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延中
驚聞林同奇先生于七月七日在美國麻省仙逝,我的腦際中瞬間映出了一句話:“學(xué)問不是謀利的工具,也不是身份的裝飾,而是一種生命價值的持久流淌?!币种撇蛔〉膽阉季従彶粩唷?/p>
我隨林同奇先生讀書純屬偶然。二00六年初,我正忙著選編“國外毛澤東研究譯叢”,史華慈的早期名著《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與毛的崛起》翻譯就緒等待出版。該書首發(fā)于一九五二年,其基礎(chǔ)史料今已廣為人知。為了還原當年史氏在費正清帶領(lǐng)下開展這一突破性研究的歷史語境,我覺得需邀請美國現(xiàn)代中國研究專家,對史華慈其人、其書做一“專序”,展開解讀。正當我為這篇“專序”著急之時,讀到了林先生的大作《他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史華慈史學(xué)思想與人文精神初探》,立即被文中細膩的梳理和翔實的論證所吸引。然后就四處打探林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期望他能首肯將此文作為史氏名著的“專序”。某一天,我突然接到林先生從美國麻省打來的電話,開頭一句便是:“我是林同奇。您是延中先生嗎?”此刻我有點震驚,一位長我三十余歲的大學(xué)者居然這樣稱呼一位晚輩,我瞬間悟到“儒雅”、“謙遜”的含義。林先生先詳細地詢問了我的身份和經(jīng)歷,再了解了整體叢書的基本安排,然后就徑直進入到史華慈思想的討論主題。那天他興致盎然,談了很久。自然,他也完全滿足了我的企望。二00六年,史華慈大作的中譯本出版,其中林先生的《他給我們留下了什么?》作為中文版代序列于目錄首條,為該書增色不少。
自這次電話往來以后,我們的通信交往就一發(fā)不可止。幾乎每周要通三四次電話,還不時有E-mail 往來。每次通話,“史華慈思想”是唯一的主題。談興至濃時,林先生就會叫我搬出史氏英文原著,找出相應(yīng)段落,由他逐句朗讀,隨后就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來。我先是用手記,后來干脆買了一部可錄音的電話,記錄下這些珍貴的見解。
二00六年底,華東師范大學(xué)與哈佛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合作,在上海共同舉辦了“紀念史華慈誕辰九十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可謂精英齊聚,群賢畢至。林先生擬提交的論文是 《兩種幸福觀和人性論—對史華慈“中國與當今千禧年主義”的解說》。原稿是手寫的,先生不會用電腦打中文字,于是就將手稿照片先發(fā)過來,囑我將其錄為中文電子版,直接發(fā)送給會議籌備組。因年事已高,林先生未能親自赴會。
二00七年冬,林先生提議在我任教的大學(xué)開設(shè)“史華慈思想研究”的選修課,擴大史華慈學(xué)術(shù)思想的影響,把我們的讀書體會傳遞給青年學(xué)子。次年三月六日,先生寄來他親自起草的英文教學(xué)大綱,工整嚴謹。翻譯成漢語是:
延中:
由于該課是為本科生開設(shè)的,我認為我們可以調(diào)整一下教學(xué)計劃,如下:
第一單元:主題:為什么是史華慈?(導(dǎo)論,林、蕭主講)
精讀文獻:“為政治史和思想史一辯”(見《中國及其他》)
第二單元:主題:史華慈論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導(dǎo)論,蕭主講)
精讀文獻:“德性的統(tǒng)治”(見《中國及其他》)
第三單元:主題:史華慈論嚴復(fù)(導(dǎo)論,林主講)
精讀文獻:“若干隱含的問題”(見《尋求富強:嚴復(fù)與西方》)
第四單元:主題:史華慈論啟蒙、現(xiàn)代性和全球化(導(dǎo)論,林主講)
精讀文獻:“文化、現(xiàn)代性與民主主義—進一步的反思”(見Daedalus, Vol 122, 1993)
第五單元:主題:史華慈論孔子與老子(導(dǎo)論,林主講)
精讀文獻:“導(dǎo)論”(見《中國古代的思想世界》)
第六單元:史華慈論盧梭(導(dǎo)論,蕭主講)
精讀文獻:“盧梭在當代世界的回響”(見《中國及其他》)
(時間安排略)
我按這份“教學(xué)大綱”要求,增加了“擴展閱讀”的書目,選印了一本足足二百多頁A4印刷紙的《史華慈思想研究教學(xué)參考資料》。那時我雖年紀已不輕,可血氣還盛,拿著這兩份資料去找好友、時任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楊慧林教授商量,申請在其管理范圍內(nèi)協(xié)調(diào)開設(shè)選修課程。林先生極其認真,專門分三批從美國寄來他的授課錄像,做“史華慈思想導(dǎo)論”的專題講授。最后的課程測試表明,學(xué)生們對史氏思路的認識程度得到了較明顯的提升。
二0一二年,由林先生和柯文教授推薦,我到哈佛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訪學(xué)一年。見到林先生后我問他為什么不棄后生,肯花那么多精力指導(dǎo)我讀書。老人家笑瞇瞇地低聲說,可能是你第一次電話就問起如何看待猶太教信仰對史氏思想的影響吧,這說明你已進入了狀態(tài)。還有就是我老啦,總想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傳給后人。這可能就是“緣分”吧!我深深地記得,后來關(guān)于“緣分”兩個字,他還提及多次。
在林先生身邊的一年中,我們約定每隔一周或兩周,逢周四下午,我就到他家去讀書。其程序是,我們事先電話商量好本周要讀什么,讀哪一段,要解決什么問題。我在圖書館里準備功課,查閱單詞,提出難句,閱覽參考資料,并思考問題。林先生家在離哈佛校園較遠的小鎮(zhèn),每次我都要換乘兩次地鐵,再乘四十分鐘公交車,最后還得步行二十多分鐘。我每次都下午兩點半準時到他家,風(fēng)雨無阻。進門寒暄幾句,就攤開書本。他讓我逐句“朗讀”。當我讀不出音或讀錯了音,更連不成句子時,一向謙和的他居然會生氣!有時還為我說不明白某個代詞it究竟指代的是什么而嘆氣再三。緊跟著就由他解釋這些文本中蘊含著的思想,我們或交流體會,或彼此論爭。我記得,這一年我們在《中國及其他》的“導(dǎo)言”、“中國文化中的等級、身份與權(quán)威”、“論中國思想中不存在化約主義”、“評《論道者》”、“論孝道與革命”,《尋求富強:嚴復(fù)與西方》的“若干隱含的問題”,《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的“導(dǎo)言”、“孔子:《論語》的通見”和“跋”等篇目上用力最多。
林先生是非常認真的人,書讀得很細很細。我看到他手邊的英文原版《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尋求富強:嚴復(fù)與西方》和《中國及其他》已被翻看得十分破舊,畫了又畫,折了又折。頁面上留下大量中英文批注,筆跡有熒光筆,紅、藍圓珠筆,鋼筆和鉛筆。他多次跟我說,讀史氏著述要細,然后才能深。你今天似乎讀懂了,明天可能就會有新體會新發(fā)現(xiàn)。書讀多了,加上反復(fù)思考,才能把史氏散見各處的論述穿成一條線,來回征引,彼此互證。
凡讀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譯本的人,不僅會對作者的觀點思索再三,而且也會對譯者那流暢的譯筆贊嘆不已。我當初粗讀這部名著時,竟無意識地忘記了它是外國人的著述。后來我在哈佛訪問柯文教授時,他的評價是:“我是幸運之人,不知怎么會遇到這么稱職、合適和高水平的學(xué)者型翻譯合作者!”此時,柯文沒有用“譯者”,而是用“翻譯合作者”來稱呼林先生,并用lucky來形容自己著作的命運,其中充滿了對林先生的感激、贊賞與敬重之情。
談及林先生的譯筆,他老先生自己并不覺得怎樣的高明,而屢屢把恰當?shù)姆g歸功于作者自身的智慧。他說,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的修辭特征是高屋建瓴,富麗堂皇;史華慈的特點則是在使用不入法眼的“小詞”上非??季?,常常暗藏心緒,發(fā)人深省。在他身邊讀書,每每親眼看到他在“咬文嚼字”,真有當年嚴復(fù)那“一名之立,旬月躊躇”的境界。這里略舉幾例。
史華慈在《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英文版第六十四頁,有一段關(guān)于孔子心態(tài)的反問句。原文是:
Yet the question remains - Why this serene confidence that the highest values of human civilization had already been realized in a past that was accessible to him?
林先生的翻譯是:
“然而,下列問題依然存在:孔子為什么會對人類文明的最高價值曾經(jīng)一度在他所能得知的過去中實現(xiàn)過的觀點,表示出如此堅定不移的自信呢?”
讀者會看到,這里serene被譯為“堅定不移的”。serene詞典釋義是“平靜的”、“安詳?shù)摹焙汀扒宄旱摹钡鹊?,它怎么會跟“堅定不移的”搭上了關(guān)系?林先生解釋說,看得出史氏此處選擇serene是非常用心的。此處,史氏想要表達的意思可能是,曾被黑格爾稱為“沒有哲學(xué)”的中國上古“家常倫理”敘說,竟然被賦予承載過“人類文明最高價值”的美譽,這種“自信”究竟由何而來,又從何談起呢?這里,“自信”本身似乎就帶有一絲“戲謔”、“冒犯”甚至“挑釁”的潛含義。而在“自信”前面再加一個serene,就使敘述畫面更加生動,特別是非常深刻了。我自己把此詞直譯為“安然自得的”,還有些暗自得意,而林先生在修改譯稿時則先把它改為“不露聲色的”,即“不露聲色的自信”,這已算是妙筆橫生了。但在經(jīng)反復(fù)推敲史氏想要表達的意思后,他最終果斷地將其譯為“堅定不移的自信”,從而強化了史氏所理解的孔子的那種“泰然自若”,“根本沒商量”的心態(tài),這難道還不能稱之為“譯筆生花”嗎?!
再有,《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英文版第七十頁,有一處論述“家”在中國傳統(tǒng)中所處角色的段落,史氏是這樣寫的:
The Republic is fanatically elitist, but its elite is an elite which can draw no spiritual or moral lessons from the model of family life. To Confucius, it is precisely in the family that humans learn those virtues which redeem the society, for the family is precisely the domain within which authority comes to be accepted and exercised not through reliance on physical coercion but through the binding power of religious, moral sentiments based on kinship ties. It is within the family that we find the root of public virtue.
林先生把它譯為:
“《理想國》是一部充滿狂熱的精英主義的書,但是其中的精英集團卻是一個無法從家庭生活的楷模中汲取任何精神或道德教益的精英集團。[可是]對孔子而言,人恰恰是在家庭之中才漸漸習(xí)得那些救贖(redeem)社會的德性,因為家庭恰恰是這樣一個領(lǐng)域,在其中權(quán)威不是通過仰仗暴力強制,而是通過基于血緣紐帶的宗教、道德情操的凝聚力逐漸被人們所接受和行使的。[換言之]我們正是在家庭之中,找到了所謂‘公共’德性的根系?!?/p>
讀了這段譯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林先生把一個簡單的learn譯為“漸漸習(xí)得”,而在教我理解此段文字的語義時,林先生則讓我反復(fù)查字典,把目光鎖定在深入理解redeem一詞的宗教意涵上。他教導(dǎo)說,如果沒有對猶太—基督思想背景的基本知識,你就不會深切領(lǐng)會史氏此處使用該詞的深意。在西方,唯獨上帝才能實施“救贖”人類的德性(大愛),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卻發(fā)揮著“救贖社會德性”的作用。此處的潛含義是說,在傳統(tǒng)中,“家”對中國社會運行的道德基礎(chǔ)至關(guān)重要,甚至在一定意義上在充當著“上帝”的功能。因而最后才導(dǎo)出了“我們正是在家之中,找到了所謂‘公共’德性之根系”的斷語。
行文至此,又讓我想起林先生對應(yīng)當如何理解史氏在《古代》一書中把中國殷周之際的“天”稱為“歷史之神”(Heaven is the God of History)的不斷拷問。那天林先生指著這句話問我有何感覺,我說沒啥感覺,只見幾個核心詞都是大寫。他接著逼問,為什么要大寫?我無言以對。老人家皺皺眉頭,“哎”了一聲后解釋說,這里,Heaven與the God 和 History這三個大寫之詞的連用,值得深思。史氏先把Heaven用is與后面連接,再把History用of與the God連接,這一句式是把God這種“神事”與History這種“人事”,在Heaven 這一“天”的層次上統(tǒng)一起來。這種對中國政治哲學(xué)理念的詮釋,絕對會使習(xí)慣于“圣/俗”二分的西方頭腦頓生驚嘆。而熟悉中國思維的人反而會因“身在此山”而毫無察覺。所以,史氏的這一論述句式,一方面暗含對二分對立思維定式的質(zhì)疑,另一方面也是通過案例展示存在一種迥異于現(xiàn)代西方的“東方思維”形態(tài)?;氐绞啡A慈對“家”的分析,我們會看到,這種關(guān)于“家”是“公共德性”之根系的“中國觀點”,實際上所針對的是自古希臘以來西方思想界持續(xù)已久的“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二分法之根深蒂固的普遍認知的質(zhì)疑。林先生說,他的這一判斷,在史氏一九七0年發(fā)表的論辯長文《政治的宗教:對漢娜·阿倫特思想的若干反思》中得到了更有力的支持。此一事實再次驗證了被柯文稱為帕斯卡爾式“良性懷疑主義”(Benign skepticism)的史華慈洞察力的深刻維度。
還有一次,我們偶爾聊起國內(nèi)一位我所相熟且尊敬的著名學(xué)者對史氏為何會用“先鋒隊”(vanguard)這一布爾什維克名詞指涉先秦諸子的思想,感到大惑不解時,林先生點頭微笑,表示完全理解。他先是迅速翻到了史氏原著的幾個具體表述之處,然后就讓我查字典?!犊铝炙笴OBUILD英語詞典》對vanguard的釋義是:If someone is in the vanguard of something such as a revolution or an area of research, they are involved in the most advanced part of it.林先生解釋說,史華慈《古代》一書中所使用的vanguard 一詞,也許跟他看中了該詞本身的雙關(guān)語意有關(guān)。林先生認為,史華慈此處的vanguard,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解讀:其一,此處,vanguard一詞不好譯為“先鋒隊”,而合適的翻譯應(yīng)當是“先哲”或“前賢”,甚至可意譯為“祖訓(xùn)”等,這樣用于詮釋孔孟墨荀等古代思想家就會圓通順暢。其二,就史華慈本人的學(xué)術(shù)路徑和治學(xué)方法而論,的確也不排除其中有暗示中國先秦諸子與后來共產(chǎn)主義文獻的某些理念存在著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可能。因為史氏認為,在思想史的脈絡(luò)之中,存在著一些人類共同關(guān)切的基本問題,古今中外之人在心智上完全可能超越時空,在沒有任何現(xiàn)實聯(lián)系的情況下去關(guān)注同樣性質(zhì)的一種問題。例如,孟子、盧梭、毛澤東三人屬于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國籍,他們面臨的環(huán)境也大不相同,但是他們都曾不僅試圖把建構(gòu)各自社會的理想德性,擺到了其政治關(guān)切的中心位置,而且還都把建構(gòu)德性的根本動力歸結(jié)為“君子”、“大立法者”或“無產(chǎn)階級先鋒隊”這類社會精英。由是,以“問題意識”為中心,就有理由在他們之間展開跨越時空的比較思想研究,從中歸納出某種人類思想發(fā)展中或隱或顯但卻反復(fù)呈現(xiàn)的線索,啟迪后人不斷地沉思和反省,繼而打開更為廣闊、復(fù)雜、絢麗多彩和充滿吊詭的“意識”空間。如是,vanguard一詞的性質(zhì),在此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其三,中國式烏托邦理想的特征,不在于對未來的憧憬,而在于對“三代”的眷顧,這是中國經(jīng)學(xué)史和思想史的經(jīng)典命題。很明顯,這種“遠古的”反而是“先驅(qū)的”的“向后期冀”的精神形態(tài),與現(xiàn)代西方主流之單線式“進步主義”的觀念截然相反,換言之,它是直接“反進化論”的。由是觀之,史氏在中國古代先賢的身影之中注入vanguard意涵,對固有的西方思維邏輯來說是一種強烈的對比,而一般中國人對此則難有感覺。
二0一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我給林毓生先生打電話請教學(xué)問,當?shù)弥腋滞嫦壬谧x史華慈時,他跟我說:“同奇先生是理解史華慈精神比較深切的重要學(xué)者,他的理解深度超過了好多西方學(xué)者,所以你算[是]幸運的。但同奇先生不是那種很激情式的[人],他講話很溫和,如果你要性格不是完全跟他一樣的話,你就要練習(xí)著了解他的性格,要非常安靜地聽他講解?!?/p>
作為晚輩,我完全認同林毓生教授對他同輩學(xué)人的這一評價。關(guān)于林同奇先生的“安靜”與“謙和”,我跟他讀書是深有體會的,至于他解讀史華慈思想的功力、把握和理解深度,更是使我終身受益。
林先生詮釋文本時“摳小詞”的敏銳體悟,來自其背后“明大理”的人文關(guān)懷??赡芫褪沁@一信念,致使他在晚年最終與史華慈走到了一起。林先生曾回憶說,他一九八四年剛到哈佛就拜見了史華慈,那次史氏還談起其大哥林同濟將要到哈佛演講而突然在伯克利去世的遺憾,后來史氏還親筆給他的英文文章提出意見,并推薦他申請費正清中心的科研項目。而對史華慈思想究竟“深”在哪里,那時林先生并未真正清楚。一九九九年四月,林先生在兩次參與劉夢溪夫婦訪問史華慈,其后為整理訪談稿件而需大量閱讀史華慈的原始著述時,才真正進入到史華慈的精神世界。林先生曾說,當他大量閱讀了史氏著述后,電話跟史氏核實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史氏顯得很高興,愉快地回了一句:“Go ahead ?。ɡ^續(xù)!)”史華慈去世幾年后,林同奇與林毓生一起去看望史華慈夫人邦妮(Bunny)。邦妮反復(fù)提醒說,史華慈的興趣和關(guān)切很寬,并不僅限于中國問題研究。
在史華慈思想研究方面,林先生留下了為數(shù)并不算很多,但卻篇篇敞心亮智,極具見地的研究論文,就其與史華慈對話的“領(lǐng)悟”與“體味”的深度而言,的確可謂睿智先驅(qū)(vanguard)之一。在《人文尋求錄》中,林先生借陳寅恪著名的“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為喻,說明他體悟史氏“大思想”的境界:“我獨鐘史華慈的思想首先當然是因為我感到他的思想作為一個整體,將我自己近二十年學(xué)思所得綜合提升,取得相對穩(wěn)定的統(tǒng)相,可以說是我多年來神游冥想的歸宿,也是我人文尋求中歇腳的一片綠洲。但是,更加重要的是,因為我感到史華慈的思想對當今的中國,首先是中國人文學(xué)界有重大的參考價值?!?這是因為在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浪潮中,史華慈對美國主流社會與文化的批評,使人聯(lián)想起孔子‘天下無道’的感慨和猶太歷史上一些先知的強烈批判意識?!?/p>
林先生對史華慈思想的精當詮釋是基于他對史華慈的深刻理解。記得在還沒見到他以前,在電話中他就好多次跟我談到他自己這些年形成了一個“信念”,他在最后一篇論述史華慈思想的長文中是這樣說的:“史教授絕不僅僅是位思想史家,更不宜把他定位為區(qū)域研究專家。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思想家,一位‘憑其本身就當之無愧的思想家’(a thinker in his own right)(張灝語)。他對宇宙與人生,歷史與文化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且他的思想‘一以貫之’,具有一切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家都必須具備的思想連貫性?!?/p>
林先生對史氏思想性質(zhì)的這一判斷是有充分依據(jù)的。從一九三八年三月十日史氏的學(xué)士論文《帕斯卡與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Pascal and ⅩⅧth Centural Philosophes)直到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其去世前三十七天寫就的會議講稿《中國與當今千禧年主義—太陽底下的一樁新鮮事》(China and Contemporary Millenarianism-Something New under the Sun),林先生正是在這長達六十余年的文獻資料中提煉出了史氏思想“一以貫之”的基本線索。那就是:“[史華慈]通過努力去叩問歷史與文化的‘吊詭’(paradoxes),宇宙與人生的‘奧秘’(mysteries)。他的歷時性研究歸根結(jié)蒂是為其共時性尋求服務(wù)的?!屯ǔ5恼軐W(xué)家們不同,他鎖定了‘人類經(jīng)驗’(human experience)這個在他看來無法再化約的一切人文學(xué)科的素材。‘理不離事’(章學(xué)誠語),他把自己的‘道’(logos)化成史學(xué)家的‘肉身’。在這個意義上,史先生的歷史著作可以視為他的人文尋求的索引(index),他的許多歷史陳述只是他探索‘人的全部帶有悲劇性的復(fù)雜性’之過程所寫下的注腳(footnotes)。站在這位‘中國通’和中國思想史專家背后的是一位隱形的思想家,他賦予他的專著以經(jīng)得起咀嚼和考驗的洞見?!?/p>
在二0一三年七月十九日給我的電話中,林先生對他的這一“信念”做了進一步闡發(fā):
我們該如何更容易地適應(yīng)和理解史氏的論述路徑和風(fēng)格呢?我建議試用一個英文句子來予以概括,這句話是:“A holistic、imaginative、intuitive grasp of the entire landscape.”這里,holistic是“整全的”,imaginative是“想象的”,intuitive是“直覺的”,the entire landscape 是一種“通盤的景觀”,grasp是“掌握核心要領(lǐng)”的意思。把這些意思串起來說,中文就是:“一種整全的、想象的、直覺的通盤性全景式把握?!笔啡A慈的特點不在于數(shù)學(xué)式嚴絲合縫地邏輯推導(dǎo),而是站得很高,特別善于在上下左右、古往今來、中西各方的多層次、多角度,去體悟和把握隱藏其中的核心要素,而說出這些要素,就叫作“洞見”(insight)。
此處我們不能重復(fù)林先生的具體論述,凡略讀其《他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史華慈史學(xué)思想與人文精神》、《人、神、自然:憶老友本·史華慈—希·普特南教授訪談錄》、《兩種幸福觀和人性論—對史華慈“中國與當今千禧年主義”的解說》等篇的人,都會為他的嚴謹?shù)恼撌?、淵博的學(xué)識和深刻見解而受益其中。林先生的這幾篇大文章(還包括幫助別人整理的采訪文章),是理解和詮釋史氏理念的傳世佳作,同時也是他自己審辯(criticize)人性、現(xiàn)實與人生的沉思。正如王元化先生生前在給林先生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你的論文,問題抓得準確、細致、深刻,顯示了你思想學(xué)術(shù)的功力。我們這里的一些理論家,只有一副黑白分明單線思考的頭腦,所以永遠也不能揭示問題的真相,寫出具有思想深度的文章。我希望你的文章對我們的思想界可以形成一種啟示,在一些論者身上發(fā)生有益的影響,如果大家認真地好好地去讀你的文章的話?!?/p>
二0一三年八月十四日,我訪學(xué)期滿即將回國了。之前幾天的一個傍晚,林先生、葉師母和伯工兄全家準備了波士頓著名的大龍蝦為我送行。那天晴空萬里,橘黃色的晚霞伴隨著煦煦微風(fēng),使林家那原木大露臺格外溫馨。記得晚宴上林先生始終微笑,但卻沒說什么話。臨行告別時,他老人家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門口,我聽到他自言自語地低聲嘟囔出一句話:“It will be solitarily!”(“那將會孤寂!”用林先生教我的方法,這里It應(yīng)當是指我離開他回國這件事。)一瞬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慈祥的老人,蒙的淚水里映滿了那橘黃色的霞光。是的,我知曉,他這是在期冀,我這一走,誰人將再來跟他“讀”史華慈?這種“孤寂”是指他自己,更是為史華慈的睿智可能被世人遺忘而惋惜。
晚年的林先生不止一次地感慨人生苦短。他們說自己年輕時正處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之際,顛沛流離,以后又是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使人無法心安。直到一九八四年他六十歲到哈佛后才真正地開始做“學(xué)問”。這最后的三十年,林先生可謂專注投入,一絲不茍,嘔心瀝血。我相信,他的這些靠心和靈體悟出的研究成果,將作為寶貴的精神財富,滋養(yǎng)我輩及其后人。
面對這個嘈雜的世界,我愿在文末引用林先生八十七歲高齡所撰最后一篇論文的最后一句話,這似乎是一位因?qū)υ捠啡A慈而“悟道”的純凈學(xué)人,傾盡全力,向他所珍重的世界喊出的最后心聲:
長久以來人們一直為自己的物質(zhì)成就高唱凱歌,勇往直前。難道不應(yīng)該停下腳步聽一聽來自人文主義者關(guān)于人類命運及其吊詭的呼聲嗎?“數(shù)叢沙草群鷗散,萬里江田一鷺飛。”是時候了,停一下,聽一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