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冠 生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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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斷章》解讀中的一個問題
管 冠 生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00)
《斷章》第二人稱表達形式隱含了三個“我”的存在,即“我”與“你”構成了三種存在形式。對這三種形式的分析表明,《斷章》在某種意義上支持“哲學關聯(lián)說”,然而人與人之間實有不平等之因素存在并發(fā)生作用,這難免使人產(chǎn)生某種悲哀之情懷,同時卻發(fā)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美好的關聯(lián),但最終又不能確定“我”之外的“你”到底是誰。因此,《斷章》乃是對人類個體存在命運的詩性思考。
斷章;我;命運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對卞之琳這首詩的解讀眾說紛呈,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一道風景。不過,這些解讀忽視了一個問題,也是我初讀這首詩時便感到的一個困惑,即:詩每句皆是第二人稱形式,“你”作為受述者、被聚焦者,那么,敘述者、聚焦者是誰,在哪里?直白地說,看到“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的那個人(“我”)是誰?看到“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那個人(“我”)是誰?
孫玉石認為,卞之琳努力實踐詩的“非個人化”,增強詩的普遍性,“由于‘非個人化’,詩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換成‘我’或‘他’,這樣就與讀者更為親切,因為用‘你’而未用‘我’,又使讀者有一定的欣賞的心理距離,詩人于是跳出了詩境中的小我,詩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開放性,為讀者美麗的想象留下了更開闊的創(chuàng)造空間”[1]376。如果把這首詩的第二人稱全部改為第一人稱:
我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我。
明月裝飾了我的窗子,
我裝飾了別人的夢。
則至少有一個問題不好解釋:“我”作為一個我看、我思的主體,有能力作為自己行為的承擔者與自身處境的解釋者,“我”知道自己在橋上看風景,看到明月裝飾了自己的窗子,甚至知曉自己“裝飾了別人的夢”,盡管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這里牽涉到了別人私密的心理活動。但,當“我”沉浸在橋上的風景之中,又假設二人并不對面,“我”如何得知樓上有人看“我”?若是換成“你”或“他”,就沒有這個難解之處,不過這時候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就又出現(xiàn)了。這就意味著,“我”(敘述者、聚焦者)和“你”(受述者、被聚焦者)都不是一個自在自為的存在,而必須同時出現(xiàn)與存在,《斷章》才能得到圓滿的理解。
按照詩本身所提供或隱含的信息,上述問題可以有三種回答,亦即“我”與“你”可以有三種存在形式:
第一種: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我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我的夢。
第二種:
(樓上人說)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橋上人說)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第三種:
(一個全知的敘述者說)
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②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③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④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第一種形式前兩句的敘述者是樓上的“我”,這個“我”在看橋上的“你”。這個“你”卻成了后兩句的敘述者“我”,這個“我”在橋上看到明月裝飾了樓上“你”的窗子,且“你”裝飾了“我”的夢,成了“我”內(nèi)心風景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看起來,這符合對《斷章》常見的那種所謂“哲理關聯(lián)說”的解釋。這種解釋認為:“詩人表達了一種相對、平衡的觀念:人可以看風景,也可能成為風景之一部而被別人觀賞,這是相對;明月可以裝飾你的窗子,而這一切有可能成為他人夢境的裝飾,這也是相對。由是抒發(fā)了詩人的一種哲理性的思考:宇宙萬物息息相關,互為依存”,[2]324但是,這種解釋把全詩二節(jié)作為兩組互不關聯(lián)的畫面來看待,其實是對自身所達成的那個哲理性思考——宇宙萬物息息相關,互為依存——的一個否定。因此,必須說明的是,本文把《斷章》二節(jié)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不是分成另起爐灶的兩節(jié)——雖然分開來看,這兩節(jié)也分別表達了相對的觀念。
作為一個整體來解讀,樓上人看橋上人時,前者是“我”,后者是“你”;橋上人看樓上人時,前者是“我”,后者是“你”,兩者通過這樣一種方式相互關聯(lián),相互依存,相互變化。余光中這樣理解:“世間的關系有主有客,但主客之勢變易不居,是相對而非絕對。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你是主,風景是客。但別人在樓上看風景,連你也一并視為風景,于是輪到別人為主,你為客了。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是主,明月是客。但是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于是主客易位,輪到你做客,別人做主。同樣一個人,可以為主,也可以為客,于己為主,于人為客”[3]302,對此解釋我們可以贊同,但它還是將全詩二節(jié)分開看待,因而它并不是對本詩的全面理解。
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橋上人和樓上人皆可以“我”自指,但兩者尚有微妙差別:橋上“我”與樓上“我”處身于不同的原始位置,并且,這種位置差別似乎是自然的、天生如此的。在樓上“我”看來,他和橋上“我”皆是在“看”,這個“看”的行為表面上是無差別的,但樓上“我”是俯視——“看你”,橋上“我”是仰視——“看風景”。人隨時隨地都在看,只要睜著眼,他就要看什么,但不是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是風景,能引起觀看者的愉悅感與審美感的景物才可稱為風景。橋上“我”看到的風景是“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的窗子連明月都來裝飾美化了,隱含著“我”對樓上生活的某種企盼與羨慕,于是,“你裝飾了我的夢”。風景因人而異,“看”的方式亦十分不同。二“我”相對相依、或主或客,但二“我”更具有現(xiàn)實的差異與微妙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并且是先于“我”而存在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生是悲哀的(并且這種悲哀似乎是先于人而存在的),李健吾的“悲哀說”解讀可以成立,盡管本文不認同他所說的悲哀來自于“裝飾”。
但以上所說就是這首詩的全部內(nèi)涵嗎?并不,因為它僅僅是本詩的一種形式。
卞之琳《魚化石》詩題中加注: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斷章》的第二種、第三種形式亦加注了某個言說者。在第二種形式中,前兩句是“樓上人”敘說的,那么,第二句中的“看風景人”可以自指(“我”),亦可以指代樓上的另一個人;后兩句是“橋上人”敘說的,則第四句“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中的“別人”可以自指(“我”),亦可以指代除自身之外的其他人??瓷先ィ诙N形式其實包含了第一種形式,第一種形式是第二種形式的特例化。
但兩者實有重要的語義差別。樓上人不自稱“我”而是用“看風景人”來自我表達,意味著橋上人是他所看的風景,他是以一種欣賞、愉悅的心情、以一種看風景的心態(tài)來看橋上人。存在主義哲學有句名言“他人就是地獄”,人與人之間互相斗爭、互相算計,即便他們互不認識;這里,在《斷章》第二種形式中,“他人(你)就是風景”。二人地位雖不平等,但關系既不對立也不緊張,而是互為風景,彼此含有某種吸引力。如果我們再為看風景的二人添想一些的另外的元素,如他們是一對年輕男女,那么這可能就暗示著一個愛情故事——有人確實把《斷章》解讀成一首愛情詩,并從作者的感情經(jīng)歷中取得支持。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明月如何能裝飾窗子?眾所周知,月亮與地球的物理距離是38萬公里,月亮與地球上的一間窗子本是絕然無關的事物,然而橋上人卻說“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不可能的現(xiàn)象成了可能,全然是因為特殊的觀看角度所導致的主觀性事實——站在橋上往樓上觀看,那輪明月恰與人的窗子相近。其實,明月還是明月,窗子還是窗子,因橋上人看風景、看“你”而發(fā)生了美好的關系,并非明月為“你”所有——明月不是客,“你”也不是主,而是相得益彰,互相美化。同理,“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使別人的夢更美好、更有趣,并不是說“你”為別人所利用,“你”的價值就是成為別人的手段,而是說“你”和別人之間存在著深刻的、肉眼看不見的聯(lián)系。橋上人不自稱“我”而以“別人”出之,棄用自指性代詞“我”沒有主語,放棄“我”的獨斷與自大,而采取了一種開放的眼光與思維方式,向每一個人敞開:每一個人都會在別人無意有意之間影響到別人的生活。這種相互影響構成的是風景而非地獄。
當然,“樓上人說”中的“樓上人”不必是樓上看風景的人,同樣,“橋上人說”中的“橋上人”也不必是橋上看風景的人,甚至,也不必是“樓上人”或“橋上人”說,船上人說或店門口人說皆可。但這樣一來,問題是:他們可以看到“你站在橋上”,但如何得知你在“看風景”?他們可以看到樓上人在“看你”,但何以得知他在“看風景”?他們可以看到“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何以得知“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就不得不使我們做出一個最終的推斷:這一切皆被一個無所不知的敘述者所掌握并敘述。于是,達到了本詩的第三種形式,即它最終的形式。
整首詩只有一個全知的敘述者,他可以同時占據(jù)樓上人、橋上人與任意一個旁觀者的位置。這個全知者明了全局的一切,既看得見橋上、樓上的風景與活動,又能探視個體私密性的夢境,實非上帝莫屬。然而,在這個上帝似乎洞察秋毫了的世界之中,卻存在著巨大的模糊與混亂,最重要的便是指稱不明;在一個全知者的注視下,每一個“你”皆成了不可確知的深淵。至少存在下列幾種可能性:
1.①②③中“你”皆不同,④中“你”可指①②③中任何一個“你”,也可指②中的“看風景人”,④中“別人”也可指①②③中的“你”及“看風景人”(只要與本句中“你”所指代者不重復)。這首詩便是:
你(甲)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乙)。
明月裝飾了你(丙)的窗子,
你(甲或乙或丙或看風景人)裝飾了別人的夢。
儼然一幅你方唱罷我登臺、不斷流動變幻的風景,但其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皆有與他人聯(lián)系的可能性,且最終無法完全確定與誰聯(lián)系以及如何聯(lián)系——全知如上帝也不能全部斷定。
2.“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你”便是“看風景人”,那么②便成為“你在樓上看你”, 雖然令人詫異,但這表明一種孤芳自賞的狀態(tài)。這就是說,與1相反,①②③④中的“你”及②中“看風景人”可以皆是同一個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面,但最終還是通過夢與別人發(fā)生了關系,一如冰心《超人》中的何彬。這首詩便是:
你(甲)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甲)在樓上看你(甲)。
明月裝飾了你(甲)的窗子,
你(甲)裝飾了別人的夢。
它似乎告訴我們:世間存在,不可能是絕對的孤獨或者絕對的自我,總有猜不透、看不清的局面與聯(lián)系。難道這是上帝對人類整體或個體自大的一種懲罰?
3.①②中的“你”是同一個人(橋上人),③中的“你”與②中“看風景人”是另一個(樓上人),④中“你”則可以是①②中的“你”或③中的“你”,“別人”可泛指任何其他一個人。這首詩便是:
你(甲)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乙)在樓上看你(甲)。
明月裝飾了你(乙)的窗子,
你(甲或乙)裝飾了別人的夢。
4.①③④中“你”是同一個人,這個“你”不知道明月裝飾了他的窗子,也不知道他裝飾了別人的夢,正如他不知道樓上有人正在看他。這些關系超出了他的視野,他雖不知曉,但卻實實在在存有著。這首詩便是:
你(甲)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乙)在樓上看你(甲)。
明月裝飾了你(甲)的窗子,
你(甲)裝飾了別人的夢
“他人就是風景”,人與人之間有美好的聯(lián)系,然而“我”之外的“你”卻是不透明的,不確定的,“我”摸不透、甚至看不見“你”。那么,“他人就是風景”是上帝設下的美麗騙局,抑或只是人類自己的美好愿望?如是,它離地獄又有多遠?
綜合來說,《斷章》這首詩雖然在某種意義上支持“哲學關聯(lián)說”,然而人與人之間實有不平等之因素存在并發(fā)生作用;這難免使人產(chǎn)生某種悲哀之情懷,但同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可以存在美好的關聯(lián);可是,最終卻又不能確定“我”之外的“你”到底是誰,連高高在上的上帝也不能幫助我們。一句話,《斷章》主題最終還是難以斷定。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猜不透,只好名之曰我們生來無法確知卻又隱然有所規(guī)定的“命運”?種種若明若暗、若即若離、欲說還休,意猶未盡,便是這首現(xiàn)代短詩的魅力所在。
[1]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詩歌藝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2]李復興.斷章[K]//公木.新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
[3]余光中. 詩與哲學[C]//余光中集(第八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何瑞芳]
One Question in Interpretation of “Broken Chapter”
GUAN Guan-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aishan University,Taian 271000, China)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perspectives hidden in the second person form of “Broken Chapter”. The analysis results show that, in certain meaning, “Broken Chapter” support “Philosophical Relevance Theory”. However, there are certainly some unequal factors among people, which makes people have some kind of sorrow, and at the same time, some fine relevance among people can also be found. But it can not be certain who are “you” beside “me”. Therefore I think that “Broken Chapter” may be the poetic thinking of human destiny.
“Broken Chapter”; I; destiny
2016-06-18
管冠生(1977-),男,山東諸城人,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現(xiàn)代文學考古與文學游戲。
2096-1901(2016)05-0053-04
I206.6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