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濤
盼望已久的《阿倫特手冊:生平·著作·影響》(Arendt-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終于在今年初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組織翻譯出版了,這的確是學術界的一件幸事。
《阿倫特手冊》(以下簡稱《手冊》)的書名包括了“生平·著作·影響”三個部分。在生平中,由她的傳記作者揚-布呂爾(Elisabeth Young-Bruehl)以簡短傳記的方式,對阿倫特的哲學、政治和文學的背景與狀況進行了準確的描述。著作部分對她所有的重要著作都做了介紹,并提示了這些著作對理論界和社會的影響,以及學者們對這些著作的不同評價和解讀。此外,《手冊》還闡釋了諸如反猶主義、邪惡、權力、革命、共和國、民族國家、極權主義等一些貫穿在阿倫特全部著作中的關鍵性概念和構想。
跟一般介紹性的書籍不同,它首先是供讀者查閱的,具有某種衡量尺度的依據(jù)作用。同時它的使用頻率也高于一般的書籍,因為它是手冊,人們會經(jīng)常用到的。由于內(nèi)容的綜合性,涉及的知識范圍之廣,很難有學者能對所有的內(nèi)容加以判斷。《手冊》的具體內(nèi)容,除了“序言”之外,還包括“著作集及分類”、“總體境況”、“概念和構思”、“話語解讀和評價”以及“附錄”六章,篇幅達七百一十五頁之多(德文原版407頁)。因此,這樣一個部頭的手冊,一般的評論者很難通讀全書,即便通覽一遍,亦非易事。我僅從權威性、內(nèi)容范圍(包括處理方式)、檢索性等幾個方面,對這部《手冊》略加評說。
《手冊》的三位主編:霍爾博士、海特爾碩士以及羅森穆勒博士,都是柏林自由大學奧托-祖爾政治學研究所的教師,其中兩位也是“漢娜·阿倫特網(wǎng)站”(HannahArendt.net)的編輯。作為“漢娜·阿倫特網(wǎng)站”編輯的霍爾和羅森穆勒對作為政治學家和哲學家阿倫特的了解可能超過了任何其他某一方面的研究者。與一般的辭書編纂不同,網(wǎng)站在重視開放性的前提下,更強調編纂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性。也只有這樣的主編,才可能網(wǎng)羅這么多阿倫特研究各方面的專家。因此由他們來編纂這樣的一部《手冊》,我認為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此外,阿倫特的作品除了英文的之外,還有相當?shù)牡挛闹?,并且她的書信和檔案資料很多都是德文的。因此這樣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手冊》,由德國學者來編纂是有其合理性的。而條目的撰寫者有五十一人之多,除了德國和美國權威的學者之外,也囊括了西班牙、斯洛文尼亞、法國、挪威、瑞士、英國、巴西、墨西哥、以色列和日本的學者。由享有盛譽的麥茨勒出版社(Verlag J. B. Metzler)出版,這本身也說明了該書的權威性。
從目錄所展示的全書的總體框架來看,本書六章的內(nèi)容,基本上覆蓋了與阿倫特相關的所有知識,并不存在重大的遺漏。盡管主編在“序言”中承認,手冊沒有收錄阿倫特那些尚未發(fā)表和必須經(jīng)過重新編排和審評的文章、手稿和講義,同樣一些未經(jīng)發(fā)表的書信等也沒有收錄,但這并不意味著所謂的缺陷,因為這些文獻尚未得到處理和研究。平心而論,這樣的一部手冊,實際上已經(jīng)是當今國際學術界對阿倫特各方面研究的集大成者,而主編所坦言的“該手冊的研究尚未達到哲學家們長期以來所確立的研究水平”(“序言”,1頁),實際上是自謙之詞,因為這樣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我認為基本上是沒有辦法達到的。
《手冊》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對阿倫特著作“雙語性”的考察。一九三三年阿倫特逃往法國巴黎,一九四一年經(jīng)由葡萄牙逃到美國,后來定居在紐約。在美國開啟的新生活的經(jīng)歷迫使她“不僅需要在另一種語境中求生存,而且還必須直面迥異的哲學和政治學理論傳統(tǒng)。這些都成為她著作中理性批判的組成部分”。阿倫特的著作除了一部之外,德文版或英文版都是由她自己親自審訂過的,但這些版本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根本不是字面意義的互譯。因此本書的主編認為,阿倫特“達到的是一種游離于德語和英語傳統(tǒng)與思維之間的思考和寫作境界”。
對于母語是德語的阿倫特來講,德語是不可替代的。一九五三年她在給她的博士導師雅斯貝爾斯(Karl Japsers, 1883-1969)的信中稱:“我是用德語思考的,我最喜歡的詩也都是德語的?!卑愄赝ㄟ^習得學會了法語和英語,外語可以幫助一個人開發(fā)母語不易發(fā)掘的、已知事物的“某些真實本質”,這又反過來從某種程度上迫使一個人,不僅要保持母語的“完整與鮮活”,而且也應以一種陌生化的視角重新審視它。如果說德語是阿倫特的哲學性“思考的語言”的話,那么在一定程度上英語和法語對她來講更適用于政治性思考。對于阿倫特來講,通過這種“有效的雙語性”,母語和外語均獲得一種延伸和擴展,語匯變得豐富,各種語言和語法形式能夠更加創(chuàng)造性地獲得應用(《手冊》,20—26頁)。
拿阿倫特一九五八年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的《人類生存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為例,這本書的德文并非純粹譯自英文,而是阿倫特在貝拉特(Charlotte Beradt)粗譯的基礎上為德國讀者創(chuàng)作的版本。甚至連德文版的書名,阿倫特都認為更符合作品本身:《積極生活》(Vita active oder Vom t?tigen Leben, 1960)。生活在兩種文化和語言背景之中也使得阿倫特從中獲益,在《人類生存條件》一書中,她所使用的“human artifice”(人類的杰作)一詞,便是源自馮塔納(Theodor Fontane, 1819-1898)的“Gebilde von Men-schenhand”(由人手創(chuàng)造之物);而在分析艾希曼(Adolf Eichmann, 1906-1962)“平庸的惡”(Banality of Evil/Banalit?t des B?sen)時,她使用的“thoughtless”(不動腦筋、沒有頭腦)這一關鍵詞,是從德文“Gedenkenlosigkeit”而來的,意思是“Nicht-Denken”(不去思考、無思想)(《手冊》,22頁)。
有關阿倫特著作雙語性的探討,對阿倫特著作的漢語翻譯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味地從英文版本譯成中文的話,那么“編輯們就可能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如阿倫特每每在翻譯成德文的過程中所添加的母語特有的、畫面感更強烈的以及干脆用德語寫成的補充內(nèi)容等”(《手冊》,30頁)。因此,阿倫特的著作漢譯的過程中,德文版本理應成為譯者重點參考的對象。只有這樣才能全面、準確地傳譯這位具有“雙語性”特征的思想家的作品。
有關“雙語性”的條目也顯示出了這部《手冊》的另外一個特點,亦即它的對象絕不僅僅是研究阿倫特的專家,同時也包括一般的讀者。對于專家來講主要是看文本的精確性和學術前沿性,而對于一般讀者來講,詞條文本的文字表達、可讀性和深淺度就顯得格外重要。一般的讀者可以完全舍棄“參考文獻”部分,而只將詞條的部分作為文本來閱讀。因此,我認為在內(nèi)容處理方面,《手冊》的做法是恰當?shù)摹?/p>
由于這是一部有關阿倫特的百科全書式的手冊,一般來講不需要讀者從頭到尾通讀,而是在需要的時候才來查找。這也是一部辭典性質的書籍區(qū)別于一般類圖書的地方?!妒謨浴分械哪夸浄譃榱?,實際上是條目的整體結構,相當于條目的一個分類目錄,它首先展示的是一種學習/研究指南(Study guide)??上У氖牵瓡哪夸浻腥墭祟},提供了有關阿倫特知識和研究的系統(tǒng)性,但中文譯本去掉了第三級標題。其結果是,如第二章中,阿倫特著作的名稱,除了《奧古斯丁愛的理念》和《思想日記》之外,全部被省略;而在第三章中,其中包括:一、阿倫特介紹過的作者,從古典作者一直到卡夫卡,共十九種;二、同時代的聯(lián)系:交織與差異,也包括了雅斯貝爾斯、布洛赫(Hermann Broch)、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布呂歇爾(Heinrich Blücher)等六人。有了這些書名和人名,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阿倫特研究的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
德文版書后的第五種附錄是“人名索引”(Personenregister),可以查到書中所提到的所有的人名,在書中相應的頁碼。這體現(xiàn)了另外一種形式的檢索性??上е形淖g本將這一部分改成了“人名一覽表”,僅給出了中文譯名而已,而省略了“索引”。此外,“人名一覽表”中還漏掉了個別重要的人名,如阿倫特的老朋友、猶太復國主義的領袖“庫爾特·布盧門菲爾德”(《手冊》,10頁)的德文名字,在“一覽表”就找不到,而在德文原版第404頁左下處可以找到“Kurt Blumenfeld”的名字,以及在德文原書中的十一處提到這一名字的地方,特別是在第148—151頁集中討論了這一人名(原文做了加粗處理)。查中文譯本知道,這一部分所討論的是阿倫特與布盧門菲爾德的書信往來(《手冊》,242—248頁)。
此外,為了避免內(nèi)容的重復,此類的手冊必然要一套實用的“參見/互見系統(tǒng)”,這一點《手冊》的主編處理得非常好。每一位細心的讀者都可以在自己閱讀的部分找到可以參考的其他的相應部分。由于這方面的例子太多,在此就不再舉例說明了。
參考文獻在《手冊》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由于處理的內(nèi)容不同,每一節(jié)都單獨列出了參考文獻,這樣的編排方式對于不同需求的讀者來講,是最方便、實用的。拿第二章“著作及著作分類”中的“雙語特性”詞條來講,其中包括二十四種文獻(著作和論文),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一直到新世紀,最新的論著是二○一一年出版的。從語種上來講,包括德文、英文和法文;其中有阿倫特傳記的作者揚-布呂爾的傳記,也有派珀出版社的總裁克勞斯·派珀(Klaus Piper)所撰寫的回憶錄。因此,這些文獻的選擇是具有代表性、針對性和權威性的。
任何權威的解釋都不能代替閱讀原文本身,《手冊》的主編深諳這一道理,他們在“序言”的一開始便寫道:
使用這本《阿倫特手冊》的方便之處不僅在于讀者能夠便捷地獲取阿倫特著作的相關信息,而且還有助于在其涉獵廣泛的領域中找到準確的定位。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放棄閱讀阿倫特的原著,因為它們可以不斷激發(fā)令人稱奇或引發(fā)質疑的思考。同時,讀者也不必擔心該手冊可能會因其自身的系統(tǒng)性影響對阿倫特著作原本開放、文思橫溢的對話式思維與著述方式等的理解。
我衷心地希望,這本《手冊》能夠在引導中國讀者閱讀、研究阿倫特的原著方面有所貢獻。
(《阿倫特手冊—生平·著作·影響》,沃爾夫岡·霍爾等主編,王旭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