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大紅袍全傳》是一部“時政小說”——從成書時間、作者身份及內(nèi)容指向等維度考察
·陳圣爭·
摘要
《海公大紅袍全傳》一書,在內(nèi)容性質(zhì)上學界大多認為是歷史演義或公案小說之類。然據(jù)其內(nèi)容及相關資料的內(nèi)外證來看,此書是嘉慶元年之后的作品,極有可能成書于嘉慶四年;其作者可能是一粗通文墨的說書人或下層文士之類,他以有限的知識雜糅各類傳說,借古諷今,迅捷而現(xiàn)實地反映了當時和珅垮臺一事,是以此書并非簡單的公案小說或歷史演義,而是一部時政小說。關鍵詞
《海公大紅袍全傳》成書時間作者身份時政性質(zhì)《海公大紅袍全傳》一書(簡稱《大紅袍》),每卷一回,共六十回。是書現(xiàn)存最早版本為嘉慶十八年(1813)二經(jīng)堂藏板本,現(xiàn)藏于英國博物院,目錄書題后原署“晉人羲齋李春芳編次,金陵萬卷樓虛舟生鐫”,其后有道光二年(1822)金閶書業(yè)堂刊本、求無不獲齋刊本、道光十年(1830)大文堂刊本、道光十三年(1833)乾元堂藏板本、道光十九年(1839)刊本、道光二十年(1840)經(jīng)國堂刊本、聚星堂刊本等等,這些刻本中的作者信息大多如二經(jīng)堂本。
《大紅袍》的作者問題,孫楷第在上個世紀30年代已指出其誤,認為是“清無名氏撰”,后來又指出刻本署題之誤的原因,“蓋因明本《海剛峰居官公案》署‘晉人義齋李春芳編次’耳”;柳存仁亦如是看法,并說“這部《大紅袍傳》只是清代坊間刻本,內(nèi)容或不會完全相同,卻仍襲取了這兩個很早的題署”。其后,《大紅袍》作者為“清無名氏”的說法基本上成為主流意見,在各類文學辭典或小說辭典或鑒賞辭典等書中,及現(xiàn)今大多整理本中,大都傾向于認為《大紅袍》一書的作者為清代無名氏或佚名。
不過,亦有一些學者或整理者仍沿襲“李春芳”一說者,其中又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沿襲刻本“李春芳”者,此李春芳當是明代人,如蔡鐵鷹主編《中國通俗小說百部精華》便將《大紅袍》作者署為“〔明〕李春芳”,整理本如《海公大紅袍全傳》(寶文堂書店1984)年作“李春芳編”,其他如《大紅袍全傳》(成都古籍書店1981)、《海公案》(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雖未明確標明,但亦傾向于明代李春芳。在明代李春芳中,有人考證有5名進士名李春芳者,而所謂“羲齋李春芳”者與興化文定公李春芳并無直接關系,而是“較江蘇興化李春芳晚30多年”的一位善為通俗小說的李春芳。一為清人李春芳,如《中國小說大辭典》(1990)中作者介紹,后“古本小說集成”影印乾元堂刻本《海公大紅袍全傳》(1994)書名下亦標作“〔清〕李春芳編次”,在整理本中亦有作清人李春芳者,如《海公案》(濟南出版社1997)、《海公案》(珠海出版社2008)等。
一、《大紅袍》的成書時間
從學界研究的現(xiàn)有成果來看,尚無人視《大紅袍》為“世代累積型”或“世代累作型”者,大致都認為它是獨立編著的長篇小說。是以,此書內(nèi)容所反映出的年代,基本上可視為作者所處之時代及其大致成書時間。
在《大紅袍》第十四回“大總裁私意污文”中有一節(jié)如是寫到:
(三月)到初八日,各省舉子紛紛入闈,海瑞亦到貢院,點名已畢,各歸號舍。初九日五更就出題目:
首題:“大學之道”一章。
次題:“君子務本”一節(jié)。
三題:“足食足兵”一章。
詩題:賦得“春雨如膏”得“速”字五言八韻
這一節(jié)是寫海瑞參加會試的情景,但所寫會試情形卻完全不是明代的科舉考試,而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之后的情形。
此外,《大紅袍》中有兩處所引之詩,亦可作為是書成于嘉慶初期的佐證。
《大紅袍》第四十四回《無稽讕語》朱闌谷題詞其一小窗無計避炎氳,入手新詩廣異聞。笑對癡人曾說夢,思攜樽酒共論文。揮毫墨灑千峰雨,噓氣光騰五彩云。色即是空空即色,淮南春色共平分。小窗無計避炎氛,入手新編廣異聞。笑對癡人曾說夢,思攜尊酒共論文。揮毫墨灑千峰雨,噓氣光騰五彩云。色即是空空即色,槐南消息與平分。其一其二絕調(diào)新異已聞語,幾重舊案又翻新。狐貍塚現(xiàn)衣冠古,傀儡場中面目真。冰柱雪花空幻象,雞鳴犬咬屬何人?尋常事久非人想,領土輕云亦染塵。顏異搜神語已陳,幾重孽案又翻新。狐貍塚現(xiàn)衣冠古,傀儡場疑面目真。冰柱雪花空幻象,雞鳴狗盜屬何人?尋常事入非非想,嶺上輕云亦染塵。其二
又在第六十回《臣忠士鯁萬古同芳》中,寫海瑞死后,有人作詩以贊海瑞之忠心愛國時,說“時有顛道人有無題詩十首”,此十首詩,實際上是袁枚之弟袁樹所作《效〈疑雨集〉體十三首》中的十首。
《大紅袍》第六十回袁樹《效<疑雨集>體十三首》其一一簾花影拂輕塵,路認仙源未隔津。密約夜深能待我,膽大心細善防人。喜無鸚鵡偷傳語,剩有流鶯解惜春。形跡怕交同侶妬,囑郎見面不相親。一簾花影拂輕塵,路認仙源未隔津。密約夜深能待我,吃虛心細善防人。喜無鸚鵡偷傳語,惟有流鶯解惜春。形跡怕教同伴妬,囑郎見面莫相親。其四其二慚愧題橋乏妙才,枉將心事訴妝臺。津非少婦能容妬,山豈彭郎易起猜。底事妄傳仙子降,何曾親見洛神來。勸君莫結(jié)同心帶,一結(jié)心同解不開。慚愧題橋乏壯才,枉將心事訴妝臺。津非少婦偏能妬,山嫁彭郎易起猜。底事妄傳仙子降,何曾親見洛神來。勸君莫結(jié)同心結(jié),一結(jié)同心解不開。其十三其三惺惺最是惜惺惺,倚翠偎紅雨乍停。念我驚魂防姊覺,教郎安睡待奴醒。春寒被角傾身讓,風過窗欞側(cè)耳聽。天曉余溫留不得,隔窗重密約叮嚀。惺惺最是惜惺惺,擁翠偎紅雨乍停。念我驚魂防姊覺,教郎安睡待奴醒。香寒被角傾身讓,風過窗欞側(cè)耳聽。天曉余溫留不得,隔宵密約重叮嚀。其十一其四回廊百折轉(zhuǎn)堂坳,阿閣三層鎖鳳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輕扣指聲敲。脂舍重熟櫻桃顆,香解寒衾荳寇梢。仿燭笑看屏背上,角中釵索影先交。回廊百折轉(zhuǎn)堂坳,阿閣三層鎖鳳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輕借指聲敲。脂含垂熟櫻桃顆,香解重襟荳寇梢。倚燭笑看屏背上,角中釵索影先交。其二其五窗外聞勢竹外吟,暫將小別亦追尋。羞聞軟語情猶淺,許看香肌愛始深。他日悲歡憑妾命,此身輕重恃郎心。須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聽琴。窗下停針竹下吟,暫時小別亦追尋。羞聞軟語情猶淺,許看香肌愛始深。他日悲歡憑妾命,此身輕重恃郎心。須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聽琴。其三其六窗外聞聲暗里迎,胸中有膽亦心驚。常防遇處留燈影,偏易行來觸瑟聲。條脫光寒連臂氣,湯蘇春暖放鉤輕。枕邊夢醒低低喚,消受香郎兩字名。窗外聞聲暗里迎,胸娘有膽亦心驚。常防過處留燈影,偏易行來觸瑟聲。條脫光寒連臂顫,流蘇春暖放鉤輕。枕邊夢醒低聲喚,消受香郎兩字名。其五其七聞說將離意便愁,情郎無計淚交流。身非精衛(wèi)難填海,意是游魚任釣鉤。錦衾角枕凄涼況,從此相思又起頭。影散落花隨馬勒,同仇心事怕逢秋。聞說將離意便愁,駐郎無計淚交流。身非精衛(wèi)難填海,心似齊紈怕及秋。散影落花隨馬勒,系情香餌在蟾鉤。錦衾角枕凄涼味,從此相思又起頭。其六
其八知郎無賴喜詼諧,極意承歡事事偕。學畫鴛鴦調(diào)翠黛,戲簽蝴蝶當荊釵。減儂繡事來磨墨,助我詩情坐向懷。百種溫柔千婉轉(zhuǎn),不留蹤跡與同儕。知郎無賴喜詼諧,極意承歡事事偕。學畫鴛鴦調(diào)翠黛,戲簽蝴蝶當荊釵。減他繡事來磨墨,助我詩情坐向懷。百種溫柔千婉轉(zhuǎn),不留蹤跡與同儕。其十其九對面歡娛背面思,人生能得幾多時。盟心好訂他生約,咬指難書薄命詞。相思滿腹憑誰寄,凄涼猶恐被人知。強笑暫將愁悶解,前事回思自覺癡。見面歡娛背面思,百年能得幾多時。盟心好訂他生約,嚙臂難書薄命詞。未必傾城皆國色,大都失足為情癡。生知不免風流罪,甘墮泥犁不負伊。其十二其十同心好疊寄書函,字字簪花細細緘。紫鳳已飛空寄曲,青蠅雖小易生讒。半矜秋水懷新月,遍體余香惜故衫。安得射來雙孔雀,教他帶綬一時郎。同心巧疊寄書函,字字簪花細細緘。紫鳳已飛空記曲,青蠅雖小易生讒。一襟秋水懷新月,遍體余香惜故衫。安得射來雙孔雀,教他帶綬一齊銜。其七
顯而易見,《大紅袍》中此十首詩與袁樹所作除個別字詞及第七、第九首后二聯(lián)的差異外,其他并無多大差異。不過,作者剔除了組詩中之其一、其八、其九,又將原來次序故意淆亂,并冠以“顛道人”之名,應是為了掩人耳目,既可以消除讀者對該小說的當時現(xiàn)實指向的探究,又可虛虛實實以混淆其寫作時間。
二、作者身份探考
再者,從小說所反映的歷史事實來看,《大紅袍》作者對海瑞、嚴嵩父子等基本人物的歷史知識也較為貧乏?!洞蠹t袍》固然是一部小說,不是歷史人物傳記,其中自是有著虛構(gòu)或者改寫民間傳說之類等等,如從第五十八回到第六十回便插入“莫懷古及義仆莫成”一事,這應是當時盛傳的民間傳說,且在清初時,著名戲曲家李玉曾以此故事編為傳奇《一捧雪》。這一故事實際上與海瑞的故事完全不相干,可能是為了吸引讀者而編。重要的是,《大紅袍》作者在敘述中卻罔顧主要人物的一些基本事實,如第六十回《臣忠士鯁萬古同芳》中,將海瑞之卒敘述為在隆慶之初,并將嚴嵩父子之敗亦系于因海瑞臨終參劾而遭到隆慶帝的逮治,這些與歷史事實都完全不相符合。且作者在最后還議論說:“吾深怪今之說大紅袍者,則以海公遇事輒奏……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等等一段長論,作者看似深諳歷史事實及典章制度,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作者不過是借批評他人之書以自抬身價耳。
故可見《大紅袍》一書的作者極有可能是乾、嘉年間一個粗通文墨的說書人或下層文士,由于作者知識儲備上的嚴重不足,以致該書文筆粗糙,藝術(shù)價值大打折扣。
三、《大紅袍》的時政指向性
首先,從作者編著《大紅袍》一書的動機來看,作者在第六十回稍露心扉地說:“吾深怪今之說大紅袍者,則以海公遇事則奏,如作知縣時,便劾嚴嵩,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以史校之……一派胡言亂語,殊堪笑煞!”回末又有批評曰:
近有以南詞大紅袍唱本行于世,其中多生枝節(jié),寫海公動輒狂奏,孰不合瑰。今編此卷,確實而書,庶忠臣不作狂士之譏。
四、結(jié)語
由于乾嘉時期對小說禁令極為苛嚴,不得以時政入小說,而《大紅袍》一書作者極有可能是一位粗通文墨的說書人或下層文士,心理上或許沒有如傳統(tǒng)文士那般強烈的君父觀念,或是受某家坊刻主之邀,以其有限的知識儲備,雜糅民間傳說中的海瑞及嚴嵩的形象為主,甚至不惜虛構(gòu)主要人物的生平事跡,吸納當時的最新信息,結(jié)撰而成一影射和珅倒臺的時政小說。小說雖是借海瑞之名以行之,然最終指向是和珅倒臺一事,當時人或許一看便知,是以作者懼而不敢留下任何署名,在小說前亦無序言題詞之類,以致長期被淹沒于名目類似的公案小說或歷史演義小說之列。
該小說文詞頗為粗糙,藝術(shù)成就不高,故事前后銜接亦不太緊密,可能是為了應景而趕工出爐的時政小說。是以該書之重要意義更在于它是一部現(xiàn)存的最及時反映當時時政的時政小說。從嘉慶到道光年間,《大紅袍》一書有近十來家不同書賈翻板刊刻,它在當時的風靡和暢銷程度可見一斑,而為時人所爭觀者恐怕亦在于它的時政指向。
注:
①④柳存仁編著《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180、180-181頁。
③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二“明清講史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新1版,第73頁。按:孫氏《書目》卷三“明清小說部甲”載“《新刻繡像海剛峰先生居官公案傳》四卷七十一回”一書作者信息記為“晉人羲齋李春芳”(第127頁),且《居官公案傳》與《海公大紅袍全傳》一書今存刻本皆作“羲齋”,故孫氏此處或為筆誤,應以“羲齋”為是?,F(xiàn)今一些小說書目類書籍亦頗沿襲此訛誤為“義齋”者,或未留意于此。又孫氏《書目》1932年初版關于《大紅袍》一書的記載與此頗為不同,故大致可知孫氏對于此書的看法或成熟于80年代左右。
⑤按:如《200種中國通俗小說述要》(1988)、《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1990)、《中國長篇小說辭典》(1991)、《中國古代小說人物辭典》(1991)、《中國通俗小說鑒賞辭典》(1993)、《中國公案武俠小說鑒賞大觀》(1994)、《傳世藏書·子庫·小說·10·存目提要》(1996)、《中國文學大辭典》(1997)、《中國古代文學名著人物形象辭典》(2000)、《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2004)、《五百種明清小說博覽》(2005)等,基本上都認為“李春芳”為托名或因襲,而實際的作者已經(jīng)佚名或者說是無名氏。
⑥按:如《海公大紅袍全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海公大小紅袍全傳》(1995)、《海公大紅袍奇案》(法律出版社1998)、《海公大紅袍全傳》(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海公大紅袍全傳》(群眾出版社2002)等。
⑦蔡鐵鷹主編《中國通俗小說百部精華》,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083頁。
⑧丁巍《海公案·前言》,《海公案》(丁巍等校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頁。
⑨陳麟德《〈大紅袍〉作者考辨》,《江海學刊》1995年第1期。
⑩《海公大紅袍全傳》,“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按:此書書名頁作“清李春芳”,然在《前言》中卻作“清代無名氏”,頗為奇怪。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語文所
責任編輯:王思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