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關(guān)于五代“山后八軍”的幾個問題
李翔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山后八軍”作為五代“山后”地區(qū)的一支重要軍事力量,史料記載出入處較多,存有概念混淆、內(nèi)涵及外延不明等情況。五代“山后八軍”,實乃唐末幽州劉仁恭首設(shè)于山后地區(qū),源自八個具有防御性質(zhì)的軍鎮(zhèn),名稱上沿襲幽州東北的“八防御軍”而來。五代“山后八軍”與宋“山后八州”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理概念。
五代;山后八軍;山后八州
五代為典型的武人政治時期,“尚武”是此時代的主調(diào),對五代政治制度史的研究,軍制無疑是個繞不開的話題?!吧胶蟀塑姟弊鳛榇藭r期北方邊地的一支重要力量,其中夾雜了行政區(qū)域及軍事制度變遷、邊地軍事特點等方面因素,并在史料中頻繁出現(xiàn),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三省在《通鑒釋文辯誤》中對此有過詳細解釋[1],今人任愛君也曾撰文論述[2],不過他們看法各異。筆者通過查閱史料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山后八軍”,存有一些不同提法,尤易與“山后八州”混淆?;谇叭搜芯?,進一步考辨五代“山后八軍”的含義及澄清相關(guān)誤解,便是本文所要解決的問題。
“山后八軍”這一歷史名詞,兩《唐書》均未見記載,最早見于《舊五代史·李承約傳》和《新五代史·李承約傳》中。
李承約,字德儉,薊州人也。曾祖瓊,薊州別駕,贈工部尚書。祖安仁,檀州刺史,贈太子太保。父君操,平州刺史,贈太子少師。承約性剛健篤實,少習武事,弱冠為幽州牙門校,遷山后八軍巡檢使。[3](1188)
李承約字德儉,薊門人也。少事劉仁恭,為山后八軍巡檢使,將騎兵二千人。仁恭為其子守光所囚,承約以其騎兵奔晉,晉王以為匡霸指揮使。[4](527)
幽州自中唐以來便是河朔割據(jù)藩鎮(zhèn)之代表,廣明大亂后更是游走于梁、晉之間,無異于一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據(jù)上述兩段史料可知,山后八軍巡檢使乃幽州所設(shè),蓋無疑問。李承約雖有列傳記載,個人履歷還不夠明了。其為薊州人,曾祖出任薊州別駕,祖、父分別擔任檀州刺史、平州刺史,三州均為幽州節(jié)度下屬州,可見承約家族在幽州屬于有一定地位者,承約“弱冠”能為幽州牙門校亦可理解。
從承約“少事”劉仁恭,且“弱冠”出任幽州牙門校,后遷山后八軍巡檢使來看,承約很大可能是被幽州節(jié)帥劉仁恭表為山后八軍巡檢使。另,《光緒順天府志》明確提出:“仁恭所置山后八軍。”[5]參《唐方鎮(zhèn)年表》可知,劉仁恭于乾寧二年(公元895)至天祐四年(公元907)擔任幽州節(jié)度使。[6]但無其他材料可進一步確定“山后八軍”的設(shè)置時間。鑒于此,筆者揆以為“山后八軍 ”為唐末劉仁恭所設(shè)。
關(guān)于“山后八軍”的所在區(qū)域,筆者通過爬梳史料,也能大致確認。唐末五代,飛狐口是連通幽州和河?xùn)|的重要戰(zhàn)略關(guān)隘?!扒f宗攻劉守光,嗣源及李嗣昭將兵三萬別出飛狐,定山后,取武、媯、儒三州?!保?](54)有關(guān)這段史實,《資治通鑒》載“晉李嗣源分兵徇山后八軍,皆下之”[7](8769),這里的“分兵徇山后八軍”正可與上段材料“定山后”互證??梢?,“山后八軍”大致位置應(yīng)與武、媯、儒三州有一定重合。
胡三省對“山后”的解釋使這點得到確認?!顿Y治通鑒》卷二六〇在述媯州高思繼兄弟為山北之豪時,下有注“媯、檀諸州皆在幽州山北,亦謂之山后”[7](8465);同書卷二六六載“山后八軍巡檢使李承約帥部兵二千”,下出注“盧龍以媯、檀、新、武四州為山后”[7](8672)。有研究者據(jù)此條,指出五代時期的山后在今北京西北,宣化至密云之地,山指燕山。[8]此說尚有修正的空間。
清代史料對“山后八軍”的大致位置有了進一步解釋。清乾隆年間編修的《通鑒輯覽》指出其位于“居庸關(guān)古北口地”[9]?!锻ㄨb輯覽》史料價值有限,然此處較為明確地指出了五代“山后八軍”的具體位置。查閱《中國歷史地圖集》,檀州近古北口地,今密云。[10]可見,此說具備可信度。又,清末編修的《光緒順天府志》認為“山后八軍”在懷來、宣化地界。[5]同樣,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知,武州、新州及媯州大致位于上述區(qū)域。[10]
綜上,筆者認為五代“山后八軍”大致處于今河北西北部至北京東北部近居庸關(guān)一線。這里的“山”有特定含義,仔細觀察上述兩段材料中胡三省對“山后”的解釋,見其均加以“幽州山北”或“盧龍”的限定。那么,“山”應(yīng)該指盧龍境內(nèi)山脈,理解為今燕山、燕都山及太行山脈北段更合理點。
為什么胡三省要有此限定呢?筆者在《通鑒》胡注中又發(fā)現(xiàn)了“山后”的一段不同解釋?!顿Y治通鑒》卷二八三載天福八年(公元943)十二月,契丹主集山后及盧龍兵伐晉,下有注:“山后,即媯、檀、云、應(yīng)諸州。”[7](9256)參《中國歷史地圖集》,大致為幽州北部及晉東北,今河北北部及山西北部。[10]“山后八軍”也處于這大區(qū)域內(nèi)。
嚴耕望精于唐代地理,對這段地區(qū)有過詳細的考證?!敖裆轿鞅辈?,河北北緣,自西而東有管涔山,恒山,太行北段、軍都山、燕山諸山脈,如鏈相接,為中國北方之一天然障塞,亦為中國北出草原交通之阻?!辈⒅赋龃硕巍罢先敝杏兄P(guān),太原之雁門關(guān)居西、定易之飛狐口居中、幽州之居庸關(guān)居?xùn)|,均為天下險關(guān)。[11](1491)安史之亂以來,此區(qū)域就是北方游牧民族和漢族融合的中心區(qū)域,棲息著契丹、奚等少數(shù)民族。其地理位置重要,民眾大都驍勇善戰(zhàn),歷來被各路軍閥所窺視。
石敬塘在立國之初,以割讓燕云十六州為代價交好契丹,至此,中國北方的天然障塞盡失。契丹伐晉時的“山后”,大致為嚴氏所言障塞之北,故胡三省有如是解釋。可見五代“山后”的概念因史實不同而有所變化。源于此,五代“山后八軍”的真實含義宋以降難被世人明晰,并與“山后八州”混淆,下文將對此展開闡述。
“山后八軍”為唐末劉仁恭首設(shè)于幽州,其諸多問題還有待考證。上文提及,胡三省對“山后八軍”有一段注解:“盧龍以媯、檀、新、武四州為山后。”[7](8672)這在《通鑒釋文辯誤》中有更為詳細的闡述?,F(xiàn)全引如下:
史炤《釋文》曰:山后八軍,謂涿、營、瀛、莫、平、薊、媯、檀,皆屬盧龍節(jié)度使;盧龍,乃幽州范陽郡也。(海陵本同。)余按涿、營、瀛、莫、平、薊、媯、檀,此盧龍巡屬八州,非山后八軍也。涿、營、瀛、莫、平、薊皆在山前,惟媯、檀在山后。又有新、武二州,與媯、檀為四州,置八軍,以備契丹,河?xùn)|故有山后八軍巡檢使。[1]
此段最后一句句讀或有問題。上文已指出山后八軍巡檢使為幽州所設(shè),從所處地理位置上來看,與契丹、河?xùn)|鎮(zhèn)交界,所防備的應(yīng)為此二者。另有《光緒順天府志》提出山后八軍之設(shè)置不僅防契丹,亦防晉。[5]據(jù)此,后一句應(yīng)為“置八軍,以備契丹、河?xùn)|,故有山后八軍巡檢使”。
不過,胡三省明確指出“八軍”為四州下所設(shè)置的八個軍,給予筆者極大的啟發(fā),對于進一步明晰“山后八軍”諸問題提供了可能。又,《舊五代史》卷九〇載:“(李)承約性剛健篤實,少習武事,弱冠為幽州牙門校,遷山后八軍巡檢使。”[3](1188)
這段材料的解讀就顯得極為重要。
“牙”通“衙”,李承約曾在劉仁恭衙內(nèi)任職,當然可看成是劉仁恭的元從。劉守光篡父位自立后,“名儒宿將經(jīng)事父兄者,多無辜被戮,(李承約)自以握兵在外,心不自安?!保?](1188)由此可見,李承約身為“宿將”,在外是有領(lǐng)兵權(quán)的,史言:“(李承約)少事劉仁恭,為山后八軍巡檢使,將騎兵二千人?!保?](527)日本學者日野開三郎認為,唐末五代時期,各藩鎮(zhèn)把其軍隊分至各州縣,即是在交通要道、戰(zhàn)略要地、經(jīng)濟要地等重要區(qū)域常設(shè)軍隊,以自己的親信擔任鎮(zhèn)將,這些軍隊被稱為外鎮(zhèn)軍,或巡鎮(zhèn)軍,其所管轄的區(qū)域即為鎮(zhèn)。[12](154)此其一。
唐末五代,軍鎮(zhèn)也可稱之為軍、鎮(zhèn),胡三省所解釋的“軍”正是此意。李承約本為劉仁恭親信,后“握兵在外”,擔任“山后八軍巡檢使”,很可能身為“外鎮(zhèn)軍”的統(tǒng)帥。由此推之,“山后八軍”應(yīng)類似于軍鎮(zhèn)。此其二。
“巡檢使”一職也可反映“山后八軍”的軍鎮(zhèn)性質(zhì)。巡檢使自唐以來開始設(shè)置,五代應(yīng)該是延續(xù)下來了,但還未走向制度化,可到了宋代已經(jīng)很普遍,尤其是地方上,“或數(shù)州數(shù)縣管界、或一州一縣”均見巡檢之設(shè)置。[13]這類巡檢也正是日野氏所云“巡鎮(zhèn)軍”。學界關(guān)于五代巡檢使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現(xiàn)可參考的有劉琴麗《五代巡檢研究》。她認為北宋時期的巡檢制度多少有因襲五代之處,巡檢的設(shè)置主要是在州縣、京師和留都、軍鎮(zhèn)、還有一些沿邊的交通要道,巡檢大都由武將擔任,僅是差遣性質(zhì)。[14]巡檢使的設(shè)立肯定為了便于協(xié)調(diào)對契丹及河?xùn)|的防御。此其三。
初步可斷定,“八軍”指的是八個軍鎮(zhèn)。幽州在“山后”地區(qū)設(shè)置山后八軍巡檢使,其淵源還是能得到考證的?!顿Y治通鑒》在記載公元917年“山后八軍”的一次叛亂后,又有下面一段史料:
初,幽州北七百里有渝關(guān),下有渝水通海。自關(guān)東北循海有道,道狹處才數(shù)尺,旁皆亂山,高峻不可越。比至進???,舊置八防御軍,募士兵守之,田租皆供軍食,不入于薊,幽州歲致繒纊以供戰(zhàn)士衣……及周德威為盧龍節(jié)度使,恃勇不修邊備,遂失渝關(guān)之險,契丹每芻牧于營、平之間。[7](8812-8813)
《通鑒》胡注還指出“渝關(guān)入營州界及平州石城縣界”[7](8812),“平州之東乃渝關(guān)”[7](8813)。從上段材料來看,“八防御軍”處于營、平兩州內(nèi)的渝關(guān)至海之間的狹長要道上,為塞外少數(shù)民族入內(nèi)之要道。另,參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可知,營、平二州均位于幽州東北邊,平州臨海。[10]而“山后八軍”位于幽州西北邊,近居庸關(guān)一線。
其實兩者是有聯(lián)系的,《通鑒》把這兩段史料放在一起自有其獨到之處,此段開頭之“初”便是探尋兩者聯(lián)系之鑰匙。東晉以來,一些政權(quán)習慣把戰(zhàn)亂時期淪陷地區(qū)的移民遷徙至新地區(qū),并為其重建郡縣,沿用原有名稱。這種政策在中國古代是很常見的,尤在戰(zhàn)亂時期更為明顯。比如唐初以來為了對契丹各部落進行拉攏和有效控制,便采取了羈縻州政策,之后又有了在內(nèi)地州縣設(shè)置的入內(nèi)僑置羈縻州。[15]“初”正體現(xiàn)了兩者之銜接關(guān)系,“八防御軍”處于契丹入內(nèi)要道,唐朝以來便一直設(shè)置,劉仁恭任幽州節(jié)帥時期,為了在西北邊防晉、契丹,延其名在“山后地區(qū)”設(shè)置八個防御軍鎮(zhèn)亦能理解。換言之,“八防御軍”是“山后八軍”名稱上的前身,實際含義則略有差異。
但“山后八軍”具體指哪八個軍,司馬光及胡三省均無法指出,后人考證也困難重重?!杜f五代史》載:
九年(公元912),周德威討劉守光,嗣本率代北諸軍、生熟吐渾,收山后八軍,得納降軍使盧文進、武州刺史高行珪以獻。幽州平,論功授振武節(jié)度使,號“威信可汗”。[3](710)
從這段材料來看,山后八軍恐涵蓋納降軍及武州。胡三省指出山后八軍所處四州中有武州,而張溫在武州刺史與山后八軍都將兩者間來回遷轉(zhuǎn),亦是旁證。史言:
莊宗伐邢臺,獲之,用為永清都校,歷武州刺史、山后八軍都將。從莊宗襲契丹于幽州,收新州,歷銀槍效節(jié)都指揮使,再任武州刺史。[3](798-799)
納降軍亦同理,初步可判定其為“八軍”之一?!缎绿茣方忉尲{降軍“本納降守捉城,故丁零川也?!保?6]查閱《唐代交通圖考》,納降守捉在武州西邊,處于上文所考之“山后”區(qū)域。[11](1512)同時,周邊還有天成軍、清塞軍、寧武軍等,筆者懷疑上述諸軍與“山后八軍”有所關(guān)聯(lián),但并無充足史料可佐證,只能暫存疑。
“山后八軍”設(shè)立之初,軍鎮(zhèn)性質(zhì)已經(jīng)明晰,而其兵員之特性,在一次軍亂中也體現(xiàn)出來了。后梁貞明三年(公元917),莊宗征兵于山后,卻導(dǎo)致了兵亂?!杜f五代史》卷九七《盧文進傳》(《新五代史》卷四八《盧文進傳》同)載:
莊宗與劉鄩對壘于莘縣,命存矩于山后召募勁兵,又令山北居民出戰(zhàn)馬器仗,每鬻牛十頭易馬一匹,人心怨咨。時存矩團結(jié)五百騎,令文進將之,與存矩俱行。至祁溝關(guān),軍士聚謀曰:“我輩邊人,棄父母妻子,為他血戰(zhàn),千里送死,固不能也。”[3](1294-1295)
《資治通鑒》卷二六九也載:
甲午,至祁溝關(guān),小校宮彥璋與士卒謀曰:“聞晉王與梁人確斗,騎兵死傷不少。吾儕捐父母妻子,為人客戰(zhàn),千里送死,而使長復(fù)不矜恤,奈何?”[7](8812)
可見,軍士以“邊民”自稱,并不愿意為他人戰(zhàn),晉梁爭霸與己無關(guān),僅自衛(wèi)鄉(xiāng)土而已。日野開三郎指出,唐代藩鎮(zhèn)的軍隊構(gòu)成除了廳直軍、外鎮(zhèn)軍外,還有鄉(xiāng)軍,鄉(xiāng)軍多是地方組織,自湊兵糧,獨立防御,多不具有野戰(zhàn)的任務(wù)。但是為了更好地協(xié)調(diào)防御,也需要外鎮(zhèn)軍和廳直軍的配合,藩鎮(zhèn)才慢慢侵蝕原有鄉(xiāng)兵的獨立地位。[12](150-152)
除此之外,史料中的“團結(jié)五百騎”,應(yīng)指團結(jié)兵、團練、鄉(xiāng)兵、義兵?!安铧c土人,春夏歸農(nóng)、秋冬追集、給身糧醬菜者,謂之‘團結(jié)’。”[7](7245)團結(jié)最大特點就是屬于地方武裝,兵農(nóng)合一。張國剛指出,團結(jié)兵包括“征行”團結(jié)兵和“鎮(zhèn)防”團結(jié)兵,鎮(zhèn)防團結(jié)兵在自己家鄉(xiāng)組織起來,保衛(wèi)特定的邊州和要害之地,不屬于地方軍隊,但是委于地方官訓(xùn)練,像邊兵一樣被邊地軍事長官所領(lǐng)導(dǎo)。[17]莊宗征調(diào)的明顯屬于后者,這種團結(jié)兵是具有鄉(xiāng)兵性質(zhì)的,“并令刺史自押領(lǐng),若須防遏,即以上佐及武官充?!保?8]
綜上來看,“山后八軍”設(shè)立之初,是幽州設(shè)置在邊地、具有防御性質(zhì)的八個軍鎮(zhèn),主要防備契丹和河?xùn)|,為模擬東北邊的“八防御軍”而來,目前可知的軍鎮(zhèn)有納降軍,士兵大多本地自募,自衛(wèi)鄉(xiāng)土,獨立性和戰(zhàn)斗力都較強。幽州時期,劉仁恭派李承約統(tǒng)“山后八軍”,只設(shè)置了差遣性質(zhì)的巡檢使,應(yīng)是鄉(xiāng)兵色彩還較為濃厚之緣故,類同于“田租皆供軍食,不入于薊”[7](8813)。
首先,需措意《遼史》中還有“山北八軍”之說。史載:
神冊元年(公元916)……攻振武,乘勝而東,攻蔚、新、武、媯、儒五州,俘獲不可勝紀,斬不從命者萬四千七百級。盡有代北、河曲、陰山之眾,遂取山北八軍。[19](396)
公元916年,晉新州兵叛,殺統(tǒng)領(lǐng)山后八軍的新州團練使李存矩,擁立盧文進,并反攻新、武二州不利,歸于契丹,而正是此時,盧文進引契丹入寇。[3](1294-1295)但是契丹并未長期占有此地區(qū)?!哆|史》又載:
奉圣州,武定軍,上,節(jié)度。本唐新州。后唐置團練使,總山后八軍,莊宗以弟存矩為之。軍亂,殺存矩于祁州,擁大將盧文進亡歸。太祖克新州,莊宗遣李嗣源復(fù)取之。[19](510)
很明顯,《遼史》中“山后”與“山北”多通用,所記“山北八軍”當是“山后八軍”的別稱。后世史料所出現(xiàn)“山北八軍”處都是關(guān)于這段史實,應(yīng)是因襲而來。《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中都未出現(xiàn)過“山北八軍”,大概是因為《遼史》修撰過程中多據(jù)遼朝《實錄》。由此可推測,“山北八軍”僅是“山后八軍”的另外一種表述而已。
任愛君認為,“山后八軍”“山北八軍”與“山后八州”并無區(qū)別,都是指“山北”地區(qū)。[2]實際并非如此。
“山后八州”最早見于一首名為《城北》的邊塞詩中,作者劉摯為北宋中期文人。
寒門秋色陣云飛,雉堞煙青晝角悲。
河坼波濤含趙魏,星分畢昴半華夷。
太原玁狁當征日,瀚海單于欲戰(zhàn)時。
六十萬兵閑飽死,誰憐山后八州兒?。?0]
此詩第二句正是引典故,講述李存勖于魏州登基。“初,唐咸通中,金、水、土、火四星聚于畢、昴,太史奏:‘畢、昴,趙、魏之分,其下將有王者。’……其后四十九年,帝破梁軍于柏鄉(xiāng),平定趙、魏,至是即位于鄴宮?!保?](403)而“太原”和“玁狁”當分指五代的河?xùn)|政權(quán)與契丹。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史料均不見“山后八州”的記載,在關(guān)于宋代的史料中卻屢有提及。比如《宋史》載:“(章衡)歸復(fù)命,言遼境無備,因此時可復(fù)山后八州。不聽?!保?1](11008)又,《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言:“既以兵守四關(guān)口外,西山有后來新開父牛鐵腳豬窠二口,敵人以通山后八州之路,然皆險峻,不容車馬?!保?2]筆者揆以為,“山后八州”是入宋后才出現(xiàn)的名詞。此時,“山后八軍”卻基本不再出現(xiàn),可能是因為此地早陷于契丹。
然而宋以降,諸家對“八軍”的解釋偶與“八州”混淆在一起。典型有南宋史炤的解釋:
山后八軍,謂涿、營、瀛、莫、平、薊、媯、檀,皆隸盧龍節(jié)度。[23](卷二八,第1葉B)
史炤《資治通鑒釋文》是目前可見除“胡注”外唯一的《通鑒》全書注本。南宋時,除史炤本《釋文》外,還有司馬康本《釋文》,這在《通鑒釋文辨誤》中稱為“海陵本”。南宋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只收錄司馬康本,未收入史炤本。[24]《宋史》卷二〇三《藝文志二》將史炤本及司馬康本均收入其中。[21](5092)有學者提出,史炤本成書在司馬康本之前,且司馬康本乃托名之作。[25]不過,司馬康本未見流傳,如今可見的《資治通鑒釋文》僅為史炤本。
史炤提出的 “山后八軍”為盧龍轄下八個行政州的說法,已被胡三省否定。胡氏指出“八軍”并非指八州,而是指四個州下設(shè)的八軍,筆者對此表示認同,并在上文考證出“八軍”實乃軍鎮(zhèn)。
又,任愛君提出八州是幽州管內(nèi)的媯、蔚、新、武四州和并州管內(nèi)的云、應(yīng)、朔、儒四州,亦稱為八軍。[2]“山后八軍”原為幽州所設(shè),不可能包括并州管內(nèi)的四個州。任氏此說應(yīng)是沿襲顧祖禹的觀點。
十六州,幽、薊、瀛、莫、涿、檀、順、新、媯、儒、武、云、寰、應(yīng)、朔、蔚也?!锻ㄡ尅吩唬骸坝?、薊、瀛、莫、涿、檀、平、順為山前八州,新、媯、儒、武、云、應(yīng)、朔、蔚為山后八州,平州先沒,寰州后置,故十六州有寰州而無平州?!保?6]
此為《讀史方輿紀要》關(guān)于燕云十六州的解釋,“山后八州”直指燕云地區(qū)的八個州。疑惑的是,顧祖禹明確表明,他是直接引用《通釋》的記載,但史本無此說法,筆者頗懷疑顧氏所引為司馬康本。此處暫不深究《通釋》說法的正確性,徑將其視為宋人對“山后八州”的一種解釋即可。而顧祖禹沿襲宋人提法,當無疑問。
較之《唐代交通圖考》,筆者發(fā)現(xiàn)燕云十六州下新、媯、儒、武、云、應(yīng)、朔、蔚八州,確實都處于以太行山為首的障塞之后,[11](1512)這應(yīng)代表了宋人對“山后八州”的主流看法。
同時,在其他史料中也可找到“八軍”或“八州”為燕云地區(qū)一部分的證據(jù)。如:
(端拱)二年(公元989),將討幽薊,詔群臣各言邊事。琪上疏謂:“……王師可于州北系浮梁以通北路,賊騎來援,已隔水矣。視此孤壘,浹旬必克。幽州管內(nèi)洎山后八軍,聞薊門不守,必盡歸降,蓋勢使然也?!保?1](9123-9124)
此為宋初宋琪關(guān)于收復(fù)幽薊的上書。宋琪為五代入宋時期的人物,其本燕人,燕云地區(qū)割給契丹后,中契丹進士科,被幽州節(jié)帥趙延壽辟為從事,“以故究知蕃部兵馬山川形勢”。[21](9125)雖然不明宋琪所指“山后八軍”①是否為八個行政州,但確指燕云地區(qū)的一部分,此應(yīng)成立。
又,北宋中期的章衡明確提出了伐遼,收復(fù)“山后八州”。史載:
(章衡)使遼,燕射連發(fā)破的,遼以為文武兼?zhèn)洌愑谒?。歸復(fù)命,言遼境無備,因此時可復(fù)山后八州。不聽。[21](11008)
“復(fù)山后八州”很明顯地表達了收復(fù)失地的意思,直指燕云地區(qū)。北宋初曾有過收復(fù)燕云地區(qū)的姿態(tài),[27]所以大臣還能提出攻略。而章衡是北宋中期的人物,此時朝廷徹底安于自保,其建議自然不會被接納。
然北宋依然念念不忘燕云十六州,宋徽宗時期與金聯(lián)合滅遼,得以短暫收復(fù)燕云地區(qū)。這在《宋史·地理志》中出現(xiàn)了一種“山后九州”的提法。史載:
云中府,唐云州,大同軍節(jié)度。石晉以賂契丹,契丹號為西京。宣和三年(公元1121),始得云中府、武應(yīng)朔蔚奉圣歸化儒媯等州,所謂山后九州也。[21](2251)
奉圣、歸化兩州乃石晉割讓的新、武二州。據(jù)《遼史·太宗下》載,會同元年(公元938),后晉遣趙瑩獻十六州圖籍,“改新州為奉圣州,武州為歸化州?!保?9](45)那么,“山后九州”中的武州又是如何而來?其實這是遼人新設(shè)的州,下轄神武縣,在大同府西南方,與歸化州(石晉割讓武州)并無聯(lián)系。[19](41),[28]趙鐵寒認為,宋人對此不夠明了,拉上新設(shè)武州才有“山后九州”之說。[29]除去遼人新設(shè)的武州,其余八州正好與顧氏所引《通釋》“山后八州”吻合。
筆者認為,宋時期出現(xiàn)的“山后八州”與五代“山后八軍”了無聯(lián)系?!吧胶蟀酥荨贝蠖嗲闆r下指的是燕云十六州下“山后”的八個州。后唐末,石敬瑭以十六州為代價換取契丹支持,當然也包括原來“山后八軍”所在區(qū)域,這在《遼史》中記載為“山北八軍”。[19](510)入宋以來,太祖、太宗兩朝也曾有過收復(fù)燕云地區(qū)的軍事行動,但慘遭失敗,真宗朝“澶淵之盟”后,便逐步固疆自守。由于歷史日漸久遠,加之對“山后”的理解也隨之變化,關(guān)于這段史實的回憶變得更加模糊起來。
趙鐵寒指出,北宋雖離石晉不遠,但宋人對十六州之原委多不明晰。[29]在如此重大史實前,宋人且有各種含混不清,比如后來的“山后九州”生硬扯上遼人所設(shè)置的武州。那么,年代相對更為遙遠,且重要性遠遜于燕云十六州的“山后八軍”,宋人難以明晰其含義也不難理解。
注釋:
① 宋琪為五代入宋時期的人物,那時可能還留有“山后八軍”的提法。從“洎”字的解讀來看,“幽州管內(nèi)”與“山后八軍”屬于兩個不同的地理名詞。劉仁恭所設(shè)“山后八軍”是處于幽州管內(nèi)的,這里的“山后八軍”則為另一種含義,可能也屬于文中所論“八軍”“八州”混用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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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蘇慧]
Some questions about “the Eight Armies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in the Five Dynasties
LI Xiang
(Faculty of Liberal Arts & Communication,Ningbo University,Ningbo 315211,China)
“The Eight Armies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were some important military forces in the Five Dynasties. There are a lot of discrepancie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sources,which inevitably leads to conceptual confusions and unclear meanings. “The Eight Armies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designed by Liu Jen-Kung who was the supreme executive for Yu-chou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derived from eight military regimes which were administrative regions for defense,and were named after “the eight defensive regimes” in the northeast of Yo-chou. Moreover,the present essay concludes that “the Eight Armies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in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he Eight Chou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in the Sung Dynasty were different geographical concepts.
the Five Dynasties; the Eight Armies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the Eight Chou in the back of T'ai-hang Mountains
K24
A
1672-3104(2016)04-0187-06
2016-02-25;
2016-05-26
寧波大學人才工程項目“唐宋幕府及文士研究”(F01285144702)
李翔(1988-),男,江西吉安人,歷史學博士,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唐五代政治制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