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星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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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梵唄經(jīng)典《清涼歌集》考
金 星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現(xiàn)代梵唄經(jīng)典《清涼歌集》由弘一大師及其弟子劉質(zhì)平等人合作完成,其編撰工作自1929年緣起至1936年由開明書店出版,整個過程歷時七年。在后續(xù)的《清涼歌集》研究中,有關(guān)《清涼歌集》脫稿時間、編撰地點的界定,存在諸多疑點。本文從新的材料出發(fā),對《清涼歌集》的編撰過程作進一步的考證,一方面要還原《清涼歌集》編撰過程的史實原貌,另一方面對《清涼歌集》的藝術(shù)價值作出新的闡釋。
現(xiàn)代梵唄; 《清涼歌集》; 弘一大師; 音樂史料
在現(xiàn)代中國音樂史上,《清涼歌集》(下文有時簡稱《歌集》)是一冊風格獨特的歌曲輯集: 它既是通俗的“學堂音樂”,也是精深的“佛教梵唄”,既可當歌曲吟唱,亦可作新詩閱讀。這樣一部交集著“詩”與“樂”、“宗教”與“藝術(shù)”的歌曲輯集,在民國文化史上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個例。頗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清涼歌集》的歌詞脫稿時間以及編撰地點問題仍然懸而未決。這些問題具體集中在兩個方面:①《清涼歌集》歌詞的脫稿時間及地點;②《清涼歌集》創(chuàng)作地與編撰地。在前期的研究中,孫繼南先生的《中國佛法歌曲經(jīng)典——弘一大師“清涼歌”初考》[1]以及盛秧的《弘一大師“清涼歌”考論》[2]是最早提出問題的代表性文章,但是在界定《清涼歌集》的編撰時間與地點時,兩篇文章均對考證的結(jié)果有所保留。孫繼南先生文中的考證結(jié)果為: 醞釀于1929年冬; 著手撰詞于1930年7月前后; 詞完稿于1932年2月中旬前后。盛秧文中的考證結(jié)果為: 緣起于1929年農(nóng)歷九月,完成于1931年正月之前。本文擬就新近發(fā)現(xiàn)的史實資料,從脫稿時間、編撰地點以及歌詞內(nèi)容等三個方面,對《清涼歌集》的創(chuàng)作編撰過程作深入的考證與分析。
在《弘一大師全集(八)書信卷》(以下簡稱《全集》)中,共收錄有關(guān)《清涼歌集》編撰的書信多達二十余封,其中與《清涼歌集》脫稿時間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書信有三封,分別為《致芝峰法師》 《致劉質(zhì)平》 《致弘傘法師》。在《清涼歌集》歌詞脫稿之后,弘一大師曾經(jīng)致信芝峰法師請其代為撰寫注釋,信云: “芝峰法師慈鑒: 久別,甚念。音今春以來,疾病纏綿,至今猶未復(fù)元?!粢騽①|(zhì)平居士諄諄勸請,為撰《清涼歌集》第一輯。歌詞五首,附錄奉上,乞教正?!瓟M奉懇座下慈愍,為音代撰歌詞注釋,至用感禱! ……順叩法安! 九月四日 演音和南”[3]460-461從信中“歌詞五首,附錄奉上,乞教正”一句可知,弘一大師在寫這封信時,《清涼歌集》五首歌詞的編撰工作業(yè)已完成?!度分袠俗⒃撔诺哪攴轂椤耙痪湃荒昃旁滤娜铡?,這個時間記載顯然對弘一大師《清涼歌集》脫稿的年份界定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值得質(zhì)疑的是,《全集》中標注的年份系編者所加,而此封書信在最早刊出時只標注了月份日期并沒有寫明年份。由于不能得知弘一大師致芝峰法師這封書信的確切年份,所以必須另借弘一大師致劉質(zhì)平的書信來“確定”這一年份。1930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四日弘一大師在致劉質(zhì)平的書信中提及了請芝峰代撰清涼歌注釋的事,信云: “又《海潮音》第十一卷第三期《法海叢談》內(nèi)第五頁以下,有《法味》長文一篇,內(nèi)載余前年至廈門時之瑣事?!肚鍥龈杓纷⑨屢淹兄シ宸◣熥?。近日服‘百齡機’三丸,甚好,附白?!盵4]277-301該封書信原件現(xiàn)存浙江平湖市李叔同紀念館,收錄《全集》中的年份也系編者后來所加,所以仍需考證此信書寫年份。在這封書信中,《海潮音》第十一卷第三期所載的《法味》一文講述了“余前年至廈門之瑣事”是判斷該信書寫年份的關(guān)鍵?!逗3币簟返谑痪淼谌冢l(fā)行于“民十九年三月”即“1930年農(nóng)歷三月出版”。該期刊載的《法味》一文系“寄塵”(“寄塵”即是寄塵法師)所寫,寄塵在《法味》一文中寫道: “憶民十七年之秋,寄跡于福建廈門南普陀閩南佛學院的時候。……從外面回來的打鈴行童報告到: ‘剛才由上海來了三個和尚一個居士。據(jù)說是往南洋路過廈門,來南普陀掛單休息幾天的……’此四人之中有一個人高高的身軀,清秀的面孔,疏疏朗朗的黑胡子,穿著破舊的灰大衫,赤著雙足穿草鞋,正襟危坐,這就是弘一法師了。”[5]這是寄塵法師初見到弘一大師時的印象。需要說明的是,文中“民十七年”即是1928年。弘一大師在《南閩十年之夢影》中也提到: “我第一回到南閩,在民國十七年的十一月,是從上海來的。……從上海到暹羅,是要經(jīng)過廈門的,料不到這就成了我來廈門的因緣。”[6]201這與寂塵法師在《法味》文中所言的“據(jù)說是往南洋路過廈門,來南普陀掛單休息幾天的”剛好一致。而弘一大師在致劉質(zhì)平書信中所說的“前年”即是1928年,那么弘一大師致芝峰法師囑其代撰《清涼歌集注釋》的這封書信也可以確證寫于“1930年農(nóng)歷九月初四日”,地點為“慈溪金仙寺”。確定了《清涼歌集》歌詞脫稿時間之后,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清涼歌集》究竟在何地脫稿的?
據(jù)盛秧《弘一大師“清涼歌”考論》一文的考證,目前關(guān)于《清涼歌集》的脫稿地點主要有兩種說法: 一為林子青先生在《弘一法師年譜》1931年條中記載“九月,在白湖金仙寺撰《清涼歌集》……”[7]185金山寺即慈溪金仙寺; 一為戈悟覺先生在《弘一大師溫州蹤跡》一書中記載: “《清涼歌集》五首,1929年8月寫于溫州慶福寺?!盵8]146慶福寺即溫州慶福寺。二者所依據(jù)的材料均是上文所考證的1930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四日弘一大師致芝峰法師信。但是其中林子青先生所依據(jù)材料來自其自編的《弘一法師書信》(1990年版)。戈悟覺先生所依據(jù)的材料出自《弘一大師李叔同書信集》(1991年版)。編者按: “此信1929年10月6日寫于慈溪金仙寺”[9]99這封書信的書寫時間已在上文作出考證,此不贅述。關(guān)于《清涼歌集》正式脫稿的地點,弘一法師曾在致弘傘法師的書信中明確提及。按秦啟明先生新著《弘一大師與十法師》一書的介紹,該信最早以《弘一大師年譜補遺二》為題刊載于1957年3月香港《原泉雜志》,原件存于李芳遠先生后人家中。信云: 傘師慈鑒: 音現(xiàn)居法界寺避暑。歌集擬本從緩,質(zhì)平來此,諄諄相屬,故已撰五首,為《清涼歌集》第一輯,約與明春在開明出版。一、《清涼》,二、《花香》,三、《山色》,四、《世夢》,五、《觀心》。于佛教色彩甚淡,冀以廣布耳。初中三年以上用?!橅灒ò?!音和南。[10]23從書信的內(nèi)容可以得知,弘一大師寫信時剛剛移居法界寺,那時《清涼歌集》歌詞已經(jīng)脫稿。秦啟明先生注弘一大師致弘傘法師的這封信寫于“1930年7月,法界寺”,從信中“故已撰五首,為《清涼歌集》第一輯”一句可以確證《清涼歌集》歌詞脫稿的時間為“1930年農(nóng)歷七月”,地點為“上虞法界寺”。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考證《清涼歌集》的編撰過程時,個別書信發(fā)出時間、地點的誤注,極容易對《清涼歌集》的實際脫稿時間造成誤導,目前最重要的幾份材料除上述三封書信外,尚有《清涼歌達旨》一文和釋亦幻《弘一法師在白湖》一文,這兩則材料,一直是界定《清涼歌集》脫稿時間與地點時被頻繁引用的文章。釋亦幻《弘一法師在白湖》一文最早刊載在《覺音》雜志1941年第20~21期的《弘一法師六秩紀念特刊》上。今通過對原文的翻閱,比照《全集》的收錄,筆者發(fā)現(xiàn)《全集》所收錄的《弘一法師在白湖》一文存在文字漏輸?shù)那闆r?!度肥珍浀摹逗胍环◣熢诎缀穂11]193-196部分原文為: “弘一法師在白湖前后住過四次,時隔十載,詳細我已記不起來?!F(xiàn)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清涼歌集后附《達旨》一篇,就是芝峰法師的手筆……”《全集》中收錄到此就直接跳轉(zhuǎn)至“弘一法師此時的工作,我記得好像是為天津佛經(jīng)流通處??币徊俊度A嚴注疏》……”中間漏輸?shù)牟糠治淖纸裱a錄如下: “芝峰法師復(fù)我的信說: 這著作是他在南普陀,乘著七天水陸假期的空閑中倉卒寫成的,只可說是勉強應(yīng)命,要出版須得有他自己修正。我把那封信給弘一法師看時,他得意的笑,仿佛他所佩服的人,都如馬一浮先生之輩,屬于第一流天才,從來沒有失眼看錯的。那幾頁用上等宣紙寫上大名家俊秀書法的‘清涼歌’草稿,今不知落到哪一個幸運的人收藏?我還時常忖念到它,悔恨未把它留下,如同芝峰法師一卷三十唯識頌一樣,雕刻成碑,為白湖生色。”[12]從這段漏輸?shù)奈淖种?,我們可以得知,芝峰法師寫成《清涼歌達旨》只用了七天時間。那么,從弘一大師委托芝峰法師代撰《清涼歌注釋》到芝峰法師復(fù)信弘一大師允諾代撰及至《清涼歌達旨》一文的完成,這三件事是發(fā)生在同一年的,即發(fā)生于1930年。1934年冬,因為《清涼歌集》的出版需要,芝峰法師再一次修改了《清涼歌達旨》的原稿并在結(jié)尾加了《補記》?!堆a記》云: “這篇《達旨》的草稿,大約是民國二十年秋天寫成的。……時他住在慈溪金仙寺,我在閩南佛學院,歲月蹉跎,忽忽過了三年?!盵13]378他在《補記》中用了“大約”這樣的語氣副詞,說明他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的書寫月份,甚至連年份也誤記成了“三年前”,這種誤記的產(chǎn)生,不僅是因為時隔年限較長,也與作者當年“七天成稿”的創(chuàng)作速成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
陳星先生在《以藝術(shù)作方便的〈清涼歌集〉》一文中認為“他(弘一大師)的行蹤隨緣而至,隨緣而往,《清涼歌集》的編撰也自然就是可以在各地隨緣進行?!盵14]確切而言,《清涼歌集》并非單獨創(chuàng)作于某地,而是在不同的地點完成了相應(yīng)的部分: 初步構(gòu)思于廈門(南普陀寺及太平巖),正式構(gòu)思于溫州慶福寺,著手編撰于上虞晚晴山房,最終脫稿于上虞法界寺(民國二十五年~民國三十七年間,紹興為第三行政督察區(qū),轄紹興、上虞等七縣)。1936年,夏丏尊在開明初版的《清涼歌集》序言中寫道: “一日,劉生質(zhì)平偕余往訪和尚于山寺,飯罷清談,偶及當世樂教。質(zhì)平嘆息于作歌者之難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閭閻,深惜和尚人山之太蚤(早)。和尚亦為憮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與質(zhì)平皆驚喜,此七年前事也?!盵15]2009夏丏尊的這篇序?qū)懹凇懊駠迥臧嗽隆?,若按照此時間為基準,則序中所言“七年前”則指的是“1929年農(nóng)歷八月間”。但是在盛秧的考證文章中,綜合夏丏尊《清涼歌集》序言以及年譜記載劉質(zhì)平、夏丏尊同在上虞的時間,將《清涼歌集》的緣起時間考證為“1929年農(nóng)歷九月”[2],考慮到1929年農(nóng)歷九月間,弘一大師的行蹤主要集中在白馬湖一帶,主要的居住地點為上虞晚晴山房,筆者今將《清涼歌集》的緣起的時間、地點定為“1929年農(nóng)歷九月,上虞白馬湖一帶”。
《清涼歌集》初步構(gòu)思于1929年農(nóng)歷十月底,其時弘一大師居廈門南普陀寺。據(jù)《南閩十年之夢影》一文中的自述: “我第二回到南閩是在一九二九年十月,起初在南普陀寺住了幾天,以后因為寺里要做水陸,又搬到太平巖去住。等到水陸圓滿,又回到寺里,在前面的老功德樓住著?!盵6]1929年農(nóng)歷十月廿五日,在即將離開南普陀寺去太平巖寺居住時,弘一大師曾致劉質(zhì)平書信一封,從信可以得知劉質(zhì)平在此信之前曾致兩封書信與弘一大師商量歌集的編撰問題。于是弘一大師在回信中就“擬定的歌曲數(shù)量” “歌集出版的先后編次”以及“歌曲的旋律”等問題一一作解答。信云: “作歌之事,已詳細思維。最難者為取材,將來或僅能作五十首。倘歌材可以多得者,或可至百八首,現(xiàn)在不能預(yù)定也?!伺f作歌句之佳者,及歌曲形式之多變化者(如數(shù)部輪唱等類),乞抄示,以備參考?!盵4]2841929年農(nóng)歷十一月廿五日,弘一大師在廈門太平巖又寫了書信一封致劉質(zhì)平,信中又補充了一些關(guān)于歌集編撰的內(nèi)容: “一、歌集應(yīng)如尊囑成百八首。擬分作十編,絡(luò)續(xù)出版第十編有十八首。其余每編十首先不拘定深淺之次序,隨作隨出版。俟全書百八首完成之后,再編次序重印。二、就現(xiàn)在擬定之材料中,尚不滿十首。尚有數(shù)首材料,不甚佳,擬緩用,故合計尚不滿十首。今僅先作十首,于明年可以先印第一編出版。惟此編之作,意義多深,然頗有興味。此以余意所想而然,不知他人之意如何?!盵4]284弘一大師在廈門致劉質(zhì)平的這兩封書信是《弘一大師書信集》中少有的“長篇書牘”。在信中,弘一大師已經(jīng)十分詳盡地構(gòu)思了歌集編撰的步驟,甚至對歌曲的旋律也作出大概的要求,并表示已經(jīng)擬定出歌曲的數(shù)量以及歌詞的取材范圍,否則很難有“惟此編之作,意義多深”之說??梢娝藭r對《歌集》的構(gòu)思已經(jīng)相當成熟,對編撰《歌集》也抱有十分樂觀的心態(tài)。在整個《清涼歌集》的編撰過程中,廈門期間的“初步構(gòu)思階段”是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盡管《歌集》“動筆”于溫州慶福寺,但是廈門時期的思考卻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本文雖將“廈門”作為“初步構(gòu)思階段”,實際上在廈門期間,《歌集》的歌詞已經(jīng)成型,只不過弘一大師并未“動筆”去創(chuàng)作,如他在信中稱“此間參考書籍無多。且諸事未便,心緒不整。或須至明年春暖,返浙之後,再動筆,亦未可知。余所以緩緩者,欲慎重從事,非是懈怠延遲也”[4]284。
《清涼歌集》的編撰與溫州有一段特殊的“因緣”。1929年農(nóng)歷十一月廿五日,弘一大師在致劉質(zhì)平的信中說:“或須至明年春暖,返浙之後,再動筆,亦未可知?!边@里所說的“返浙”,溫州慶福寺是第一站。他動筆書寫歌詞,最有可能的地點是溫州慶福寺,因為1930年春季大師從廈門返回溫州,在溫州住了近兩個月。但是由于林子青先生在《弘一法師年譜》中并未記載此次返溫的行程(年譜1930年條記載: “四月初離閩,至上虞白馬湖晚晴山房?!盵5]180),因此這一疏漏給弘一大師此間的書信考證,帶來不少的誤區(qū)。比如將弘一大師1930年從溫州發(fā)出的信件誤認作是1931年或是1929年,其中致夏丏尊關(guān)于著“銅模字”的書信年份多被誤認為是“1929年”。弘一大師在《南閩十年之夢影》曾明確表示他1930年曾返回過溫州一趟: “研究社初辦的幾個月間,常住的經(jīng)懺很少,……這樣在寺里約莫住了三個月,到四月,怕天氣要熱起來,又回到溫州去。”[6]201早在1930年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時弘一大師居泉州承天寺),弘一大師就曾寫信告知夏丏尊“他將要從廈門返回溫州”一事。信云: “……擬于舊三月初旬動身,先至溫州(由福州往,不過上海),俟下半年再至白馬湖。因質(zhì)平囑撰歌詞,須至溫州撰著,彼寺中經(jīng)書齊備,可資檢閱也。”[16]307這封信中提及了《歌集》的歌詞編撰問題,從書信中“因質(zhì)平囑撰歌詞,須至溫州撰著,彼寺中經(jīng)書齊備,可資檢閱也”一句可知,因為編撰《歌集》需要查找參考書籍,所以弘一大師決定先回溫州再去上虞,而此時他指的《歌集》尚未命名。
《清涼歌集》這一命名最早出現(xiàn)在1930年農(nóng)歷三月廿十一日弘一大師致劉質(zhì)平的信中。1930年農(nóng)歷三月廿一日(1930年4月19日),弘一大師在溫州慶福寺致信劉質(zhì)平,信云: “前郵《放生記》至滬,誤寫為‘中華藝術(shù)’,郵局退還。茲復(fù)奉上,乞收入。昨夕返溫州,以后為《清涼歌集》事,須常常與仁者通信?!盵4]285以信中“昨夕返溫”一句可以得知,1930年弘一大師由廈門回到溫州的確切時間是1930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日(1930年4月18日)。也就是說,在1930年《清涼歌集》編撰的過程中,從1930年4月18日到1930年6月3日之前,弘一大師都居住在溫州慶福寺。1930年農(nóng)歷四月十二日(1930年5月18日),弘一大師又致信夏丏尊(此信《全集》誤注為“一九二九年舊四月十二日),談及了《歌集》的事: “余近來精神衰頹,遠不如去秋晤談時之形狀。質(zhì)平前屬撰之《歌集》,亦屢構(gòu)思,竟不能成一章。止可食言而中止耳。”[16]306信中所言“去秋晤談”當指的是1929年晚晴山房建成時的事,劉質(zhì)平囑咐弘一大師撰寫《歌集》的事亦發(fā)生在1929年秋。故此信當作于1930年農(nóng)歷四月十二日,地點在溫州慶福寺。此處尚需注明一點,弘一大師與夏丏尊通信商談“銅模字”一事當集中在1930年,但是《全集》所注這類信件多誤注為“1929年”。細讀以上幾封書信可以得知,弘一大師1930年返回溫州后,就打算正式構(gòu)思《清涼歌集》,他希望能夠與劉質(zhì)平常常通信商榷《歌集》的編撰工作。但是由于1930年春季時,弘一法師身體狀況欠佳,一度有延緩《清涼歌集》編撰的打算,雖然弘一大師在致夏丏尊的信中說“亦屢構(gòu)思,竟不能成一章”,但是并不代表他在溫州時不關(guān)心《歌集》的編撰工作。值得注意的是,《清涼歌集》的最初命名也是出現(xiàn)在發(fā)自溫州的書信中,而且溫州慶福寺作為弘一大師的常駐寺院,藏有許多《歌集》所需的參考書籍,這些信息說明,弘一大師1930年春季在溫州期間,對《清涼歌集》的歌詞選材已經(jīng)作了充分準備,但是大師是否在溫州創(chuàng)作了部分歌詞,是不能妄自推測的。1930年5月29日(農(nóng)歷五月初二),弘一大師在溫州慶福寺致信夏丏尊,商量去晚晴山房的行程: “擬于新歷六月五日(星期四)到寧波(三日自溫動身)。在北門白衣寺暫住二三日,乞仁者于六日(星期五)或七日(星期六)自上海搭輪船來為盼……有應(yīng)商酌之事,統(tǒng)俟面談?!盵16]309
1930年農(nóng)歷五月初,弘一大師自溫州轉(zhuǎn)道寧波抵達上虞。弘一大師是趕在夏丏尊生日那天前到達上虞的,1930年農(nóng)歷五月十四日為夏丏尊四十五歲生辰。夏邀請經(jīng)亨頤、弘一大師一起在自家的小梅花屋“共飯蔬食”[17]48。之后弘一大師在晚晴山房小住。目前能夠確證弘一法師正式著手編撰《清涼歌集》的材料,出自弘一大師手書《集華嚴偈句書贈劉質(zhì)平題記》。該《題記》云: “庚午六月,質(zhì)平居士來白馬湖晚晴山房,商榷《清涼歌》,因為撰輯第一集,都凡十首。” 從兩人商定的《清涼歌集》第一輯歌曲數(shù)量來看,應(yīng)該共計十首,但是最后定稿時卻只用了先撰的五首。剩余的“五首”除弘一大師在1931年去慈溪五磊寺后補撰的四首外,尚有一首至今未詳?;蛟S弘一大師總計只編撰了九首歌詞,這個數(shù)量與初在廈門時擬作的“百八首”比,實在是一種“寧缺毋濫”的結(jié)果。1930年農(nóng)歷六月至七月間,弘一大師在上虞晚晴山房將他在溫州時對《清涼歌集》的取材與構(gòu)思綜合思考后開始撰寫五首歌詞; 1930年七月在上虞法界寺避暑時,《清涼歌集》正式脫稿,隨后,大師將歌集脫稿情況寫信告知了弘傘法師。從1929年“廈門”到1930年“上虞”,弘一大師在一年之內(nèi)的三個不同地點完成了《清涼歌集》歌詞的編撰工作。
關(guān)于《清涼歌集》的歌詞內(nèi)容,初期的研究者如陳星、盛秧、孫繼南等人在其考證文章中均作了相關(guān)考證及說明。陳星在其專著《弘一大師繪畫研究》一書中,將《清涼歌集》中綴錄的篇目分別與其所選的原文作了比照。盛秧在《弘一大師“清涼歌”考論》一文中,進一步分析出“綴錄”的原因: “善于根據(jù)歌曲的需要,有尺度地改寫了前人的短文,既保留了原文的內(nèi)容旨趣,又符合歌曲的特點。”[2]115孫繼南先生在《中國佛法歌曲經(jīng)典——弘一大師“清涼歌”初考》一文中又引入了“清涼歌”的曲譜,從歌詞文意和曲調(diào)旋律上對“清涼歌”的藝術(shù)價值作了綜合評述,肯定了其在中國佛法歌曲中的經(jīng)典地位。但是關(guān)于《清涼歌集》尤其是《清涼歌》的宗教和藝術(shù)價值尚不能止于“經(jīng)典”的命名。正如文中開頭所言,《清涼歌集》是一部風格獨特的現(xiàn)代作品,它在創(chuàng)作上既可以看成是一種新詩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現(xiàn)代音樂的創(chuàng)作,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延續(xù)漢語佛教音樂的“梵唄”創(chuàng)作。此外,作歌之人弘一大師不僅精通音律、擅長詞章,還能通達佛理、融匯藝術(shù)與宗教。柯文輝先生認為:“《清涼歌》的閱讀價值高于表演效益,曲高和寡。生活點滴上升到人生觀、宇宙觀的高度,思辨內(nèi)容可以吟唱,當年是創(chuàng)造,今日仍有啟示作用。”[18]314對《清涼歌集》歌詞內(nèi)容作進一步的研究,除了能夠不斷凸顯其現(xiàn)代藝術(shù)價值之外,也能為我們理解弘一大師的佛學思想提供諸多有益的參考。今囿于考證篇幅,略說三點。
首先,在《清涼歌集》的五首歌詞中,除《清涼歌》為弘一大師獨創(chuàng)外,其余四首均為改編作品。其中 《山色》 《花香》 《世夢》選自于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 《竹窗三筆》,而《觀心》則改選自藕益大師《靈峰宗論》之“法語篇”中的《示元賡》一篇。弘一大師在手書的《清涼歌》屏幅中,曾分別在歌詞的結(jié)尾署文云“綴錄”,這實際上也說明了《清涼歌集》的編撰過程并沒有花去很長的時間。依據(jù)上文的考證,《清涼歌集》的正式編撰只用了三到四個月的時間。他選擇蓮池大師和藕益大師的法語作為歌詞改編的內(nèi)容,說明他在正式編撰《清涼歌集》之前,對需要改編的“法語”內(nèi)容已經(jīng)相當熟悉并且作了充分的準備。他于1919年居杭州玉泉寺時就開始為藕益大師作年譜,1921年掩室溫州慶福寺時又對年譜作了修改。在系統(tǒng)閱讀藕益大師的作品之后,他追蹤高僧的思想淵源,又進一步閱讀了蓮池大師的作品,其中最主要的是蓮池大師“竹窗系列”作品中的《竹窗三筆》 《竹窗二筆》和《竹窗隨筆》。蓮池與藕益兩位高僧的作品,為弘一大師編撰《清涼歌集》提供了較為直接的素材。早在1926年農(nóng)歷五月,弘一大師居杭州招賢寺時,就曾書寫過蓮池大師的法語《山色》一篇,該橫幅正上方書“南無阿彌陀佛”,下方書法語《山色》原文。這些信息表明,弘一大師在編撰《清涼歌集》之前的數(shù)年,就已經(jīng)關(guān)注過這些作品。
其次,從《清涼歌集》的命名來看。弘一大師以“清涼”二字作為歌集的思想主題,與其對《華嚴疏鈔》的研讀有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在《清涼歌集》的編撰之前,“清涼”二字在弘一大師致他人的書信以及佛經(jīng)的題跋中常有出現(xiàn)。他在1921年農(nóng)歷十一月六日致王心湛的信中寫道: “朽人于華嚴,唯略習《清涼疏鈔》,未嘗卒業(yè)?!盵19]3321924年,弘一大師又在溫州所作的《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凈行品偈后記》中寫道: “……余以夙慶,叨預(yù)勸請之末,為寫《華嚴凈行品偈》一卷,并節(jié)錄清涼疏文以奉居士,藉答法施之恩焉。于時病熱逾月,纏綿未已,努力振毫,無敢怠懈?!?jīng)文都訖,宿痼亦霍焉若失。是誠佛慈冥加,匪可思議者矣。”[20]123如文中所言,弘一大師早在1924年就已經(jīng)從《華嚴凈行品偈》中獲得了不可思議的“清涼”之境。1930年農(nóng)歷四月,弘一大師在致弘傘法師的信中又一次提及: “音近數(shù)年來頗致力于《華嚴疏鈔》,此書法俱足,如一部《佛學大辭典》,若能精研此書,于各宗奧義皆能通達。”[10]21可見,他在此段時間內(nèi)對《華嚴疏鈔》的經(jīng)義有了更高層次的認知,這種認知對弘一大師將《清涼歌集》的根本旨義定在“清涼”二字上,起到了“提綱挈領(lǐng)”式的影響。
復(fù)次,就弘一大師獨創(chuàng)的《清涼歌》歌詞內(nèi)容來看,其與《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凈行品偈》中的語句亦存在著某種創(chuàng)作上的關(guān)聯(lián)?!肚鍥龈琛犯柙~以自然界中的“月、風、水”三種普通意象為背景,將“物”與“心”合二為一,戒、定、慧三學自下而上層層展開: 摒棄污濁,身心無垢; 熱惱散去,心生和諧; 內(nèi)外光潔,心如皎月。最終又將清涼之境化作“一笑”淡然釋之,從而營造了一種“無上清涼”的精神境界?!洞蠓綇V佛華嚴經(jīng)凈行品》的贊偈云: “洗浴身體,當愿眾生,身心無垢,內(nèi)外光潔。盛暑炎毒,當愿眾生,舍離眾惱,一切皆盡。暑退涼初,當愿眾生,證無上法,究竟清涼?!盵21]249從這段贊偈中可知,其文意與《清涼歌》歌詞多有相似之處,尤其是結(jié)尾“證無上法,究竟清涼”一句與歌詞中“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說,弘一大師《清涼歌》創(chuàng)作靈感的由來與他長期誦讀《華嚴經(jīng)凈行品偈》不無關(guān)系,而“清涼”一境的開創(chuàng),在某種程度上又代表著其華嚴宗研究的新境界。正如孫良好教授在解讀《清涼歌》時所言:“學佛者在‘清涼’境地中獲得涅槃勝意; 而不學佛者亦能在光明祥和、身心歡喜中徹悟人生之真諦?!盵22]194
1931年農(nóng)歷正月,弘一大師在溫州慶福寺將《清涼歌集》的五首歌曲書成屏幅寄給劉質(zhì)平,此后他一直關(guān)心著《清涼歌集》譜曲及出版的進展情況。1932年由劉質(zhì)平作曲、徐希一附伴奏的《清涼歌》曲譜(手稿)首次刊登在了《佛學半月刊》第44期上(1932年12月2日出版)。據(jù)柯文輝先生考證,弘一大師1931年駐錫慈溪五磊寺時曾為《清涼歌集》又補撰了《大智若愚》 《大巧若拙》 《大音希聲》 《大器晚成》等四首歌曲,這四首歌曲也同樣改編自蓮池大師的《法語四頌》,應(yīng)包含在弘一大師原先擬作的十首歌曲中。然而,1936年6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清涼歌集》僅收錄了原定的五首,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清涼》 《山色》 《花香》 《世夢》 《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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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ual Research on the Contemporary Classic Buddhist Chant ofQingLiangGeJi
JIN Xing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 China)
The contemporary classic Buddhist chant ofQingLiangGeJiwas completed by Master Hong Yi and his disciples Liu Zhiping from 1929 to 1936, finally published by the Kai-Ming Book Store in 1936. There are a number of different views in terms of the time of completion and the place of writing in the researches ofQingLiangGeJi. This paper hopes to investigate the writing process ofQingLiangGeJiand make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its artistic value based on some new materials.
contemporary Buddhist chants;QingLiangGeJi; great master Hongyi; historical music materials
1673-1646(2016)05-0105-06
2016-04-20
2013年溫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立項課題: 弘一大師溫州交游考論(13wsk011)
金 星(1987-),男,博士生,從事專業(yè):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J609.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6.05.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