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祖怡
【摘要】《受戒》誕生于1980年的盛夏,汪曾祺借自己的“43年前的一個夢”為人們未經(jīng)壓抑自由生長的天性作了一個絕美的比喻。當人們?nèi)匀粚^去文革十年浩劫驚魂未定、沉浸在莊嚴而沉痛的傷感與反思之時,《受戒》以其有別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風格和情趣來倡導的人性本真的回歸,以“受戒”之名,講“破戒”之事,在破戒中尋求和諧之美。
【關(guān)鍵詞】受戒;破戒;和諧之美;人性和諧;語言和諧
生態(tài)美學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新興的美學理論,它改變了傳統(tǒng)只以“人——社會”為中心的美學觀,而代之以“人——自然——社會”的美學觀,是一種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達到動態(tài)平衡、和諧一致的存在觀,是對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深切關(guān)懷?!叭伺c自然的和諧之美就是當代生態(tài)美學的核心觀念?!蓖粼鞯摹妒芙洹非∈巧鷳B(tài)美學的典型代表?!妒芙洹氛Q生于1980年的盛夏,汪曾祺借自己的“43年前的一個夢”,為人們未經(jīng)壓抑自由生長的天性作了一個絕美的比喻。《受戒》中發(fā)著銀光的紫灰色的蘆穗,飄著清香,輕襯那塊忘俗破戒的天地;幽靜荸薺庵中小和尚明海青澀拘謹、單純可愛的樣子;農(nóng)家女孩小英子那在淳樸自然的水鄉(xiāng)里養(yǎng)出來的率性天真,以及小明子和小英子純美浪漫的初戀故事,無不為人們塑造了一個破戒后的和諧的審美世界。
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言:“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的作品不是悲劇。我的作品缺乏崇高、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薄昂椭C”不僅是汪曾祺小說的美學追求,也是他所塑造的文學理想世界,是詩性的和自然的,是美好人性的詩性追求,是正視現(xiàn)實的和尊重個體生命的,是人性的最本真的回歸。在那個文革剛結(jié)束的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在那個自稱或被稱的文學群體、流派涌動更迭的80年代,汪曾祺按照自己的文學理想寫作,表現(xiàn)他熟悉的、經(jīng)過他的情感、心智沉淀的記憶,以其獨立的姿態(tài)成為尋根文學的先鋒代表。當人們?nèi)匀粚^去文革十年浩劫驚魂未定、沉浸在莊嚴而沉痛的傷感與反思之時,《受戒》以其有別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風格和情趣來倡導的人性本真的回歸,以“受戒”之名,講“破戒”之事,在破戒中尋求和諧之美。
一、破戒越軌的人性和諧:佛門清規(guī)與俗世人性
汪曾祺在《受戒》中寫了一僧一俗兩個世界。在傳統(tǒng)意義上,佛門生活與世俗生活是截然對立的。世俗紅塵里世事紛紛擾擾,人們心中有著人性的七情六欲,然而,遁入空門后,理應(yīng)了斷塵緣,酒肉女色更是佛門禁忌。但是,在汪曾祺的《受戒》中,這兩個世界破戒地是沒有明顯的區(qū)別的,僧俗兩個世界破戒地是和諧的。在汪曾祺的筆下,佛俗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合流,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荸薺庵的和尚對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的無形的反叛,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并沒有成為人性張揚的障礙,和尚們自由率性地破戒之下,佛與俗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在《受戒》里,汪曾祺塑造了一個名字有點怪的“庵趙莊”,在這個地方,宗教與信仰充分地融入到當?shù)氐拿袼罪L情和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文化整體中,佛門禪宗被本土化、生活化與世俗化,荸薺庵的和尚們的佛門生活與世俗生活和諧映趣味,毫不違和。在傳統(tǒng)觀念里面,“和尚”象征著佛教,象征著神圣的信仰,一般人都認為“出家”當“和尚”的不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無奈之舉和逃避行為,就是為了尋求精神世界的超脫。但是,在《受戒》中,汪曾祺把“當和尚”處理成僅僅是一種職業(yè),并且是一種正當且有一定就業(yè)標準“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磐,三要聰明記性好”的職業(yè),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種能夠帶來很多“好處”的職業(yè),“可以吃現(xiàn)成飯……可以攢錢”?!妒芙洹防锏暮蜕凶屓擞∠笊羁?。二師傅仁海,不僅有老婆,而且每年夏秋之間,他老婆還要到?jīng)隹斓膹R里住幾個月。而三師傅是個很聰明精干的人,他不僅年輕漂亮,還會唱歌、“耍雜技”、“放‘花焰口”……因此,在一場大焰口結(jié)束后,總有些大姑娘、小媳婦被他勾引走了并發(fā)生那些越軌破戒的性愛行為。二師傅和三師傅不僅吃肉喝酒而且打牌、親近女色……佛門的一切清規(guī)戒律仿佛都不存在,在“荸薺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甚至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本來,和尚近女色就是在常規(guī)里不妥不敬的行為,然而,在《破戒》里面,荸薺庵的和尚們不僅親近女色,還大膽求愛,甚至與之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凸顯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合禮儀規(guī)矩的性愛,而在于那些越軌破戒的性愛。那些小說人物之所以破戒求愛,乃是寄寓著對于美好人性的詩性向往”。因此,筆者認為,破戒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上的低俗或淪落,而是象征了人性突破堅硬的社會倫理道德外殼為束縛后回歸真實、回歸自然的努力。在中華五千年的歷史中,長期以來,人們深受封建禮教以及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束縛與壓迫,尤其在經(jīng)過“文革”近乎變態(tài)的人性壓迫扭曲后,《受戒》中有意無意地折射出這段沉重歷史文化負擔下的畸形人性?!妒芙洹酚幸鈱ⅰ笆芙洹弊鳛槲恼碌闹行模m說“受戒”是小說的中心主干,然而汪曾祺并沒有詳細描述任何一個和尚的受戒過程,也沒有描述受戒的方法。顯然汪曾祺要表達的并不是“受戒”的過程,而是“受戒”的最終目的,即美好人性的皈依?!妒芙洹分械母魃幸馑茉斓摹暗湫腿宋铩倍际冀K有著自我選擇命運的機會,如山東和尚燒戒疤時略顯粗魯?shù)牧R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如此一來,受戒對人性的符號化、制度化的負面影響,頓時被消解無余。人性的本真情感又再次沖出了文明的包圍,拯救了自身。明海說“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顯然這里暗含了汪曾祺想要借明海之口表達了追求自由坦蕩、率性活潑的愿望,表達了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生態(tài)度的向往與追求。沈從文對于國家命運的痛心疾首,總是伴隨著他悲天憫人式的無奈。
合卷深思,私以為,汪曾祺希望“受戒”的,絕不僅僅只是明海一人,他希望“受戒”的是經(jīng)歷十年“文革”浩劫后千千萬萬在那個時代的沉重文化中喪失了純真人性、喪失了自由人性的人。他希望在去“道德化”的過程中,驅(qū)除文明制度的魔障,塑造心中理想的道德形象,還世界以最原始的人性的本真,還世界以最單純的人性的美好。《受戒》對于自由本真人性的召喚,不僅溝通了道家道法自然、去除遮蔽、致虛守靜的精神傳統(tǒng),更豐富了20世紀以來拯救人類、擺脫生存困境的精神手段,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我救贖和嶄新生命,大膽展現(xiàn)了對破戒下的和諧之美的向往與追求。汪曾祺始終是溫情脈脈,含笑看過人世百態(tài)……
二、文體破戒的語言和諧:詩化與散文化
汪曾祺是一位語言功底爐火純青的大師,其詩化的語言向來為人稱道,簡約質(zhì)樸,行云流水,雅俗共賞卻不乏深度。他將小說語言提高到了本體論的高度,他說:“語言是小說的本體……寫小說就是寫語言?!钡氐赖牡胤椒窖?、雅俗共賞的“大白話”、濃郁純正的文言措辭等都讓汪曾祺的小說別具一番韻味。反觀他的小說語言風格,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正式“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的本體論的意識指導,他的小說呈現(xiàn)出文體破戒創(chuàng)作的傾向。他的小說大膽地打破文體的界限,用詩化的文辭寫小說,用散文化的語言寫故事。他的小說表現(xiàn)出了文體破戒的詩化與散文化的語言和諧之美。小說《受戒》中的語言就是這種和諧之美的典型代表。汪曾祺在構(gòu)建《受戒》的語言世界之時,尤為注意語言詩化與散文化的和諧統(tǒng)一。汪曾祺除了在小說的整體架構(gòu)上追求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美外,在遣詞造句上亦追求一種律動之美,使整部小說充滿著和諧的音樂之美,從而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文體語言破戒下的和諧的美感。
汪曾祺在語言處理上,大量靈活運用長短句,注重句式的變化與選擇,長短搭配,奇偶交叉,避免了小說行文節(jié)奏上的呆板與單調(diào),形成了詩詞般回旋往復的和諧韻律。在《受戒》中,有一段對小英子姐妹的描寫:“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里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倍潭痰陌儆嘧?,似俗實雅,凝練傳神。在這段文字中,作者就充分運用了這種長短句的“大白話”,將庵趙莊的兩個妙齡少女的淳樸與美麗,青春與活潑,率性可愛的天真爛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又如描寫明子和小英子的朦朧愛情的那段文字:“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這里的環(huán)境描寫句式長短搭配,富于韻律節(jié)奏,體現(xiàn)出一種流動之美。
縱觀全篇,小說里絕大多數(shù)的句子都是不長的,三字、四字、五字的短句占了絕大部分。句子短,就會使文體顯得干凈利落,無拖泥帶水之病,而且跳躍活潑,富于律動和生氣,從而產(chǎn)生一種和諧回旋的美感。不僅僅是句式如此,段落也是如此,大部分的段落是極為簡短的,甚至一句話就是一段的情況也是很多的,大量的短段與長句的交叉運用,使小說的結(jié)構(gòu)具有了一種外在的、整體的節(jié)奏感。從小處到大處,處處都體現(xiàn)出了文體破戒的語言和諧之美。
汪曾祺筆下的《受戒》充分體現(xiàn)了其自由、平淡、融合、協(xié)調(diào)的美學追求,構(gòu)筑了其內(nèi)心的對于人性的理想的桃花源世界,這里有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淳樸的世俗風情、單純率性的人情人性,作家更是以舒緩的節(jié)奏、輕快隨意的筆調(diào)把此中種種融會托出,使其渾然一體,并處處彰顯著一種和諧之美。而在這和諧的生態(tài)美學背后,更是彰顯著作家對生活以及對人生的態(tài)度——人應(yīng)當自由而真誠的活著,應(yīng)當追求自由率真的本真人性。所以汪曾祺曾坦言:“我寫《受戒》,主要想說人是不能壓抑的,反而應(yīng)當發(fā)掘出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我寫了人的解放。”人應(yīng)當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之上,這實際上就是在強調(diào)人性的解放與回歸。破戒的和諧之美,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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