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根河,敖魯古雅,大興安嶺,對于我來說是什么?是文藝和友誼的遠影。
當我打開這部《根河文學作品選》書稿,它們于隱隱的墨香間脫穎而出,就像深夏的繁花,一朝都到眼前來。
那一年我正好20歲,結(jié)識了一位來自大興安嶺深處的青年女畫家,就是如今的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樺樹皮手工工藝制作傳承人于黎。記得那是在一列穿行于大興安嶺群山之間的老式綠皮火車上,車廂里彌漫著來自于采伐小工隊帳篷的獨特煙味,窗外是森林覆蓋的金河、阿龍山、滿歸……于黎很是謙虛,很是自豪地講述著。謙虛的是她的版畫,自豪的是她的森林她的敖魯古雅。關(guān)于鄂溫克人的馴鹿,關(guān)于神秘的薩滿,關(guān)于熊和駝鹿,關(guān)于都柿和雅格達,關(guān)于狩獵人和伐木者,我的森林課由此開啟。對大興安嶺的好奇,使我成為心無旁騖的聆聽者。在即將與我告別之前,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一個大男孩正坐在兩頭尖尖的樺樹皮船上端槍瞄準,河流湍急,面向鏡頭的是一種可以叫做凝神也可以叫做緊繃的表情。于黎說,這就是小涂,敖魯古雅鄉(xiāng)的副書記。那時這個人還不是烏熱爾圖,于黎夸他的原因,是因為他乃是敖魯古雅的第一位鄂溫克族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者,長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小涂,已然被《黑龍江文藝》的編輯們和呼倫貝爾的文學前輩看好,猶如發(fā)現(xiàn)了一只帶翅膀的小馬駒。果然他出手不凡,成為全國短篇小說三連冠的獲得者,其作品影響廣泛,被選入高校教材讀本,還被翻譯介紹到國外。大興安嶺敖魯古雅鄂溫克使鹿部落的生活,是養(yǎng)育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體。正如他后來一篇小說的名字《我是一匹馬,從森林里走來》。
不久,為了編輯當時呼倫貝爾市藝術(shù)館的文藝小報,肖增伍先生帶領我去根河組稿,認識了根河林業(yè)局的業(yè)余作者王平。他酷愛文學,和當時的許多文學愛好者一樣,令所在單位之人竊竊私語。肖老師當即建議當?shù)氐奈幕置暇珠L,將王平調(diào)到文化館,名正言順地搞創(chuàng)作。事情就這么簡單,我記得是在孟局長家簡樸的炕桌上吃飯時談的這件事,當我們返回海拉爾不久,王平就以文化館專業(yè)人員的身份來盟里參加創(chuàng)作學習班了。如今想想,我們已經(jīng)丟失的,何止是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還是一個干凈單純的時代以及很多端正誠懇的人。
成子,不知道如今還有誰記得這個根河的詩人和他的詩作。他的內(nèi)心兼具桀驁不馴和柔情似水,據(jù)我所知是他第一個使用詩歌的語言把敖魯古雅意象化的。34年前,我在內(nèi)蒙古的《鴻雁》當編輯,在來稿中選出了成子的一首小詩和那日松先生的《阿爾斯楞的眼睛》,后來又編輯了成子的組詩《你奔騰抑或凝固啊,我的敖魯古雅河》,在當時的內(nèi)部刊物《綠野》上首發(fā),最終由于《草原》的力推,成子這組詩引起全國詩壇的矚目。因此對于成子那段時間的聲名鵲起,我完全不像別人那么驚訝。我就知道成子應該寫出這種既山野又文秀,既汪洋肆意又曲水流觴的東西來。孤獨使心靈熠熠生輝,詩人對生存的恐懼,使他的孤獨布滿傷口。當然這一切與市井無關(guān),沒有多少人明白自己正是由于對生存的恐懼,早早地就選擇了唯利是圖,因此慶幸安穩(wěn)。而我的這位詩人朋友,選擇的是忘卻,至今未竟詩言志的大道。但是我知道,成子,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是否學會了五花八門的笑,當你傷心的時候,只會以詩人的方式流淚。痛比樂真實。
還有一位慣于袖手無言的先生,即使他的畫作頻頻獲得全國大獎,乃至搭乘“神舟六號”飛上太空之時,依然袖手無言。他就是內(nèi)蒙古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工筆重彩國畫大師周榮生。不能說他屬于根河,但他的父親曾在根河為官一任,他的青春記憶里儲存著根河的幽幽叢林。他的力作《北緯52度》《遠古的聲音》皆取材于敖魯古雅鄂溫克使鹿部落。他當過《林海日報》的美術(shù)編輯,他幾乎跑遍了根河境內(nèi)的所有林業(yè)局。林地的芬芳,山中的鹿鈴,熊的圖騰和狼獾的足跡,暗暗地成為了他的財富。他近年多畫草原,作品呈現(xiàn)大地和生命的寥廓、滄桑、拙樸、深邃,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他知道游牧文化的由來和演進,更懂得自然對文明的鍛造,為草原傳神,丹青難寫,誰敢說這一切與畫家從森林到草原的人生歷練無關(guān)?
翻閱文稿,不由感慨唏噓,舊時的好友同仁,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并不能了,歲月不會和季節(jié)一起回來,好在這部書中又讓我知道了許多陌生而年輕的名字,讓我一點點地走進他們吧,他們是一條延伸在森林里的路。
還有眾多外來的或者走出去的文學藝術(shù)家,例如上世紀80年代的作家喬雪竹,在這里留下電影《北國紅豆也相思》;后來的遲子建,著有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音樂家布仁巴雅爾和烏日娜夫婦,組創(chuàng)歌舞劇《敖魯古雅》;油畫家葉立夫,曾有多幅以敖魯古雅為題的佳作,給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審美者留下深刻印象。原諒我不能一一列舉更多的創(chuàng)作者和他們的作品,更不敢未盡深思就對其加以評價。我在此想說的是,根河果真是一塊通靈至美的土地。如果說,猴子的生命基因和文明史的記憶使人類眷戀原生態(tài)的自然,熱愛質(zhì)樸的文化,那么,根河的土地上蘊含著藝術(shù)需要的一切。像礦山出品寶石,文學和藝術(shù),是自然和時代對人類的饋贈。
現(xiàn)實漸行漸遠,一個足不出戶、3D打印、自媒體的時代不請自來。幾千年的閱讀習慣,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正慢慢被消融。我昨天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詩人說:“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guān)心國家,關(guān)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qū)懙竭@些內(nèi)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我,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說得好真實??!我以為,文學如果不墮落成為消遣品,必然是小眾的。如果,這些曾經(jīng)的文學果實將要在未來如煙飄逝,保存的意義便至關(guān)重要。不是要證明有過什么名人,而是要讓未來懂得思想和心靈的來路,曾經(jīng)的尋覓、思索,徘徊、踟躕都不可或缺。不然人會弱智,文化會殘疾。根河的每一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正如森林里的每一片綠葉,生發(fā)于一個個不盡相同的季節(jié),卻共同構(gòu)成了森林的蓊郁和盎然,具有把這個世界傳承下去的品質(zhì),為他們編輯這部書,是一種誠實而高尚的勞動,值得點贊。
相信記憶如青山。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