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琴
(云南師范大學 商學院,云南·昆明 650106;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 200083)
稱謂語是人際關系的文化符號,蘊藏著一定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白族使用白語進行交流。白語使用了漢語的音與義,并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字來記錄白語,稱之為“白文”,它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彝語支。白語親屬稱謂與其他民族親屬稱謂大部分是相同的。白語親屬稱謂語與藏緬語使用民族的親屬稱謂語類似,注重輩分的差別,另一方面也和漢語親屬稱謂語類似,除注重輩分差別之外,還注重年齡、性別的差別,及父族和母族差別。白語親屬稱謂中只有少部分與其他民族有所不同。這些不同部分正反映了白族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
借助于楊文輝博士著作中所列的白語親屬稱謂表(如下表),表中主要反映了以“我”為中心的上溯兩代,下延兩代的主要稱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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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表是以大理方言的挖色話為依據(jù)所作的標示。有的稱謂是白語式稱謂,可以獨立使用,如“ɑte”——弟弟、“t?i”——兄弟之子女/丈夫兄弟之子女/妻子兄弟之子女/姐妹之子女/丈夫姐妹之子女/妻子姐妹之子女、“ɑku”——父親弟之妻/父親之姐妹、“ɑji”——母親之妹、“ɑpo”——母親姐妹之夫、“ɑ?i”——兄之妻、“ɑ?i”——姐姐等。白族中還同時使用漢語式的稱謂,如“ɑye”——祖父/外祖父、“ɑnɑi”——祖母/外祖母、“ɑdei”——父親、“ɑm?”——母親、“ɑshu”——叔父、“ɑzi”——兒子、“ɑnui”——女兒等,反映了漢文化的影響。白語式稱謂多傾向于女性,漢語式稱謂多傾向于男性。而且,白語式稱謂既有直系血親親屬,又包括旁系親屬,而漢語式親屬稱謂則多為直系血親親屬[2]。
在漢族的親屬稱謂系統(tǒng)中,血親和姻親比輩分更重要。在漢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輩分主要是用來協(xié)調(diào)相同性別的關系,也就是說漢族人只有在與相同性別的不同輩分親屬打交道時,輩分將會表現(xiàn)出一定的作用。與此不同的是,當白族人與不同性別的親屬交往時,“男尊女卑”的作用就會顯現(xiàn)出來,而輩分是不起多大作用的[3]。
在白族親屬稱謂中,特別是直系親屬稱謂中,輩分的作用特別明顯。表現(xiàn)在白語親屬稱謂在尊親輩區(qū)分明顯,在同輩及矮輩上區(qū)分不明顯。白族對長輩的稱謂中,不僅稱呼不同,而且也反映在性別上的不同:父(母)一祖父(母)一曾祖父(母)一高祖父(母)。這與云南很多藏緬語民族的稱謂都有很大的不同(藏緬語中,好多的少數(shù)民族沒有高祖的稱呼,最高位的尊親為曾祖父,曾祖父就相當于祖宗),這是受了漢語言文化的影響。白族許多家族內(nèi)部有族長,族內(nèi)一切事務和糾紛必由他仲裁方為有效。
在同輩親屬稱謂中只有兩組稱呼,即同輩男子稱謂中區(qū)分兄和弟,同輩女子稱謂中區(qū)分姐和妹,幾乎完全不分父族(堂房)和非父族(表親)的區(qū)別。白族社會的家法制度表現(xiàn)為家族以及家庭內(nèi)部的對輩分的要求較嚴,在同輩的兄弟姐妹中,長子的后代都被稱之為哥或姐,所謂“長支為大”。堂親中的堂兄弟堂姐妹和表親中的表兄弟表姐妹的稱謂也了沿襲父母輩的稱呼,不論年齡大小,大伯的子女都被稱呼為“ɑk?”、“ɑ?i”,叔叔的子女被稱為“ɑte”、“?vthe”,表兄妹亦然。表兄妹間也可以以“阿表”相稱。這種稱呼反映了白族同輩男子或女子在生產(chǎn)勞動、社會交往、求偶以及宗教祭祀等活動中以平等身份參加,不必作詳細稱謂區(qū)分。如果需要作特別的區(qū)分,則借用漢語。這說明了平輩間親屬稱謂區(qū)別不重要或沒有必要,從側(cè)面反映了在白族歷史上存在著平輩男女之間的血婚制[1]。此外,在白語夫妻稱謂中還隱含著索要和還債的關系,丈夫“s???”意為索要的人,有的地方稱妻子為“微演”,意為欠債的人,夫妻結(jié)合是因有所欠[4]。
卑稱親屬沒有性別區(qū)分。表明尊親親屬比平輩和矮輩親屬有著更高的社會地位[2]。白族崇尚禮儀、講究尊卑有序、長幼有別。在輩分與直旁系的關系中,也可以看出輩分的重要性。在父輩親屬稱謂上,按照與父親的年齡高低比較區(qū)分出叔、伯、伯母、嬸;在矮輩親屬中,直系兒子稱為“zi”,旁系的侄、外甥稱為“di”,在孫輩則直系和旁系合并為一個“suɑn”。由此可以看出,白語親屬稱謂中,無論是直系親屬稱謂還是旁系親屬稱謂,優(yōu)先顧及到的是輩分的差別,然后才是直系和旁系[2]。
性別、輩分和年齡相結(jié)合,白語在親屬稱謂上,表現(xiàn)為:年紀大與輩分高的人的稱謂,必須對性別作出區(qū)別;年紀小和輩分低的人的稱謂,就沒有必要對性別作出區(qū)別。因此,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夏威夷式與蘇丹式的親屬稱謂制[2]。夏威夷式親屬稱謂按照輩分和性別,如果是相同的輩分和相同的性別,就用同一種稱謂語。與父母同一輩的親屬中,男性親屬都稱之為父,女性親屬都稱之為母。同一輩的表兄弟表姐妹、堂兄弟堂姐妹按親兄弟姐妹稱呼??梢?,夏威夷式親屬稱謂注重輩分的差別,而不管你是父族還是母族、直系還是旁系。夏威夷式在白族親屬稱謂表現(xiàn)在平輩和卑稱親屬稱謂上。反映了父母的任何一方對個體都同等重要,這一稱謂制度將核心家庭淹沒于大親屬集團中[3]。蘇丹式親屬稱謂也稱描述式親屬稱謂,具有高度描述性,對不同的親屬都有不同的稱謂。受漢文化的影響,白語親屬稱謂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主要是在尊親親屬稱謂上,既注重輩分的差別,直系與旁系的差別,也注重父族與母族以及年齡的差別。
有研究者指出,白族人按照“性別”和“親屬關系的性質(zhì)”區(qū)分親屬,母性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白族人形成了“重男不輕女”的性別觀,親屬詞的語義空間和分類樹狀圖呈現(xiàn)出依照性別高度對稱的特點[5]。這種帶有母性文化的親屬稱謂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
1.從妻居現(xiàn)象中的親屬稱謂
白族保留了大量的從妻居的習俗。在缺少兒子的白族女方家庭中,為將宗業(yè)延續(xù)下去,可以招女婿。甚至有子也招女婿,有“招女受恩”一說以及“賣兒子,招女婿”現(xiàn)象。認為招女婿沒有什么恥辱,男方入贅后,要改隨女方姓,今后有了子女也自然隨了女方的姓氏。入贅后,伴隨著男方姓氏、身份、地位的變化,家庭在親屬稱謂上,也面臨多重轉(zhuǎn)換[6]。而女子出嫁則不改姓名。男方成了女方家這邊的“兒子”(招女婿也稱招兒子),使翁婿關系變成了父子關系,是妻子的兄弟姐妹的“兄弟”,稱呼他人跟隨妻子同樣的稱謂;男方的親生父母家庭那邊則成為“嫁兒子”,雖然男方與自己的親生父母和親兄弟姐妹的關系和稱謂沒有變化,但下一輩的子女對親屬稱謂則有明顯的不同。如子女稱呼妻子的哥哥為“大爹”而不是“舅爹”,相應地子女稱呼妻子哥哥的妻子為“大媽”而不是“舅媽”。因而稱謂上出現(xiàn)了,舅舅被稱呼成叔伯,姨媽被稱呼成姑媽,沒有了舅爹和舅媽,也沒有了姨媽和姨爹。這種稱謂上的變化,確立了被“招兒子”的社會地位和財產(chǎn)繼承權,同時也排斥了相應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地位。所帶來的影響是舅表和姑表的關系比姨表關系要長遠些,走往也更頻繁。這是一種具有財產(chǎn)繼承而排斥內(nèi)涵的稱謂,剝離了親血緣關系,確立了“擬血緣”的社會關系。使得女方招贅家庭回歸正常的以宗親為原則的父子兄妹等親屬網(wǎng)絡,確定了社會認可的親屬體制,招贅家庭和入贅者不受歧視,這與受歧視的漢族家庭入贅有明顯的區(qū)別,體現(xiàn)了較高的白族女性地位[5]。
2.“姑父”和“姨父”男借女用現(xiàn)象[1]
從語源方面來看,在白語稱謂中,“姑父”和“姨父”源于白語,但不太常用,屬于男用女稱,表明了這兩種男性親屬不重要。因為在進入農(nóng)耕社會以前,白族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曾居于主導地位,以女性為主的稱謂一直沿用過來。而白族親屬稱謂中的父親、伯父、叔父、舅父等則是后來源于漢語。
3.白語式稱謂和漢語式稱謂
按照語源學和語義結(jié)構,將白族的稱謂劃分為白語式稱謂、漢語式稱謂及復合式稱謂。白語式稱謂是用白語稱呼的最基本的稱謂。漢語式稱謂是來自于漢語影響的稱謂。從基本稱謂來看,白語稱謂中的白語式稱謂和漢語式稱謂的差異表現(xiàn)為:白語式稱謂較注重女性,而漢語式稱謂較注重男性;漢語式稱謂注重直系血親親屬,白語式稱謂則較廣泛。從白語的產(chǎn)生到逐漸受漢語的影響歷程來看,這同樣反映了白族女性在早期社會中處于較高的地位。
對于白族的母性文化現(xiàn)象,學者多有分析。白族母性文化體現(xiàn)為[7-8]:(1)對“天”的稱謂以“母”為主。白語一直以“天”為“母”,將天稱作“海母康”、“海母乘”和“海母撇”。(2)白族“母性”故事較多。在白族民間文學中的《開天辟地》、《望夫云》、《九隆神話》、《觀音收羅剎》、 《避沙珠》、 《母雞抱鴨》、 《出門調(diào)》、《轆角莊》等,都是關于母性的故事;白族歷史上的多個地方政權都與“母性”有關;白族“三月街”、“火把節(jié)”和“石寶山朝山曲會”與“母性”故事有關。(3)白族日常用語遵行“以母為大”。民間有“萬事不離母”之說,“母”被稱之為“當家嫫”,安排家庭的日常生產(chǎn)生活,地位高。兒媳婦稱為“恩嗨嫫”,意思是“下一世之母”。而男子常常外出靠技術手藝掙錢。白族人稱會誦經(jīng)的人為“經(jīng)母”,稱最會唱白族歌調(diào)的人為“曲母”,稱釋伽牟尼造像為“佛母”,稱彌勒佛造像為“彌勒佛母”,稱最大的一丘田為田母一丘,等等。(4)女性生殖器崇拜。在大理劍川石寶山一石窟座上有似女性生殖器的外陰的錐狀物,白語稱為“阿央白”,隱諱語意為“姑娘的生殖器”,特別受當?shù)厍笞有那械陌鬃鍕D女所祈禱祭祀,與其他菩薩、佛同列,受到莊重的禮拜。(5)喪葬習俗中對對母親喪葬格外重視。有量力辦父喪事,跪辦母喪事一說。母親死后,要請舅家驗尸方可蓋棺。如平時兒女不孝,舅家借此機會“鬧喪”。母親出殯時孝子的“哭喪棒”要比父親出殯時的“哭喪棒”要短一截,表示需要孝子彎腰更低一些。(6)叔、伯、舅等關系中,以舅權為大。紅白喜事中,舅家到場決定甥輩的婚事,辦理父母的喪事。舅權來源母權,是白族文化“以母為大”的體現(xiàn)。此外,母性文化還體現(xiàn)在白族的風俗習慣、女神信仰以及婚姻家庭制度中。如以白族中老年婦女為成員的宣揚母性倫理觀念的蓮池會組織。與同樣源于古羌人的彝族相比,白族的母性文化十分不同。彝族人遵行“男尊女卑”,男女間界限分明。而白族人卻對女性尊敬。彝族盛行“姑舅表婚”卻禁止“姨表婚”。而白族盛行“姑表舅婚”,也可以進行“姨表婚”[5],反映了白族人具有的男女平等觀念。
在白族社會中,存在對非親屬(熟人或是陌生人)使用親屬稱謂,這是親屬稱謂的泛化,是一種擬親屬稱謂。如大伯、伯母、叔叔、大哥、大姐、姑(或稱娘娘)等較為常見。對堂兄弟的舅舅、舅媽,可以跟堂兄弟相同的稱呼;對姑表兄弟、姨表兄弟的姑姑、姑父,對好朋友的舅舅、舅媽、姑姑、姑父也可以跟好朋友一樣地稱呼。這種擬親屬稱謂白族比漢族更為普遍。這種親屬稱謂泛化現(xiàn)象,一方面與社會通用語缺失有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滿足人們拉近人際距離的需要。用親屬關系、血緣關系的稱謂來稱呼其他非親屬的人,使人際關系達到最親密的狀態(tài),反映了白族人崇尚親情、重視人情、尋求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通過擬親屬稱謂將非親屬成員拉入到親屬成員關系網(wǎng)中,拉近了雙方的社會距離。擬親屬稱謂不僅用于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不熟悉的情況,也用于雙方熟悉的情況。在第二種情況下,更主要的作用是增近雙方的感情,使說話氣氛更加活躍。使用擬親屬稱謂還表明了說話者對聽話者的尊敬,達到有效的交往效果。在雙方熟悉的情況下,使用擬親屬稱謂主要根據(jù)輩分,就像親屬之間的稱謂語一樣,顯示了白族社會一種世襲的輩分傳承關系,這一點較漢族為甚。在輩分不清楚或不熟悉的情況下,會根據(jù)年齡考慮選擇擬親屬稱謂。此外,擬親屬稱謂還帶有特定的感情色彩,體現(xiàn)了交往的禮儀態(tài)度行為。借著擬親屬稱謂體現(xiàn)的尊敬、順從或是威嚴、愛護,將親屬稱謂的尊卑長幼所規(guī)定的態(tài)度和行為擴展到非親屬關系中,對交際者之間關系起到了一種凝聚的作用,使得白族社會聯(lián)系更加緊密。
初步研究表明,白族的婚姻制度經(jīng)歷了血緣婚-群婚-對偶婚-一夫一妻婚(專偶婚)的發(fā)展演化[9]。這在白語親屬稱謂中有所反映。在白語親屬稱謂中,對父族和母族的稱謂具有顯著的差別,然而對卑稱卻表現(xiàn)得雙系不分。有研究者指出[2],在白族歷史上曾經(jīng)這表明了白族先民曾流行過雙系繼嗣制度。這表明白族的發(fā)展似乎經(jīng)歷了從母系到父母雙系,再到如今父權漸顯的發(fā)展階段。白語受漢語的影響比較深遠,親屬稱謂上也是漢語與白語相融合的產(chǎn)物,是漢文化對白族文化影響的一個側(cè)面。從語源學角度看,許多親屬稱謂都是源于漢語,如父、兄、姐、弟、妹、伯、伯母、姑母、舅、舅母等[1]。因此,理解白族文化,離不開漢文化對白族文化逐漸滲透并由白族文化體系所容納認可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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