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祎
金克木先生寫過一個集子,叫《書讀完了》。書中講了一則軼事——1912年,年輕的陳寅恪拜訪夏曾佑先生,夏先生跟陳寅恪感慨道,自己不會洋文,只會看中國書,結(jié)果近來已覺得沒有書可讀了。陳寅恪當時對夏曾佑先生“書讀完了”的感慨十分吃驚,直到幾十年后,陳寅恪自己也到無書可讀的境界時,終于理解了先生當年的話。但我卻簡直是一頭霧水,書怎么可能讀完呢?
最初了解金克木和他的這本書,是緣于我們文學院的王向遠老師。王老師會給大二本科生開東方文學課,那是北京師范大學的一個傳奇。一整個下午,五六個小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講述,仍能做到讓四百座的教室人滿為患,而且每次下課鈴響時人們都不忍離去,據(jù)說如此一課,就開了20余年。王老師著作等身,沒有大量的讀書積累肯定是辦不到的。那時,王老師叫我們回去看金克木的《書讀完了》,我興致勃勃地去買紙質(zhì)版,結(jié)果脫銷,只好下載電子版,可惜當時沒讀完。如今再次捧起這本書,已時隔兩年,在舊書店里,在昏暗的燈光下,完成未竟的閱讀,別是一番情結(jié)?;叵肫饋?,實在慚愧,自己完完整整讀過的書竟屈指可數(shù)。書架上越來越多的書,卻多是只看了開頭幾頁就束之高閣,遑論“書讀完了”呢!如此下去,只怕我距離“書讀完了”的境界漸行漸遠。每次有朋友來我的宿舍,看到我好幾個書架的藏書,都會驚愕感嘆,然后問一句:“天啊,這么多書!都看完了嗎?”我總會尷尬地一笑:“還沒?!蔽蚁耄@怎么可能都讀完呢?即使“加我數(shù)年”,也不可能。我的藏書,多是用來查閱的工具書和經(jīng)史子集,雖然北師大圖書館的藏書汗牛充棟,但畢竟粥少僧多,想看的書總是求之不得。而且,我樂于做版本研究,執(zhí)著于裝幀、排版和???,藏書是滿足我這一癖好所必不可少的。另外,我極其反感電子書,不是迫不得已絕不會找電子書來看。因此,我藏了許多書,但其中沒有幾本是完整讀了的。
我何嘗不想把全部的書都讀完呢?倘若可以,那我豈不是省了好多力氣,而不是每次搬家都筋疲力盡?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道理,這可能就是夏曾佑“書讀完了”的秘密。啟功先生曾自撰楹聯(lián):“飲余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蔽野堰@兩聯(lián)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紙上,貼在我的書架兩旁,晨興夜寐,總要看上幾眼。聯(lián)想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要本科畢業(yè),很多人可能從此就離開大學,各奔東西,“讀日無多慎買書”這句還真是應(yīng)景。我正是通過啟功先生這句幽默的“讀日無多慎買書”淺悟到“書讀完了”的秘密。如果真如夏曾佑先生所說,“書讀完了”,那也就無所謂“慎買書”了。事實上,正是通過“慎買書”,才有可能實現(xiàn)“書讀完了”。于是,問題就集中于,在“讀日無多”的情況下,該買什么書,讀什么書?金克木先生告訴我們,所謂的“書讀完了”,其實是說:讀書得法,分得清書的高下輕重,讀那些不得不讀的文化經(jīng)典。每個民族文化的核心經(jīng)典,不過數(shù)十部而已!試想一個情況,假如世界末日選擇三本書延續(xù)人類文明,首先想到的是哪三本呢?雖然選擇因人而異,但通過這個假設(shè)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無數(shù)的書,其實總是能夠找到根源的,而作為根源的那些經(jīng)典,是不能不讀的,也當是“慎買書”的題中之義。
陳寅恪先生晚年說,中國真正的原典不過一百多部,其余的書都是在這些書的基礎(chǔ)上互為參照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講,書是讀得完的??傆行墙^大部分書的基礎(chǔ),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yīng)當是必讀之書。朱光潛曾對青年人說,不要讀那種“談書的書”。所謂“談書的書”,就是那些二手資料,比如《我讀XXX》之類,與其聽別人解讀,不如自己翻看,直接聆聽作者的心靈,與作者直接對話。與其讀千卷萬卷的詩集,不如認真地讀一部《詩經(jīng)》;與其讀千卷萬卷談希臘哲學史的書,不如讀一部《理想國》。
不過,比起“書讀完了”,還是“書讀不完”讓人更有盼頭。這也就是我從“讀日無多慎買書”中體會到的另一層意思。
“慎買書”,體現(xiàn)的是珍惜的態(tài)度,之所以要“慎買”,不僅因為應(yīng)慎讀,更因為“讀日無多”。一個讀書人不可能把全部時間都用來讀經(jīng)典,而其他書一概不讀,而要廣泛涉獵,博覽群書,就像吃飯一樣,總要追求豐富多彩、五味雜陳,否則未免失于枯燥乏味。即使這樣,也還是要珍惜我們的眼睛,在有意義和有價值的基礎(chǔ)上,應(yīng)該關(guān)注個人的趣味。一個作家說得精辟——“人如其讀”。
林語堂先生視讀書為藝術(shù),講究“風味”,大概就是強調(diào)讀書的趣味性。在他看來,世間沒有什么是一個人的必讀之書?!耙驗槲覀冎悄苌系娜の断笠豢脴淠菢拥厣L著,或象河水那樣地流著。只要有適當?shù)臉湟?,樹便會生長起來,只要泉中有新鮮的泉水涌出來,水便會流著。當水流碰到一個花崗巖石時,它便由巖石的旁邊繞過去;當水流涌到一片低洼的溪谷時,它便在那邊曲曲折折地流著一會兒;當水流涌到一個深山的池塘時,它便恬然停駐在那邊;當水流沖下急流時,它便趕快向前涌去。這么一來,雖則它沒有費什么氣力,也沒有一定的目標,可是它終究有一天會到達大海?!绷窒壬J為,讀書有一定的時候?!翱v使某一本書,如《圣經(jīng)》之類,是人人必讀的,讀這種書也有一定的時候。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jīng)驗還沒有達到閱讀一本杰作的程度時,那本杰作只會留下不好的滋味。孔子曰:‘五十以學《易》。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候尚不可讀《易經(jīng)》??鬃釉凇墩撜Z》中的訓言的沖淡溫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讀者自己成熟的時候是不能欣賞的?!币粋€人讀書必須出其自然,才能夠徹底享受讀書的樂趣。
書既是可以讀完的,又是讀不完的。因為我們的文化有根,所以書能讀得完;因為人生充滿希望和未知,總是需要探索,所以書又不會讀完。無論怎樣,都是好的,只要書在,思想在,我們的活力就在,就可以作為短暫的存在而成為永恒。
我想,自己雖還年輕,可面對這相對短暫的人生,也不得不感慨“讀日無多”。古人說“讀書破萬卷”,這“萬卷”的量,有人統(tǒng)計,約相當于一部《古今圖書集成》的容量,或者1.2億字的書。如果每天讀6 000字,兩天便是一卷,一年180卷,約55年讀完。如若手不釋卷,“萬卷”尚有讀完之日,世間的事恐怕貴在一個“恒”字。北師大文學院有一位老教授,我聽他的博士說,家里到處都放有書,就連廁所的馬桶邊,都放著《資治通鑒》以備閱覽——真有古人“枕上、馬上、廁上”的風度!我等讀書人,真該勤勉發(fā)奮才是,希望有一天,面對浩如煙海的書籍,可以自豪地說:“書讀完了?!?/p>
(本文由北京師范大學校報編輯部供稿)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孫建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