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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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詩歌的圖像化傳播
——以明代《琵琶行》書跡著錄與流傳為中心
陳才智
摘要:《琵琶行》詞情兼美,聲情并茂,誠為絕唱,不僅當時風靡宮廷里巷,千百年來亦傳頌不衰。作為與音樂密切相關的敘事詩,《琵琶行》還具有多層次的藝術魅力,不僅限于音樂和文學領域,更延伸至書法、繪畫等圖像化媒介領域。通過對明代《琵琶行》書跡著錄與流傳情況的梳理,可以顯示出白居易詩歌傳播的圖像化途徑。圖像化的傳播途徑,是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觀看與閱讀,對文學傳播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其中書法這一圖像化媒介將二者融合為一,是《琵琶行》傳播與接受的重要一翼。
關鍵詞:白居易;《琵琶行》;圖像化傳播
今存《琵琶行》書跡的載錄,最早出自李清照*見宋濂《題李易安所書琵琶行后》,《四部叢刊》影印明正德刊本《宋學士集·芝園續(xù)集》卷十;《四庫全書》本《文憲集》卷三十二。本文所論限于域內。。宋淳熙間,詹初有《書白樂天〈琵琶行〉后》詩,艾性夫亦有《書〈琵琶行〉后》詩,呂勝己有隸書《琵琶行》石刻,但均未流傳。至明代,《琵琶行》作為書法題材,從蘇州吳門畫派筆下開始廣為流傳。書《琵琶行》者甚眾,或僅有書法,或將書與畫結合。書家感知《琵琶行》所蘊含的情思意趣,形諸筆端,各呈其趣,推動《琵琶行》的經典化地位,也促進其由經典文學走向大眾化。
一
文徵明(1470~1559)與唐寅(1470~1524)同年而生,同列“吳中四才子”,并稱畫壇“明四家”,唐寅寫給文徵明的信里稱:“寅與文先生徵仲交三十年。”*唐寅:《又與文徵仲書》徵《唐伯虎先生集》外編續(xù)刻卷十,明萬歷刻本。盡管性格不太一樣,文屬于保守型,文質彬彬,唐則比較隨意,人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但畢竟在藝術上是同道中人。雖然有人曾質疑二人在世時 “彼此之間的酬應,為什么會如此的寂寥”*江兆申:《關于唐寅的研究》,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叢刊”,1987年,第26頁。,不過從兩人曾兩次合作《琵琶行》書畫這件事看,堪稱佳話。
一次是在嘉靖元年壬午(1522)。清陶樑(1772~1857)《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八載:“明唐子畏、文衡山《琵琶行》書畫合軸。絹本。高五尺二寸一分,寬一尺六寸四分,官舫中主客對飲,二女奴侍后。商婦抱琵琶,側身隅坐,意尚羞澀鹢首。旁泊小舟,仆從于岸上籠燭系馬,夜色微茫,約略可辨。九派潯江與楓葉蘆花同此蕭瑟。畫法工整細潤,自是桃花庵本色。衡山書《琵琶行》共三十二行,結體瘦勁,與此圖允稱雙絕。 ‘正德己卯春正。蘇臺唐寅?!杜眯小吩姴讳洝!尉溉晌缧扪€日,書于停云館之南榮。’”*(清)陶樑:《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八,《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刻本,第1082冊,第400~401頁。參見裴景福(1854~1926)《壯陶閣書畫錄》卷八“唐子畏、文衡山《琵琶行》書畫合軸”,北京:中華書局,1937年,第20頁;江兆申:《文徵明與蘇州畫壇》,臺北“故宮博物院”,1977年,第122頁??梢娞埔杜眯袌D》為正德十四年己卯(1519)正月所畫,三年后的嘉靖元年壬午(1522)修褉日,文徵明補書《琵琶行》詩。唐寅“詩似白太傅”*(明)朱謀垔:《續(xù)書史會要》,《四庫全書》本。,文徵明曾稱許“白傅平生最有文”*(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十二《文衡山主文恪公燕集圖著色人物山水》,《四庫全書》本。,二人因白傅千古名篇《琵琶行》共鳴而聯袂,誠為藝壇佳話。第二年,唐寅即駕鶴而去,但吳門畫派眾多《琵琶行》詩意畫,卻由此而發(fā)軔。
另一次在嘉靖二十一年壬寅(1542),此時與文衡山相交三十載的唐寅早已過世?!妒汅懦蹙帯肪硭氖d:“明唐寅《琵琶行圖》一軸。上等天一。宣德箋本,淡著色,畫款署‘吳趨唐寅’,下有唐伯虎一印,右方下有吳趨一印,左方下有謝湖一印。上幅素箋烏絲闌本。文徵明小楷書《琵琶行》??钭R云:‘嘉靖二十一年壬寅秋八月五日書于玉蘭堂。徵明,時年七十三?!掠嗅缑鬟B印,前有‘晤言室’(智按:應為悟言室)一印,畫幅高二尺三分,廣一尺二寸六分,書幅高九寸三分,廣同。”*(清)張照等編:《石渠寶笈初編》卷四十,《四庫全書》本,第50頁。尺寸、題款時間與《紅豆樹館書畫記》所載不同,當為別本??滴跏?1677)成書之吳其貞《書畫記》卷五謂:“明畫中有唐六如《琵琶行圖》小紙畫一幅,上有文衡山小楷《琵琶行圖》,畫法文秀,氣韻過人,為六如少有?!?(明)吳其貞:《書畫記》卷五,清乾隆寫四庫全書本,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450頁。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題為唐寅《琵琶行圖》軸,本幅 65.2×40.6cm,詩塘29.8×40.6cm,全幅 59.5cm*參見《故宮書畫錄》卷八,第四冊第79頁;《故宮書畫圖錄》第七冊,1991年,第29~30頁。。
嘉靖十一年壬辰(1532),文徵明另有《琵琶行詩意》手卷紙本,設色,為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 2007年嘉德四季第十期拍賣會拍品,25×211cm。題識:壬辰十月,徵明畫后并題。鈐?。横缑?。鑒藏?。簠鞘献屩?、遐庵審定、海昌錢鏡塘藏、煙波畫橋詞客、墨林秘玩、謝稚柳、巨鹿園、梅景書屋、張問陶印、蕉雨松風梧月、長年、吳湖帆印、壯暮翁、稚柳。卷首有吳熙載隸書大字題字“文待詔真跡”,卷末為王國炳行書題跋,附有入境單。
嘉靖十九年庚子(1540),文徵明行書《琵琶行》,為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1秋季拍賣會及北京翰海拍賣有限公司2005仲夏拍賣會拍品。七開,23.5×26.5cm,鈐印二:文徵明印、衡山。題識:“嘉靖庚子四月望日書于荊溪道中。徵明。”后紙跋云:“衡山先生書法有型范,人知之。至其整處仍暇,嚴處仍逸,筆鋒之出而能斂,書格之正而能圓,回翔自在,結構安閑,穩(wěn)密中蕭散之致,周致中清潤之神,非于筆先墨外得先生之全者,未容擬議。今之效其形似者,謂是衡山體,何異于三村學究深衣高冠而自號尼山夫子乎?戊申八月望后四日腐鐵卓跋于洮西竹樓?!?鑒藏?。鹤鱼F珍藏之印、鐵嶺子鉌楊靈(首尾各一)、楊敬宸、心室珍藏之印、劍花樓、瀏陽李鴻球字韻清鑒藏(首尾各一)、如是、腐道人、馬鳴尾次、畹靈畫記。李鴻球(1899~1978),字韻清,湖南瀏陽人,世界書局總經理,又創(chuàng)建大中書局,任董事長。愛好美術,并喜收藏,居歐三年,曾辦《寰球畫報》,并推介國畫至國外展覽。有《海棠書屋力學雜錄》等。另,中貿圣佳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4秋季藝術品拍賣會拍品,有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春二月望,文徵明行書《琵琶行》紙本手卷。此卷27.5×224cm??钭R:嘉靖壬子春二月望,徵明。印文:文徵明印(白文)、衡山(朱文)。未見著錄,不知真?zhèn)巍5昵锇嗽?,曾題仇英《潯陽琵琶圖》:“‘一幅面屏秋月圓,荻花楓樹滿江天。江州自是無司馬,多少琵琶上別船?!疂£柍桥下犔錇酰S颯江風夜氣多。幽咽泉流弦冷澀,青衫濕處意如何。’嘉靖壬子秋八月,書于悟言室,徵明?!?參見大風堂門人編《大風堂書畫錄》,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所題之詩前首實為張雨(1283~1350)《題畫屏》,見顧瑛《草堂雅集》卷五,“上別船”,原詩作“過別船”?!稓v代題畫詩類》卷四十改題《潯陽琵琶圖》,“面屏”,改作“山屏”。
暮年文徵明至少五次專門書寫《琵琶行》。(1)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文徵明作行書《琵琶行》卷,絹質,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京2-119。啟功《跋文徵明書琵琶行卷》云:“右衡山先生草書《琵琶行》真跡,精熟流暢,一若無意于書而明珠走盤,白太傅似預贊先生書境者。自前歲扶觀,累縈夢寐,今幸再得寓目,益慰平生眼福?;蛞悦柖橐桑簧?、文諸老遣興之筆每不鈐印,而由后人補綴者往往而有,固無害于真跡也。后學啟功敬識?!?《啟功叢稿:藝論卷》,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40~241頁。雖云草書,實即此卷。(2)嘉靖三十四年乙卯(1555),復書《琵琶行》冊*參見周道振、張月尊纂《文徵明年譜》,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654頁。。潘正煒(1821~1861)《聽帆樓書畫記》卷二著錄云:“文待詔書琵琶行冊。紙本十六頁,每頁四行,高七寸八分,活(闊)四寸四分。(智按:詩略)乙卯春二月望,夜燈下書,老眼眵昏,殊不能工。觀者毋哂。徵明?!?潘正煒:《聽帆樓書畫記》卷二,《美術叢書·四集》第七輯,上海:神州國光社,1936年排印本,第133頁。鈐印二“文徵明印”“衡山”。后跋:“此衡山八十六歲書也。王弇州云:‘待詔晚年書直是一束楚耳。’然愚謂此中有精腴在焉,善鑒者自知之。嘉慶丁卯冬十月望北平翁方綱?!扁j印一“覃溪鑒定”*徐邦達《改訂歷代流傳繪畫編年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83頁)據《聽帆樓書畫記》著錄嘉靖三十四年乙卯(1555)文徵明《書琵琶行冊》(16頁,直)。。 翁方綱所引王世貞(1526~1590)語,見《跋文待詔歐體千文》:“文待詔不多作率更體,所見唯《張奉直墓表》石刻及此《千文》手跡耳。石刻小于《皇甫碑》,筆近肥;千文細于《化度銘》,筆稍縱,于整栗遒勁中,不失虛和舒徐意致,佳本也。唯彭孔嘉中歲書有出藍之美,晚節(jié)則一束楚耳?!?(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一百六十三文部,《四庫全書》本??梢娛侵概砟?1505~1566,字孔嘉)。(3)嘉靖三十六年丁巳(1557)八月朔旦,文徵明作大字《琵琶行》卷,藏存美國耶魯大學博物館*據劉九庵編著、茅子良校訂《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第218頁。。(4)嘉靖三十六年丁巳(1557)冬日,文徵明復作大字行草《琵琶行》冊,紙質,藏存湖南省博物館,32×280cm,《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湘1-006。全篇75行約700字。書后自跋“右樂天作此詞,乃自寓其遷謫無聊之意,未必事實也。后人不知,有嘲之曰:‘若見琵琶成大嘆,何須涕泣滿青衫。’蓋失其旨矣。丁巳(1557)冬日偶書此,漫為識之,時年八十有八。”*書跡見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文物精粹》,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145頁。鈐印三“文徵明印”“悟言室印”“衡山”。吉林文史出版社編《文徵明書〈歸去來辭〉〈琵琶行〉》即據此影印*《文徵明書歸去來辭 琵琶行》,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此書體勢流利秀勁,神似黃山谷體,行距字距自然流動,筆遒墨酣,揮灑自如*《湖南省志》第二十八卷文物志,長沙: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587頁。。 (5)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七月望日,文徵明89歲時,再作行書《琵琶行》,以設色畫卷相配。畫中舟內主客對坐,其旁女子彈奏琵琶;四周山石相間,江岸蘆葦叢生,遠近林木蕭疏,葉色紅綠參差,頗感秋意漸濃,正中隔岸山峰之上,一輪明月高懸,一派澹然之態(tài)。末署“戊午秋日,徵明”。拖尾自書《琵琶行》,末署“嘉靖戊午秋七月望日,徵明”。鈐印二“文徵明印”“衡山”。畫幅絹本著色,書幅紙本。畫幅29.2×153.6cm、書幅 29.2×196.1cm、隔水一 12.4cm、隔水二 12cm,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題為《明文徵明真跡》*參見《故宮書畫錄》卷四,第四冊第44頁;《故宮書畫圖錄》第19冊,第119~122頁。分析可參看江兆申《文待詔先生真跡卷》,收入《吳派畫九十年展》(臺北:“故宮博物院”,1975年初版,1976年再版,1981年三版),第318頁;林莉娜《明文徵明真跡》,收入林莉娜編《秋景山水畫特展圖錄》(臺北:“故宮博物院”,1989年),第75頁;許郭璜《明文徵明真跡(畫白居易〈琵琶行〉詩意圖)》,收入《文學名著與美術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01年),第127~128頁。。
文徵明詩文書畫皆工,尤擅行書,以上《琵琶行》書跡,各擅勝境,代表著文氏晚年成熟階段的書風,風流灑脫,自然暢達,恰到好處地傳遞出白居易原詩婉轉流利的氣度,是價值不亞于原詩的藝術珍品,顯示著詩宗香山的文徵明對《琵琶行》喜愛之深。衡山詩淡雅秀麗,清新自然,風格亦與香山接近,王世貞稱其“出入柳柳州、白香山、蘇端明諸公”*(明)王世貞:《文先生傳》,《弇州四部稿》卷八十三。, 可謂的評。同時,白香山是歷史上成功而且著名的蘇州太守,在那里留下眾多遺跡,無疑也熏陶了吳門畫派對他的鐘愛。而文徵明對《琵琶行》的情有獨鐘,直接影響到吳門畫派筆下眾多《琵琶行》詩意畫和書跡。韓泰華《玉雨堂書畫記》卷二所謂“彼時吳下名流,為文酒之會之淵藪,一篇跳出,和者百家。書畫好尚,亦猶是也”*韓泰華:《玉雨堂書畫記》卷二,《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第758頁。。
文徵明長子文彭(1498~1573),字壽承,號三橋,漁陽子,官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有《博士詩》二卷。其隸書《琵琶行》,人稱有自在流行之趣。龐元濟(1864~1949)《虛齋名畫錄》卷四載:“明陸包山《潯陽秋色圖》、文三橋隸書《琵琶行》合璧卷。引首點金箋,高八寸八分,長二尺九寸八分?!稘£柷锷罚f吳彭年。圖,紙本設色,山水兼人物。高七寸,長三尺一寸四分。嘉靖甲寅九月包山陸治作。書,紙本,界烏絲格,高八寸八分,長四尺二寸七分。張錫庚題書于拖尾?!标懼?1496~1576),字叔平,因居包山,因號包山。吳縣(在今蘇州市境內)人。倜儻嗜義,以孝友稱。好為詩及古文辭,善行、楷,尤通繪事。游祝允明、文徵明門,其于丹青之學,務出其胸中奇,一時好稱,幾與文埒。山水受吳門派影響,也吸取宋代院體和青綠山水之長,用筆勁峭,景色奇險,意境清朗,自具風格。其《潯陽秋色圖》卷,又名《琵琶行圖》或《潯陽送客圖》,正作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秋天,紙本、水墨、淡設色,30.1×414.1 cm,鈐“虛齋審定”等印,今藏美國華盛頓弗瑞爾美術館,題AutumnColorsatXunyang,編號F1939.3。圖卷后載文彭題記云:“叔平丈作《琵琶行圖》,予為書《歌》于后,書雖拙,附叔平丹青以傳,則予有大幸矣。三橋文彭隸古?!毕特S七年丁巳(1857),張錫庚題跋:“叔平山水雖派出衡山,而秀逸清勁,愈簡愈遠,愈淡愈真,直可入悟言室中抗置一席。此圖江天浩森,秋色蕭疏,楓葉含愁,荻花帶怨,能使樂天抑郁之氣畢現褚墨間。此傳神之筆,不當作繪事觀也。文三橋隸古,亦有自在流行之趣,與畫為雙璧云。丁巳夏六月,張錫庚題?!?(清)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宣統元年及民國十三年烏程龐氏上海刻本,第1090冊,第384頁。錫庚(1801~1861),字星白,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 人,大學士張玉書六世孫,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文徵明仲子文嘉(1501~1583)字休承,官和州學正,有《和州詩》一卷,詩文精通,兼善書畫,受其父影響,亦深愛《琵琶行》,多次畫繪《琵琶行》詩意或書寫《琵琶行》*參見[日]人見少華《文嘉筆琵琶行図解》,《國華》442,國華社,1927年;布施知足:《図版解說 文嘉筆琵琶行図》,《美術研究》106,美術研究所,1940年;小川裕充:《中國山水畫百選》86《文嘉·琵琶行図》,“東方”191,東京:東方書店,1997年;中川:《文嘉筆琵琶行図》,《美をつくし》149,大阪市立美術館,1997年。。 嘉靖十九年庚子(1540),文嘉寫楷書《琵琶行》。順治七年庚寅(1650)九月初十,泰州宮偉镠(字紫玄)請王建章為之補畫《琵琶行詩意圖》合璧。王建章,字仲初,號硯墨居士,福建泉州人。與宮偉镠(1611~1680)、惲向(1586~1655)等友善。善畫佛像,自謂不在李公麟之下。山水宗法董源,筆力雄健,意境深幽。摹古功力深厚,善于用墨,枯焦而能華滋,潤濕而不漫漶。亦工寫生,花卉翎毛頗有生意,為時所重。性耿介,不輕易落筆。順治六年(1649)赴日本,七年作《琵琶行圖》。此圖117.5×29cm,圖上款識有“嘉靖庚子,茂苑文嘉”及“文休承印”“三教弟子”兩方鈐印。畫上鑒藏印:宮本昂(1821~1874):宮子行玉父共欣賞;廉泉(1868~1923)、吳芝瑛(廉泉妻,1868~1933):廉吳審定、金匱廉泉桐城吳芝瑛夫婦共欣賞之?。魂悓氊S守昌父記。另有鑒藏印四方:“泰州宮氏珍藏”“玉父寶之”“守昌鑒賞”“頑公”。裱邊鑒藏印六方:“研田莊”“方柳夫人”“家住蘇堤第一橋”“桐城吳芝瑛印”“南湖居士”“浮生半日閑”。題識云:“紫玄社兄得文休承《琵琶行》字冊于吾村溪和,予懷渺渺,為補斯圖,時庚寅重陽后一日也,建章?!扁j印:王建章印。2005年香港佳士得春季藝術品拍賣會拍品。
嘉靖三十八年己未(1559),文嘉作《琵琶行圖》軸,王谷祥書小楷于其上*參見徐邦達《改訂歷代流傳繪畫編年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92頁。。清陸時化(1724~1779)《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三載:“文休承《琵琶行》圖立軸。紙高三尺九寸四分,闊一尺一寸六分,即于本身畫烏絲格。王祿之書小楷?!杜眯小肺牟讳?。嘉靖己未十月望,文嘉寫意。(休承)嘉靖己未冬十月十又七日,酉室王谷祥書?!?(清)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68冊,第149頁;《中國書畫全書》第8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1059頁。谷祥(1501~1568),字祿之,號酉室,長洲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官吏部員外郎。師從文徵明學畫,書畫皆工。中年后絕少落筆,民間流傳多贗本。書法仿晉人,不墜羲之、獻之之風。文嘉、王谷祥二人之書畫合作,有珠聯璧合之妙。
嘉靖四十二年癸亥(1563)七月,文嘉復繪《琵琶行圖軸》,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京1-1685,紙質,設色,130.8×43.7cm??钍稹肮锖テ咴禄?,文嘉。”下鈐“文嘉印”“文休承印”二方。構圖取“一水兩山”式,一河兩岸遙遙相對,疏簡虛靜的氣氛,引發(fā)悠悠的詩意。一婦人正在彈奏琵琶于舟中,二人著官服以靜聽。遠景筆墨勾描疏簡清秀,近景筆法縝密*參見高美慶《盛茂燁研究》,收入故宮博物院編《吳門畫派研究》,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第209~210頁;江洛一、錢玉成:《蘇州文化叢書·吳門畫派》,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17頁。。一泓江水,微波蕩漾;二舟靜泊,近處岸旁;楓樹挺立,枝繁葉長;樹下二童子持燈侍立,蘆荻隨著秋風在水中搖蕩;遠山疏林,在水一方;隔江對岸,層層疊嶂;意境幽寂蕭疏,深遠空曠。抬眼而望,行書《琵琶行》全詩,躍然于畫作上方,由兄長文彭題寫,雅潔秀逸,意態(tài)彼此呼應,詩畫相得益彰。下署“嘉靖癸亥秋日三橋文彭書”款*周新月《文彭仕途事跡考》(見《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印學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年,第340頁)稱隆慶三年(1569),文彭有《與文嘉合作琵琶行圖》,殆誤,應作嘉靖四十二年(1563)。。韓泰華《玉雨堂書畫記》卷二著錄:“二文合作《琵琶行》立軸。紙本。休承畫上截,烏絲闌。壽承小行書《琵琶行》。畫極簡古,岸口泊舟,一主一客一妓。岸上略綴騎從,而夜月蘆花,丹楓蕭瑟,江波浩渺。愁對遙山,無聲之詩,有聲之畫。惟其取境清超,故耐人尋味也。是幀機云合璧,甲乙難分,洵湛珍襲相傳。復有休承畫、王酉室書。想彼時吳下名流,為文酒之會之淵藪,一篇跳出,和者百家。書畫好尚,亦猶是也。”*韓泰華:《玉雨堂書畫記》卷二,《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5冊,第758頁。有人云:“從文字??笨?,此本與董其昌行書底本頗相似,當與馬元調《白氏長慶集》刊本同源。”*文艷蓉:《白居易生平與創(chuàng)作實證研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論文,2008年。其實,董書、馬刊均在文彭書之后。
隆慶三年(1569)己巳四月望日,文嘉再作《琵琶行圖》立軸,紙質、淡設色水墨,149.8×29.8cm??钍穑骸奥c三年歲在己巳四月望日,文江草堂畫并書,荗苑文嘉識。”今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參見(日)阿部房次郎(1868~1937)編《爽籟館欣賞》,博文堂,1940年;鄭振鐸編:《域外所藏中國古畫集》(六中),上海出版公司,1947年。。2012年11月30日 至2013年1月9日,曾在香港藝術館展出*參見《中國古畫“省親”香江——香港藝術館展出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宋元明中國書畫珍品》,《香港文匯報》A48版,2012年12月20日。。 上半軸為文彭書《琵琶行》詩*參見周新月《文彭仕途事跡考》,收入《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印學卷》,第340頁。,下半部分景物分為三段:遠山、江面、近岸。三層景物構成完整畫面。遠山呈三角式,近岸在畫面中亦是三角式,二者之間的邊線構成斜形狀的平行線,使浩瀚的江面綿延不絕,延伸至遠方,意境頓顯開闊清遠,筆致簡疏秀潤。全幅書畫并勝,簡潔的用筆和純古的設色,配合纖麗的題詩,盡顯吳派文人畫的優(yōu)雅風姿*參見森岡ゅかり《大阪市立美術館藏文嘉筆「琵琶行圖」の本文をめぐって》,《白居易研究年報》第13號,日本勉誠社,2012年12月。。日本流傳之文嘉《琵琶行圖》,還有北野家藏《琵琶行圖》軸,130.6×44.1cm,紙質、淡設色。隆慶六年壬申(1572),文嘉還有《琵琶行》詩扇面,水墨金箋,17.8×53cm。題識:“壬申秋杪,書似怡亭道丈正。茂苑文嘉?!扁j印“文嘉”,為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7年春季拍賣會拍品。
文徵明之侄文伯仁(1502~1575),字德承,號五峰、攝山長、葆生、攝山老農、五峰山人、五峰樵客,少年時曾與叔徵明相訟,一度系獄。工畫山水,效王蒙,學“三趙”(令穰、伯駒、孟),筆力清勁,巖巒郁茂,布景奇兀,時以巧思發(fā)之。今存其《潯陽送客圖》,紙本設色,畫幅20.7 ×59.2 cm,全卷20.7×196cm,橫軸長卷,題簽“文伯仁潯陽送客圖卷”,今藏美國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題為TheLuteSong:SayingFarewellatXunyang(琵琶行:潯陽送別),畫面水波漣漣,丘山漫漫,蘆葦隨風傾斜,輕勾淡染,潯陽送別,有荒遠寂寥之感。畫幅左上端署“五峰文伯仁寫于停云館”。鈐“文伯仁” “五峰”二朱文方印。畫幅右下端鈐“竹垞審定”印。畫幅外左下角鈐“吳氏審定”“豐年玉”二朱文印,蓋吳榮光(1773~1843)之印。次幅為朱彝尊(1629~1709)楷書《琵琶行》。左下角鈐“竹”“垞”二朱文小方印,及“茝林審定”印。茝林,梁章鉅(1775~1849)字。末幅為道光六年(1826)丙戌,吳錫嘉跋:“文五峰《潯陽送客圖》,為吳荷屋(智按:吳榮光,號荷屋)所贈,聞在商丘宋氏所得,此卷后有竹垞手書白香山《琵琶行》一篇,本身有審定之印,其為朱竹垞心賞之物無疑矣。五峰畫筆淡遠,不失古意,是文氏千里駒也。當時已為世所重。閱今三百年觀之,秀勁發(fā)于筆端,超逸出于天性。信可寶諸。丙戌夏六月廿四日,避暑廣陵之夕陽紅半樓書。同觀者曲阜桂未谷馥、揚州羅兩峰聘、李耳山志熊暨吾家山尊鼒。可舟吳錫嘉并記。”鈐“可舟”等三印。據載,隆慶四年(1570)秋,文伯仁又有仿趙孟)筆作《潯陽送客圖卷》,藏存美國納爾遜-艾金斯藝術博物館*劉九庵編著,茅子良校訂《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第231頁。。
二
文氏家族并非明代最早書寫《琵琶行》者,之前,正德二年丁卯(1507),祝允明(1460~1526)有楷書《琵琶行》卷,紙質,天津藝術博物館藏,18.5×53.7cm,《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津7-0086*參見陳麥青《祝允明年譜》,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93頁;陳先行、陳麥青編著《祝允明墨跡大觀》,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290頁。。正德七年(1512)九月,唐寅有《琵琶行》書畫冊。據翁方綱(1733~1818)《唐子畏琵琶行書畫冊限尖吟字二首(凡八幅自署正德七年九月)》詩云:“居士香山夢又拈,沙洲如鏡月開奩。依然岸曲回鐙影,那記樽前露指尖。緣黛已非商婦怨,青衫別是客愁淹。江南暮雨瀟瀟意,重為濡毫絳蠟添?!薄白栾L中酒事□□,淪落江湖緒不禁。楓渚幾番秋葉換,荻灣終古暮猿吟。十年破硯鉛華滌,一夕停舟悵望心。誰識玉琴桃塢里,月明渾作四弦音?!?(清)翁方綱:《復初齋集外詩》卷十九,《清代詩文集匯編》影印民國六年吳興劉氏嘉業(yè)堂刻本,第382冊,第558頁。石韞玉(1756~1837)《唐六如琵琶行畫冊跋》:“吾鄉(xiāng)畫家莫不尊文、沈、唐、仇,石田蒼老,十洲精致,子畏介乎二者之間,而兼有其妙。此冊李生覺夫所遺,摹寫白傅《琵琶行》詩意分作八段,段系以詩。樹石秀潤,人物都雅,非庸手所能仿佛萬一,后有王雅宜、王敬美二跋,亦佳。唯末幅款印不甚可信,似原無題署,而后人附益之者。書畫名跡,往往為愚人簸弄如此,不必因此致疑也?!?(清)石韞玉:《獨學廬稿》三稿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寫刻獨學廬全稿本,第1466冊,第591頁。
巧的是,美國大都會博物館1980年入藏有唐寅《潯陽八景圖》卷,亦為八幅,絹本設色,畫幅32.4×413.7cm,編號1980.81,題為TheLandscape,鈐印有清同治光緒間狄學耕“溧陽狄學耕字曼農一字稼生”印,王季遷(C. C. Wang, 1907~2003)“寶武堂”“震澤王氏季遷珍藏印”“震澤王氏寶武堂圖書記”印,蓋王季遷1980年捐贈。卷首有徵明隸書題署“六如墨妙”。每幅均有唐寅題詩及署名,第一幅題詩云:“潯陽未必是天涯,兩岸風輕蘆荻花。誰是舟中白司馬?滿江明月聽琵琶。”八幅中第三、第六兩幅有文徵明和韻詩。卷末文徵明跋云:“右唐子畏筆。子畏意高筆奇,每有所作,自創(chuàng)一家;余曾未見其摹本。此冊獨不出己意,全師古人;而又非繩趨尺步,如彼效顰者摹古而不化者也。勝國諸君,信無能出其右矣。時嘉靖戊子四月。文徵明書于玉磬山房。”然檢清陳焯《湘管齋寓賞編》所載文徵明題唐子畏《溪亭山色圖》*陳焯《湘管齋寓賞編》卷六云:“右唐子畏溪亭山色二十景,蓋摹宋、元人筆。子畏意高筆奇,每有所作,自創(chuàng)一家;余曾未見其摹本。此冊獨不出己意,全法古人;而又非繩趨尺步,如彼效顰者摹古而不化也。勝國諸君,信無能出其右矣。徵明。”(黃賓虹、鄧寶編:《美術叢書》四集第8輯,上海:神州國光社,1947年,第398頁),二則題跋基本相同,若非文徵明自我重復,則當為偽作耳。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還藏有明末畫家丁云鵬(1547~1628)《潯陽送別圖》卷,萬歷十三年(1585)乙酉冬日繪,畫幅141.3 × 46 cm,編號13.100.22,題為TheLute-song:FarewellatXunyang(琵琶行:潯陽送別),也有人稱為“明丁云鵬山水圖 軸”或“潯陽餞別圖”。畫上端題:“乙酉冬日寫于揚子侯成趣園。丁云鵬?!扁j印二:丁云鵬印、南羽。左下角鈐印一:逸趣堂書畫記。畫幅之上為楷書《琵琶行》,末署:“萬歷丙戌花朝書于十笏齋。劉然。”丙戌為萬歷十四年(1586)。丁云鵬,字南羽,別字文舉,號圣華居士、黃山老樵,休寧人。名醫(yī)瓚子,宮廷畫家,長于白描人物、道釋佛像,宗吳道子、李公麟,“絲髪之間,而眉睫意態(tài)畢具”。山水取法文徵明,花卉、雜畫皆精;設色學錢選,時比之李龍眠、趙松雪。能詩,供奉內廷十余年。董其昌贈印章“毫生館”,嘗用于得意之作。曾為名墨工程君房、方于魯畫墨模,《程氏墨苑》《方氏墨譜》中之圖繪大半出其手筆。劉然,字季然,歙縣人。善行楷書*何紹基:《(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六十二,清光緒四年刻本;《(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七十一人物志,《四庫全書》本;戎毓明主編《安徽人物大辭典》,北京:團結出版社,1992年,第22頁。。然今存書跡僅見此一幅,彌足珍貴。
吉林省博物館藏有王寵(1494~1533)楷書《琵琶行》扇頁,金箋,《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吉1-046。不過有人認為是偽作*薛龍春:《王寵的作偽與偽作》,《中國書畫》2007年第10期。。嘉靖四十三年甲子(1564),彭年(1505~1566)楷書《琵琶行》扇面,為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9春季藝術品拍賣會拍品。水墨金箋,16.5×51cm。款識:“右白司馬《琵琶行》。甲子新秋,漫錄圖次,隆池山樵彭年?!扁j印“彭年”。彭年(1505~1566),字孔嘉,號隆池山樵,長洲人。少與文徵明游,以詞翰名,時稱長者。有《隆池山樵集》二卷。 明人書扇《琵琶行》見于著錄者還有一幅。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錄》載:“養(yǎng)心殿貯明人書扇一冊。次等寒一。凡十五幅。第八幅素箋本,余俱金箋本。第十幅小楷書《琵琶行》,款署隱鷗汃三字?!?(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鈔本,第1111冊,第664頁。《石渠寶笈初編》卷十一亦載:“明人扇頭書一冊(次等來一)。凡十幅。第四幅素箋本,余俱金箋本。第十幅小楷書《琵琶行》,款署隱鷗汃三字?!?/p>
嘉靖八年(1529),郭詡(1456~1532)所畫《琵琶行圖》上方,有其自書之《琵琶行》。立軸、中長幅,紙本、墨筆,154×46.6cm,款署:“清狂畫并書?!毕骡j“仁弘”印,又一印模糊不辨。今藏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吨袊糯鷷嬆夸洝分浘幪枺壕?-1162*畫跡見《故宮博物院藏歷代仕女畫選集》,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第17頁;段書安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20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35頁。。郭詡,字仁弘,號清狂、清狂道人、疏狂散人,江西泰和人。少棄制科業(yè),肆力于詩畫,擅長畫山水、人物,風格豪放,筆法率略,清細柔和,墨氣滃然,尤其是繪古人清士,題署雋逸,縉紳無不重之。與吳偉齊名,為吳偉、沈周、杜堇等所推重。其《琵琶行圖》軸,是今存最早的《琵琶行》詩意畫。占畫幅三分之二篇幅的《琵琶行》詩為行草體書寫,縱向取勢,參差布白,極具寬窄長短之變化;結字筆畫縱橫奔放,酣暢淋漓,似斷實連,一氣呵成,枯潤纖秾皆在章法之中。筆法秀美,不作狂態(tài),與其下畫面的挺秀簡約對比鮮明*參看楊臣彬《“此時無聲勝有聲”——欣賞郭詡的〈琵琶行圖〉》,收入劉北汜主編《故宮博物院藏寶錄》,香港:三聯書店,1985年,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53頁。。
畫面削盡繁冗,構圖一反故事型繪畫注重渲染烘托的傳統,不設背景,毫無暈染,僅以簡約明了的圓熟線條,勾畫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人和歌女,可謂新穎奇特。有學者認為,畫面正是“白居易和商婦剛剛相逢的一刻,因為商婦的琵琶還包裹在布中,白居易的眼神也正落在琵琶上,似乎對于即將要聆賞的琵琶樂音有著期待”*參見林麗江《明代〈琵琶行〉敘事畫研究》,臺北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1991年。。另有分析云,畫面正是白居易“聚精會神地傾聽著歌妓訴說身世。他雙目注視歌妓,神態(tài)隱隱流露出凄楚、同情之意。歌妓頭梳發(fā)髻,身著拖地長裙,懷抱琵琶半遮面,略低著頭,神情凄切悲苦,緩緩地講述著自己的不幸身世,仿佛完全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參見王頎、楊蕾《名畫購藏與鑒賞》,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1994年,第183頁。。 前者其實未必。一方面,畫面中商婦并未“猶抱琵琶半遮面”,另一方面,詩人已然落座于木椅之上,應該已經互致寒暄,將要進入傾聽之態(tài)。后者實屬過度闡釋。從畫面看,故事也尚未進展到“凄楚”“痛苦”的境地;“聽”與“說”還正在互動中,琵琶女神情拘謹多過悲苦,詩人則好奇強于凄楚,畫家所取正是富有懸念的箭在弦上這一刻。神態(tài)的凝定,形象的提煉,筆墨的精減,使得這一刻靜謐的畫面中詩意勃發(fā)。在這種背景之下,大片的詩作之書跡便被凸顯了出來,不僅在畫幅中起到令畫面充實、平衡、布局更完美的作用——猶如人物活動的襯景,填補了人物上方大片的空白,更重要的是,通過字距、字體結構的諸多變化擴展了畫面的縱深空間,奔流直下、一瀉千里的磅礴氣勢,令畫面清逸儒雅的意境增添了氣魄與力度。
兼有“顏骨趙姿”之美的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1555~1636)曾多次書寫《琵琶行》。其《畫禪室隨筆》卷一“書《琵琶行》題后”一則云:“白香山深于禪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癡語,幾所謂木人見花鳥者耶?山谷為小詞,而秀鐵訶之,謂不止落驢胎馬腹,則慧業(yè)綺語,猶當懺悔耳。余書此歌,用米襄陽楷法,兼撥鐙意,欲與艷詞相稱,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第19頁。《容臺集》別集卷二“題跋·書品”又進一步申說云:“白香山《琵琶行》以自寫羈臣怨士之緒,以彼曠懷深悟禪悅,豈為淪落摩登伽女濕青衫之淚也。山谷故是白太傅后身,所作艷詞,與《琵琶行》同致,猶為禪德所訶,謂不止墮驢胎馬腹,此書殆是未見秀鐵面時所作耶?原是吾鄉(xiāng)朱司成所藏,山谷他書學醉素,獨此規(guī)摹章草,以行書意寫流艷語,正似香山以無情人落有情癡也?!?《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鄭元勛《媚幽閣文娛二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影印明崇禎刻本。兩段文字不僅論及無情與有情之辯,還點出山谷與香山在這一點上的一脈相承,可相互參證。此外,還有一段文字應參看,即《容臺集》別集卷一“題跋·雜紀”所云:“白香山得法于鳥窠,有《六漸偈》,深入禪悅,不知何以多為情語?!衲隁g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蓋千古壯夫惜時之感,魏武老驥伏櫪之句,堪令人擊碎唾壺,豈關銅雀臺伎者耶!知此,可與讀《琵琶行》矣。又樂天有詩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素一時歸?!艘嗨^‘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刺當時黨人行徑。所云‘又抱琵琶過別船’,亦可為《琵琶行》解也。”*(明)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首先分析“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有“千古壯夫惜時”之感,然后將《琵琶行》聯系起后世黨人與時事政治的說辭,這兩個見解皆堪稱獨到老辣。
天啟元年(1621)辛酉八月,董其昌有行書《琵琶行》,與文嘉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琵琶行》詩意畫合璧。《石渠寶笈三編》“乾清宮藏十三”著錄:“文嘉畫白居易《琵琶行》董其昌書合璧一卷。紙本??v六寸三分,橫三尺八寸。設色畫。白居易《琵琶行》詩意??睿骸尉肝煳绨嗽仑ビ侄眨瑓强の募螌??!j印一‘休承’。后幅縱同前,橫四尺八寸五分。行書《琵琶行》(詩不錄)??睿骸劣习嗽?,董其昌書吳門舟次。’鈐印一‘董其昌印’。卷內分鈐‘高宗純皇帝寶璽’‘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清)張照等編:《石渠寶笈三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內府抄本,第1076冊,第104頁。文嘉畫21×126.54cm,董其昌書21×159.84cm。《校理中秘書畫錄》和《清宮舊藏歷代法書名畫總目》亦有著錄*參見《校理中秘書畫錄》(清內府寫本)第二冊,第9頁;《清宮舊藏歷代法書名畫總目》(鈔本)第二冊,第53頁。參見朱家溍主編《歷代著錄法書目》,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7年,第497頁、第499頁。,但未見流傳。天啟二年(1622)《世春堂帖》行世*黃惇主編:《中國書法全集》第54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2年,第296頁。,其中收錄有“天啟春正月”“董其昌書”,共六卷,第五卷為《琵琶行》《女史箴》《虎丘山詩》*張彥生(190l~1982)《善本碑帖錄》卷四《宋元明刻叢帖·明世春堂帖》,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考古學刊乙種第十九號。參見任道斌《董其昌系年》,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92頁;鄭威:《董其昌年譜》,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第141頁。。
天啟七年丁卯(1627)仲夏,董其昌73歲作楷書《琵琶行》?!妒汅懦蹙帯肪砣洠骸懊鞫洳龝杜眯小芬粌?次等洪八)。素箋烏絲闌本??瑫?。款識云:‘丁卯仲夏,婁江道中書。其昌?!笥嘘惱^儒跋。一冊。計十五幅。”*《四庫全書》本《石渠寶笈初編》卷三,第95頁。參見徐邦達《改訂歷代流傳繪畫編年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120頁。胡敬(1769~1845)《西清札記》卷一著錄:“董其昌書《琵琶行》(冊),繭紙本,界朱絲欄,行書。后幅自題:‘白香山深于禪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癡語,幾所謂木人見花鳥者耶?山谷為小詞而禪德訶之,謂不止落驢胎馬腹,則慧業(yè)綺語,猶當懺悔。在余書此歌,用米襄陽楷法,兼撥鐙意,欲與艷詞相稱,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謹案,此冊今刻小玉煙堂帖中,墨跡蒼勁,刊本但饒姿媚,蒼勁處全失之,是知書以墨跡為貴也?!?《胡氏書畫考三種·西清札記》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刻本,第1082冊,第71~72頁。雖一楷一行,但行書亦“用米襄陽楷法”,又皆為絲闌本冊頁,不知是否即同一版本。
《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藏二十六”著錄:“明董其昌書白居易《琵琶行》一冊。紙本六對幅,皆縱八寸四分,橫三寸八分。行書《琵琶行》(詩不錄)。自識:‘白香山深于禪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癡語,幾火中蓮花染而不染者耶?黃山谷為小詞,秀鐵訶之,謂不止墮驢胎馬腹。香山此歌,定是未見鳥窠和尚時游戲筆墨,文人習氣耳。它日著六觀,便足當懺悔。余書此一過,亦寫《心經》一卷。董其昌?!j印二‘玄宰’‘董其昌印’。幅末題:‘休為琵琶淚濕衣。橫江秋月,白夜何其。一生難得是閑時。楓林外,應遣醉如泥。人誤是,蛾眉回燈頻細語,各依依。我如相遇在天涯,當狂笑,重與譜新詞。宋夏英公《琵琶亭》詩云:‘流光過眼同車轂,薄宦羈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收淚濕青衫?!滴跣廖聪奈逶?,題《小重山令》于后。高士奇。’鈐印二‘高士奇’‘澹人’。[后副葉]題跋:余辛未暮春臥疾,五月初愈。足尚不能履地,日坐樓頭,拈弄筆研,山荊往往勸余收攝精神,然展軸拂紙,伴余岑寂,恭謹無倦。壬申夏五,山荊謝世。忽又兩年,今日雨窗閱此,興懷疇昔,因賦小詩:‘鶯語間關綠樹枝,閑居無侶晝長時。紅薔花裊蒙松雨,不聽琵琶也合悲?!仔缢脑率巳?,跋于柘西簡靜齋。江村高士奇。鈐印一‘竹窗’?!磔p攏總不須,開函流淚眼模糊。蠻箋難寫江(江字改蕭)郎恨,添酒回燈嘆影孤?!侨赵兕}。此冊雖攜入都,絕塞遄行,徒在篋笥。去秋養(yǎng)南還,謝客杜門。今日微雨初歇,暑退涼生,再閱一過,如澄江秋月,照人襟袖也。戊寅六月廿五日。鈐印二‘士奇’‘高澹人’。近又得文敏大字《琵琶行》一卷,在絹素上,與此各有佳處。是歲九月廿日對菊曉晴,霜降節(jié)尚無霜。江村。乾隆四十年春二月旬又九日,丹徒王文治觀。鈐印一‘夢樓’。[前副葉]董文敏行書《琵琶行》,五十六行。文敏自跋一。高文恪跋五。無款印?!?(清)張照等編:《石渠寶笈三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內府抄本,第1078冊,第8頁。
高士奇(1645~1703)《江村書畫目》曾著錄:“明董文敏真跡。文恪公跋。康熙四十四年六月揀定?!瓡滋怠杜眯小芬粌宰园稀U孥E。永藏?!?(清)高士奇:《江村銷夏錄·江村書畫目附》,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02頁。《清宮搜藏法書題名》《故宮書畫錄》均著錄有“明董其昌書白居易《琵琶行》”,不知是否即此本*鄭鶴聲:《清宮搜藏法書題名》,《書學》1944年第3期,第99頁;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書畫錄》(古物南遷到臺灣書畫)卷三,中華叢書委員會,1956年,上冊第93頁。書跡見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歷代法書全集》第二十五卷(明3),株式會社東京堂,1979年。。此本30×12.65cm,所載董其昌書《琵琶行》后跋與上引均有不同,足堪參證。 《石渠寶笈三編》所錄高士奇跋亦與其詩詞別集不同,應為底稿或初稿,價值自不待言。這一《琵琶行》書冊竟然寄托著高士奇與發(fā)妻的疇昔興懷與悲歡離合,堪與千載之前的潯陽舊事同濕衣衫。
邵松年(1849~1924)《澄蘭室古緣萃錄》卷五著錄:“董香光書《桃花源》《琵琶行》詩冊。紙本十二開。廿四頁。高六寸,闊三寸四分。四行。字數不等?!杜眯小钒碎_。末款‘董其昌’,‘董玄宰’‘太史氏’二印?!短一ㄔ础匪拈_,末款‘思翁’,有‘董玄宰’一印,余紙書《池上篇》一首,小行書,八行,末款‘董其昌’聯珠小印。首頁印首‘戲鴻堂’,中有‘怡府世寶’印,下角有‘韻華主人珍賞’印,末有‘韻華齋印’、‘韻華主人珍玩’、‘永玉主人珍玩’、‘琳圃珍賞’四印?!?(清)邵松年:《澄蘭室古緣萃錄》卷五,第32頁;《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三十年上海鴻文書局石印本,第1088冊,第96頁。高六寸,闊三寸四分,折合20×11.32cm。
故宮博物院舊藏“董其昌書《琵琶行》真跡一卷”*《北平故宮博物院古物館南遷物品清冊》律一六六第105號,北平故宮博物院,1933年,第1冊,第201頁。。金梁(1878~?)《盛京故宮書畫錄》亦著錄有八開之董書《琵琶行》,中云:“明董其昌書白居易《琵琶行》冊。素箋本。行書。八頁。第七、八頁自識云:‘白香山深于禪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癡語,幾所謂木人見花鳥者耶?山谷為小詞而秀鐵訶之,不止落驢胎馬腹。慧業(yè)綺語,猶當懺悔。在余書此歌,用米襄陽楷法,兼撥鐙意,欲與艷詞相稱,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董其昌?!啄╉摼小∮[之寶’一璽。高八寸一分,廣八寸?!?《盛京故宮書畫錄》,長白金氏1913年刊本,第六冊,第16~17頁;收入《中國歷代書畫藝術論著叢編》第12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506~507頁。民國古物陳列所《內務部古物陳列所書畫目錄》著錄:“明董其昌書《琵琶行》冊。紙本??v八寸,橫七寸九分。行書。計八頁??睢洳?。無印。首末頁褾綾。上方。鈐縫‘乾隆御覽之寶’?!?《內務部古物陳列所書畫目錄》卷一,第15頁,收入《中國歷代書畫藝術論著叢編》第13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152頁。“縱八寸,橫七寸九分”,折合26.64×26.33cm,與《盛京故宮書畫錄》著錄信息基本相同,尺寸接近,二者應為同一本。
董其昌所書行楷《琵琶行》今存數種:(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董其昌行書《琵琶行》冊,七開,紙質金箋,26.7×12cm,《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京1-2207。實即臺灣“中央研究院”數位文化中心數位典藏與學習聯合目錄(1885093)所載之“明董其昌書白居易《琵琶行》冊”,本幅 26.7×12cm、后副葉 32.6×33cm、全幅 32.7×33.1cm*參見《故宮書畫錄》卷三,第一冊,第104頁。。(2)天津市歷史博物館藏董其昌行書《琵琶行》冊,共64行,五開,金箋墨筆,《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津2-036。(3)首都博物館藏董其昌《琵琶行圖并書》一卷,紙質墨筆,30×144.2cm,《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京5-014。董其昌自識:“琵琶行圖,董玄宰畫?!弊灶}:“因畫琵琶行圖……”鈐白文“董其昌印”,卷末有壬申(康熙三十一年,1692)查升(1650~1707)跋?!芭e酒欲飲”作“舉酒不飲”,與集本不同。徐邦達認為:“樹干用筆扁而妄生圭角,其畫法略似釋?,?。接紙行書《琵琶行》全篇,筆法肥拙,但少生秀之致,仍非真跡?!?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下冊文字版,第151頁,下冊圖版,第311頁。潘深亮也認為:“此圖用筆肥拙,做作,水平低下,無生秀之致可言。更有甚者卷中繪有游船舟子,這是董氏不畫之物,實為硬傷。故此畫必偽無疑?!?潘深亮:《董其昌書畫及其辯偽》 ,《收藏》2001年第1期。收入其《潘深亮談書畫》,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67頁,“實為硬傷”改為“是贗品最直接的證據”。而謝稚柳、楊仁愷、劉九庵、勞繼雄均不同意。謝稚柳:“款真的,船也畫得不錯。”楊仁愷、劉九庵:“也好?!毙彀钸_:“此件我當它代筆,作為反面教材。后面長跋《琵琶行》記全文真,越寫越好?!眲诶^雄按云:“然董其昌最后就題及‘因畫此圖’之句,如若是代筆是不合如此寫的,可見代筆之說是絕對不存在的?!?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第1冊,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126頁。
吳永觀復齋藏本董其昌行楷書《琵琶行》手卷,被認為是其晚年所作。本幅22×195.5cm,題跋22×20cm??钭R :“董其昌”。 鈐?。骸白诓畬W士”“董氏玄宰”。鑒藏?。骸皡怯馈薄坝^復齋”“吳氏盤庵所藏”。題簽:“董思翁書《琵琶行》行楷卷。紙本精品,甲子二月老漁題?!奔鬃訛?924年,老漁指樊增祥(1846~1931)。題跋:“此高麗箋書,香光晚年筆也。姿態(tài)秀逸中極沉郁頓挫之致。所謂百歲老梅,嫣然一笑,視漫山桃李不足多矣。丙寅嘉平十一日大雪中,窗明幾凈,展卷書此。苕溪吳永題于宣南觀復齋?!扁j印:“吳永之印”“盤公”“江湖滿地一漁翁”。丙寅為1926年。吳永(1865~1936),字漁川,一字盤公,盤庵,室名觀復齋,吳興人,曾國藩孫婿。早年從師郭紹先、郭嵩燾,曾官直隸懷來知縣,辛亥革命后任山東提法使,1927年任國務院秘書。有口述《庚子西狩叢談》。吳永學董書三十年,對董書體會頗深。吳永觀復齋藏本董其昌行楷書《琵琶行》有獨立成冊本,32×17cm,民國間上海藝苑真賞社珂羅版刊印,題為《明董文敏行楷琵琶行真跡》*參見《墨跡大成》下冊,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影印版,第170~171頁。。
董其昌另有大字草書《琵琶行》,尾跋云:“恨不逢張伯高書之,余以醉素筆意,仿佛當時清狂之狀,得相似否?昆山道中舟次,同觀者陳征君仲醇及夏文學、莊山人、孫太學也。”*《董其昌草書》,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106頁。參見沈鵬主編《中國草書名帖精華》,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冊第568頁。民國間神州國光社曾影印出版。此卷文字與行書本略同,但與白居易集諸本多有不同。歷來書家所書詩詞文賦,往往與原作不盡相同,或出自版本之異,或由于書家憑借記憶,有時記憶短路,乃以自己的理解即興發(fā)揮。而書寫草書,最重氣勢連貫,名家亦難免筆誤。以此本為例,“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即屬漏書;“間關鶯語花底滑”,“關”后誤衍一“欲”字。不計衍漏,將其與萬歷三十四年(1606)松江馬元調(1576~1645)魚樂軒刻本《白氏長慶集》(簡稱馬本)比勘,可見董其昌書在字句上與同鄉(xiāng)馬元調刻本頗同,側面說明其時馬元調本之流行度。
三
今存明人《琵琶行》書跡還有三種。
(1)萬歷十五年丁亥(1587)秋,邢侗有行草書《琵琶行卷》(殘),為中國嘉德2003春季拍賣會拍品,水墨紙本,35×473.5cm。鈐?。盒隙敝 ⑿鲜献釉?、邢侗之印、子愿父。題識云:“元羽先生殊嗜拙書,猶嗜痂然。秋日枉慰莊居,遂為書八紙,平生膽肝,庶幾傾寫什九矣。七夕再夕,濟南邢侗漫書?!比f歷十九年辛卯(1591),邢侗復觀此卷,又題識曰:“此丁亥秋在五里莊為元羽兄作,更五年而展轉觀之,殊自愧悚。隨然放去,都無復繩墨結構。人不可以無年,事不可以自量。信矣。辛卯嘉平重題?!北痉腥f歷二十七年己亥(1599)王濤題跋:“此與韓景圭家藏臨仿《種果帖》同一筆意,而勁拔夭矯,彼或遜之,當是子愿生平得意書也。己亥仲夏望日王濤題?!扁j?。骸巴跎矫袷??!表n景圭,生平不詳,僅知永嘉劉康祉有《為同舍韓景圭賦》*見《識匡齋全集》卷二。劉康祉(1583~1628),字玄受,又字以吉,永嘉(今浙江溫州)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歷官南京兵部主事、儀制司員外、山西副使、廣東參政、廣西按察使、廣西右布政使。有《識匡齋全集》十六卷,清順治刻本。。《種果帖》為王羲之《十七帖》之一*邢侗有《十七帖跋》,《四庫全書存目從書》影印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清康熙十九年鄭雍重修本,集部第161冊,第664頁。。邢侗(1551~1612),字子愿,濟南臨邑 (今山東臨清) 人。萬歷二年(1574)進士,除南宮知縣,征授御史,出為湖廣參議,遷陜西行太仆少卿。晚明著名書法家,與董其昌、米萬鐘、張瑞圖合稱“明末四家”,又有“北邢南董”之稱?!睹魇贰の脑穫鳌犯捷d《董其昌傳》中。傾慕王羲之,畢生學之不倦。因羲之《十七帖·囊盛帖》有“來禽”二字,乃筑來禽館于古犁丘,讀書其中,有《來禽館集》。此《琵琶行卷》題識未見于《來禽館集》。王南屏(1924~1985)收藏有邢侗萬歷十五年丁亥秋為元羽行草詩卷*據劉九庵編著、茅子良校訂《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第251頁。,應即此卷。題識所云“元羽先生”為張元羽*邢侗《與萬伯修》:“敝友張君元羽,廣川人,英英公子,少與大宗伯蜀李棠軒同業(yè),同蜚聲麟經世匠,幾魁其房,而以運數偃蹇,卒不見收。其所為古文辭,左氏而外,非其匹儔矣。弟兄事之三十年,臭味如椒蘭,又婚姻相結,兩姓兒至無常父,此其誼如何也?……弇州先生晚歲得齊兩生,不肖之亞是為張君……”(《來禽館集》卷二十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清康熙十九年鄭雍重修本,第161冊,第698頁)。此幅草法嫻熟,滿紙煙云飛走,率真隨意,確屬漫書。故用筆使轉過于浮滑,往往一轉而過,缺少必要提頓。很多線條貌似勁拔夭矯,實則殊乏精嚴*參見楚默《來禽翰墨通右軍——邢侗書法評傳》,收入《楚默文集》(七)“元明書法史論”,上海:三聯出版社,2008年,第244頁。。邢侗“殊自愧悚”的感受,當非自作謙虛。但兩番題識,亦可見其自珍。
(2)首都博物館藏存楊嘉祚草書《琵琶行》,《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京5-300。嘉祚,字邦隆,號寨云,江西泰和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官至廣西左江道副使。其先任維揚,正值遼左之變,征兵措餉,頗有棱聲。書法清古,與王寵筆法相類。墨竹尤工。《續(xù)書史會要》評為“有風寒暑雨之致”。有《廣陵濤》《諸經論解》《人物志》。
(3)上海博物館藏存馮玄鑒行書《琵琶行》冊,十四開,金箋,絹,設色,萬歷四十四年丙辰(1616)作,《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著錄編號:滬1-1755。玄鑒,字三峨,一字鑒之,浙江平湖人。萬歷二十八年(1600)舉人,授合肥教諭,升涪州知州。乞歸結廬雙溪之濱。閉戶讀書,人罕其面。高雅善文,尤工書法,行草及署匾擅絕一時*許習文主編《憨齋珍藏書法集》(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21頁)錄存其行書七絕詩軸。。
明人所書《琵琶行》還有雖見著錄但未見流傳者,如黃姬水(1509~1574)有草書《琵琶行》。明李日華(1565~1635)《味水軒日記》卷五載:“(萬歷四十一年癸丑八月)七日,歙人胡長卿來……長卿出前在武林所示鮮于伯機書《歸去來辭》、袁清容詩稿、趙子昂手札、余忠宣致危太樸書,共裝一卷,再一展閱。又唐子畏《潯陽江商女琵琶》一圖后,黃姬水草書樂天《琵琶行》,頗豪壯淋漓?!?(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民國嘉業(yè)堂叢書本,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332頁。黃姬水,初名道中,字致甫,又字淳父,長洲人,五岳山人黃省曾之子。生而幼敏,山人出入,攜之俱,有所占屬,每令同賦。曾學書于祝允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避倭寇,徙家南京。嘉靖三十九年返里。有《白下集》等。嘉靖四十一年壬戌(1562),黃姬水有書跋云:“白江州與元微之論文書曰:‘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于諷諭、閑適,辭質而迂。宜人之不愛也。……然百千年后,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琵琶行》即《長恨歌》之流也。其在人口,豈獨江州時哉?至今江州詩具在,殆不若此篇之傳誦也。何歟?觀微之序江州詩曰:‘諷詠之詩長于激,閑適之詩長于遣。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于情?!M詩本人情而發(fā)乎情者易感人哉?此卷圖其翰墨之妙,殆臻三昧地,而長公轉語,又足破江州千古之夢也。壬戌上元日獲觀,因題其后歸之。天室外史黃姬水。”*廣州華藝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7年秋季拍賣會拍品;安徽藝海拍賣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春季拍賣會拍品;北京傳是國際拍賣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秋季拍賣會拍品。鈐?。悍酵馐?方形白文)、黃志淳父(方形朱文)。立軸紙本27×44 cm。參見許習文主編《憨齋珍藏書法集》,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19頁??梢娖鋵Α杜眯小藩毜街?。
明人華之方曾書寫《琵琶行》。之方,字幼圖,號玄守,壽安堂,無錫人*無錫市圖書館編印《無錫名人室名別號索引》,2004年,第14頁。。 王世貞《古隸風雅》曾稱許其古隸,中云:“華茂才之方、周茂才之冕過余九友齋,偶與談古隸自文待詔父子歿,幾遂絕弦,而二君子頗抉許昌、孔廟之秘?!?《四庫全書》本《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一六五文部。王世貞《墨跡跋·有明三吳楷法二十四冊》載:“第二十三冊莊子《逍遙游》,王履吉之從孫慎修書也?!跺羞b游》橫肆奇詭,超軼象外,而以圉圉未舒之筆紀之,殊不相當也。華茂才之方書《連昌宮辭》、《琵琶行》,精密可愛。吾從子士骃甫脫涂鴉,而亦寫駱賓王歌行,頗有致,將來不妨箕裘。”*《四庫全書》本《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一六四文部??上A之方書《琵琶行》未見流傳。
明張鳳翼(1527~1613)亦曾書寫《琵琶行》。其《跋書琵琶行后》云:“予讀《琵琶行》,而重有感焉。夫在遷謫中送餞,正毀譽易生之日,乃因聞琵琶聲,召商人婦彈之座上,且為作《琵琶行》傳播之。見者不以為駭聞者,不以為非,樂而不淫,有若國人不稱其亂者,其風流率真可想也。自宋季講學以來,動欲繩趨尺步,此事遂罕聞見。即有之,則謗議滋起矣。古今懸絕如是哉?叔寶寫得是圖,自謂逼古,屬予為書此行。予時適有計偕之役,未遑及也。迄今廿年,畫再易主,偶得重閱,忽憶宿諾,漫為書一過,并志所感云?!?《處實堂集》續(xù)集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萬歷刻本,第1353冊,第444頁。叔寶即錢谷,錢谷(1508~1578?),字叔寶,長洲人?!睹魇贰の脑穫鳌犯揭姟段尼缑鱾鳌分?,但稱其能畫。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四則稱:“叔寶貧無典籍,游文征仲之門,日取插架書讀之。以其余力,點染水墨,超入逸品……手鈔異書最多,至老不倦。仿鄭虎臣《吳都文粹》,緝成續(xù)編,聞有三百卷。其子功甫繼之,吳中文獻,藉以不墜?!笨上н@幅錢谷畫、張鳳翼書《琵琶行圖》亦未見流傳,好在其恰切中肯的評論流傳至今,可以振醒曾經彌漫在潯陽江畔的迂腐之氣。
以上所述明代書家《琵琶行》書跡著錄與流傳,遠非全貌。市面所見還有萬歷間許光祚楷書《琵琶行》立軸凌本(135.5×25.5cm)及行草《琵琶行》手卷水墨紙本(27×269cm),陶成楷書《琵琶行》紙本冊頁十開(19×21cm×10),但多未見之于著錄,真?zhèn)坞y以詳考。
作為《琵琶行》接受史研究之重要一途,形態(tài)各異的明代《琵琶行》書跡(包括題跋)豐富了原作的內涵,擴大了其藝術表現,跨越時空,不斷生發(fā)出新的魅力。仕路坎坷的感觸,天涯淪落的愁緒,使得那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藝術種子,自彼時開始發(fā)酵,一千多年來,從未停止生長。在中國的文學版圖上,有兩處勝跡受到文人鐘愛,一處赤壁,一處琵琶亭,留下大量詩詞文賦流播文壇,洞簫赤壁漫嗚咽,琵琶潯水空啾嘈。即使別處風光,他地分別,亦宛如后游赤壁,潯陽送客。影響之下,《赤壁賦》《琵琶行》乃成為書畫題寫的熱門主題。正如前引《玉雨堂書畫記》所云:“一篇跳出,和者百家。書畫好尚,亦猶是也?!?/p>
書畫同源,親如姊妹?!杜眯小纷呷肜L畫,最遲是在元代,元人張雨(1283~1350)有《潯陽琵琶圖》詩,張渥(?~約1356前)繪有《琵琶仕女》圖,熊夢祥(1299-1390)、鄭東、宗本先(1308~1381)均有題詩,元末明初人平顯、洪武間錢遜及祝允明(1460~1526)亦有《琵琶士女》詩。劉因(1249~1293)有《白樂天琵琶行圖》詩,釋善住(1278~1330?)有《琵琶行圖》詩,葉颙(1300~1374后)有《題潯陽商婦琵琶圖》詩,高啟(1336~1374)則有《白傅湓浦圖》、《湓浦琵琶圖》詩,高得旸(1352~1420)有《題潯陽琵琶圖》詩,可知,《琵琶行》詩意畫創(chuàng)作自元代初見端倪。至明代,更蔚為大觀,或以書配畫,或以畫補書,詩書畫相得并彰。
在明代書法家筆下,《琵琶行》轉化為與詩畫并勝的藝術形式,展現出別樣的魅力。通過明代《琵琶行》書跡的勾勒,不僅可以比勘不同書家不同版本文字流傳之異同,更可加深《琵琶行》經典化問題的認知。各色書跡,或隸或楷或行或草,或灑脫或凝重或飄逸或樸拙,各擅勝場,但均圍繞《琵琶行》這一不朽之作,以己之心感受,入筆之意闡釋,與不幸貶謫的詩人相共鳴,予漂泊潯陽的歌女以同情。正是這一過程,推動《琵琶行》逐漸確立其經典地位,同時也促進其由經典走向大眾。
責任編校:劉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3.007
作者簡介:陳才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5)03-004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