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麗
(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試論《魏書》在中古漢語詞匯史上的研究價值
李 麗
(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成書于中古時期的《魏書》語言較為典雅規(guī)范,但仍在中古詞匯史上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表現(xiàn)在《魏書》具有大量的口語俗語成分、外來語、新詞新義和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方言詞。
《魏書》;語詞;中古漢語;詞匯史;研究價值
北齊魏收領(lǐng)銜主修的《魏書》是一部記載4世紀末到6世紀中葉北魏王朝興亡史的史書?!段簳吩诹鱾鬟^程中逐漸殘缺,幾經(jīng)后人增補。宋仁宗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朝廷曾命館閣官劉攽、劉恕、范祖禹等進行校勘,查出《魏書》殘缺為后人所補各卷,并將補缺各卷的來源“各疏于逐卷之末”。其目詳見殿本《廿四史考證》及《魏書源流考》。今中華書局點校本[1]在百衲本、南本、殿本、局本、北本、汲本的基礎(chǔ)上將《魏書》所缺及殘卷做了科學(xué)的處理,并在校記中一一說明。據(jù)筆者統(tǒng)計[2],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中的卷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七、十八、十九上、二十、二十二、二十五、三十三、三十四、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上、八十三下、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之三、一百零五之四總計二十八卷①是后人增補而成。除掉這二十八卷之外的一百零二卷可以看作是南北朝時期的文獻。盡管相較于同時期的小說、樂府詩等,《魏書》語言較為典雅規(guī)范,但由于《魏書》畢竟成書于中古時期,漢語的蓬勃發(fā)展依然鮮明地顯現(xiàn)其中,因而《魏書》具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特色。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諸方面:
黃征先生曾談到北魏“統(tǒng)治階層的人大多為鮮卑族人,漢語修養(yǎng)不高,因而他們的語言中口語成分很大,較少漢族文人的文言習(xí)氣,所以他們的奏章、書信等俗語詞就用的特別多。由于時尚所染,漢族文人或官僚的文字也變得十分口語化”[3]。
《古弼傳》:世祖大閱,將校獵于河西。弼留守,詔以肥馬給騎人,弼命給弱者。世祖大怒曰:“尖頭奴,敢裁量朕也!朕還臺,先斬此奴。”弼頭尖,世祖常名之曰筆頭,是以時人呼為筆公。(卷28,第692頁)
“筆頭”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對古弼的昵稱。②“尖頭奴”則是拓跋燾在古弼違背自己旨意憤不可遏的情況下對古弼的怒稱。
“裁量”,指“算計、裁度”,是中古時期常用詞。如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三十四《明威儀法之一》:“若水器有蟲者,不得言此中有蟲,當持草橫上令知有蟲相。不得多用,水應(yīng)裁量用?!保╞16-18)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四十三《觀天品之二十二》:“所妨亂者,不知業(yè)因,不知果報,不知善道及不善道,不知威儀,不知方處,不知時節(jié),不知裁量足與不足,不知大眾……”(c13-15)《宋書·廬陵孝獻王義真?zhèn)鳌罚骸凹爸翚v陽,多所求索,羨之等每裁量不盡與,深怨執(zhí)政,表求還都。”還可指“衡量、品評”,如《后漢書·黨錮列傳》:“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梁諸大法師集撰《慈悲道場懺法》卷六《解怨結(jié)之余》:“乃至品詳③圣賢,裁量君父,譏說師長,背④善知識,無道無義,無所顧難?!保╞27-28)亦指“減少分量”,如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七《笨麹并酒》:“與人此酒,先問飲多少,裁量與之。若不語其法,口美不能自節(jié),無不死矣?!?/p>
“臺”,是中古時期對朝廷禁省的稱呼。宋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五“臺城少城”曾言:“晉宋間,謂朝廷禁省為臺,故稱禁城為臺城,官軍為臺軍,使者為臺使,卿士為臺官,法令為臺格。需科則曰臺有求須,調(diào)發(fā)則曰臺所遣兵。”[4]如《世說新語·德行》:“丞相還臺,及行,未嘗不送至車后。”徐震堮校箋:“晉宋間謂朝廷禁省為臺?!保?]《顏氏家訓(xùn)·慕賢》:“侯景初入建業(yè),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王利器集解:“此臺門亦謂臺城門也?!保?]《宋書·王曇首傳》:“率府州文武嚴兵自衛(wèi),臺所遣百官眾力,不得近部伍,中兵參軍朱容子抱刀在平乘戶外,不解帶者數(shù)旬。”梁慧皎《高僧傳》卷十“釋保志”:“齊屯騎桑偃將欲謀反,往詣志。志遙見而走,大呼云:‘圍臺城,欲反逆,斫頭破腹。’后未旬事發(fā),偃叛往朱方,為人所得,果斫頭破腹。”(b19-22)《南齊書·高帝紀》:“二十七年,索虜圍汝南戍主陳憲,臺遣寧朔將軍臧質(zhì)、安蠻司馬劉康祖救之,文帝使太祖宣旨,授節(jié)度。”
《魏書》的口語俗語成分不僅存在于普通語詞,還存在于專有語詞中。如《魏書》中的人名:梅蟲兒、丁蟲、丁鵝、費羊皮、韓羊皮、黃大虎、黃桃樹、李豹子、呂豹子、皮豹子、李大蓋、李大黑、盧丑、樓龍兒、閭大肥、呂茍兒、許赤虎、薛虎子、薛野⑤[7]、楊佛狗、翟黑子、趙小、白頭、黃頭、烏頭、虎頭、龍頭、傅豎眼、楊大眼、楊小眼、騫小眼等等,非常之樸野通俗甚至有點丑陋。
另外還有大量的口語化說法,如:
《楊播傳附遁弟逸傳》:其兵吏出使下邑,皆自持糧,人或為設(shè)食者,雖在闇室,終不進,咸言楊使君有千里眼,那可欺之。(卷58,第1301頁)
表示“能觀察千里的眼睛”的“千里眼”,最先是以“千里目”的形式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如西晉孫楚《之馮翊祖道詩》:“舉翮撫三秦,抗我千里目?!备鶕?jù)汪維輝先生的考證,至遲到漢末“眼”已在口語中替代了“目”,到了六朝后期“眼”在文學(xué)語言中替代了“目”[8]。就我們的觀察,“千里眼”最早見于文獻的就是《魏書》此例。此后文獻中承用不輟,如《北史·楊播附逸傳》亦稱楊逸為“千里眼”。北宋賀鑄《減字浣溪沙》十五之四:“望處定無千里眼,斷來能有幾回腸?”南宋妙源編《虛堂和尚語錄》卷五《頌古》:“有三尺劍,可以謁趙國。無千里眼,難以見懸絲?!保╞13-14)到了元明時期,已經(jīng)可以指觀察敏銳、消息靈通的人,如《全相平話五種·武王伐紂平話》卷下:“此二人:名離婁者是千里眼;名師曠者是順風耳。二人別無一能,只除遠近皆聞皆見?!鄙踔脸蔀楣砩竦拿郑纭段饔斡洝返谝换兀骸坝窕蚀筇熳鹦犯呱系?,駕座金闕云宮靈霄寶殿,聚集仙卿,見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順風耳開南天門觀看?!爆F(xiàn)代漢語中,除了比喻目光敏銳之外,在哈爾濱、濟南、洛陽、西安、烏魯木齊、萬榮、萍鄉(xiāng)等地的方言中,“千里眼”已是望遠鏡的別稱了。[9]403
《甄琛傳》:琛曾拜官,諸賓悉集,巒乃晚至,琛謂巒曰:“卿何處放蛆來,今晚始顧?”雖以戲言,巒變色銜忿。(卷68,第1512頁)
“放蛆”指說閑話,說壞話⑥?!扒边@種比喻用法在中古之后的文獻依然可見,如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廝待數(shù)黑論黃,惡紫奪朱?!薄都t樓夢》第九回:“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攮知道,有這些蛆嚼!’”《紅樓夢》第三三回:“那琪官兒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昔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泵駠鴷r期葉小鳳《如此京華》上卷第十六回:“挹芬又急又笑道:‘你快擱著嚼蛆,講罷!’”沈從文《紳士的太太》:“聽到一點毫無根據(jù)的讕言,就拿來嚼蛆?!薄敖狼痹诂F(xiàn)代漢語方言中依然使用,如在揚州、丹陽話中指信口胡說,“有話當面講,不要背后嚼蛆”(揚州),“你弗要聽他嚼蛆”(丹陽)。在武漢、銀川、蘇州等地指胡說八道,為詈詞,如“你又在嚼蛆”(武漢),“你罷聽他嚼蛆,哪有那回事呢”(銀川),“俚說今朝請客吃飯,用脫一百只洋得來——聽俚嚼蛆”(蘇州),上海話中更有“嚼白蛆”的說法。⑦[9]6320
公元4世紀到6世紀,中國的北方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主的時代,尤其是北魏王朝、東魏北齊、西魏北周都是鮮卑族或鮮卑化的漢人為主建立的王朝,使得中國的北方“夷夏相雜,音句尤媸”(唐劉知幾語)。同時,北魏王朝境內(nèi)還有其他少數(shù)民族生活,并且北魏王朝同其他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也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另外,南北朝時期是佛教在中國蓬勃發(fā)展的時期,佛教的傳播不僅從思想上影響了各族人民,而且也把異質(zhì)語言的影響帶給了漢語。因此盡管《魏書》在敘述少數(shù)民族史實時往往“諱彼夷音,變成華語”(唐劉知幾語),但是這一時期北方漢語在發(fā)展中融合了很多異質(zhì)成分確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魏書》包含了大量的外來語,如:
《序紀》:“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卷1,第1頁)
《鮮卑禿發(fā)烏孤傳》:“初母孕壽闐,因?qū)嫯a(chǎn)于被中,乃名禿發(fā),其俗為被覆之義?!保ň?9,第2200頁)
《魏書》釋“托跋”為“土”,釋“禿發(fā)”為“被覆”,《魏書》的詞義解釋或許有問題⑧,但“托跋”、“禿發(fā)”為鮮卑語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
《世祖太武帝紀》:“蠕蠕陸梁于漠北,鐵弗肆虐于三秦。”(卷4上,第83頁)
“蠕蠕”是北魏王朝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柔然的稱呼,太武帝拓跋燾“以其無知,狀類于蟲,故改其號為蠕蠕”(《魏書·蠕蠕傳》)?!端螘贰赌淆R書》稱“芮芮”,《北齊書》《隋書》作“茹茹”,與“柔然”都是一名的異譯。
《魏書·鐵弗劉虎傳》:“北人謂胡父鮮卑母為‘鐵弗’,因以為號?!卑创?,“鐵弗”是父匈奴、母鮮卑所生者。日本學(xué)者白鳥庫吉認為“鐵弗”是“野合”,相當于滿語的dufe(淫亂)。聶鴻音先生認為“鐵弗”不如看做是蒙古語tal(半)和梵語putra(子)的合成詞[10]。無論“鐵弗”含義如何,然是非漢語成分明矣。
《高句麗傳》:“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瓕m曾孫位宮亦生而視,人以其似曾祖宮,故名為位宮,高句麗呼相似為‘位’。”(卷100,第2214頁)
表“善射”的“朱蒙”、表“相似”的“位”,是朝鮮族語應(yīng)該無疑。
《賨李雄傳》:“賨李雄,字仲儁,蓋廩君之苗裔也。其先居于巴西宕渠。秦并天下,為黔中郡,薄賦其民,口出錢三十,巴人謂賦為‘賨’,因為名焉。”(卷96,第2110頁)
《說文·貝部》:“賨,南蠻賦也?!笨芍百z”是我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對賦稅的稱呼?!段簳酚涊d為“巴人謂賦”無疑是正確的。
再如西南的獠族稱呼男子為“阿謩”“阿段”,稱呼女子為“阿夷”“阿等”,稱所居住的住宅為“干蘭”,高句麗的官號“謁奢”“太奢”“大兄”“小兄”,波斯的官員“摸胡壇”“泥忽汗”“地卑”“遏羅訶地”“薛波勃”,佛教用語“浮屠”“佛陀”“浮圖”“沙門”“桑門”“僧”“比丘”“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沙彌”“比丘尼”等等在《魏書》中都有記錄。
《魏書》中的新詞新義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單音詞出現(xiàn)新的義項。如:
“別”在《魏書》中共現(xiàn)577例,其中作為單音詞使用者349例。這349例“別”共有10個義項,其中7個沿承了先秦兩漢的意義和用法:(1)分剖、分開、分別;(2)離別、離開;(3)分支、支裔;(4)分辨、區(qū)分;(5)差別、不同;(6)另外的,其他的;(7)副詞,另外。如:
(1)《李沖傳》:父亡后,同居二十余年,至洛乃別第宅,更相友愛,久無間然,皆沖之德也。(卷53,第1189頁)
(2)《序紀》:旦,請還,曰:“明年周時,復(fù)會此處?!毖越K而別,去如風雨。(卷1,第3頁)
(3)《庫莫奚傳》:庫莫奚國之先,東部宇文之別種也。(卷100,第2222頁)
(4)《辛雄傳》:今議者不忍罪奸吏,使出入縱情,令君子小人薰蕕不別,豈所謂賞善罰惡,殷勤隱恤者也。(卷77,第1692頁)
(5)《劉昶傳》:當今之世,仰祖質(zhì)樸,清濁同流,混齊一等,君子小人,名品無別,此殊為不可。(卷59,第1310頁)
(6)《楊播附侃傳》:而侃曰:“白捺小城,本非形勝。邃好小黠,今集兵遣移,虛構(gòu)是言,得無有別圖也?”(卷58,第1281)
(7)《辛紹先附祥傳》:祥曰:“道顯面有悲色,察獄以色,其此之謂乎?”苦執(zhí)申之。月余,別獲真賊。(卷45,第1026頁)
另外還有三個義項是中古時期新義:(8)特別;(9)各自;(10)每⑨。如:
(8)《劉昞傳》:遂別設(shè)一席于坐前,謂諸弟子曰:“吾有一女,年向成長,欲覓一快女壻。誰坐此席者,吾當婚焉。”(卷52,第1160頁)
(9)《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列傳》:丕議:“諸曹下大夫以上,人各將二吏,別掌給過所,州郡亦然,不過三日,給之便訖,有何難也?”高祖從之,四日而訖。(卷14,第358頁)⑩
(10)《世祖紀》:各列家別口數(shù),所勸種頃畝,明立簿目。(卷4,第109頁)
《出帝紀》:五月丙戌,增置勛府庶子,廂別六百人;又增騎官,廂別二百人;依弟出身,騎官秩比直齋。(卷11,第289頁)
又如“官”的“稱呼帝王、父親”或“帝王自稱”義,“假”、“休”的“假日,假期”義,“分”的“恩情、情分”義,“剩”的“剩余”義,“困”的“病情嚴重”義,“辦(辨)”的“能,能夠”義,“登”的“立即、立刻”義等等均為中古時期新義。
2.新的復(fù)音詞出現(xiàn)
如表示“皇位繼承人,太子”,《魏書》除了承用古已有之的“太子”“東宮”“儲主”等形式外,還使用了中古時期新出現(xiàn)的語詞形式如“儲貳”“儲宮”儲副”“儲君”“儲后”“東儲”“皇儲”“儲兩”“儲體”等,其中“儲兩”“儲體”首見于《魏書》,如:
《肅宗孝明帝紀》:“自潘充華有孕椒宮,冀誕儲兩,而熊羆無兆,維虺遂彰?!保ň?,第248頁)
《崔光傳》:“陛下春秋已長,未有儲體,皇子襁褓,至有夭失?!保ň?7,第1491頁)
這些中古時期出現(xiàn)的新語詞,對后世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多不敘。
又如指“諸曹走使”的“鳧鴨”、指“侯官”的“白鷺”、指“所屬部隊”的“幢?!薄⒅浮翱途訃鴥?nèi)的外族人或外國人”的“蕃客”、指“辦理”的“辦集”、指“獨特出眾”的“獨著”、指“依樣描制、復(fù)制”的“摹搨”、指“簡陋房屋”的“蓬檐”、指“互相支持”的“枝援”、“形援”等等,均為中古時期的新語詞。
3.故有復(fù)音詞出現(xiàn)新義
如上古文獻中多指“解散,散落”的“解落”,在《魏書》中出現(xiàn)了新義“解除,免除(官職)”,例如:
《彭城王勰傳》:“自陛下龍飛九五,屢求解落,既為宰輔所抑,亦不為陛下所許?!保ň?1下,第580頁)
又如上古文獻中形容“憂慮勞神的樣子”的“草草”,在《魏書》中形容“騷擾不安的樣子”,例:
《陸真?zhèn)鳌罚骸皷|平王道符反于長安,殺雍州刺史魚玄明,關(guān)中草草?!保ň?0,第731頁)
再如“阿容”指“偏袒寬容”、“決了”指“了斷解決”、“淪沒”指“淪陷”、“開爽”指“天氣晴朗”、“蕭索”指“淡漠,冷漠”、“邁跡”指“追隨,效仿”等等,均是中古時期新義。
南北朝時期,南北雙方對峙,“南染吳越,北雜夷虜”(北齊顏之推語),南北漢語經(jīng)歷了不同的融合變化,同時也由于“區(qū)分壤隔,稱謂不同”(唐劉知幾語),南北漢語存在著一些差異?!段簳纷鳛槌蓵谀媳背瘯r期的北朝作品,也保存了豐富的地域方言詞。如:
《吐谷渾傳》: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內(nèi)有小山,每冬冰合后,以良牝馬置此山,至來春收之,馬皆有孕,所生得駒,號為龍種,必多駿異。吐谷渾嘗得波斯草馬,放入海,因生驄駒,能日行千里,世傳青海驄者是也。(卷101?,第2240-2241頁)
《魏書》諸例中的“草”指雌性禽畜,字又作“騲”,這是南北朝時期的北方方言詞?。在當時北方文獻中多有出現(xiàn),如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盤經(jīng)》卷二十八《師子吼菩薩品》:“如汝所言乳有酪者,何故賣乳之人但取乳價不責酪直?賣草馬者但取馬價不責駒直?”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五十五:“彼出寺外,比丘亦出寺外。寺外有死騲?馬,彼于死馬所便滅……”北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一《棄老國緣》:“天神又以二白騲馬,形色無異,而復(fù)問言:‘誰母誰子?’君臣亦復(fù)無能答者?!北蔽嘿Z思勰《齊民要術(shù)·序》:“杜畿為河?xùn)|,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皆有章程,家家豐實。”又《齊民要術(shù)》卷六“養(yǎng)牛、馬、驢、騾”:“常以馬覆驢,所生騾者,形容壯大,彌復(fù)勝馬。然必選七八歲草驢,骨目正大者:母長則受駒,父大則子壯。草騾不產(chǎn),產(chǎn)無不死。養(yǎng)草騾,常須防勿令雜群也?!睎|魏瞿曇般若流支譯《金色王經(jīng)》卷一:“彼金色王,極大富樂、有大財寶,多有雜物多受用物,多有錢、谷珠及真珠、珂寶、珊瑚,多有金銀、饒生色金,多有象馬多有牛群,多騲馬群充滿欄廐。”(b14-18)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書證》:“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無騲也。”又“《駉頌》既美僖公牧于坰野之事,何限騲騭乎?”
顏師古《匡謬正俗》卷六“草馬”:“其牝馬唯充蕃字不暇服役,常牧于草,故稱草馬耳?!闭卤搿缎路窖浴め寗游铩罚骸敖癖狈酵ㄖ^牝馬曰草馬,牝驢曰草驢?!痹诂F(xiàn)代漢語中,南方方言中也稱雌性禽畜為“草”,如吳方言區(qū)的溫州等地稱呼“草馬”、“草狗”、“草貓”、“草雞”、“草鴨”,寧波、金華等地稱呼“草雞”、“草鴨”。閩方言區(qū)的廈門等地也稱呼“草雞”等。[9]2555-2566
又如北魏時期設(shè)立行政單位“鎮(zhèn)”,其最高長官稱為鎮(zhèn)都大將,既掌管軍隊,又兼理民政。北魏時期所設(shè)立的鎮(zhèn)見于《魏書》的有:薄骨律鎮(zhèn)、長安鎮(zhèn)、仇池鎮(zhèn)、敦煌鎮(zhèn)、枋頭鎮(zhèn)、枹罕鎮(zhèn)、撫冥鎮(zhèn)、廣阿鎮(zhèn)、廣昌鎮(zhèn)、懷荒鎮(zhèn)、懷朔鎮(zhèn)、臨濟鎮(zhèn)、靈丘鎮(zhèn)、平原鎮(zhèn)、柔玄鎮(zhèn)、上邽鎮(zhèn)、統(tǒng)萬鎮(zhèn)、吐京鎮(zhèn)、沃野鎮(zhèn)、武川鎮(zhèn)、武平鎮(zhèn)、雍城鎮(zhèn)、御夷鎮(zhèn)等。因此《魏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作為行政單位的“鎮(zhèn)”,如:
《魏書·城陽王長壽傳附子鸞傳》:高祖時,拜外都大官,又出為持節(jié)、都督河西諸軍事、征西大將軍、領(lǐng)護西戎校尉、涼州鎮(zhèn)都大將。改鎮(zhèn)立州,以鸞為涼州刺史,姑臧鎮(zhèn)都大將,余如故。(卷19下,第509頁)
《魏書·刁雍傳》:七年,雍表曰:“奉詔高平、安定、統(tǒng)萬及臣所守四鎮(zhèn),出車五千乘,運屯谷五十萬斛付沃野鎮(zhèn),以供軍糧。臣鎮(zhèn)去沃野八百里,道多深沙,輕車來往,猶以為難?!保ň?8,第868頁)
《魏書·賈顯度傳》:賈顯度,中山無極人。父道監(jiān),沃野鎮(zhèn)長史。顯度形貌偉壯,有志氣。初為別將,防守薄骨律鎮(zhèn)。(卷80,第1774頁)
表示行政單位的“鎮(zhèn)”在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文獻中是見不到的。
無論是地道的俗語口語成分,還是帶有異域色彩的外來語;無論是中古時期的新義新詞,還是具有地域特征的方言詞,都彰顯著《魏書》在中古漢語詞匯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注釋:
①今本《魏書》(指中華書局1974年6月版、2003年10月第7次印刷的點校本)中的卷三《太宗明元帝》以魏澹《魏書》所補,魏澹歷北齊、隋兩朝,《隋書》有傳,時間距魏收不遠,可以劃歸為一個時間界限,因此卷三的時間與魏收《魏書》可同等看待。卷九十一《藝術(shù)傳》中《王顯傳》以前的部分為魏收舊書,之后的《崔彧傳》《蔣少游傳》全出自《北史》《高氏小史》,史臣論也全出自《北史·藝術(shù)傳》論,因此《王顯傳》之前的部分可以看作北朝文獻。
②《古弼傳》:“太宗嘉之,賜名曰筆,取其直而有用。后改名弼,言其輔佐材也。”(卷28,第689頁)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北人讀‘弼’如‘筆’。譯音無定字,非必別有取義?!?/p>
③一本作“訴”。
④一本作“謗”。
⑤清李慈銘《魏書札記》:“當作‘豬’,因俗作‘豬’,從犭旁,又轉(zhuǎn)作月旁?!?/p>
⑥《漢語大詞典》釋為“猶胡扯”。
⑦上海話“嚼白蛆”為詈詞,多指說出無意義的閑話。
⑧白鳥庫吉判斷“托拔”是突厥語Tabgac的音譯;“禿發(fā)”是“被”的意思,相當于蒙古語的debel(皮外套)。聶鴻音先生認為“托跋”與“禿發(fā)”本是同一姓氏的不同翻譯。
⑨“別”表“每”義,目前幾種大中型語文工具書均未收錄,但多位學(xué)者已有考證,如日本學(xué)者小川環(huán)樹、入矢義高,中國學(xué)者董志翹、闞緒良等。
⑩《魏書》卷十四為后人所補,此例于此作旁證。
?中華書局校點本??庇洠骸按司碇T傳都以《北史》相同諸傳補而刪去魏以后事?!薄段簳肪?01為后人據(jù)《北史》所補之卷,語料時限應(yīng)為唐代??寄媳背瘯r期文獻,表雌性禽畜之“草”為北方語言現(xiàn)象,因此推測此段語料蓋《北史》節(jié)略《魏書》舊文而成。故將該例附列于此。
?清人郝懿行在《爾雅義疏·釋畜》中亦言“魏晉間始有草馬之名”。
?一本作“草”。
?繆啟愉《齊民要術(shù)校釋》:“草馬即母馬?!?/p>
[1]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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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31
A[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150409105
2015-09-02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項目“《宋書》《魏書》語詞南北差異比較研究”(13YJC740042);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語史語料庫建設(shè)研究”(10&DA117);燕山大學(xué)青年教師自主研究計劃課題“北朝文獻語詞研究”(13SKA005)
李 麗(1976—),女,河北衡水人,文學(xué)博士,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