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建
杭州孤山是我一直不愿意談的話題,不是因為無話,而是因為口吃;不是我不想寫,而是火候還沒有到。
大學(xué)第一學(xué)期的時候,每周一到周六,我?guī)缀趺刻靸纱温愤^孤山,因為那時我是個走讀生,借助在家住孤山隔壁的親戚家里,正在學(xué)習(xí)寫詩。奇怪的是,那時我對孤山是不屑的,總是這樣想:“這么矮的山也配叫山嗎?”
偶爾的一兩個星期天,為了找靈感,我也曾經(jīng)踏入臨湖的中山公園,于是便能看到那紅色的孤山二字,氣貫筆墨,遒勁有力,尤是這“孤”字,非常飽滿,絲毫不見孤之意和孤之趣,但如果你放遠了去看,這一個孤字,還是有點惆悵的。
這公園本來是清帝的行宮,所以里面的亭臺中還竟有西湖天下景一類的牌匾,清帝的美學(xué)趣味還保留不少。
那個時候的西湖是偏瘦的,孤山之美也是在此基礎(chǔ)上成立的。因為如果從藝術(shù)和地理的角度上講,才30多米高的孤山就像是一枚印章,蓋在了里西湖和外西湖之間,而這一塊地方,恰恰是該濃墨重彩的。
實際上這些年我一直在讀,讀林和靖,讀蘇小小和馮小青,也讀秋瑾和蘇曼殊,當(dāng)然還試圖去讀文瀾閣和四庫全書,讀西泠的這一枚枚印章。但我這種讀都是孤立孤獨之閱讀,從沒有把孤山當(dāng)作一個整體來讀,沒有把一株寒梅的氣息當(dāng)作一枚印章來讀,也沒有把這一枚印章放到中國藝術(shù)的地圖上去讀,所以我遲遲沒有動筆。
我也曾好多次陪外地友人去看孤山,我跟他們講看孤山或看西湖的兩種姿態(tài),一種是坐下來,不要急行軍;一種是要趴下來,最好是跟湖面同一個水平線,這種視角的改變,會令你對美的認識也有所不同。
孤山的妙處是孤山不高,所以是羞于談海拔什么的。正如一枚印章,最后它只是一種落款的方式,畫龍點睛自然是最好的評價,可是孤山還有另一種味道和氣場。
她是革命者造反者高蹈者過冬的地方,她是藝術(shù)家和才子佳人們做夢的地方。
我們把鏡頭推到2009年,從這個年份去看孤山讀西泠,會是一種什么感覺呢?
我先要從地理的角度來描述孤山。
一過了西泠橋,分界便也出來了。先是蘇小小墓,這是可以勾留五分鐘的地方。不過在西泠橋上,你左右前后四顧而望,到處都是風(fēng)景,到處都比這里強??墒侨绻酪稽c人文的典故的話,你這個五分鐘是必然要勾留的。
然后你就看到了秋瑾的塑像。一個女人要留下名聲來,一半是靠她的傳奇,一半也要靠她的詩句。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這算是這個奇女子最好的注釋。秋瑾之后,再無秋瑾;秋瑾之前,女人有兩條路可成名,要么做妓女,要么做才女,要么合而為一,現(xiàn)在秋瑾站在西泠橋畔,算是給西湖平添了一絲劍氣。人稱鑒湖女俠的她,在過去的歲月中也有被拔高的跡象,但是再怎么拔,她倒也符合了西湖的審美情趣。離她約百米之遠,也有一位她的老鄉(xiāng)——坐著的相對低調(diào)的魯迅先生。是啊,魯迅就應(yīng)該坐著,不過就是這樣坐著,我覺得也夠孤獨的了,因為就其生平來講,好像先生不太喜歡西湖,這跟秋瑾的志趣是有所不一樣的,這大約也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樣,女人再怎么偏激,小包包還是會挎著的,小包包里面口紅和小鏡子還是帶著的,而男人呢,則可能更為極端和絕對了。
望東行走,便是西泠印社,便是中山公園,便是文瀾閣。這里很容易會忽略了一所樹木掩映下的房子,這便是著名的俞樓,這幾年的樹木長得實在是快,可是俞樓是不會再長了。俞曲園以及俞平伯,他們都應(yīng)該成為孤山的一個部分。他們都是低調(diào)的,無論建筑還是氣場,都沒有說一定要突出誰來,只有樓外樓是例外。
北有全聚德,南有樓外樓,而且完全吻合山外青山樓外樓之詩意。在一個似乎遠離人間煙火氣息的地方,這么一座江南的美食名樓,中國文化真是善于兼容并蓄啊。而且因為名氣甚大,生意也好,樓外樓還在向西湖伸出手臂,湖中的畫舫以及文瀾閣的部分臨湖的房子,也成了餐廳之一。我很奇怪,當(dāng)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寫中國行記,寫到杭州時,他感興趣的也是樓外樓而不是西泠印社或文瀾閣。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這么說,樓外樓之后,便也再無樓外樓,雖然作為一種經(jīng)營模式,它是可以克隆至社區(qū)的,然而在孤山之下,這么一個蔣公、毛公都來此用膳的地方,這么一個用人間煙火來詮釋文化經(jīng)典的地方,又是跟山水能融合在一起,這是最為了不起的事情。
那么接下去的浙江博物館和浙江西湖美術(shù)館,以一種完全開放免門票的方式,吸引著游客。
實際上作為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從不缺乏人氣,但是藝術(shù)這個東西是需要浸染和熏陶的,現(xiàn)在這兩個館把大門打開接客,是走了國際化的道路,雖然國際性的展覽仍然不多,但是我去的那一天,豐子愷先生的“一鉤新月天如水”漫畫展和黃賓虹“雨淋墻頭月移壁”畫展同時在舉行,這都是了不起的藝術(shù)啊。這兩位大師,或許是代表了當(dāng)今為止中國文人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吧。
必須要說到放鶴亭了。孤山的一半名氣來自于林和靖,來自于這位寫梅名家,他應(yīng)該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成為梅派第一詩人吧。
關(guān)鍵的是,人們?nèi)匀唤蚪驑返赖氖撬奶幨婪绞?。在前人的記述中,他是一位真正的隱士,而且是個著名的獨身主義者,所謂梅妻鶴子,便是最好的說法。
孤山之梅花因他而起,放鶴亭也因他而起。傳聞他20年不入市,平時只好放舟西湖,每當(dāng)有友人來訪他時,門童便放出鶴去,鶴聲高亢,他便知有朋友來訪了,于是便搖櫓回家。
就是在這樣的傳說中,我們不僅讀出了他的生活方式,而且還必須注意這兩點細節(jié),第一他養(yǎng)有門童,第二仍然有朋友來訪他,第三他占領(lǐng)了這么一塊好地方而能獨享——一個文人能做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不容易的。因為就在臨近的西泠印社,當(dāng)年幾個藝術(shù)同仁先是造房子小搞搞,后來搞大之后政府也要來管了,因為不是任何地方你都能造房子的,何況任何時代還都得有個過戶的規(guī)矩吧,而在林和靖的時代,他把名聲做得如此之好,以至我們想像不出他其他的生活細節(jié),諸如衣食住行,諸如如何款待朋友。而且據(jù)我所知,那一塊地方似乎天然的陰冷,相對日照時間極短。這樣陰冷的地方,梅花自然是十分喜歡的,所以他也能寫出千古名句,然而他個人的健康生活呢?
其實林詩人也不是一天到晚都這么清寒的,至少在他的《長相思》的詩中,還是蠻有民風(fēng)民情的——
吳山青,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
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
關(guān)鍵是他的不仕,這是文人的最后一塊底牌,或者也叫試金石。最后皇帝也給了他一個封號,這么一來,他基本屬于行為藝術(shù)家了,如果說陶淵明屬于田園派的,那么他就是屬于山水派的,陶還是熱的,而他則在骨子里都透出寒氣。做人做藝術(shù)能成這樣,也是一絕了,所以孤山之孤,孤山之不合作精神,其實全在林和靖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
然而這畢竟是文人之一意孤行,與傳統(tǒng)的儒家精神不符,作為一個讀書人和文人即使處江湖之遠也得思廟堂之事的,林詩人偏偏將之做絕了,這讓后人無話可說了。因為做絕了,他只是一個紙上的榜樣,在現(xiàn)實中并不可仿??煞碌氖撬B(yǎng)鶴,我們可以養(yǎng)雞;他種植物,我們可種玉米或青菜。他不市,我們可以在網(wǎng)上淘寶購物——這些在方式上是一致的。
而就是在民國時期,孤山仍然是賞梅的勝地。郭沫若曾經(jīng)赴約孤山,一場未遂的艷遇事件,讓他后來寫作了《孤山的梅花》一文,自曝其丑,倒也誠實得可愛。
而且那個時代文人的另一種特權(quán),便是墓地的占有權(quán)。孤山一帶,連同林和靖墓等,名人之墓曾經(jīng)數(shù)十以上,包括有趣的蘇曼殊,民國時候的文人可以做得很猖介很浪漫,他們要求死后也要跟美麗待在一起。
無論怎么說,林和靖都是個榜樣,特別對于文藝小青年來說,這算是開了個頭,后面著名的便是馮小青的故事了。在心理學(xué)家潘光旦(實際上也是性學(xué)家)的眼中,小青是個被解剖的標本,自戀和抑郁癥的綜合體——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yīng)變杜鵑花。
這樣的詩由一個小女子寫出來的,是應(yīng)該激嘆的。不過你再看下去,發(fā)現(xiàn)味道就有點出來了——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詩真的是好詩,這也符合奇女子必須留下好詩的定論。傳說中她是被馮家大老婆囚禁在孤山的,那個時候的法律似乎是承認她的地位的,她也不是金絲雀和二奶的地位,可是她還比不上二奶呢,二奶總還有一個男人會來跟她偷歡尋樂,而她只能郁郁寡歡。在這樣的日子里,她的精神動力就是林處士的梅花,如果不是這樣,她是不是會突圍而去呢,她是不是有點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呢?而且她是不是把她的夢中情人柳夢梅當(dāng)作了林處士呢,她在夢著她的牡丹亭——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世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她竟然找到了知音,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藝術(shù)家必然是自戀的,是一意孤行的,把這個放在孤山來看,這就是孤山的氣場?,F(xiàn)在想來,跟孤山有關(guān)的人,其精神氣質(zhì)都近乎于瘋狂的,至少也是癡迷的。
時間到了1904年,三個杭州人,一個紹興人,他們竟然心心相印,結(jié)社孤山,辦起了西泠印社。那是一個何等的亂世啊,但是癡石印者竟然在一方小小的章印中找到了知己和安慰,而且他們還竟然“占山為王”,在清行宮旁邊筑起了房子,慢慢興修土木,而且請來了大師吳昌碩。
結(jié)社自由,西泠印社就是一個榜樣,正如那個時代的南社以及什么秋社和林社等粉絲團體一樣。像南社就是個革命的團體,其實凡結(jié)社者總是有一種革命的傾向的,只不過藝術(shù)的革命有時跟政治和時事的確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無論什么人當(dāng)政,藝術(shù)都是要喜歡和附庸的,而且自己也總是需要幾枚印章的,所以印社之小,卻襯出了藝術(shù)之大,或者說藝術(shù)之小,也可襯出政治之大。幾代印人的小小經(jīng)營,終在孤山成了大氣候,而昔時和今日之不同,昔日是大家偶玩小石頭,像吳昌碩、經(jīng)亨頤這樣的人,而今日之時代已經(jīng)不是產(chǎn)生大師的時代,所以只能靠“西泠印社”這一塊牌子來吃飯了。不過沒有關(guān)系,清者自清,癡者自癡。更何況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在乎名和利的,世上的確有好心人,包括為了保住一套書而付出所有的,這些才是讀書人的榜樣。
孤山應(yīng)該還可以寫下去。
我喜歡在冬日的陽光里看著北山街一帶。那湖上有肥碩之鳥在飛,有人說是鶴,有人說是天鵝。
天鵝倒是能游到你身邊來的,只要你扔一點面包屑之類的喂它們,它們就表演倒立給你看了,其實也不是表演,是把嘴深深地探入湖水中,不是這樣它們就吃不到了。
我本來想寫寫文瀾閣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前輩曹聚仁先生已經(jīng)寫得很好了,這個“很好”,是指在這么一個文雅之地,他寫出了一種血腥,一種時代和社會的血腥,比如他在浙江一師的同學(xué)葉天底,也是一藝術(shù)愛好者,曾送曹同學(xué)一盒印泥,幾年之后,曹在報紙上看到葉被當(dāng)局槍斃的消息,他就把葉送他的印泥埋進了文瀾閣的某棵樹下了。
不知這是虛指還是實寫。無論是虛還是實,文瀾閣也罷,孤山也罷,都是中國文化的一種標點符號。標點符號只有放到文句中放到語境中,才會有它的作用和地位,那么我們讀孤山,是不是更要注意這種語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