,西邊的天空壓滿烏云,層層疊疊,起風(fēng)了,樹葉被卷得到處是,閃電也跟著來,然后是雷,劈里啪啦。是夏天,對流雨占主導(dǎo),所以那雨是絲毫不跟人客氣的,劈頭蓋臉朝下砸那種。戚劍平看時候到了,便特地不帶傘,不拿公文包,手機(jī),錢,都存在辦公室柜子里,他上身是琥珀色紡綢短袖襯衫,下身工裝褲,腳穿沙灘鞋,有備而來。電梯門一開,他朝外走,時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說,呀,雨這么大,戚老師等會再走吧,或者說,老戚,我有傘,給你給你,這么急著走啊,可戚劍平不聽,他微笑,大無畏得像個宇宙英雄,跟就義似的,從辦公樓廣場沿子底下出發(fā),步入茫茫雨幕。背后有人嘀咕,戚老師這是干嗎?另一人小聲回答,搞古代文學(xué)的,都這樣,名士風(fēng),聽說現(xiàn)在專攻魏晉南北朝。戚劍平走在雨中,沒有浪漫,只有對抗,徹頭徹尾的對抗,他想不到雨點那樣重,紡綢褂子貼在身上,沉甸甸的,他像是穿了一副盔甲,戴了一副鐐銬。他想起了一句話,好像是聞一多說的,帶著鐐銬跳舞,他這招苦肉計,也不知道能成不,若不成,真是得不償失。他有點后悔。雨一直沒小,戚劍平到了家,水還嘩嘩往下倒,沉錘重打,戚劍平上樓,扶門,站不住似的,氣喘吁吁,說我,我回來了。整個一個雨人。顧雪梅叫,這是哪出?怎么不帶傘,怎么不打車,還讓人活不讓,真是研究學(xué)問研究得腦子壞,我天!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戚劍平剛進(jìn)屋就倒在地上,地板上都是水,慢慢流淌。
戚劍平住院了,他發(fā)燒,兩天一夜,以他的年紀(jì),淋雨,是自找苦吃,自求死路,他躺在病床上,顧雪梅立在他旁邊,時不時地,用手摸一下他的額頭,不燙了,早就不燙了,但戚劍平還是有氣無力,快退休的人了,遭這罪。一名婦女冷不丁從外面走來,白大褂,身材臃腫,她帶著白帽,懷里抱著個板,可能是病例記錄,她站定了,說,五號床,誰是五號床的家屬,顧雪梅舉了舉手。白大褂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筆,在板上劃了劃,又抬頭,說,五號床,可能是丙肝,非常危險了,注意,一定不能養(yǎng)狗。戚劍平皺了皺眉,他愛皺眉,眉心早成川字,可惜,他不是老虎,他是病貓。顧雪梅定在那似的,陽光從西面,透過玻璃窗,射進(jìn)來一點點,光斑似的,剛好投在顧雪梅眉心,仿佛亮痣,得道成仙般,雪梅冷冷問,你怎么知道我們家有狗?嗯?最后一聲,上提式,有些亮劍的意味。白大褂中年婦女,原本就只是賣戚教授個面子,護(hù)士假冒醫(yī)生,進(jìn)來演演戲,哪知演技不精,還亂說話,顧雪梅一反攻,她陣腳大亂,口笨舌拙不知應(yīng)對,半天,才冒了一句,丙肝患者通常都養(yǎng)狗。顧雪梅回首,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他面色酡紅,額頭出汗,嘴巴會騙人,表情可不會,她立刻明白了幾分,她也樂意因勢利導(dǎo),順著就說,丙肝可不是鬧著玩的,確診了嗎?還是得查查,老戚,明天早晨別吃了,空腹,抽血,我們查,你別怕,有我呢。戚劍平乖乖躺著,只好配合著把戲演完,第二天,抽血,檢查出來,除了血脂有些高,并無大礙。戚劍平出院了,他還是住書房,夫妻徹底分居,不過,顧雪梅倒懂得體貼,書房本無空調(diào),為了讓戚劍平安安分分在里面住下去,她還特地買了一臺空調(diào),安置在書房,好長治久安。至于她,則安安分分睡臥房,奧特曼,也在床上——趴她腳邊,不吵,不鬧,但它不是沒有靈敏度,戚劍平起夜,趿拉著鞋,奧特曼會抬頭,會叫,來回幾次,顧雪梅開始教育奧特曼,說,這是爸爸,不能叫。戚劍平哭笑不得,他又成狗爸爸了。
舊的格局被打破,新格局,一天天成長壯大,戚劍平偶爾,也愿意反思,他們這個家庭,不是沒經(jīng)歷過重大劫難,可是,劫難過后,他們夫妻,不是應(yīng)該靠得更緊,肩并肩,手牽手,一起向前嗎?戚劍平靠在書房的轉(zhuǎn)椅上,十指交叉,墊于腦后,書房的門開著,光與影在入口處交疊,客廳的茶幾囊括入他的視野,靜默無言,茶幾上,那袋牛肉干孤獨地躺著,它注定是要被吃的,可估計他自己也想不到,卻會被狗吃。樓下,一陣鳳凰傳奇的歌又沖上來,她們又開始跳廣場舞了,戚劍平卻想起自己和顧雪梅的這幾十年,最初的新鮮,中間的拖沓,晚來的厭倦,更何況還夾雜著一場災(zāi)禍,相濡以沫,執(zhí)子之手,這些詞他拼命想安插在自己的婚姻上,可就是不能。生活如此,戚劍平跟誰說理去,他只好隨手拾起一本李商隱詩集,又隨意翻開一頁,翻開就讀,“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讀罷,他頭靠后,把書蓋在臉上,一股淡淡的墨香,也只有此刻,他滿足。電話響了,戚劍平大夢初醒,驚得一身汗,是雪梅,他抓起鑰匙,飛奔下樓。吵起來了,電話里他就聽到雪梅跟人吵起來了,她嗓子都尖了,用假音,戚劍平不用問都知道,又是遛狗鬧的,不是第一回了,上兩次都是小打小鬧,因為狗屎亂拉的問題,這回,看樣子,鬧得不小。戚劍平也不是吵架能手,他多半是去當(dāng)和事佬,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是消防員,專門滅火。
草坪圍了一圈人,顧雪梅和另一個老太太,站在中間,老太太胳膊底下?lián)е鴤€男孩,估計是她孫子。按說,雪梅已退休,也算老人了,可跟老太太比,只能是中年,雪梅頭發(fā)是花白,老太太的,已然銀裝素裹。戚劍平擠一個頭進(jìn)去,身子跟著進(jìn)來,卻聽見雪梅在嚷,分貝很高。你讓孩子在草坪上亂踢球就是不對!這是草坪,休閑用的,不是足球場,今天也就是踢到了狗,要是踢到人你試試,也就狗不會說話,不然準(zhǔn)告你!有沒有公民道德素質(zhì),八榮八恥我拜托你反復(fù)讀一讀,你還有理了,你今天就是講八樣,也是不對!老太太也回嘴,說孩子也是不小心,再說了,狗重要還是人重要。顧雪梅叉著腰,罵:放你娘的青天大驢屁!動物也是這地球上的一份子!你這老婆子是存心到我們這撒野是吧,老娘今天就奉陪到底!老太太說:呦,就這么個小狗崽子,也值得護(hù)成這樣,又不是兒子孫子,干嘛吶,做夢吶!顧雪梅一聽,壓不住了,若不是戚劍平扯住她胳膊,她估計都能飛起來,飛踢,腳伸老長,配合著音效,我他媽罵你算輕的,我還要打呢!撕扯之間,誰也沒想到,雪梅的鞋子——那雙在蘇果超市買的打折貨,硬底帶按摩的淡藍(lán)色塑料制品,在空中劃過一條線,穩(wěn)穩(wěn)地?fù)糁辛死咸哪槻?。老太太頓時就哭了,很大聲的,可能是因為疼,更多的,是哭給圍觀的人看。原本大家只是圍觀,看好戲,不做評論,飛拖一出現(xiàn),輿論的天平明顯朝老太太傾斜。有站出來批評顧雪梅的,說狗怎么能跟人比,狗到底還是畜生,被球砸,也不會怎么樣,人就精貴了,也有說,尊老愛幼是基本的,不能這么粗魯,還是個女同志……顧雪梅可不管那么多,一手牽著狗鏈,一手叉著腰,舌戰(zhàn)群儒,戚劍平只能擋、拉、勸,說好了好了,別看了,別說了,回家吧,好說歹說,終于消停了點,可能圍觀的人也該回家做飯,小圈子也就散了。顧雪梅穿好拖鞋,跟戚劍平回家,還在生氣,腮幫子鼓著,盤腿坐地板上,胡亂按遙控器。戚劍平說,今天是你不對,你該向人家老太太道歉,就為了一只狗,也值得這樣大吵,你想想,人家老太太多大年紀(jì)了,回頭一吵,高血壓,倒那了,算誰的,誰伺候她一輩子,賴到你身上,你跑都跑不掉,而且,那個老太太,你以為是一般的老太太嗎?她是老佟,佟教授的丈母娘,鄰里鄰居又是同事,這說出去,你讓我們怎么做人?顧雪梅一聲不響,電視熒幕定格在一檔相親節(jié)目上,求愛者獻(xiàn)花,女嘉賓沒接,背景音樂闊朗悲壯。戚劍平見說服有效果,連忙再下一城,他說你,找個時間,去給人家老太太認(rèn)個錯,不然人家報警都不是沒可能。顧雪梅屁股扭了扭,扭頭,癟著嘴,說不行,我還是不能道歉,今天的事,撐死,我只有百分之四十九的錯誤,她錯百分之五十一,憑什么我道歉。行,你不道歉,你牛!戚劍平真有點失控,做人,怎么可能如此自私,她自己是退休了,天不怕地不怕,可他還在職啊,要面子還要為人處世。晚上,吃完飯,顧雪梅悶在家,剛吵完,不好再遛狗,奧特曼就趴在雪梅腳下,老老實實,戚劍平點煙,他知道抽煙有害健康,現(xiàn)在很少抽,以前可是大煙槍,下放時在農(nóng)村,心煩,就抽那種大煙葉子,一點火,煙杠杠的,熏得整個頭跟烤地瓜似的,就那也抽,痞氣,后來回城,高考,讀書,便很少抽。戚劍平剛抽了兩口,雪梅冷冷發(fā)話,出去抽,他便帶上門出去了。老戚一個人,在路燈下溜達(dá),越想越覺得理虧,干脆去小超市買了一把香蕉,一箱旺仔牛奶,鬼鬼祟祟的,敲響了老佟家的大門。老佟老婆開門,臉色沉得,比黑龍?zhí)兜乃€深,她打量了老戚一番,問,你找誰?老戚賠笑,說嫂子,這不是……哐當(dāng)!門給關(guān)上了。老戚只好再敲門,這回是老佟開門,老佟臉上的肉垂著,老戚繼續(xù)賠笑,說佟老師,你看這,你讓我先進(jìn)去,老佟閃身讓他進(jìn)去了。老戚放下手里的東西,嘻嘻哈哈,說我來看看老太太。老佟老婆沖出來,說老太太在床上躺著呢,有你們這樣的么,別說老太太沒不是,就是老太太有一萬個不是,我們做小輩的,也該忍著點,讓著點,看把我媽那臉砸的,青紅紫綠,還有泥點子,就是恐怖襲擊!戚劍平連忙說,賤內(nèi)不懂事,我代她賠不是了,請老太太原諒,請佟夫人原諒。這事也就這樣了。老佟語重心長,他說老戚啊,你們家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也都同情,可尊夫人得講理呀,你也得管管,你也是研究古代文化出身的,不說三綱五常夫為妻綱,那最起碼的家庭平衡也應(yīng)該有,是不是,我該慶幸吶,幸虧你們家那狗,不是瘋狗,不然一不小心把我們老太太咬了,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那狗啊,少養(yǎng)!戚劍平唯唯稱是,他能說什么呢,他來,就是為息事寧人的,就是明擺著請人說的,不管那話對不對,是輕是重,他都得聽著,面帶微笑,多少年的學(xué)術(shù)功底,戚劍平左耳進(jìn)右耳出,心定的功夫,不是沒有,但有句話,他是聽進(jìn)去了:那狗,少養(yǎng)!進(jìn)門的時候沒有火,因為這句話,從佟家出來,戚劍平的火氣上頂,就差沒怒發(fā)沖冠了,他一路快走,像天神似的,踩著風(fēng),帶著雨,直殺回家去,他要拿下顧雪梅,趕走奧特曼,恢復(fù)家庭秩序!可他剛回到那個百平米不到的小家,拉開門,脫掉鞋子、襪子,滿臉通紅,正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顧雪梅卻毫無預(yù)警地走近他,說,行了,都別說了,你還是睡臥室,奧特曼,以后在客廳睡。聽到?jīng)]有,她回頭跟狗講話。嘿,這算哪出,戚劍平開口,說,你——顧雪梅毫不客氣,說,什么你你我我,我告訴你戚劍平,退一步海闊天空,你要把奧特曼搞走,可以,你先把兒子給我弄回來,你把兒子還給我。戚劍平傻站著。他只好投降,割地賠款,忍辱負(fù)重。
慢慢的,戚劍平也嘗試考驗在這個家,他和奧特曼誰更重要,因為很顯然,顧雪梅的心,不在他身上,比如他生病了,在打點滴,奧特曼自然是不能到場的了,可顧雪梅看著那一滴一滴藥水從塑料管子里朝下滴,會眨巴著眼說,這個消炎藥可以多開點,以后奧特曼有炎癥,也可以打。戚劍平說,狗怎么能打人的藥。顧雪梅說,怎么不能,我問了獸醫(yī),說可以,效果很好。戚劍平說,那也不行,你這屬于騙保,是違法的。顧雪梅說,怎么叫騙,一不賣,二不浪費,動物也需要保護(hù),你就是沒愛心沒同情心,書讀再多也沒用。戚劍平閉嘴了,他能怎么辦呢,一輩子,吵架從來沒吵贏過,從前他是禮讓三分,現(xiàn)在是退避三舍,不戰(zhàn)而降。他主動和顧雪梅分房睡,照顧她情緒,他甚至還提出,在家里劃分楚河漢界,用白膠條貼在地板上,書房肯定是戚劍平的禁區(qū),客廳,分一半,膠條呈凸型,從走廊朝西延伸,延續(xù)到洗手間。也怪,自從訂立了這規(guī)矩,奧特曼從未越界過,它總是小心地跟在顧雪梅后面,亦步亦趨,不跨雷池半步,顧雪梅還給它的那只盲眼做了個黑套,斜斜地綁在臉上,再用萬能膠粘好,像加勒比海盜的寵物,雪梅跟孩子似的,居然熱衷這游戲,偶爾劍平?jīng)]注意,踩過了線,奧特曼立刻叫,顧雪梅則驕傲指出,你,又是你。戚劍平則羞赧地縮回腳,他是個不合格的侵略者。顧雪梅還訓(xùn)練奧特曼叼物,這狗雖然出身不高貴,但腦子卻靈得很,雪梅說,奧特曼,籃子,籃子叼來,它就小跑著,去把那只藤條小籃,叼到雪梅面前;它還學(xué)會了上廁所,一個灰盆,在陽臺,但大多數(shù)時候,它會在遛彎時解決;它還積極配合洗澡,保持衛(wèi)生,所以,家里的空氣,沒它剛來時那么污濁,可戚劍平偏偏有種感覺,他在家里的生存空間,越來越逼仄,很明顯的,奧特曼來后,他和顧雪梅的夫妻生活徹底停滯,雖然人近黃昏,應(yīng)該節(jié)制,可他不是沒需求。再有,交流變少,說話少,更別提精神交流了,顧雪梅東家長李家短的嘮叨他聽不到,顧雪梅對他的指責(zé),他甚至也很少聽到。他被忽略了。
被忽略的還不止生活。院里,學(xué)科帶頭人換屆,戚劍平直接被拿下,老佟上。老佟是老資格,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戚劍平總覺得,跟顧雪梅誤襲他丈母娘多少有些關(guān)系,老佟是所長、帶頭人,早多少年就當(dāng)過,心意寥落,現(xiàn)在又卷土重來,誰敢說不是故意搞他戚劍平?戚劍平不由得心情大落,吃完晚飯,他也不看古詩詞了,在電視機(jī)前,拿張報紙,攤開,看來看去都是那一行,呆坐。顧雪梅呢,則在飯桌上趴著,寫字。外面起風(fēng)了,她起來關(guān)窗戶,見老戚目光凝重,順嘴一句,被煮了?她說話都會趕時髦了。戚劍平不耐煩,說去去去,和你的狗一邊待著吧。雪梅撇嘴,說,得失心不要那么重,都這年紀(jì)了,還求什么,虧你還是教授,我不理你,我寫我的信去。戚劍平?jīng)]理他,繼續(xù)看自己的報紙,晚上八點,照例,雪梅下樓遛狗。劍平煩得在家里暴走,走到飯桌前,他看到幾張信紙,反扣著,好奇心頓增,翻過來粗粗看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戚劍平從煙盒里夾出一支煙,他手是抖的,打火機(jī),摁了三五下,火苗噌的上竄,差點沒燒他眉毛,終于點上了。抽完,他再抽一支,又抽一支,屋子里煙熏火燎,不成佛就成魔。她居然到處亂寫信!給人大,給政協(xié),給醫(yī)保局,給農(nóng)委,呼吁建立什么寵物醫(yī)保制度!各大省會,比如合肥,先試行。這叫什么?越俎代庖,多管閑事,人都管不過來,她還管夠狗!戚劍平認(rèn)為,自己不是沒有愛心,小動物保護(hù)中心,他也陪她去了好幾次,款,捐了,口糧,買了,溫暖,送了,還想怎么樣,她顧雪梅就是得寸進(jìn)尺不知好歹!顧雪梅回來了,滿屋子煙,她嚷,你演小兵張嘎?!不過了?!那狗也知趣,蹲在門口,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聲。你到底要毀幾個人?!戚劍平拍桌子。這算什么,戚劍平抖著信紙,說這算什么,輪得著你操心么?一天三頓你都顧不過來!還養(yǎng)個狗!你照顧我了嗎?我們還是夫妻嗎?你現(xiàn)在還像一個正常的妻子嗎?!
你把兒子給我弄回來,顧雪梅就說了這么一句話。世界安靜了。煙霧在空氣中升騰,下降,久久不散,戚劍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是個老問題了,兒子去紐約長島留學(xué),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可如今,所有決定帶來的后果,卻要他一個人承擔(dān)。他只能說,他出去也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顧雪梅扭轉(zhuǎn)身子,突然崩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掄著兩臂,機(jī)械地捶打,上下上下,因為聲音的搭配,真有點哭天搶地的意思,她頭發(fā)亂了,披散著,像個女巫,在舉行一場儀式。戚劍平措手不及,任憑她打著,也不知道痛,他木然,行尸走肉般。她就這么打了半分鐘,叫了半分鐘,小狗則跑過來陪在她身旁,終于,她停止了。戚劍平卻一臉是淚,也許,這淚原本便是有的,存儲在身體里,現(xiàn)在,只是她將其捶打出來而已。戚劍平緊緊抱住雪梅,喃喃地說,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好不好,就我們兩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雪梅身子一陣亂顫。不動了。兩個人就那么站著,抱著,呼吸著,融入彼此生命。狗驀地叫了聲,顧雪梅破涕為笑了,好了好了,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這樣,以后我們都不吵,你也別管我,我也別管你,人吶,還有幾十年好活?都自在點,自在就好。
顧雪梅推開他,彎腰,牽起狗鏈子,把奧特曼帶向洗手間,她要給它洗澡呢。戚劍平一身汗,打了個激靈,回魂似的。他不敢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做了個夢,他走到南墻,推開窗,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過來,煙霧朝窗外逃竄,路燈底下,有幾個中老年人在玩群體踢毽子,來回傳,有個婦女最帶勁,她每踢一次,就會有一聲脆亮的叫喊,近似“咦呀”的音,但又那么尖,那么銳,輕輕松松便刺破了天空,好像《笑傲江湖》片頭曲劉歡那一嗓子。一架飛機(jī)穿過云層,一個亮點,隱沒了,又出現(xiàn),像條小蛇,一路朝西駛?cè)?。戚劍平淚干了。顧雪梅在廁所哼著歌,一邊哼,一邊給奧特曼擦洗著,她是哼那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哼著哼著,她卻又哭了。
顧雪梅變本加厲了,至少戚劍平那么認(rèn)為。她交了不少朋友,都是寵物圈的,他們大多數(shù)愛狗如命,顧雪梅找了組織,時不時就弄出點“事”,捐款啦,做義工啦,戚劍平能不問就不問,他受夠了,就盡量待在單位??蛇@天,他一進(jìn)門,顧雪梅便皺著眉,憂心忡忡地說,你知道嗎?潁上出事了。戚劍平還沒從下午的科研中“還魂”,他眼睛上翻,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與潁上有關(guān)的一切,半天,他說,潁上?潁上有個潁河,是有這個地方。顧雪梅急道,潁上有一戶人家殺狗,他們吃狗肉,還賣,弄了上百只!戚劍平一聽,大覺不妙,說雪梅,平靜點,世界之大,不是所有事我們都管得過來。雪梅說,管不過來也得管啊,都是命,他們過狗肉節(jié),就是作孽!戚劍平說,吃狗肉做孽,那吃豬肉呢,雞肉呢,牛肉呢,羊肉呢?!小蟑螂小螞蟻呢?你昨天還吃雞翅膀!雪梅,你醒一醒,冷靜冷靜,不要保護(hù)動物保護(hù)得走火入魔!過日子不能這樣過。顧雪梅抱著奧特曼,迅速地捋著它的毛,說,你說過日子怎么過?你整天看個什么李商隱杜甫就叫過日子了?你冷漠!你無情!不懂得大愛、博愛,你這種人要下地獄的!戚劍平看著她的嘴,翻飛得好似在念咒,每次都是這樣,一瞬間,他似乎失聰般,周圍萬籟俱寂,轉(zhuǎn)瞬,他又聽到她說,要拿信用卡,要去潁上,打車去,不能讓那些人得逞……奧特曼汪汪叫著,戚劍平真覺得自己要瘋了。
不許去!戚劍平暴吼。他抓起臺子上的玻璃煙灰缸,哐當(dāng)摜在地下,也摔不碎,彈起來,骨碌碌滾出老遠(yuǎn)。
我的事不用你管,顧雪梅說,她篤定、平靜,不商不量,那感覺好像,天就是塌下來,她也要去潁上。
一夜無話。
戚劍平開始行動,信用卡,兩張,全部沒收,帶身上,存折,藏好——夾在《全唐詩》里——他的想法很簡單,沒了資金,她寸步難行。而且,他還有更大的構(gòu)想需要完成,半個上午,顧雪梅出去跑聯(lián)絡(luò),他就在家,先給奧特曼戴上嘴套,再命令它蹲下、躺下,它不配合,他就強(qiáng)行按住它,四只腳用寬棉布繩纏住,再一點一點系緊,跟盤絲洞主施法似的,奧特曼不動了,他又不知從哪弄出來一個裝面的布口袋,在袋子上戳兩個洞,透氣用的,他把狗放進(jìn)去,提到樓底下。樓下有對收破爛的夫妻,常年在院子里游走,不過他們是游擊戰(zhàn),不是定點的,他們來自農(nóng)村,好像是壽縣附近,也有人說是從八公山來的,總之不近,確定是農(nóng)村。戚劍平算準(zhǔn)時間,是周日了,是他們固定的回鄉(xiāng)日,他們的三輪汽車的馬達(dá)已經(jīng)開著了,男的坐在駕駛座上,女的蹲在后頭,戚劍平小跑過去,跟偷了地主家糧食的賊似的,縮頭縮腦,他問說,你們要回農(nóng)村啊。女的說,干嘛?大哥要搭順風(fēng)車?戚劍平把盛狗的袋子提上去,說不是我搭,是它搭。女的扒開袋子,一見是條狗,滿心不樂意,說大哥你這是做什么,我們賣破爛也不賣狗啊,你拿回去。戚劍平忙說,大妹子你聽我說,這狗呢,你帶回去,看誰家要看樓護(hù)院,你就給誰,這狗行,靈敏,都好好的。女的說,好好的你給我,大哥你胡扯什么。戚劍平急了,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塞給那女的,說大妹子你就當(dāng)幫幫忙,我們家實在不適合養(yǎng)狗,你給它帶回去,隨你怎么處置都行,只要不殺,都當(dāng)作陰德,行不行。那女的也是爽快人,錢來了,還說什么呢,便笑嘻嘻說,明白了大哥,放心吧。三輪小碰碰車發(fā)動了,特響,屁股后直冒黑煙,黃狗奧特曼在面袋子里扭動著,但也只能證明自己是一團(tuán)活物,無處可逃。望著遠(yuǎn)去的車,戚劍平舒了口氣,他心想,早該來這招,就送走它怎么地,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舟,顧雪梅也沒辦法。
他兩手背著回到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沙發(fā)上,他唱昆曲,過去,學(xué)過一點,但因為抽煙抽得嗓子不好,所以沒法繼續(xù)學(xué),但那個精氣神還在,那個腔調(diào)還在,他輕易不唱,只是志得意滿時才自顧自哼個兩句,他唱《游園驚夢》,就經(jīng)典的那段,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壁頹垣……唱到灰心處,他干脆站起,比個手風(fēng),腳下的步子也跟上了,他陶醉著,這清清靜靜的房間,清清靜靜的世界!
哐!
門被撞開了。顧雪梅鼻孔大張,喘著粗氣,像一頭母獅。
狗呢?!
戚劍平定住了,他的手舉著,一只腳在前,一只腳在后,他還沒出戲,他用那種戲曲的腔調(diào)回答:夫人,那個那個小狗,已經(jīng)去那個那個鄉(xiāng)下,過那個那個悠閑的日子——了。
王八蛋!顧雪梅還是用現(xiàn)實的語言回答他。
她沖進(jìn)屋,一陣翻找,拎了個包,換了雙旅游鞋,直沖出去。戚劍平怕她出危險,連忙跟著跑出去,跑半截,才發(fā)現(xiàn)門沒鎖,他又折回去鎖門,再下樓,雪梅已經(jīng)出了小區(qū)了。劍平年紀(jì)到底大些,跑兩步就氣喘,可沒辦法,到這一步了,只能跟,只能勸。小區(qū)門口是條大馬路,他看到雪梅站在對面,她招手,他以為是對他,結(jié)果一輛大車,那種大客車,停了下來,雪梅一側(cè)身,上去了,劍平怕來不及,跑去路中間攔,那車突然剎住,差點沒撞到他,司機(jī)伸出頭大罵,說你他媽找死不是這么找的,劍平一頭汗,但還笑嘻嘻,說我坐車我要坐車,他也上去了。戚劍平掃了一眼,顧雪梅坐在車廂最后頭,他付了錢,也就朝后走,小心翼翼在她旁邊坐下。車開了,兩邊的景物,迅速朝后退,好像去尋找他們的過去似的。戚劍平兩手放膝蓋上,像小學(xué)生,他時刻準(zhǔn)備雪梅訓(xùn)話。車出了市區(qū),顧雪梅才說,你以為你那點陰謀詭計我不知道,收破爛那兩口子是哪個村的,我都知道,你賣過幾次破爛,就勾結(jié)成這樣了!呸!顧雪梅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臉上,劍平也不擦,就放著,真叫“唾面自干”。他的勇氣總是那么短,敢賣,現(xiàn)在又不敢阻止雪梅去找。兩個人就那么無聲地坐著,好在客車聲音噪聲大,前頭,有塊小屏幕,放著老派電影,好像是周星馳主演,沒營養(yǎng)的無厘頭,但好歹能調(diào)節(jié)氣氛。雪梅靠里,她就把臉調(diào)向窗外,一手托著腮幫子,若有所思。戚劍平本想討好她,可“唾面”之后,他似乎覺得,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演戲的必要,他頭靠在座位上,迷迷瞪瞪的,等臉上的唾沫星子干了,便到了地方。
這是一座群山。有傳說,當(dāng)年淮南王劉安為尋長生不老藥,請八個術(shù)士煉丹,卻意外煉出豆腐,從此這山便定名為八公山。故事有點傳奇色彩,可在冬天,這山依舊凋敝,顧雪梅不是來游山的,她叫了一輛小突突——那種開起來突突突突響的私人電動小三輪,她問,知道羊坊村嗎?司機(jī)是個中年人,一只腳有點殘疾,他說當(dāng)然知道,我就是羊坊的。雪梅跟他講好價錢,便和劍平一起上了車。
山路十八彎,他們怎么也想不到,羊坊村,竟然在山窩窩里,開了半個小時,還沒到,路上顛得,屁股差點沒裂了,雪梅忍,劍平也只能跟著忍。雪梅問司機(jī),這快到過年了,你們村不吃狗肉吧。司機(jī)笑呵呵,說怎么的,你們是販狗的?雪梅說,那倒不是,走親戚。司機(jī)說,村里吃狗不多,但是有朝外賣的。雪梅臉色一沉,不說話了,她朝劍平看,戚劍平說,實在不行就再買一只,買個小點的,吉娃娃,也好打理,你說你弄個土狗。雪梅吼,弄再多也會被你害死!
羊坊村是個自然村,圓形布局,約摸有百十戶,村口有條小河,是八公山上溪水匯聚而成,冬天,水枯,從小橋上過,看得清河床,干癟癟的。過了橋就是村口,家家戶戶沒關(guān)門,每戶門口,都基本有只狗趴在那,快過年了,有些門廊上則掛著咸魚咸鴨,純風(fēng)干,都又扁又寬、怪模怪樣。雪梅見人走來,是個老太太,她叫住便問,你們村里有沒有一對夫妻,是收破爛的。老太太說,有是有,不過好像還沒回來。雪梅問,是不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頭有點禿,女的梳個大辮子。老太太說,對,就是張友好家,你朝里走,他家就在池塘邊,問問就知道了。顧雪梅謝過老太太,朝池塘走,戚劍平緊隨其后,他和她始終保持一兩米距離,他知道,少說為妙。
張友好家門關(guān)著,雪梅去敲門,沒人應(yīng)。戚劍平去隔壁問,鄰居說,家里有個老太太去打麻將去了,張友好兩口子還沒回來,要不再等等。冬天,半下午,風(fēng)刮著,又在山窩,出奇的冷。顧雪梅和戚劍平,就在池塘邊站著,戚劍平抱著胳膊,顧雪梅戴起羽絨服后面的風(fēng)帽,彼此無言。池塘邊有棵大柳樹,葉子落盡,只剩細(xì)碎的枝丫,遠(yuǎn)看,竟也蓬蓬勃勃,像個沒梳洗的婦人,隨著風(fēng)勢,左搖右擺。站了十分鐘,樹底下來了兩只狗,一只黑,一只花,黑色的大一些,剛開始它們是在玩,相互追對方的尾巴,追了一會,那黑的被追惱了,開始咬那花的,花的也不示弱,撲上去跟黑的對著干,也咬,專咬黑的后腿。黑的畢竟大些,它一躍而起,把那花的壓住,也就一秒,它咬中了花狗的脖子,不放?;ü泛秃诠?,就那么一個咬住腿,一個咬住脖子,好像練功似的,南北倒轉(zhuǎn),彼此拉鋸,驚蹦著,地上的沙土揚起,竟有幾分慘烈。顧雪梅捂住了嘴巴。戚劍平掏出煙,點著了,開始抽?;ü返牟弊娱_始出血,它毛色有白,染紅了,但它還有氣力。顧雪梅要上前阻止,戚劍平喊住,說農(nóng)村的狗可不跟你客氣,說不定是瘋狗,雪梅終于沒上前?;ü放吭谕恋厣铣榇?,風(fēng)還在呼呼吹。黑狗在它周圍打了個圈,瘸著腿,走了。成王敗寇,這便是自然界。顧雪梅眼眶紅了,可她又忍住,她抽著鼻子,抱起胳膊,在風(fēng)中巋然佇立,如雕似塑。又過了會兒,池塘邊開來一輛農(nóng)用車,沒注意,直朝花狗軋過去。花狗死透了。老頭停下車,下地,腰彎似弓,戴著頂破舊的風(fēng)雪帽,手背在身后,晃晃悠悠,他走到重傷的花狗身邊,突然從身后拿出一只棒子,掄起,砸下,砰,砰,那狗便不動了,他麻利地抓住它尾巴,拎著走。
他殺狗!雪梅叫嚷,手舞足蹈。
老戚從后面抱住她。
雪梅又哭了。老戚心疼她,撫摸著她的頭,說沒事的,沒事的。這也是撫慰他自己。
天荒地老,殘酷人間,好在他有她。
近晚,張友好夫婦才到家。戚劍平賣的狗,他上去交涉,他問,大妹子,還記得我不?張友好老婆說,哎呀,大哥,你怎么來了?這位是大姐吧。顧雪梅上前,她也不自我介紹,她單刀直入問:狗呢,就是他給你們的那只狗,黃狗。張友好老婆說,是那只瞎眼狗?半道遇到鐵柱老婆,她帶去山里了,說那里有人要養(yǎng)。顧雪梅急道,山在哪?帶我去,現(xiàn)在。張友好老婆嚇得朝后退,戚劍平忙上來打圓場,他勸雪梅,說現(xiàn)在天也不早了,進(jìn)山不可能,要不算了。雪梅哭道,算了,憑什么算了,本來好好的,是你不經(jīng)過我同意就把奧特曼送走,我跟你還算不了,你憑什么說算了。張友好停完車回來,進(jìn)門見哭的哭、愣的愣,他嘴本來就笨,也不知道怎么勸,倒是張友好他娘,比老戚雪梅都大些,是個經(jīng)過世的人,她上前說,要不這樣,鐵柱老婆也是個善女人,她帶了狗也不會亂給,今個天晚了,天又冷,你們二位就在家里住,明兒一大早,讓友好老婆帶你們進(jìn)山。雪梅聽到老人家如此說,也不哭了,點頭答應(yīng),老戚懸著的心也放下,他暗罵自己,造的是什么孽。
張友好一家好客,晚上有人留,他們便忙忙活活,從屋檐底下取條咸魚,蒸了,大骨頭湯家里還有,兌點水,熱一熱,再炒個雞蛋,五個人吃。友好的兒子,去杭州打工,常年不回,友好和他老婆,在外收破爛,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家里,就友好他娘,和一只大黑狗。飯一上來,大黑狗也回來了,它不進(jìn)屋,就站在門口,眼巴巴的,戚劍平看這黑狗眼熟,雪梅先叫,說是下午那只,說你們家狗被咬了,腿有傷。友好娘朝雪梅碗里夾菜,說咬了就咬了吧,有啥精貴的,你們這些城里人也是,一只狗送到鄉(xiāng)下,還值得那么找。戚劍平不說話,喝湯。雪梅說,那也是一條命。友好娘說,人命都不值錢,何況狗命?所以說,人各有命,狗也是,我們到世上來,都是來受苦的,都是來還債的,還夠了,就行了。幾個人吃著,有人從黑地里走來,是個老頭,戴著風(fēng)雪帽,戚劍平一眼就看出是下午在池塘邊的那個人,他沒作聲。老頭端著一個大盅,類似于砂鍋,但又比砂鍋深一點,他的臉上皺紋很深,莊稼人黑,顯老,所以他可能年紀(jì)并不算太大。他進(jìn)門,喊友好媽三姐,他說三姐,我家阿花下午被咬死了,我煮了一鍋肉,給你帶點。友好媽讓他坐,又招呼友好老婆,說,去,把吊著的臘肉咸魚拿幾條給你光明叔,友好老婆放下筷子,去忙活去了。老頭放下盅,一掀蓋子,暖香四溢,大自然的饋贈,殘忍,又誘人。戚劍平忍不住狠勁聞,雪梅卻捂住了鼻子,跑了出去。
第二天,天沒亮,雪梅就起來,給張家做了一頓飯,友好老婆起床,簡單梳洗一番,就帶著老戚、雪梅朝山里進(jìn)發(fā)。八公山山脈不高,主峰白鶚山,不過兩百四十余米,但它貴在綿延,一脈四十峰,不曾斷裂,這里春夏景致不錯,草木離離,老氣含霧,空青拔地,可如今深冬,則一派肅殺。戚劍平也覺得離奇,他沒想到自己突發(fā)奇想的贈狗,會把他們帶向這么一處地方,他在此地幾十年,也是第一次來此秘境,他們平時鮮少登山,走幾步,氣喘吁吁,而友好老婆,則總是跑在前頭,走一段,等他們一段,翻過四頂山、升仙臺,路過碧霞元君廟,再朝下走,走到半山腰,一片枯黃的樹草之后,有塊平地,靠山,有三五間房,房前有樹,還有晾衣服用的鐵架子,小板凳上有竹匾,上面鋪著干辣椒。友好老婆走得快,她站在門口朝老戚、雪梅揮手。終于到了。小小一間屋,藏身于茫茫山間,真有些天玄地黃的寥落感,老戚叉著腰,一步一步朝向目的地進(jìn)發(fā),顧雪梅仿佛孩子,蹦跳著,她要找回她丟失的禮物。一個老頭拄著拐棍,從黑洞洞的屋里走出,他有點白內(nèi)障,雙眼不至于全盲,但看事物是有障礙的,他問友好老婆,你怎么來了,進(jìn)寶出事了?進(jìn)寶是他小兒子,跟友好差不多大,混世的,常戳出紕漏。友好老婆說,沒事,鐵柱老婆是不是給你送來條狗?在哪呢?老頭說,是有條狗,昨天晚上還叫,后來就不知哪去了,別是被狼給叼了吧。雪梅趕到了,氣喘吁吁,她聽聞被狼叼走云云,說不可能,奧特曼可靈呢,怎么可能被叼走,而且這山,充其量也就有土豺,狼是不會有的,我來找找。沒多久,老戚也到了,他問明情況,說那我們找找,又說,老人家,這狗是我們的,找到了我們要帶走的。老頭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我還說這山還是我的呢。友好老婆用胳膊肘拐了老戚一下,老戚是明白人,便說,老人家,謝謝你的照顧,這五十塊錢,是給你的。老頭笑瞇瞇的,接了錢。卻聽到屋后一聲慘叫,幾個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都連忙朝屋后跑。
顧雪梅跌在草窠里,還在哭嚷著,呼天搶地——屋后有個大糞坑,顧雪梅的黃狗奧特曼,掉在糞坑里淹死了,只露半條尾巴,一只腳。
老戚捂著鼻子,拖走了雪梅。
雪梅一臉的淚,回去的路上還喃喃自語,說它死了,它死了,都死了,怎么都死了。
老戚撐不住,也哭了。
張友好兩口子覺得奇怪,不就死只狗,哭啥。
死了再養(yǎng)唄,張友好老婆終于這么勸道。
雪梅停止哭泣,農(nóng)用電動車顛簸前行,一巴掌,啪,雪梅擊中了老戚的臉頰。
張友好兩口子目瞪口呆。
從八公山回來,雪梅就和老戚分居了,先是一人住一屋。發(fā)展到后來,雪梅干脆搬回娘家住,她說她一看到戚劍平就覺得惡心。老戚一個人看了春節(jié)晚會,憋不住了,初一、初二、初三,連續(xù)三天,去雪梅娘家拜訪,請雪梅回家。雪梅娘家姐姐在,也幫著勸雪梅,她說老夫老妻,一只狗,沒了就沒了,什么大不了,怎么這一年不到,日子就過成這樣,實在不行,我出錢,給你重弄一只來。雪梅說,姐你別勸了,這不是買不買的事,反正我跟他是過夠了,出了年就離婚,房子、財產(chǎn),一人一半。雪梅的脾氣誰不知道,戚劍平自知無望,請還是請,但一切事宜,也都照雪梅的意思辦,她要離婚,他就跟著去,正月十五一過,兩人就去民政局辦手續(xù),領(lǐng)離婚證。拿證之前,民政局的同志也負(fù)責(zé),是個老姐姐,她語重心長,說你們可想好了,這個年紀(jì)還離婚,沒必要,要不再想想,不要著急。顧雪梅面沉似水,她說同志,不用了,我們之間,最美好的東西,一點一點都沒有了,活了大半輩子,磨合了大半輩子,吵了大半輩子,怨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我也累了,他也煩了,讓他跟他的唐詩宋詞過去吧。
真要離婚?我可問最后一遍。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例行公事。
蓋章吧,顧雪梅說。云淡風(fēng)輕,斬釘截鐵。
礦石中除了以上金屬礦物之外,還有黃銅礦、方鉛礦、磁鐵礦、閃鋅礦、輝鉬礦、輝鉍礦、碲銀礦、碲鉍礦等礦物。礦石中主要的脈石礦物為石英,其次是白云母、黑云母,少量綠泥石、鉀長石等礦物。石英多呈不他形粒狀晶形,浸染狀分布,在礦石中含量為69%,部分可見粒狀變晶結(jié)構(gòu),多數(shù)與長石、云母、金屬礦物緊密共生。
戚劍平一言不發(fā),他知道反對無效,只能“束手就擒”。
兩個人一人拿了一張證,走出民政局,是個艷陽天,冬天少有這樣的天氣,空氣中烤紅薯的味道——抬頭一看,不遠(yuǎn)處,一對老夫妻,裹著臟臟的圍裙,圍著一只油桶做成的簡易烤爐,肩并肩,張羅著紅薯生意。戚劍平覺得這對老夫妻特別刺目,他憎惡他們平和的幸福!鐵門口,戚劍平說,我知道你還在怪我,怪我讓兒子出國留學(xué),怪我送走黃狗,可你不能不給我機(jī)會,我可以彌補(bǔ),可以受罰,可以……顧雪梅說,老戚,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我們都步入黃昏了,幸福的日子越來越少,舒心的事,也少,有一件,是一件,過一天,算一天,按照自己的心走吧,現(xiàn)在我誰也不怪,都是命,以后咱倆沒關(guān)系了,你一個人好好過,實在不行,找個人過,好好的。說完,雪梅走了。
戚劍平望著顧雪梅略顯臃腫的背影,哭了。
一個月,戚劍平只用了一個月,就成功地把自己的生活攪和得一團(tuán)糟。生活是個毛線團(tuán),他便是個扯線團(tuán)的貓。顧雪梅走了,戚劍平的伙食問題凸顯,自己燒?一個人燒什么飯呢,再說,他也不會燒,顧雪梅在的時候,戚劍平總是不服氣,他說你那手藝,不如我,我下放的時候,燒菜那一絕——牛皮有破的時候,現(xiàn)在,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手藝糟糕,因為連他自己,都“食不下咽”。于是,有課,他就去學(xué)校食堂吃,沒課,他就在家買著吃,他學(xué)會了叫外賣,十幾塊錢一份蓋飯,成為他日?;锸车氖走x,從土豆肉絲到宮保雞丁,十幾道菜,全部吃過一遍,他煩了,他開始懷念顧雪梅的手藝。不過,他不敢打電話給雪梅,他也不去找她,頂多,他就發(fā)個短信,也沒內(nèi)容,直接發(fā)菜名,比如雪梅拿手的是,肥西老母雞湯——她祖籍肥西,戚劍平就發(fā)詢問式:肥西老母雞湯要不要放姜片?顧雪梅當(dāng)然不會回復(fù)??善輨ζ娇傆X得滴水能夠穿石,他等。這是吃。再就是,日常打掃,他是幾乎不做。雪梅在家,他不覺得這家有多干凈,雪梅一走,他才體會到,沒有雪梅,這家有多臟,衣服,他半個月才洗一次,洗也洗不干凈,屋子,東西亂擺,雖然不至于像普通大學(xué)生那樣,把吃盡的方便盒子放在桌上,但文件,碗筷,鑰匙,鼠標(biāo),開水瓶在飯桌上集合也不是沒可能。
最嚴(yán)重的問題是,寂寞。兒子剛?cè)?,顧雪梅覺得寂寞,老戚不覺得,如今,雪梅一走,老戚不得不處理寂寞的問題。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個不怕寂寞的人——讀書,本來就是個寂寞的差事,天大的寂寞,走進(jìn)古詩詞里就好了嘛——如今老戚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他在古詩詞里的優(yōu)游,只是有人陪伴之外的一片小天地、桃花源,雪梅在側(cè),有個家,他的桃花源還能存在,雪梅不在,他的桃花源一下成為“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根本坐不住,看十分鐘書,就要站起來抽一支煙,他不能一個人待著,尤其是無盡的夜晚。他還失眠,雪梅走后,他甚至有些懼怕睡眠,閉上眼,睡不著,他顯然恐慌,早晨起來,精疲力盡,上課也恍惚,有一回,他甚至把李商隱的無題,說成是李白的,引得學(xué)生哄堂大笑。他開始能體會雪梅的恐慌,雪梅家還有姐可以做伴,他呢,用句詩講就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道他也養(yǎng)狗?這不是笑話么,戚劍平天生對寵物不親近。那就請保姆,去家政公司請,戚劍平專找肥西的小姑娘,他給的錢不低,但要求也不少,得會做雞湯,正宗肥西老母雞湯,那人家哪會,多半做了沒日子,就被戚劍平刁難得打鋪蓋走人,小保姆臨走前都會罵:變態(tài)!戚劍平也不管,他的要求不能放低。實在不行就自己做,做之前,他還是一如既往給顧雪梅發(fā)短信,還是那句問話,肥西老母雞湯要不要放姜片?雪梅當(dāng)然還是不理。
熟人朋友知道戚劍平離婚,都不敢與他走得太近,只有老佟,還約他吃飯,就在學(xué)校后頭,巷道里的小飯館,也不別出心裁,只做本地菜,甚至于連本地特色都不明晰。老佟點了個油炸花生,要了口子窖,又點了幾個類似于麻辣雞丁的菜,兩個人就坐下來吃。上次丈母娘被欺負(fù)后,老佟不僅沒有原諒老戚,還發(fā)動“政變”,奪了他帶頭人的位置,近日聽到老戚與雪梅的事,又看老戚,蓬頭垢面,萎靡不振,老佟也有了惻隱之心。他就想勸勸老戚。不過,二人均學(xué)者出身,勸,自然也與普通人的勸不同。老佟給戚劍平滿酒,端起杯,也不說祝酒詞,兩人碰了,各自喝一口。老佟說,記不記得“古詩十九首”里有一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戚劍平苦笑說,當(dāng)然記得,“青青陵上柏”的第二句。老佟說,老戚啊,人生在世,誰不是遠(yuǎn)行的人呢,走到什么地步,誰也不知道,但既然遠(yuǎn)行,改變是在所難免的,兒女,不能陪我們多久,夫妻,則是同行的人,走多遠(yuǎn),看造化,改變,有時候也能有美好的風(fēng)景,我們中國人,安土重遷,害怕改變,其實就是缺乏遠(yuǎn)行的精神。老戚說,誰叫我們地大物博,既然家園美好,何必遠(yuǎn)行?久而久之,反倒成了桎梏了。老佟自斟一杯,又給老戚倒,兩人喝了,再倒,再喝,三杯下肚,老佟臉有些紅了,他說,老戚啊,我特別想跟你講一個松鼠的牙的故事。戚劍平說,佟兄請講。老佟說,就講從前有一只松鼠,它很老了,原本,它上頜臼齒為五枚,下頜四枚,但因為它年紀(jì)大,所以上面只有一枚,下面兩枚,這三顆牙每天就合作,一起擠碎松果,可后來,下面的牙掉了一枚,只剩上下各一枚,再后面,下面僅剩的一顆也沒了,唯獨只有一顆牙,這顆牙寂寞極了,沮喪極了,它覺得以己之力,根本無法完成任何吃松果的任務(wù),結(jié)果,沒想到,它還是能工作的,松鼠會把松果放在石頭上,借助石頭堅硬的表面,和唯一的這顆牙的擠壓力度,吃到松果。這顆孤獨的牙,據(jù)說一直陪伴松鼠到它死去。 老佟說完了,繼續(xù)喝酒。老戚說,那我也給你說個故事,是從一個法國電影里來的,叫《紅氣球》,大致意思是說,一個小男孩,他很孤獨,很寂寞,結(jié)果有一天他去上學(xué),路上,突然撿到一只紅氣球,那紅氣球很奇異,飄在半空,是有靈性的。從此,小男孩就帶著紅氣球,上學(xué),放學(xué),當(dāng)然,很多東西都是對紅氣球有威脅的,老師、家長等等,他們都想把這個紅氣球毀掉,但是紅氣球就是很靈活,屢屢躲過劫難。但是好景不長,有天,蛋糕店門口,一群嫉妒者,也是孩子,把這個紅氣球給捉了,還用彈弓打破了,氣球泄了氣,被踩得癟癟,小男孩滿心惆悵。但是結(jié)尾是個光明尾巴,是講滿街的氣球,都飛向小男孩,帶他飛向天空,這個是虛幻中的虛幻,不真實,反倒是前面的,我覺得真實,生命就是一個擁有美好,又被扼殺美好的過程,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紅氣球,可這個紅氣球,又注定丟失,你們讓我們怎么辦?老佟望著老戚,不知如何應(yīng)答,終于他笑呵呵地,說,那還是只能用“古詩十九首”里的那句回答你,“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很奇異,聚餐過后,戚劍平的狀態(tài)似乎好了些,他開始學(xué)習(xí)收拾屋子,一次收拾一個房間,他也做飯,對著菜譜,亦步亦趨,他好像一個半身不遂的人,正在復(fù)健,努力練習(xí)原本最普通的走路,雖然樣子丑怪了點,但好歹已經(jīng)可以獨立前行了。戚劍平又開始給學(xué)生上課,那種幾十個人的大課,課上,他會兩手背在后頭,頭呈四十五度角,他吟哦。他還會鍛煉,當(dāng)然不會是廣場舞,也不是群體活動,他就是快走、暴走,繞著公路,走,什么也不想,就是走,人生路,誰也不知何處是盡頭,倒下之前,最好的辦法,也只有奮力走而已。走的過程中,他竟然也會有“艷遇”。比如那一次,剛開春,他朝山上走,走到老龍眼水庫——是個天然的泉水池塘,夏天,很多人游泳,其他三季,偶爾有釣魚的。這天天早,也就蒙蒙亮,薄霧,老戚眼見有人在湖邊,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湖里走,玫紅色的衣服,應(yīng)該是個女的。別是自殺吧。老戚喊:喂!你沒事吧。喂!那女的不理她,還是一步一步朝老龍眼深處走。真的是自殺。周圍開始有人,都是女的,中老年婦女,似乎都不會水——開始有人喊救命。尖銳的嗓子,在薄霧里來回撕扯。老戚開始起跑,一邊跑,一邊脫衣服,他會水,下鄉(xiāng)的時候,經(jīng)常去河里游泳,他還曾創(chuàng)過橫渡淮河的壯舉。還剩五十米, 四十、三十、二十、十、五,老戚連奔帶跑,最后把一雙運動鞋褪掉,一個飛躍,好似鯉魚跳龍門般,扎入湖中,游了沒兩下,就抓住了那名婦女,老戚毫不含糊,大胳膊架住她,夾穩(wěn),不讓她亂動,腳下踩水,另一只胳膊劃。救上來了。四周喝彩,鼓掌。老龍眼離電視臺近,很快,記者來了,是本地人都愛看的新聞節(jié)目——今晚八○○。老戚在大家的擁簇中接受了采訪,見義勇為,老當(dāng)益壯,還是個教授。至于那名婦女,反倒被忽略,只介紹說,是因為想不開,孤家寡人,了無生趣,就沒了。雪梅的姐姐,老戚的大姨子愛看今晚八○○,雪梅在她家住著,她也不避諱,看到她就嚷,說哎哎哎,你看這不是妹夫么,見義勇為下水搭救中年婦女,天,這身子骨,雪梅你真是傻,唉,這中年婦女怎么盡往妹夫身上靠,別是故意的吧,色誘、碰瓷、揩油,現(xiàn)在社會上有這種的。雪梅坐著,靜靜的,突然,起立,轉(zhuǎn)身,丟下一句話:他倒成個香餑餑了,也配!雪梅姐不知好歹,還在嚷,哎呀有什么配不配的,現(xiàn)在,男的比女的吃香,我說你呀,較個什么真,不就一只狗,天大的事?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要,別人還硬朝上撲呢,年少夫妻老來伴,別嫌老伴惹人煩,看淡點,跟誰生氣呀?還不是氣你自己,氣壞了身子可不行,這年歲,誰給你端屎倒尿擦屁股……雪梅姐是有名的碎嘴,可她覺得,為什么不能說,都是生活經(jīng)驗,至理名言。
顧雪梅站在門框邊上,聽著姐姐的碎碎念,眼神飄忽,惆悵滿溢。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都是命!
命來了,抗拒有何用,你只能受。這就是人生。
顧雪梅長長地吐了口氣。這些天的執(zhí)拗,也仿佛是滿弓送了弦,耷拉下來了。
今晚八○○還在歡騰著,一個特寫,是戚劍平的臉,五官盛滿整個屏幕,鼻子、眼、眉毛、嘴巴、耳朵,因為放大,竟有種異樣的陌生,是他嗎?顧雪梅有些恍惚。
再一看,是他,還是他,就是他。
四月,小城細(xì)雨不斷,這日,戚劍平起了個大早,準(zhǔn)備“上山”,他穿了那雙旅游鞋——還是那年他和顧雪梅一起去衡山時穿過,兒子戚云天從紐約長島寄回來的,耐克牌,軟底,網(wǎng)面,很輕——他背了個布包,環(huán)保,垂墜的,斜跨在身上,有點出家人的意味。毛毛雨,濕衣服,所以他又穿了雨衣,是個黃色,藤黃,在灰暗的天色里,特別搶眼。他拉上雨帽,雨衣罩住他,整個人像個稻草人,也像從童話世界里剛走出來似的,他就走,朝南,一路走,天越走越亮,也不是那種大亮,但也泛白了,白上又有點青灰,有云,所以更像水墨畫。鉆過山洞,運煤的車轟隆隆在他頭頂駛過,又往前走,到了山底下,人,漸漸多了,有開車的,有騎電動車的,更多的是行人,每個人臉上表情不一,但整體的情緒,是淡淡的哀愁。不遠(yuǎn)處的舜耕山半山上,時不時傳來鞭炮響。因為路遠(yuǎn),老戚又是步行,他來得不算早,已經(jīng)有人從山上下,多半面容不展。路途泥濘,又是上坡,盡管算不上陡峭,但也要費些氣力,戚劍平一步一個腳印,朝上,路邊的青草歪歪倒倒,山已經(jīng)是綠山了,松柏是長青的,那是老綠,一些早春便發(fā)芽的草木,提供新綠。峭壁上有蘭花,沒人摘得到,所以碩果僅存地幽幽開放著,還有那種黃黃的小野花,躲在草叢,東一個西一個,跟戚劍平的雨衣相映成趣。戚劍平開始上山,山亂,到處都是土包,雖然去年也來,可一年一個變化,他也有些分不清路——去年還是顧雪梅和他一起,今年,只能他一個人辨明方向。他記得,好像是有一株大松樹,雪松,有三四米高,可作標(biāo)志,但他找了一圈,找不見,小雪松倒好幾個,一副迷魂陣的樣子。戚劍平又一番尋找,終于確定,有一個樹樁,是那大雪松的前身——開山伐木伐到這了,也算作孽。戚劍平脫掉雨衣,從布包里拿出炮仗,掛在旁邊的枯樹上,掏出打火機(jī),一點,連忙跑開,那炮仗是九十九響的震天雷,瞬間亂炸開來,戚劍平雙手捂住耳朵,站在三米開外一叢野棗樹后面看,響聲漸熄,幾個零碎的炮,還在炸,煙霧達(dá)到最盛,升騰,散開,慢慢奔向天空,去尋找另一個世界般,隔著煙霧,戚劍平一轉(zhuǎn)頭,捕捉到那熟悉的身影,是顧雪梅?是她?不是她還有誰?戚劍平苦笑,眼角泛淚,又趕忙忍回去,他想好了,待會他可以解釋,是煙熏的。煙霧漸漸散盡,戚建平朝雪梅走,小小土堆前,顧雪梅蹲下,表情凝重,她掏出好幾刀紙,找來一個中等大小的石塊,又找來一個中等長度的粗枯枝,戚建平將打火機(jī)打火,點著了紙。他們的兒子戚云天,去世已三年,死在紐約長島,他留學(xué),遇校園暴力事件,他圍觀,不幸中彈。不算謀殺?;饎菰絹碓酱?,紅紅的,卷著煙,還有那種不斷上飄的草紙的骨骼,一些燒出來的黑灰的小片片,打著旋,四散,不見。天荒地老也不過如此。顧雪梅用枯樹枝壓住草紙,樹枝點燃了,戚劍平連忙去近旁又找了一根,幫著壓。五六分鐘后,火小了,草紙被燒得剩一個小堆,黑色的,一圈圈,一層層,中間還有隱隱橙紅——那是未燼的火。戚劍平和顧雪梅站在墳前,并排,此時此刻,他們又成為一對夫妻,雪梅捂住鼻子,劍平兩手插在口袋,煙消火滅時,他們彼此對看——深深地,他們可以從對方瞳孔中看見自己,他們的生命好像重新融合在一起,不曾分離。戚劍平眼角的淚,終于抵抗不了地球引力,慘然下落。只那一滴。顧雪梅看著他,突然開口講:肥西老母雞湯是要放姜片的。戚劍平一怔,忙連聲道,要的,要的。周圍又有人放炮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顧雪梅又張嘴說了句什么。聽不清。戚劍平則說著他想說的。他們好像處在兩個時空,看得見,聽不見,不過沒關(guān)系,他們,都懂。炮炸完了,煙霧從上風(fēng)口飄過來,熏得他們眼睛起紅,又要流淚。不過這回不是哭,是笑,兩個人都笑。含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