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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非子》

2016-02-11 07:33:14
政治法學(xué)研究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韓非韓非子君主

喻 中

讀《韓非子》

喻 中*

0.小引

2009年冬,我在教書之余,每天讀幾頁《韓非子》,隨手寫下了一些讀書筆記。這些文字,既不完整,也不成體系;只是一些片斷,一些零碎的斷想。筆記中的一些段落,是因《韓非子》引發(fā)的思考與聯(lián)想;另一些段落,則是關(guān)于《韓非子》的摘要——覺得有意思的,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摘抄幾句。多年來,這些文字就一直蟄伏在電腦的硬盤里?,F(xiàn)在把它們整理出來,得13節(jié),且以《讀〈韓非子〉》為題,匯成一篇。

這篇讀書筆記,雖然是讀《韓非子》的產(chǎn)物,雖然可以反映先秦法家的一些褶皺、一些丘壑,但其實也是對人性的察看?!俄n非子》作為先秦法家的思想理論集成,其長處是對人性的深刻分析、冷峻分析、零度分析,現(xiàn)實感很強?!俄n非子》雖然是在君主政治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但《韓非子》并不因君主政治的覆滅而失去其意義。

1.無為而治

當君主的第一法則是什么?韓非的回答是:“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韓非子·主道》)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君主應(yīng)當靜虛無為,既不說話,讓負有進言職責的人去說話;也不做事,讓具體做事的人自己去確定該怎么做。這樣的“靜退法則”,表面上看,似乎有點說不通。當君主的,怎么能夠無所作為呢?怎么能夠“在其位,不謀其政”呢?但在韓非看來,只有恪守這樣的基本原則,才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君主。

韓非的理論邏輯是:君主如果什么都說,什么都說在前頭,大臣們就會順著君主的意思說,就會掩飾他們自己的真實想法;反之,如果君主不說話、少說話或后說話,把自己的好惡、愿望全部隱藏起來,不露愛憎,不表達傾向性意見,在這種情況下,大臣們就猜不透君主的真實想法,也就無法迎合君主。大臣們既然不能投君主之所好,就只好袒露自己的看法,只能老老實實地說真話、辦實事。這樣,君主就可以掌握大臣們的所思所想。大臣們各司其職,做出了成績,君主就可以坐享其成。

為君之道,就在于無為而治。無為是原則,只有通過“無為”,才能實現(xiàn)“治”的目標。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無為,只是君主的無為。君主無為是為了讓大臣們積極有為,是為了調(diào)動大臣們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如果君主什么都說了,什么都做了,大臣們還能說什么呢?還能做什么呢?因此,只有君主無為,才能創(chuàng)造條件,提供機會,鼓勵大臣們主動發(fā)表自己的政見,主動闡述自己的思路與目標,主動做出自己的成績。只要大臣們的積極性都調(diào)動起來了,“治”的目標不就實現(xiàn)了嗎?

這種“無為而治”的帝王術(shù),不僅僅代表了韓非一個人的看法,很可能代表了先秦時期一種廣泛流行的政治思想。

譬如,《論語·為政》記載了孔子的一句名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边@句“子曰”,闡述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命題,那就是“為政以德”。這四個字雖然人人都會說,但卻很少有人仔細深究,孔夫子在兩千多年之前講的“為政以德”到底是什么意思。

按照現(xiàn)在通行的理解,“為政以德”主要是指“德治”或“以德治國”。譬如,有一本權(quán)威的思想史教科書就這樣寫道:“孔丘從‘禮’與‘仁’相結(jié)合的思想出發(fā),極力提倡‘德治’,認為統(tǒng)治者如果能‘為政以德’,實行‘德治’,人民就會心悅誠服地接受統(tǒng)治?!币勒者@樣的解釋,“為政以德”作為一種儒家的信條或訓(xùn)誡,旨在要求當政者提升自己的道德水準;要求他們憑借道德上的感召力,把廣大的人民群眾吸引和團結(jié)在自己的周圍,上下一心地實現(xiàn)他們所期待的政治秩序與社會關(guān)系。仿照孔子打的比方,道德品質(zhì)超群的君主就仿佛魅力四射、磁場強大的北斗星,永遠是其他星辰共同環(huán)繞、不忍離去的核心。

這是現(xiàn)代人的理解。問題是,孔子當年講的“為政以德”是這個意思嗎?表面上看,這樣的解釋說得通,與孔子的仁學(xué)思想能夠契合不悖,與后來的“德主刑輔”思想及其實踐也可以彼此協(xié)調(diào)。但是,這樣的解釋很可能不符合孔子的本意。因為,按照東漢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的注疏,“為政以德”之“德”,是指“無為”——絕不是指現(xiàn)代倫理學(xué)層面上的道德。按照鄭玄的解釋,所謂“為政以德”,就是要求當政的君主要以無為的方式執(zhí)政;要求君主清靜無為,而讓百官積極有為;通過君主的無為,鼓勵、引導(dǎo)、激發(fā)文武百官充分發(fā)揮各自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由此,孔子打比方所用的北辰,也不是現(xiàn)在所理解的道德典范的象征,而是“靜止不動”的隱喻:北斗星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它無所作為、消極虛靜,其他星辰卻環(huán)繞著它運轉(zhuǎn)不息;就像一群忙忙碌碌的官員,在圍繞著一個無為的君主旋轉(zhuǎn)。這樣的“為政方式”,恰恰就是韓非所主張的無為而治。

把“德”解釋為“無為”,并不是通儒鄭康成一個人的異想天開,相反,這很可能代表了周秦兩漢時期的普遍看法。對此,張舜徽先生在《周秦道論發(fā)微》(中華書局1982年)一書中,已經(jīng)對“德”與“道”在秦漢時代的含義進行了詳細而精審的考證。他說,“無為之謂‘道’,‘道’之名又通于‘德’”。(頁34)換言之,不僅“德”是指“無為”,“道”也是無為的意思,甚至“德”、“道”、“一”三個字都可以視為同義詞。正如《管子·兵法篇》所言:“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既然“皇”、“帝”、“王”沒有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則“一”、“道”、“德”也就是一回事了。

張舜徽先生認為:“‘道論’二字,可說是‘道家理論’的簡稱。它的具體內(nèi)容,便是‘人君南面之術(shù)’。用‘道論’二字來概括這種理論,在西漢初年,便已通行了?!?頁2)譬如,司馬遷在介紹他父親的學(xué)術(shù)本末時就稱:“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司馬談所習(xí)之“道論”,就是君主無為而讓百官有為的理論。這樣的理論主張:“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韓非子·楊權(quán)》);“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莊子·在宥》);“人主,天下之有勢者也。深居,則人畏其勢;人主去其門而迫于民,則民輕之而傲其勢”(《管子·形勢解》);“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呂氏春秋·君守》);“(人主)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第七十八》),……諸如此類,講述的都是以“君主無為”作為基礎(chǔ)的“道論”。甚至《尚書·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其主旨也可以概括為“君主無為”論。

以“君主無為”作為理論內(nèi)核的“道家理論”或“道論”,與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一樣,本質(zhì)上都屬于人們常說的帝王術(shù)。它是謀士的理論。懷抱這種理論的謀士們雖然自認為奇貨可居,但卻只有一種銷售對象,那就是在位的君主。在諸子百家時代,韓非把它成功地賣給了秦始皇;在后諸子時代,董仲舒更成功地把它賣給了漢武帝。后世所艷稱的“秦皇漢武”,與這兩大“道論”高手的輔佐是分不開的。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道論”的實用品質(zhì),自秦漢以后,這種強調(diào)“無為而無不為”的帝王術(shù),以“潛規(guī)則”的方式,支配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宮廷政治實踐。

以上分析表明,當下流行的關(guān)于孔子的“為政以德”的理解,很可能并不符合孔子的原意。這就提醒我們注意:對前人與他人的理解,一定要小心謹慎,要有距離感。就像美國歷史學(xué)家丹屯(Darnton)所強調(diào)的:最好用人類學(xué)的方法來解讀古人,因為,按照人類學(xué)的立場,他人始終是他人,古人始終是古人,“他們并不像我們一樣思考”,從這個角度上說,要真正理解古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困難和挑戰(zhàn)也潛伏著機會,“當我們無法理解一個諺語、一個笑話、一項禮儀,或一首詩時,我們便知道自己正觸及某些事物。選取文獻最使人難以索解的一面進行考索,我們或許可以開啟一個相異的意義體系。沿此線索,甚至可能進入一個奇異而美妙的世界觀”。對“為政以德”之“德”加以索解,不就可以開啟一個與流行見解截然不同的“意義體系”嗎?

如果再作一點延伸性的討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強調(diào)“無為”的“為政以德”,作為一種帝王之術(shù),與西方近代強調(diào)“放任”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還存在一定的可比性:在傳統(tǒng)中國,在“無為”的君主之下,是一群殫精竭慮的文武百官,再加一群胸懷利器、急于兜售自己的“道論專家”;在近代西方,在“無為”的政府或“最小政府”之下,則是眾多的相互競爭、各顯其能的工商階層。

不過,“無為之君”與“最小政府”之間的相似只是形似,兩種政治哲學(xué)之間的差異才是根本性的:傳統(tǒng)中國的文武百官或“道論專家”(譬如韓非)服務(wù)與效忠的對象,只是輪流坐莊的一氏一姓的君主,所謂“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描述的就是士人階層那種“求售”的心態(tài)與事實。近代西方的工商階層,雖然也在奔波忙碌,但為的卻是自己的利益,他們搞所謂的“圈地運動”、販賣鴉片與黑奴、尋找礦藏、發(fā)現(xiàn)新大陸等活動,基本上都是在謀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換言之,傳統(tǒng)中國的官員、士人在忙,但只是雇員的忙法,他們的老板,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無為之君”;近代西方的工商階層也在忙,但卻是老板的忙法,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主人,至于政府,反而是為他們守夜打更的值班員。由此可見,作為韓非帝王術(shù)的“無為而治”,與近代西方的“最小政府”,也許可以在某個層面上,燭照出東西兩種政治文明的神髓。

2.考核的方法

君主應(yīng)無為。然而,靜虛為無的君主要實現(xiàn)“無不為”的目標,必須依賴大臣們的積極有為,依賴他們盡職盡責地為君主效勞。如果君主無為,大臣們也消極怠工,或者與君主設(shè)定的目標背道而馳,上下都無為,政治就會陷于一片混亂,君主的統(tǒng)治地位也就會陷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因此,靜虛無為的君主必須采取有效的考核辦法,防止大臣們偷工減料、糊弄自己。因此,歷代君主都面臨著一個共同的難題:怎么考核百官大臣?

對于這個難題,韓非有一段著名的回答:“叁伍之道:行叁以謀多,揆伍以責失。行叁必拆,揆伍必怒。不拆則瀆上,不怒則相和。拆之征足以知多寡,怒之前不及其眾。觀聽之勢,其征:在比周而賞異也,誅毋謁而罪同?!瓍⒀砸灾湔\,易視以改其澤,執(zhí)見以得非常。”(《韓非子·八經(jīng)》)

韓非這番話的意思是,必須加強對于大臣們工作實績的考核。一方面,當他們自稱成績很大的時候,必須剖析取得這些成績的原因,由此可以測度,大臣們到底取得了多少成績。否則,大臣們就可能弄虛作假糊弄君主。如果他們糊弄君主的陰謀得逞,還會進一步輕慢君主。另一方面,當他們沒有取得應(yīng)有成績的時候,必須給予嚴厲的責罰,否則,就是放縱他們,他們就會肆無忌憚地結(jié)黨營私。當然,君主在責罰他們之前,不能讓他們事先知道,否則,他們就可能脫逃或作亂違抗。要注意觀察大臣們的實際表現(xiàn),如果他們有朋黨勾結(jié)的跡象,君主就要賞賜那些與他們不同路的人。對于知奸不告者,將與作奸犯科者一并懲罰。至于觀察、考核大臣們的方法,可以把他說的話與他做的事加以比較,看他是不是誠實可靠。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考查,讓他露出廬山真面目。還可以根據(jù)已經(jīng)獲悉的蛛絲馬跡,未雨綢繆,預(yù)先掌握他們可能謀逆之類的非常舉動等。

在論述這些考核方法的同時,韓非還提出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理論基礎(chǔ),那就是“君臣異利”。他說:“知臣主之異利者王,以為同者劫,與共事者殺。”(《韓非子·八經(jīng)》)這就意味著,君主的利益與大臣的利益絕不可能等同。在通常情況下,大臣們并沒有“全心全意為君主服務(wù)”的精神動力。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君主對于大臣們的監(jiān)督與考核,才不是可有可無的;相反,君主必須通過有效的考核、有力的監(jiān)督,才可能促使大臣們?yōu)榫鞯睦娑Α?/p>

依照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韓非提供的考核方法,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其一,強調(diào)考核大臣們的工作實績,因而,可以看作一種以工作實績?yōu)閷?dǎo)向的考核方法。其二,考核絕不僅僅是聽取被考核者的匯報,而是對匯報的審查。要分析匯報者取得成績的原因與條件,要擠出成績單里的水分,不要被匯報者糊弄或欺騙。其三,對于失職者,或沒有做出成績的大臣,要給予嚴厲的懲罰。但是,懲罰要講究策略,要防止被懲罰者做出更大的破壞性行為。其四,考核的具體辦法是多方面的,既可以是言行對照,也可以是變換觀察角度,還可以是見微知著、防微杜漸等。

限于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韓非論述的這些考核方法還比較粗糙,既不夠系統(tǒng),也沒有精致的理論模型。但是,它作為一種早期的政治智慧,較之于當代中國通行的考核實踐,其參考價值與借鑒意義還是不容忽視的。

首先,君主的利益與大臣的利益并不一致。這就提醒我們,考核者與被考核者各自追求的利益是有差異的,因而,在考核的過程中,就有必要注意這種利益上的差異,不能假定被考核者總是會站在考核者的立場上,或總是會為了考核者的利益而盡心竭力。對于這種現(xiàn)象,美國政治學(xué)者杜魯門在《政治過程》一書中,已經(jīng)做出了細致的描述。但在當代中國的主流話語與考核實踐中,這個前提性的因素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譬如,考核者希望被考核者能夠充分尊重民眾的利益,以增加民眾對于現(xiàn)行政治的認同,然而,如果被考核者真正做到了讓利于民,不與民爭利,就必須削減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對于理性的被考核者來說,要主動削減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必須有其他更大的回報,或者因此可以避免比經(jīng)濟損失更大的損失,他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在這兩種可能性都不具備的情況下,被考核者讓利于民的舉動,就只能增加考核者的政治收益,而不能增加被考核者自身的收益——這種不能增加自身收益的選擇,會得到普遍的遵循嗎?因此,當代中國的考核,必須對考核者與被考核者之間的這種利益關(guān)系有充分的估計。

其次,韓非闡述的考核方法還提醒我們,考核應(yīng)當以被考核者的工作實績、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為導(dǎo)向,而不能以被考核者的行為作為導(dǎo)向。就當前而言,應(yīng)當把被考核者的行為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作為考核與評價的標準。譬如,某個教育局長通過自己的努力,全面普及了九年制義務(wù)教育,農(nóng)村失學(xué)兒童的比例非常低,甚至為零,這就叫社會效果很好。它的對立面是以被考核者的行為本身作為標準。譬如,在考核一個交警隊長的時候,如果只看他處罰了多少超載車輛,出動了多少警察,以及組織了多少次巡邏等,則是不恰當?shù)摹_@些行為,都不宜作為考核的項目,至少不應(yīng)當作為主要的考核項目。因為,如果“以罰代管”,超載車輛交了罰款以后就可以繼續(xù)行使,那么,車輛超載現(xiàn)象將更加難以根治;雖然巡邏的警察多次出動,但如果交通秩序或社會治安沒有相應(yīng)的好轉(zhuǎn),這樣的巡邏就是無效巡邏,或者是沒有意義的巡邏。因此,在針對被考核者而設(shè)定的考核指標體系中,必須改變那種“重行為、輕效果”的習(xí)慣,轉(zhuǎn)而形成以社會效果、實際效果為導(dǎo)向的考核指標體系。

再次,韓非的考核觀念是以君主為本位,以君主的利益為本位,這樣的觀念在韓非的時代自有其道理,但放在當代中國,就不恰當了。盡管這種“君主本位”的考核觀已經(jīng)過時,但在方法論方面乃有其價值,那就是應(yīng)當找準考核的最終目標。在當代,考核指標體系的設(shè)定應(yīng)當以公眾為本、以社會公共利益為本,而不是以權(quán)力自身為本。這就是說,各種考核項目應(yīng)當圍繞社會公眾的需要、圍繞社會公共利益來安排。因為,從根本上看,考核的最終目標,還是為了保障和實現(xiàn)“權(quán)為民所用”,而不是為了滿足權(quán)力自身的某種需要。但是,在當前的考核實踐中,很多地方卻習(xí)慣于把考核的目標確定為“保證政令暢通”,這樣的定位就不是很準確,因為“政令暢通”與“權(quán)為民所用”之間并沒有邏輯上的因果聯(lián)系,有些“政令”,譬如所謂的“亂攤派”,以及各種加重公民負擔的“政令”,如果“非常暢通”,社會效果可能恰好適得其反。以前,對于一個地方政府領(lǐng)導(dǎo)人的考核,曾過分強調(diào)經(jīng)濟指標,即GDP上升了多少個百分點,現(xiàn)在看來,這種做法也是不恰當?shù)?,因為,即使某個地區(qū)GDP增長較快,但如果民眾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水平?jīng)]有顯著的提高,環(huán)境污染特別嚴重,兩極分化現(xiàn)象特別突出,社會和諧不能得到保證,公民的正當權(quán)利無法行使、沒有保障,社會道德水準每況愈下……那么,即使GDP增長很快,也僅僅只是滿足了各級權(quán)力主體的需要,而沒有真正滿足民眾的需要、社會的需要。因此,必須克服那種為考核而考核、為了方便權(quán)力運行而考核的習(xí)慣。

復(fù)次,韓非強調(diào)考核的具體方法,強調(diào)考核方法的實用性、可操作性,意味著考核不能大而化之,應(yīng)當注意意識形態(tài)話語與管理科學(xué)、政治科學(xué)之間的界限。當前,對各級官員的考核,作為一項日常性的監(jiān)督管理活動,乃是一種具有專業(yè)性、技術(shù)性、制度性的工作,應(yīng)當特別強調(diào)它的可操作性和可測量性。然而,在目前的考核實踐中,有些考核項目,雖然要運用于監(jiān)督管理工作,卻依然停留于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層面,譬如“開拓創(chuàng)新”、“求真務(wù)實”、“堅持原則”等,都是比較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把這些意識形態(tài)化的表達方式直接作為針對某個處長的考核項目,過于抽象,根本無法操作應(yīng)用。由于意識形態(tài)話語只需要強調(diào)一種方向、一種傾向、一種立場、一種態(tài)度就可以了,因此,在監(jiān)督管理活動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之間雖有某種聯(lián)系,但卻絕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彼此不分。從這個角度上說,當前的考核工作,還需要法律學(xué)、管理學(xué)等相關(guān)學(xué)科作為理論支撐,還需要更多地借鑒韓非強調(diào)實用的理論品格的做法。

最后,韓非反對只聽匯報的考核方式,這一點對當代中國的考核實踐也具有參考價值,因為,當代政治實踐中的考核,主要就是聽匯報??己苏邔τ诒豢己苏咛峤坏某煽儐危苌俳o予核實;成績單中的水分,幾乎沒有擠出來。這樣的考核方式,很難達到考核的目的。回想20世紀50年代,各地比賽“放衛(wèi)星”,你畝產(chǎn)5萬斤,我就畝產(chǎn)10萬斤,這樣的成績單,雖然好看,但水分太多,根本不能相信。若是韓非,或許早就警覺起來了。但在當時的中國,居然盛行了那么多年。政治與歷史的詭異,莫過于此吧。

3.裝扮之術(shù)

韓非向君主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建議:“聽言之道,溶若甚醉”。(《韓非子·楊權(quán)》)這句話,是要求君主在大臣面前,應(yīng)當裝成飲酒過量的醉漢,沒有知覺,沒有言語。他還提醒君主:“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姸灰姡劧宦?,知而不知”。(《韓非子·主道》)這幾句,是要求君主一定要裝得高深莫測,給人以“神龍見尾不見首”的感覺。

難怪國學(xué)大師張舜徽先生在《周秦道論發(fā)微》一書中總結(jié)說:“‘主道’的實質(zhì),便不外一個‘裝’字。我們可以借用俗說‘裝糊涂’一語,來揭發(fā)南面術(shù)核心部分的神秘?!?第12頁)在張舜徽先生看來,所謂帝王術(shù),所謂人君南面之術(shù),其實也很簡單,核心就是“裝”。裝什么?裝糊涂,裝卑弱。這是張舜徽先生總結(jié)出來的裝法。裝成“慈悲為懷,篤守信義,合乎人道,清廉正直,虔敬信神”,這是馬基雅維里總結(jié)出來的裝法(《君主論》第85頁)。這兩種裝法,各有各的妙處,沒有高下之分,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裝扮之術(shù)的主要內(nèi)容。

從知識的源頭上說,以“裝”為核心的帝王術(shù),并不是出于韓非的首創(chuàng)、獨創(chuàng),不屬于他的“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這種“裝”的理論,可以追溯到《老子》第20章:“眾人昭昭,我獨昏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這里所說的“我”,當然不是指《老子》一書的作者,而是指“君主”。這里所說的“眾人”,也絕不是指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民群眾,而是指朝廷上的大臣?!独献印芬缶鳌盎杌琛?、“悶悶”,就是指示他一定要裝糊涂,遇事以卑弱自處,把表現(xiàn)精明、展示自我、建功立業(yè)的機會留給他的百官眾臣。

張舜徽先生的一個“裝”字,道出了傳統(tǒng)中國帝王術(shù)的核心秘密??芍^微言一克,勝過廢話三噸。不過,為了更全面地反映這種“裝扮之術(shù)”,我們還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稍作展開。

裝扮之術(shù)的第一個方面,是表里不一。更具體地說,就是“外儒內(nèi)法”,或“陽儒陰法”。

自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后,歷代君主都有一個共同的旗號,那就是恪守、宣揚孔孟之道。雖然有個別君主不大喜歡孟子(譬如朱元璋),但對孔子的尊奉幾乎是一以貫之。君主們祭拜孔子,是因為他們真心信服孔氏的“仁義禮智信”嗎?對此,我深感懷疑。

有一個著名的事例頗能說明這個問題:早年的劉邦根本就看不起儒家,曾把儒冠當作溺器。做了皇帝以后,還廢除了秦代實行的君臣禮儀。然而,跟隨他一起打天下的弟兄們飲酒爭功,喝多了就對劉邦直呼其名,還抓起劍來,對著柱子猛砍。這讓劉邦很頭痛,也很不安。叔孫通看到這種情形,揣摩到劉邦的心思,就游說劉邦:“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眲钔饬诉@個建議。過了一段時間,長樂宮修好了,叔孫通的朝儀也編制完成。于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演習(xí),“御史執(zhí)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喧嘩失禮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萃榉畛#n金五百斤?!笨磥恚鍖O通幫的這個忙,算是幫到劉邦的心坎上了。

叔孫通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對于您打天下,儒家雖然沒有什么用,也幫不上什么忙;但對于您治天下、當皇帝,對于維護您需要的統(tǒng)治秩序,儒家就用得上了。對劉邦來說,儒家禮儀第一個看得見的好處,就是讓自己首次體會到了當皇帝的威風、派頭。由此看來,漢武大帝劉徹在董仲舒的鼓動下推行“獨尊儒術(shù)”的政策,顯然也是懷著與他的老祖宗劉邦同樣的期待。

還有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明清更替之際,也可以說明這種裝扮之術(shù):早年的皇太極對于儒家并沒有什么感覺。有一次,他俘獲了一個明朝的將軍,勸其投降,但無論怎么威逼利誘,這位敗軍之將就是不降?;侍珮O很奇怪,就探問他堅決不降的原因。這位將軍回答說:“從小熟讀孔孟之書,知春秋大義,以忠孝立身,一生不事二主,只能效忠于明朝皇帝,斷無背主投敵之理?!边@樣的解釋令皇太極大為驚訝:孔孟之學(xué)居然還有如此神奇的功能!如果自己的大臣都能接受孔孟的學(xué)說,不也同樣可以造就屬于自己的忠臣?看來儒家學(xué)說值得提倡。醒悟過來的皇太極馬上修孔廟于盛京,帶頭尊奉孔子。

這個事例說明,皇太極對于孔子的尊奉,包含了相當強烈的功利色彩。經(jīng)他開創(chuàng)的這種尊孔傳統(tǒng),得到了他的后輩們的嚴格遵循:順治曾親自率領(lǐng)大臣們到太學(xué)參拜孔子,在孔子牌位前行跪叩之禮??滴踉诿看文涎卜党掏局薪?jīng)過曲阜,都要親自參拜孔廟,在孔子塑像前三跪九叩,有一次,甚至還把出行時的儀仗曲柄黃蓋留在孔廟,以供祭拜時展示。雍正皇帝對孔子的尊崇,比康熙更甚,他親自將皇帝“幸學(xué)”改為“詣學(xué)”,認為“幸學(xué)”是尊君之意,用在這里讓他不安。

從漢朝到清朝的君主們雖然在形式上把孔子舉得很高很高,但是,正如朱熹早就看透了的:“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既然孔子之道一天也沒有實施過,那么,每日“行于天地之間”的又是什么?答案就是:韓非所傳的帝王術(shù)。帝王術(shù)才是君主們真正執(zhí)行的規(guī)則,孔孟之道僅僅是君主們掛在嘴邊的炎炎大詞或行禮如儀的戲劇表演而已。“顯規(guī)則”是孔孟之道,“潛規(guī)則”是韓非之術(shù)??酌掀渫?,韓非其內(nèi),用孔孟包裹韓非,表里不一,內(nèi)外有別,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裝扮之術(shù)”嗎?

馬基雅維里的告誡是:“一位君主應(yīng)當十分注意,千萬不要從自己的口中溜出一言半語不是洋溢著上述五種美德的說話,并且注意使那些看見君主和聽到君主談話的人都覺得君主是位非常慈悲為懷、篤守信義、講究人道、虔敬信神的人。君主顯得具有上述最后一種品質(zhì),尤其必要?!?同上)馬基雅維里在此所說的“最后一種品質(zhì)”是什么?就是要表現(xiàn)出虔誠地信仰某種東西。對于歷代中國君主來說,孔子不就是這種虔誠地信仰的對象嗎?

裝扮之術(shù)的第二個方面,就是裝糊涂,裝卑弱,裝成“小可憐”。

我有一個女同事,生養(yǎng)了一個膽小的男孩,什么都怕,讓母親很無奈。為了培養(yǎng)孩子的勇敢,母親只好先裝“小可憐”,每當跟兒子一起外出的時候,她都先說“我害怕”。在母親的柔弱扮相面前,小男孩果然中計,一下子表現(xiàn)得勇敢無畏,處處以母親的保護人自居。母親裝卑弱,終于造就了一個勇敢的男孩。為君之道,其實也是這樣。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柔弱糊涂的裝扮,怎么可能成為君主的選擇?然而,高明的君主,恰恰善于運用這種裝扮之術(shù),以成就自己的政治目標。請看《三國演義》第38回中的一段描述:

玄德拜請孔明曰:“備雖名微德薄,愿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笨酌髟?“亮久樂耕鋤,懶于應(yīng)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酌饕娖湟馍跽\,乃曰:“將軍既不相棄,愿效犬馬之勞?!毙麓笙?,遂命關(guān)、張入,拜獻金帛禮物……

這段文字,把一個柔弱、可憐的君主的扮相,描繪得淋漓盡致。在孔明面前,劉備裝了一回“小可憐”,表面上看,有點丟面子,但老謀深算的劉備知道且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證明——這點輕微的損失,在巨大的收益面前,簡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不僅孔明的一生,是為劉備當牛做馬、殫精竭慮的一生,甚至連孔明的祖孫三代,都全部奉獻給了劉備父子的帝業(yè)?!八煸S先帝以驅(qū)馳”——《出師表》中的這句話,既是一句客氣話,但也確實是一句大實話??酌鞯囊簧?,不就是供劉備驅(qū)馳的一生嗎?由此看來,劉備三顧茅廬,也許是歷代君主中,裝卑弱裝得最成功的一個案例。

君主裝卑弱,不僅在大臣面前有效,甚至在家人面前,也是一個極好的策略。還是以《三國演義》第55回為例:當劉備帶著新娶的夫人逃離東吳以后,孫權(quán)派出的殺手接二連三地趕到,在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之際,劉備“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曰:‘備有心腹之言,至此盡當實訴?!蛉嗽?‘丈夫有何言語,實對我說?!略?‘昔日吳侯與周瑜同謀,將夫人招嫁劉備,實非為夫人計,乃欲幽困劉備而奪取荊州耳。奪了荊州,必將殺備。是以夫人為香餌而釣備也。備不懼萬死而來,蓋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憐備。昨聞吳侯將欲加害,故托荊州有難,以圖歸計。幸得夫人不棄,同至于此。今吳侯又令人在后追趕,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禍。如夫人不允,備請死于車下前,以報夫人之德?!蛉伺?‘吾兄既不以我為親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見乎!今日之危,我當自解?!谑沁硰娜送栖囍背?,卷起車簾,親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徐、丁二將慌忙下馬,棄了兵器,聲喏于車前曰:‘安敢造反?!?/p>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頃刻之間得到化解。如果事后追問:劉備化解危機的方法是什么?回答是,在夫人面前裝扮成“小可憐”,苦苦哀求:“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只好死在您面前,以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云云。

韓非所強調(diào)的“裝扮之術(shù)”,與《道德經(jīng)》第36章所說的“柔勝剛,弱勝強”,可以說是一脈相承。韓非相信,只要君主們嫻熟地運用這種以“裝”為核心的帝王術(shù),就可以縱橫闔捭,將天下英雄玩轉(zhuǎn)于掌股之中。就像四川才子魏明倫為電視劇《準陰候韓信》寫的主題曲歌詞《十面埋伏》所詠嘆的那樣:“亮煌煌幾頁史書,亂紛紛萬馬逐鹿。雄赳赳一代名將,野茫茫十面埋伏。山埋伏,水埋伏;將軍戰(zhàn)術(shù)傳千古。云埋伏,霧埋伏;功臣末路斷頭顱!疑兵疑陣在何處——戰(zhàn)場埋伏、官場埋伏、朝廷埋伏、宮廷埋伏……啊!帥才不及帝王術(shù)!兵書不如圣詔書!空留下《十面埋伏》古琴譜;讓后人評述,功過何如?”

4.名與器,不假人

這實際上是道家、儒家、法家共同推崇的為君之道。按照老子的說法,是:“魚不可脫于深淵,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道德經(jīng)》第36章);按照孔子的說法,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左傳·成公二年》)比較而言,關(guān)于這條訓(xùn)誡的濃墨重彩的鋪陳,卻出于法家代表人物韓非。

韓非說:“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衡不同于輕重,繩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濕,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diào)也?!?《韓非子·楊權(quán)》)在這段話中,道、德、衡、繩、和,都屬于普遍性的事物,與之相對應(yīng)的萬物、陰陽、輕重、出入、燥濕,都屬于特殊性、具體性的事物。這種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差異,正好反映了君主與大臣之間的差異。正是由于君主與大臣具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所以,圣明的君主一定要獨擅權(quán)柄。

韓非還告誡君主:“權(quán)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nèi)外為用,內(nèi)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六微》)為了說明這個道理,韓非舉了不少事例來說明。其中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講的:周文王攻打崇國,走到鳳黃山,鞋帶松了,就自己去系。太公問他:“為什么自己動手呢?”文王說:“地位高的,都是我的老師;中等地位的,都是我的朋友;只有地位低的,才可隨意使喚。今天在場的,都是先王的故臣,因此,不曉得該使喚哪個,所以只好自己動手?!表n非認為,周文王雖然名氣很大,但這種做法就不對了,因為,君主應(yīng)當凌駕于所有人之上;周文王的這種劃分,顛倒了君臣之理,會出問題的。

另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孔子的:有一次,孔子陪坐于魯哀公,魯哀公讓人送來了桃子和黍米。孔子先吃黍米,后吃桃子,惹得旁邊的人都掩口而笑。哀公告訴孔子:“黍米不是用來吃的,而是用來刷除桃子上的毛的?!笨鬃踊卮鹫f:“這個我知道。但是,黍米是五谷中的上品,即使拿來祭祀先王,也是上等的祭品。桃子在水果中都屬于下品,拿來祭祀先王都不夠格。我聽說,君子只能以下品服務(wù)于上品,從來沒聽說過以上品服務(wù)于下品?,F(xiàn)在,以五谷中的上品服務(wù)于水果中的下品,是上下顛倒了,這樣做,妨礙了基本的義理,因此,我只好再次把它顛倒過來,先吃上等的黍米,后吃下等的桃子。”這番話是否真正出于孔子,可以置而不論,韓非講這個故事的目的,不過是要強調(diào),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上下都不能顛倒。

韓非還講了一個關(guān)于紂王的故事。有一次,費仲提醒紂王說:“西伯姬昌很賢明,百姓擁戴,諸侯趨附,這樣的人必須殺掉,否則,必將留下禍患?!奔q王說:“你自己說的,好的君主,可不能隨便殺人?!辟M仲回答說:“帽子即使又破又舊,也必須戴在頭上;鞋子即使色彩華美,也必須踩在地上?,F(xiàn)在的姬昌,作為臣下,卻標榜仁義,吸引眾人追隨,將來必為天下禍患。而且,臣下拒絕運用自己的才能為君主效勞,就必須誅殺。再說,君主誅殺大臣,有何過錯?”紂王說:“大仁大義,正是君主所應(yīng)當提倡的;現(xiàn)在姬昌躬行仁義,反而被誅殺,萬萬不可?!币蚨芙^誅殺姬昌。在講完這個故事以后,韓非評論說:“三說不用,故亡?!?/p>

按照韓非的邏輯,殷紂的敗亡,就在于沒有體會到“名與器,不假人”的為君之道。因為,受人擁戴,被人趨附,充當仁義的表率與楷模,諸如此類,乃是君主獨享之“名與器”,如今卻被西伯姬昌分享,這是典型的“名與器,假于人”。即使有人給他指出來了,卻仍不醒悟,如此糊涂的君主,怎么可能不失敗?

從源頭上看,韓非反復(fù)論證的“君權(quán)不得分享”的理論,不僅有其他學(xué)派的支持,也許還代表了中國先民的一種集體意識。數(shù)千年來家喻戶曉的“后羿射日”,就是這個理論、這種實踐的一個原型,一個隱喻。關(guān)于后羿的傳說,最早出于《山海經(jīng)》,后來又載之于《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其中寫道:“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瓐蚰耸刽唷仙涫铡Hf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表面上看,這個故事僅僅敘述了一個荒誕不羈的傳說,但實際上,它是一個十足的政治寓言:懸掛在天上的十個太陽,對應(yīng)于天下眾多的部落首領(lǐng)或諸侯,大家相互競爭、彼此攻伐,誰也沒有凌駕于其他人的絕對優(yōu)勢的地位——即使是堯,也沒有這樣的地位。眾多的太陽把莊稼烤焦了,以致人民沒有飯吃。這樣的后果可以解讀為:諸侯之間相互混戰(zhàn),普通民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深受其苦。但是,當堯讓羿把十個太陽中的九個太陽射下來了之后,情況就變了:只有一個太陽,既滿足了天下人對于陽光的需要,又不致于被烤焦。民眾們高興了,就擁戴堯當了天子。這實際上是暗示:堯就是天下(或天上)唯一的太陽;堯當了天子,是以九個太陽被射掉,只留一個太陽在天上為條件的;堯就相當于天上唯一的太陽在人世間的投射。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人間只有一個君主。君主的唯一與至尊,就跟太陽類似。歷代君主,都習(xí)慣于以太陽自比。韓非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的基礎(chǔ)上,闡述了君主獨尊、君權(quán)不能與人分享、“名與器,不假人”的君主行為準則。

從具體內(nèi)容來看,“名與器”分別指向兩個方面?!懊笔侵赶笳骶鞯姆?,這些符號只能由君主一個人獨享,不能由其他任何人分享。譬如在飲食方面:天子食太牢,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豚,庶人食菜。在祭祀方面: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二廟,庶人但祭其父(《國語·楚語下》)。此外,象征君主的符號還廣泛地體現(xiàn)在衣飾、輿馬、喪葬等所有的領(lǐng)域。這些象征君主的符號,都屬于“不假人”的“名”?!稘h書·袁盎晁錯傳》記載了一個小故事,頗能說明這個問題:袁盎在漢孝文帝的朝廷里作郎中,其時周勃作丞相,朝罷離開的時候,總是很得意的樣子;孝文帝對他也很客氣,經(jīng)常目送他離去。在面對這一情景的時候,袁盎就緊覺起來,他勸孝文帝:“丞相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弗取也?!痹坏囊馑?,就是孝文帝沒有珍惜君主之“名”,有“假借于人”的嫌疑,因而是極不妥當?shù)摹!昂蟪?,上益莊,丞相益畏”——從這個結(jié)果來看,袁盎的這個提醒,孝文帝確實是聽進去了。

至于“器”,則是指君主的權(quán)力,更不能由他人分享。事實上,我們也可以看到,在韓非之后,歷代君主對于“君權(quán)獨尊”的思想與實踐,還有進一步的發(fā)展。隨著時間的推移,“君尊臣卑”逐漸成為一個越來越堅硬的政治傳統(tǒng)。一個直觀的畫面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大臣還可以跟君主面對面座談,比較平等地交換意見。宋朝的時候,朝堂之上的宰相,還能保留一個座位。到了明代,大臣們已經(jīng)沒有安全感了,京官清晨上朝,甚至不知道晚上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到了清代,滿人對君主自稱“奴才”,漢人連作“奴才”的資格也沒有。由此可見一個基本的趨勢:君相對于臣的地位,總是在逐漸地上升。

余英時先生在《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詮釋》一書中寫道:“君權(quán)是獨占性最強烈的東西,除非萬不得已皇帝對于他使用不盡的權(quán)力決不肯交給宰相,而寧可讓他的宮奴去分享。這就是自漢至明,宦官之禍所以始終不斷的癥結(jié)所在。”他還說:“君權(quán)長期地由宦官分享是它的獨占性的最好說明,也是‘君尊臣卑’的原則的必然歸趨。漢初環(huán)繞在君權(quán)左右的至少還有宗室、外戚、宦官三股勢力,宗室的分子最足以構(gòu)成君權(quán)的威脅,所以首先遭到迫害的便是他們,君權(quán)的獨占性排斥了一切家人骨肉之情。唐太宗殘殺兄弟,逼老父退位;宋高宗了為了阻止徽、欽二帝回朝,不惜對敵人奉表稱臣。這都是盡人皆知的例子。”(頁118)

余先生在此所言,實際上道出了傳統(tǒng)政治的內(nèi)核。傳統(tǒng)中國的一些政治思想人物,以謀士的身份,也在這個方面著力甚多。譬如漢朝的主父偃,為了幫助君主更好地控制各路諸侯,于公元前127年,向漢武帝提出了著名的“推恩令”建議,他說:“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shù)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之,則逆節(jié)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shù),而嫡嗣代立,馀雖骨肉,無尺寸之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睗h武帝接受了這個建議。(《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這實際上是一個防止諸侯威脅君主權(quán)力的重要策略,從實施的情況來看,效果也很好。由于“推恩令”的實質(zhì),就是為了分散諸侯的實力,便于君主獨擅權(quán)柄。因而,可以視為“名與器,不假人”的一個具體措施。

從秦朝延續(xù)至今,中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都秉承著一個傳統(tǒng):最高權(quán)力之下的職能分工。在古代,長期盛行君主之下的三公制(朱元璋甚至廢除了宰相,直接管理六部),盡管三公的具體名稱在不同的朝代各有其特點(譬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或司馬、司徒、司空,或尚書、中書、門下等),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任何機構(gòu)、任何人的權(quán)力,都不能與君主的權(quán)力平起平坐。民國時期,采取的是國民大會之下的五權(quán)分立制;到了當代,按照憲法文本的規(guī)定,我們實行的是全國人大之下的“一府兩院制”,“一府”與“兩院”都從屬于人大,人大的憲法地位仍然是至高無上的。這樣的規(guī)定,與其說是對西方政制的模仿,還不如說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名與器,不假人——的延伸。

5.治吏不治民

君主是干什么的?《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提供了一個答案:“人主者,守法責成以立功者也?!币馑际钦f,所謂君主,就是按照法律責令大臣完成任務(wù)以成就自己目標的人。在這個定義的后面,韓非還做出了進一步的解釋:“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說在搖木之本與引網(wǎng)之綱。故失火之嗇夫,不可不論也。救火者,吏操壺走火,則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則役萬夫。”

透過這段論述,我們可以拎出韓非旨在強調(diào)的核心命題:明君治吏不治民。為什么不治民?一方面,是因為老百姓自己就可以把日子過好。即使官吏群體一團糟,老百姓仍然可能獨善其身。但是,如果老百姓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官吏群體肯定一片混亂。比較而言,老百姓不需要君主過分操心,倒是官吏群體,才應(yīng)當成為君主們操心的對象。另一方面,這個命題也可以換個角度來分析:百姓與官吏的關(guān)系,就像樹枝與樹干的關(guān)系,也像網(wǎng)與綱的關(guān)系。只要你搖動樹根,樹干就跟著晃動;只要你抓住了綱,網(wǎng)自然就張開了。又像救火,你一個人拿把水壺去澆水滅火,哪里能行?如果你拿一根鞭子,驅(qū)使眾人去澆水,效果就會好得多。因此,君主治國也好,治天下也罷,關(guān)鍵是要抓住根本、抓住綱,要成為手拿鞭子,驅(qū)使眾人的救火者。因此,“圣人治吏不治民”,“圣人不親細民,明主不躬小事”。

韓非的這套理論,涉及三類主體:君主、官吏、百姓。這就意味著,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關(guān)系,主要就是君主、官吏與百姓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站在君主的角度上看,官吏就是民眾的“本”或“綱”,他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就是要把官吏群體治理好。所謂治國、平天下,對君主而言,實際上就是要管理、約束好官吏群體。

為什么治吏不治民?為什么吏治則天下治?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韓非接著講了一個小故事:有一個名叫造父的先生,正在田里鋤草。其間,有父子二人乘坐一輛馬車從旁邊經(jīng)過。那馬兒看到造父,受到驚撓,就停下來不走了。車上的父子倆無可奈何,兒子只好下來牽馬,父親也下來幫著推車??蔁o論怎么折騰,馬兒總是不走,車也推不動。那位當父親的,就只好請?zhí)锢锏脑旄笌蛶兔?。造父答?yīng)了,停下鋤草的活兒,把鋤草用的農(nóng)具放在馬車上,就來幫著趕馬。誰知他剛剛拽好韁繩,揚起馬鞭,那馬兒就奮蹄奔跑起來。

韓非是個故事簍子,但他并不是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他講故事,都是為了說明某個道理。在講完這個故事之后,韓非就給出了自己的評論:假如造父先生不會趕馬,即使竭盡全力幫著推車,那馬兒還是不肯走,車也動不了,只能徒嘆奈何?,F(xiàn)在倒好,自己得了搭車的輕松不說,農(nóng)具也一并拖走了,還幫了別人一個大忙,落得個皆大歡喜。追根溯源,則是因為造父先生掌握了御馬的技術(shù)。同樣,如果君主也掌握了駕御官吏的技術(shù),不也同樣可以達到既輕松又快樂,還能至“帝王之功”的效果嗎?

歷史也恰好印證了這一點:凡是比較成功的君主,都是善于駕御官吏的君主。譬如劉邦,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卻很懂這條為君之道。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載:劉邦當了皇帝之后,曾在洛陽宴請群臣。席上,劉邦問:“大家說說看,我為什么能夠得天下,項羽為什么不行?”有人回答說:“雖然您經(jīng)常侮辱人,雖然項羽很講仁義,但是,您只要打下城池占了地,就跟大家分享;項羽卻不行,嫉賢妒能,有了好處,只想一個人獨吞,所以丟了天下?!眲顡u了搖頭,說:“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要說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要說安撫百姓,籌集糧餉,保障后勤,我不如蕭何;要說領(lǐng)兵打仗,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又不如韓信。這三個人,都是人中豪杰,我能把他們用好,這就是我能取天下的原因啊。項羽只有一個范增,卻用不好,這樣的人,哪是我的對手。”

劉邦的這番話,作為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之談,剛好體現(xiàn)了韓非闡述的為君之道:把幾個能干的大臣駕御好了,要取得“帝王之功”,就像囊中取物一樣輕松。劉邦這個甩手掌柜,確實當?shù)煤艹晒Γf明他對韓非講的帝王術(shù)悟得深、悟得透。相比之下,他的對手項羽,既仁義,又勇猛,基礎(chǔ)又比劉邦好,按理說,可以成就更大的功業(yè),但由于不諳帝王之術(shù),只好“讓了天下又賠命”。

看了正面的例子,我們再看一個反面的例子:蜀后主劉禪,懵懵懂懂,不大省事。所以諸葛亮北伐之前,專門上了一道《出師表》,教導(dǎo)劉禪:“現(xiàn)在擔任侍中、侍郎的郭攸之、費祎、董允等人,忠誠老實,非??煽?,所以先帝才把他們選拔出來留給你,因此,宮中的事情,無論大小,盡量聽取他們的意見,肯定是大有好處。武官中的向?qū)檶④?,性格平和,是軍事專家。先帝曾?jīng)試用過,非常欣賞。所以大家才把他推選出來主持軍務(wù)。因此,軍營中的事情,無論大小,盡量聽任他的意見,一定能夠把軍事工作做好。這些人,都是經(jīng)過考驗的可靠之人,如果你能好好任用他們,那么,振興漢室,將指日可待?!?/p>

諸葛亮的《出師表》,可以說是一個閱盡世事的老人,向后主闡述的為君之道:一定要依靠賢能的大臣,成就自己的功業(yè)。但遺憾的是,劉禪根本就聽不進去,也無法領(lǐng)會。他回應(yīng)諸葛亮的話是:“相父南征,遠涉艱難,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勞神思?!彪m然聽起來有情有意,但諸葛亮的一番苦心,算是付之流水了。偏安一隅的蜀漢政權(quán),憑著諸葛亮的兢兢業(yè)業(yè),尚能勉強維護;等到諸葛亮過世之后,就搖搖欲墜了。后主劉禪的不諳君道,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正反兩個方面的事例表明,韓非闡述的“治吏不治民”的思想,既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一個基本規(guī)律,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實踐。

其一,在政治符號方面,地方官被視為“牧民”之官。譬如劉備,就當過“益州牧”。單從字面上看,這個官銜是指“益州的放牧人”,這就意味著,老百姓都是牛群或羊群,地方官則是管理這些牛群或羊群的牧人。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普遍盛行的一種基礎(chǔ)性的政治關(guān)系:君主是一個大牧場的老板,官吏是君主雇用的放牛娃,老百姓則相當于牛群或羊群。牧場老板只要把“放牛娃”管理好了,牛群或羊群自然能夠井井有條。

其二,在政治發(fā)展方面,由于在君主、官吏、百姓之間,形成了一種單向的治理關(guān)系:君主管理官吏,官吏管理百姓;在君主與百姓之間,則不再發(fā)生聯(lián)系。這就決定了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始終是一種壓制型的政治:君主壓制官吏,官吏壓制百姓;而不可能形成某種交涉型的政治:百姓不能跟官吏進行平等的交涉,官吏也不能跟君主平等的交涉,百姓與君主之間更沒有交涉的渠道。這樣的政治關(guān)系永遠潛伏著某種危險性:官吏把來自君主的壓力,轉(zhuǎn)嫁到百姓身上;當百姓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只好揭竿而起。這就是傳統(tǒng)中國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治亂循環(huán)的文化根源。中國政治要走出這種歷史的周期律,有待于中國政治關(guān)系由單向的治理走向雙向的制約。

其三,在司法實踐方面,由于實行“明君不親細民,明主不躬小事”的原則,這些“細民”與“小事”都委托給了官吏群體,尤其是州縣官吏。這些官吏也確有“親細民、躬小事”的自覺性。成書于1848年的《牧令書》,作為州縣官吏的一部綜合性筆記,就反映了這個群體的自我想象。譬如,其中記載的18世紀的著名官員陳宏謀,就這樣寫道:“朝廷設(shè)官,原以為民。官必愛民,乃為盡職”。這就反映出,在清代官方話語中,州縣官員被視為“親民之官”。這里的“親民”既包括了接近百姓的意思,也包括了寬厚對待百姓的意思。

官吏們根據(jù)君主的委托管理百姓,怎么才算完成了任務(wù)?一個基本的判斷標準就是和諧,既包括天人關(guān)系的和諧,又包括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甚至還有身心關(guān)系的和諧。君主相信某個官吏,把他任命為某個地方的行政長官,一個不言而喻的要求就是:保障當?shù)氐纳鐣椭C。如果一個官吏治理某個地方,民風淳樸,相互謙讓,幾年之內(nèi),都沒有人打官司,他就算是一個稱職的、甚至是優(yōu)秀的官吏。反之,如果在他的治理下,這個地方糾紛不斷、訴訟成風,他很可能就會遭到君主的貶斥。因為,沖突過于激烈、頻繁,不僅危及社會和諧,妨礙“天下大治”的目標,甚至可能損害君主本身的正當性。從這個角度來看,傳統(tǒng)中國追求“無訟”的司法原則,與“治吏不治民”的為君之道,存在比較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再說說現(xiàn)代。1935年,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宮舉行的紅軍學(xué)院學(xué)生畢業(yè)典禮的大會上,提出了“干部決定一切”的口號。1938年,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一文中,提出了“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的著名論斷,他還要求:“有計劃地培養(yǎng)大批的新干部,就是我們的戰(zhàn)斗任務(wù)”、“不但要關(guān)心黨的干部,還要關(guān)心非黨的干部”、“必須善于識別干部”、“必須善于使用干部”、“必須善于愛護干部”,等等。這些現(xiàn)代名言與韓非闡述的“治吏不治民”的思想,顯然可以遙相呼應(yīng),給我們不勝今昔之感??梢姽沤裰型獾恼?,確有某種共通性。韓非思想的普適性,由此可見一斑。

6.勢的運用

《韓非子·功名》篇很短,只有兩段話,重心是講帝王術(shù)中的“勢治”。所謂勢,就是勢位、權(quán)勢。勢的核心,是對國家暴力機構(gòu)的壟斷性占有。對于君主來講,這樣的“勢”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因為,如果你沒有權(quán)勢,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大賢大德,也不能制服那些無能無德之輩。譬如,桀作為天子,可以君臨天下,并非因為他賢德,而是因為他權(quán)勢大;堯作為匹夫,三五個人都管不了,不是因為他的道德水平不高,而是因為他沒有權(quán)勢。因此,即使你的道德像堯舜那樣高尚、你的品行像伯夷那樣高潔,但如果沒有權(quán)勢,照樣成不了什么功業(yè)。

在《外儲說右上》篇中,韓非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對于君主如何運用權(quán)勢做出了生動而形象的討論。其中一個故事講:有一回,齊景公到晉國去訪問,與晉平公一起飲酒。晉國有一個叫師曠的著名樂師,也陪坐在一起。宴飲剛剛開始,齊景公就向師曠請教為政之道,師曠回答說:“您必須讓百姓得到實惠?!痹谘顼嫷倪^程中,在宴罷作別之際,齊景公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師曠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師曠的回答還是那句話:“您要讓百姓得實惠?!饼R景公回到旅舍,反復(fù)思考師曠的建議,突然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兩個弟弟,公子尾和公子夏。他們兩個人,很有錢,對百姓也很好,很受齊國百姓的擁戴,影響很大,對自己的君位,還真是一個威脅?,F(xiàn)在,師曠建議我讓利于百姓,莫非是在暗示我,一定要與兩個弟弟爭奪民心?回到齊國之后,齊景公立即把師曠的建議付諸行動:分發(fā)倉庫中的糧食,救濟更多的窮人;多余的宮女,都讓她們出嫁成家;同時,還向那些年滿70歲的老人,贈送額外的食品。在齊景公看來,通過諸如此類的惠民政策,一定可以贏得更多的民心。過了兩年,成效果然出來了:兩個弟弟都逃走了,公子夏去了楚國,公子尾去了晉國。

還有一個故事是講齊景公與晏子:那天,他們兩人一起到齊國的少海風景區(qū)游覽,登上了一個叫柏寢的山坡,憑欄臨風,欣賞腳下這片美麗的土地。齊景公在心曠神怡的同時,也生出一絲疑慮:“齊國的江山如此多嬌,若干年之后,將會歸誰所有呢?”旁邊的晏子回答說:“很可能歸田成子。”齊景公說:“這是我的國家,為什么會歸田成子?”晏子說:“您可能還不曉得,田成子在齊國很得人心,他俘獲人心的方式主要有兩手:對于大臣,他盡量為他們爭取官職與爵位;百姓向他借糧食,他用大斗借出,小斗收回。他每殺一頭牛,自己只取一塊肉,余下的都讓士人們分享;每到歲末,還給士人們縫制衣服,顯得很大方。比較而言,您喜歡聚斂財物,而田成子卻喜歡向人施舍。有一年,齊國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饑民們扶老攜幼,都去投奔田成子。在齊國流傳的一首民歌這樣唱道:‘哎喲,算了吧,我們都去投靠偉大的田成子吧。’您看,民心都歸田成子了,所以我說,齊國以后就是田成子的了?!甭犃诉@番話,齊景公很郁悶,他說:“真令人傷心啊,我的國家,卻要歸田成子,這可如何是好?”晏子安慰他說:“您別擔心,要奪回民心也容易:多用賢臣,貶斥奸佞,放寬刑罰,救濟窮困,多施恩惠,民心不就歸您了?即使有十個田成子,又能把您怎么樣?”

講了這兩個故事之后,韓非就開始評論了。他說:齊景公糊涂,師曠和晏子雖然名噪一時,其實也很糊涂。因為,齊景公不懂得運用君主的權(quán)勢,師曠和晏子不懂得幫助君主除患。

就像一個獵人,憑借一輛好車、一匹好馬、一個優(yōu)秀的馬車駕駛員,哪怕是動作敏捷的野獸,也可以輕松地追上?,F(xiàn)在倒好,他不要車、不要馬,駕駛員也不要,只想徒步跑去追野獸,即使他是劉翔那樣的跑步高手,也追不上野獸。但如果配備了好車好馬,即使是腿腳不便的人,要追上野獸也是綽綽有余。國家的暴力機器,就像是君主可以利用的車;權(quán)勢,就是君主可以利用的馬。已經(jīng)掌握了權(quán)勢的君主,如果不對那些擅自收買人心的大臣予以誅殺,反而跟他們比賽著收買人心,簡直就是那種有車有馬卻不坐,反而要下來走路的人,真是太糊涂了。

孔子有一個高材生叫子夏,他曾經(jīng)說過:“在《春秋》這本書里,記載了數(shù)十起大臣殺君主、兒子殺父親的事例,每一起都不是偶然發(fā)生,而是日積月累逐漸釀成的。”子夏這話很有道理。因為,凡是犯上作亂的奸臣,都有一個長期蓄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逐漸積累勢力,等到勢力足夠大了,他就會謀殺君主。因此,高明的君主必須盡早清除這樣的人。就說田成子這家伙吧,他犯上作亂的征兆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君主卻不加誅殺;晏子也不曉得支持君主打擊這樣的人,反而建議君主施行仁政,最后,讓齊簡公慘遭殺害。所以,還是子夏說得對:善于用勢的君主,會在惡人惡行剛剛萌生的時候就予以根除。

韓非認為,不僅謀逆作亂的行為可能禍害君主,退隱避世的行為也會損害君主的權(quán)勢。這里又有一個故事:姜太公被分封到齊國之后,聽說東海上住著一對很有個性的兄弟,兄長叫狂裔,兄弟叫華士。兩兄弟商量之后,確立了一項為人處事的原則:“不向天子稱臣,不跟諸侯為友,自己種地自己吃,自己挖井自己喝,不求任何人,不認君主,不食君祿,不做官,憑自己的勞力養(yǎng)活自己?!苯坏烬R國,就派人先把這兩兄弟誅殺了。周公旦在魯國聽說了,馬上寫信詢問姜太公:“這兄弟二人,都是賢德之士?,F(xiàn)在你剛剛享有封國,就誅殺賢士,為什么呢?”姜太公回答說:“這兩兄弟拒絕向天子稱臣,就意味著不是我的大臣;不與諸侯為友,就意味著我無法使喚他們;他們自己種地自己吃,自己挖井自己喝,不求任何人,就意味著我的賞與罰對他們都是無效的;他們不認君主,即使很有智慧,也不能為我所用;他們不盼君祿,即使賢德,也不能為我建立功業(yè);他們不做官,我就無法治理他們。以前的君主之所以能夠管束臣民,主要就是依據(jù)高官厚祿或刑事處罰,現(xiàn)在,這幾手在他們面前都用不上了。如果人人都像他倆那樣,那我姜太公還是誰的主人呢?如果賢德之士不為君主所用,那就不是君主的大臣,因此必須誅殺他們。”

把韓非的這些論述概括起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君主對于勢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對于那些可能犯上作亂的人,必須防微杜漸,只要發(fā)現(xiàn)一點苗頭,就必須先行誅殺,絕不能心慈手軟,須知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犯上作亂的苗頭主要表現(xiàn)在:當君主的獎勵與懲罰已經(jīng)不能引導(dǎo)他們的行為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們開始收買人心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些人已經(jīng)對君主的權(quán)威提出了挑戰(zhàn),并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與君主展開了競爭。齊景公的兩個弟弟、齊景公手下的田成子,就屬于這種情況。君主解決這種挑戰(zhàn)的唯一辦法,就是依靠自己掌握的權(quán)勢,誅殺他們。絕不能跟他們玩什么爭奪人心的游戲。君主有自己特殊的權(quán)勢,這是自己掌握的獨門利器。身懷利器而不用,反而去遵循田成子們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那就太糊涂了。

另一方面,對于那些不合作、不配合的人,總是喜歡說“不”的人,譬如狂裔與華士兄弟,也要予以誅殺。對于這一點,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譬如大智大慧的周公旦就不理解——他還認為這樣的人是賢士,應(yīng)當尊重。在韓非看來,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幼稚病”。表面上看,這種人不食君祿、自給自足、潔身自好,對于君主沒有什么威脅,但從社會效果、社會影響方面考慮,他們對于君主的殺傷力是潛在而深遠的:他們不接受君主的獎勵與懲罰,就是不尊重君主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實際上就是把君主的權(quán)勢化解于無形。如果人人都學(xué)他們的樣兒,或者多數(shù)人都學(xué)他們的樣兒,君主還有執(zhí)政基礎(chǔ)嗎?君主還算是一個君主嗎?這樣的威脅還不夠大嗎?想一想,真是不寒而栗啊。不僅如此,那些拒絕君祿、拒絕官爵的所謂賢士,整天以氣節(jié)相標榜,無形之間,就可能形成一個凌駕于君權(quán)之上的道義高地,從而獲得某種優(yōu)越于君主的話語權(quán)力。在話語與道義的層面上,就會將君主拖入屈從者的地位。政治性比較強的、深謀遠慮的君主,對于這樣的進攻態(tài)勢,顯然不可能善罷甘休。怎么辦?還是姜太公的路數(shù)堅決而果斷:運用君主的權(quán)勢,直接誅殺。相比之下,周公旦雖然在政治事務(wù)方面也享有盛名,屬于著名的政治家,但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就顯得過于書生氣,根本不足為訓(xùn)。

幸好莊周生得較晚,如果他早生幾百年,如果楚威王接受了這個理論,或者把楚威王換成了姜太公,那喜歡夢蝶的莊周就完了,肯定會被誅殺。因為,莊子跟狂裔、華士兄弟倆走的都是同一條路:拒絕君主的千金與卿相。還有,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和叔齊,如果按照韓非的理論,即使沒有被餓死,君主也斷然不會饒了他們。

按照韓非的意思,君主對于權(quán)勢的運用,一定要堅持兩手抓、兩手硬:既要誅殺那些試圖競爭君主職位的人,也要誅殺那些消極的、不合作的人。兩手的共同點其實都一樣,那就是誅殺。通過誅殺,主要在于防止君主權(quán)勢的流失,確保君主對于最高權(quán)勢的獨占性、壟斷性。這就是君主用勢的方法與準則。當然,這是韓非的理論闡述。在數(shù)千年的宮廷政治實踐中,還是出現(xiàn)了一手硬、一手軟的現(xiàn)象:君主對覬覦其權(quán)勢的人,一般說來不會手軟,所以宮廷一般都是“血染的宮廷”,一般都是“絞肉機”;但對于消極退避的隱者,多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君主對于后者的放任態(tài)度,并不是因為心懷慈悲,主要是因為遇到了技術(shù)上的難題:這樣的人不知道在哪里,更不知道有多少——又退隱又惹人注目的人,畢竟只是極個別的,幾千年下來,也數(shù)不出幾個。

7.得失的計算

一個成功的君主,必然是功利主義的信奉者?!俄n非子·南面》說:君主如果想辦個什么事情,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就把自己的意圖泄露出去,那么,他的所作所為不但不能為他帶來好處,反而還會招來禍害,得不償失。因此,君主要做點什么,必須先計算,只有成本小、收益大的事情,才能做。有些糊涂的君主,他們只算收益,不算支出,即使支出遠大于收入,他們也不曉得;他們做的一些事情,表面上似乎收獲很大,實際上損失嚴重。因此,對于君主來說,必須要計算得失,只有付出少、收獲大的事情,才可以做。

如果說,韓非在《南面》篇中僅僅提出了功利為本的原則,那么,在《外儲說左上》篇中,則詳細地論證了一個君主應(yīng)當如何進行得失方面的核算,如何堅持功利為本的為君之道。還是看韓非舉的例子吧。

孔子有兩個學(xué)生,一個叫宓子賤,另一個叫有若。宓子賤在山東的單父地區(qū)作行政長官。有若去拜訪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問:“子賤兄,怎么瘦成這樣?”宓子賤回答說:“君主不曉得我能力弱,讓我來治理單父地區(qū),公事繁忙,我心憂啊,所以就瘦下來了。”有若說:“從前舜爺彈琴唱歌,就實現(xiàn)了天下大治。單父,不過是區(qū)區(qū)彈丸之地,治理起來都憂愁不堪,你還怎么治天下喲。因此,必須講究策略。善于想辦法的君主,輕松地坐在廟堂之上,國家也治理得很好。沒有辦法的君主,即使弄得身心疲憊,也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庇腥舻倪@番話,就是在批語那些不善于計算的君主,他們不諳為君之道,因而付出多、收獲少。

有一個墨家學(xué)派的傳人叫田鳩。有一次,楚王向他提了一個問題:“墨子之學(xué),乃當世之顯學(xué)。但令人不解的是,墨子做事還可以,說話卻不怎么樣,這是為什么?”田鳩回答說:“從前,秦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晉國的公子,陪嫁的女仆有70人,秦王為了風光,讓男方為自己的女兒及其仆人全部精心打扮。沒想到嫁過去之后,晉國公子把那些女仆看上了,反而冷淡秦王的女兒。這秦王真可謂善于嫁女仆而不善于嫁女兒啊。還有一個楚國人,為了把一棵珠子賣給鄭國人,專門弄了一個很漂亮的盒子,結(jié)果,鄭國人買下了他的盒子,卻不要他的珠子。這個楚國人可算是善于賣盒子,卻不善于賣珠子?,F(xiàn)在這個世道啊,流行的是美妙動聽、嘩眾取寵的言辭。君主們也是習(xí)慣于欣賞這些言辭,而不管它們有沒有用處。墨子的學(xué)說,旨在讓人知道先王之道,如果語言過于花哨,恐怕會讓人沉溺于言辭而忘記了它的實際用途,這叫‘以文害用’啊。這不與楚人賣珠、秦王嫁女一樣嗎?所以,墨子之學(xué)注重適用,不追求言辭的華麗?!?/p>

還有一個關(guān)于墨子的故事,是說他花了三年工夫,用木頭做了一只鳥,沒想到飛了一天就毀壞了。他的弟子說:“先生確實有辦法,能夠讓木頭鳥飛起來?!蹦诱f:“我不如做車輛的有辦法,他們花一天的功夫,就可以做一輛車,把很多東西運到很遠的地方去,還可以用很多年?,F(xiàn)在我做木頭鳥,做了三年,飛一天就壞了?!被葑勇牭竭@個故事后,評論說:“墨子所看重的辦法,是造車,而不是做鳥?!?/p>

這兩個故事,主要在于告誡君主,花費很大的成本,做一些不實用的表面功夫,不符合功利原則,是一種得不償失的錯誤選擇。在這些故事之外,韓非還講了數(shù)十個小段子,用這些真真假假的事例,來批語形式主義,批評學(xué)問,批評親情,批評仁義,批評為民表率。這些東西,都無助于增進君主的利益。

我們可以從中國歷史上,找出正反兩個方面的教訓(xùn)與經(jīng)驗,來說明韓非闡述的這個道理。

反面的例子可以舉出王莽。公元8年,他花費了很多功夫,終于以“禪讓”的方式,把劉家王朝變成了他的王氏天下,把漢王朝更名為新王朝。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但是,他在當政以后,所做的很多事情,都與韓非闡述的“得失計算方法”背道而馳,因而得到的東西很少,但失去的東西卻很多很多。

譬如,王莽建政伊始,就完全按照《尚書》中的規(guī)定,來建立他的新政府。他以“大司馬司允”作為最高指揮官的副手。以“大司徒司直”作為宰相的副手。以“大司空司若”作為最高檢察長的副手。設(shè)立“孤卿”。把主管農(nóng)業(yè)的“大司農(nóng)”改為“羲和”,后來又改為“納言”。把主管司法的“大理”改名“作士”。把主管祭祀的“太常”改名“秩宗”。把主管宮廷事務(wù)的“少府”改為“共工”。把主管水利的“水衡都尉”改為“子虞”。把“光祿勛”等官名改為“六監(jiān)”。把各郡的“太守”改為“大尹”。把“都尉”改為“大尉”。把“縣令”改為“宰”。除此之外的一百多個官位、宮殿、郡、縣全部改名。

這還不算,王莽還發(fā)布命令,說漢朝時代,封國國君中有的稱“王”,周邊的一些蠻夷部落,也使用“王”的稱號,嚴重地違背了古代的典章制度,必須撤除。因此,以前的王爵,一律改稱公爵。周邊蠻夷部落的“王”,全部改稱為“侯”。所有的侯爵,一律改稱子爵。

王莽做出的這些改革,就是典型的得不償失。他以為,按照《尚書》或其他儒家經(jīng)典中的說法來設(shè)立政府,既有權(quán)威性,又可以增加政府的正當性。他沒有想到,這些改革,嚴重地削弱了他的執(zhí)政基礎(chǔ):頻繁地改變官名,損害了政府的穩(wěn)定性,讓人無所適從。更要命的是,把眾多的“王”降為“侯”,實際上是把這些實力派、當權(quán)派全部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周邊的蠻夷部落首領(lǐng),繼續(xù)給他一個“王”的封號,不費一分一厘,就可以把他們哄得高高興興的,何樂而不為?你把人家的“王位”全部撤了,當然會激起劇烈的反抗。譬如南邊的句町王,不滿意“侯”的稱號,就首先起兵反叛王莽。匈奴單于的金印,以前叫“璽”,王莽說,只有皇帝的金印才能稱“璽”,強行把人家的金印改為“章”,又引起匈奴的激烈反抗。弄得王莽只好南北兩邊作戰(zhàn)。

王莽還有一個幼稚的想法:制度一旦確定,天下自然太平,社會秩序自然好轉(zhuǎn)。所以,他把主要的精力,用來研究禮儀,考證儒家經(jīng)典,譬如《詩》、《書》、《禮》、《易》、《春秋》的準確含義,試圖按照這些經(jīng)典上的教義來規(guī)范國家的政治與社會生活。他不但自己研究,還召集高級官員們一起研究,把負有實際責任的政府變成了一個學(xué)術(shù)研究中心,把君主的角色轉(zhuǎn)化成了一個學(xué)者的角色。這種角色的異化,恰好可以充當韓非批評的靶子。

在傳統(tǒng)中國,在所有的成功開創(chuàng)新政權(quán)的人物中,王莽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儒家知識分子,而且是大知識分子。比起劉邦、楊堅、李淵、趙匡胤、朱元璋、努爾哈赤等人來說,王莽的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可以說是最高的。然而,有系統(tǒng)的儒學(xué)修養(yǎng),有高深的學(xué)問,并不意味著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君主,因為在他的知識體系中,缺少了極其重要的一塊:對韓非的帝王術(shù)過于陌生,尤其不會算計一個行為的得與失。王莽的政權(quán)為什么只經(jīng)歷了15年就走向了末路?王莽本人為什么也慘死于亂劍之下?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只看到了形式上的收獲,沒有看到政治上付出的巨大代價,這種得不償失的做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68歲那年,他的人頭被亂軍首領(lǐng)一刀砍下,他的身體被亂軍砍成碎片,他的人頭被送到河南省南陽市的街頭示眾,憤怒的人民,把它踢過來又踢過去,還有人把他的舌頭也割下來了。這就是一個不會算計的君主的下場。

如果說王莽的為君之道過于拙劣,是一個陷在儒家經(jīng)典中的書呆子,那么,他著力批判的漢朝初建時的幾個君主,就屬于精于算計之君。

譬如,公元前127年的春天,漢武帝劉徹就發(fā)布了一道命令,稱:“梁王、城陽王都很愛他們的親兄弟,愿意把自己的領(lǐng)地分給他們,我很贊賞。從今以后,各位王爺、侯爺愿意把自己的領(lǐng)地分給自己的子弟的,我也愿意支持?!薄稘h書》記載了這份命令的后果:“于是藩國始分,而子弟畢侯矣?!边@句話的分量可不輕,因為它表明,劉徹的命令解決了幾代君主都焦頭爛額的一個政治隱患:那就是,地方諸侯的勢力過大,尾大不掉,對于中央政府的威脅非常嚴重。早在文帝劉恒時代,政論高手賈誼就提出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著名建議,但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劉徹的這個命令,滿足了諸侯的子弟們稱王、稱侯的強烈愿望,于是,在各大諸侯國內(nèi)部,自動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的小王、小侯;封國越分越小,每個王侯的勢力大為削弱,從此“大國不過十余城,小侯不過十余里”。眾多的王侯勢單力薄、一盤散沙,絕不可能同心同德地聯(lián)合起來與中央政府抗衡。

在這項決策中,君主付出的成本幾乎為零,不過是廉價贈送了大批的王侯爵位,讓每個諸侯的家里都是歡聲笑語——因為大家都當上王侯了。但是,君主得到的政治收益卻是巨大的:通過這一招,毫無阻力地削減了不斷坐大、威脅君權(quán)的地方勢力。對于君主來說,這是一個收獲遠大于成本的政治選擇,非常符合韓非關(guān)于得失算計、功利為本的為君之道。做出這種政治選擇的“漢武”獲得了與“秦皇”并列的名聲,看來不是無緣無故的。

對比王莽與劉徹,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政治利害、現(xiàn)實功利的計算能力及其意識,決定了一個君主的命運:是功成名就,還是一敗涂地。

8.恩威并重

在《二柄》篇中,韓非為君主提供了一種駕馭大臣的辦法,不妨稱為“恩威并重”。但韓非自己并不說“恩威并重”,他稱為“二柄”。

什么叫二柄?按韓非的說法,就是刑和德。刑就是懲罰或殺頭,德就是獎賞。因為大臣們都害怕殺頭,都貪圖獎賞,所以君主正好可以利用大臣們的這個特點,對他們進行威逼利誘。韓非還特別提醒君主,刑德二柄,是君主的專有專用之物,必須由君主親自掌握,絕不能讓某些奸臣劫持走了。否則,眾多的大臣就不會聽命于君主,而是會聽命于實際掌握了二柄的奸臣。更有甚者,掌握了刑德二柄的奸臣,甚至還可能反過來威脅君主,讓君主聽命于他們。

韓非特別強調(diào),刑德二柄,一個都不能少。比如說吧,齊國簡公當政時期,有個叫田常的大臣,總是喜歡向簡公索要爵位、索要俸祿,這兩樣好東西一到田常的手上,他就用來賞賜群臣,這就造成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后果:朝廷上的獎賞,不是出于簡公,而是出于田常;不僅如此,田常還在民間廣施谷米,收買人心,這實際上又控制了民間的獎賞權(quán)力。這就意味著,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的獎賞大權(quán),都從簡公之手轉(zhuǎn)移到田常之手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埋下了田常殺害簡公的禍根。

再說一個發(fā)生在宋國的典故吧?;负町斦r期,有一個名叫子罕的大臣向桓侯提了一個看上去很美的建議:“接受獎賞這種事情,人人都高興,您就親自掌管吧;誅殺、懲罰之類的事情,沒有人喜歡,這種當惡人的機會,就讓給我替您做吧。”桓侯一想,當惡人的機會,給子罕也好啊,居然就答應(yīng)了。但他沒有想到,這就等于把誅殺懲罰的權(quán)力也一并讓給了子罕。滿朝文武,不怕桓侯,卻懼子罕。到后來,桓侯被子罕所劫持,成了子罕的囊中之物,也就在所難免了??梢姡挥行痰虏⒂?,堅持兩手抓、兩手硬,從消極的方面說,君主才可能免遭大難;從積極的方面說,君主才可能牢牢地把大權(quán)抓在手中。

為了把恩威并重的道理講透徹。韓非還在《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一篇中做了進一步的發(fā)揮。他說,一方面,對于做出功績的人,一定要給予獎賞,甚至要給予重賞,千萬不能吝嗇。君主一定要注意,如果獎賞太輕,如果承諾給予獎賞,但到時又不能兌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大臣就不可能死心踏地為君主效力。

譬如說吧,吳起在魏國當過河西地區(qū)的行政長官。此地與秦國相鄰,有一座秦國的邊防哨所就在旁邊,對魏國老百姓構(gòu)成了一定的威脅。吳起想把這個哨所拔掉,但又不愿為這點小事情動用軍隊。他就把一根車轅放在北門外,然后公告:“有誰愿把這根車轅扛到南門,就賞給他良田美宅。”對于這道命令,人們最初的反映是無動于衷。等到真有人把這根車轅扛到南門,吳起馬上命令兌現(xiàn)承諾,賞給那人良田美宅。過了一陣,吳起又把一框紅豆放在東門,然后公告:“誰把這框紅豆搬到西門,同樣賞給良田美宅。”聽到這個消息,人們爭先恐后,都去搬紅豆。有以上兩個命令作為鋪墊,吳起下達了第三個命令:“明天攻打邊境上的那個秦國哨所,哪個最先爬上哨所,不但給他良田美宅,還給實職官位。”消息一公告,人們奔走相告,匯聚在一起。吳起一聲令下,轉(zhuǎn)眼之下,就把那個原先令人望而生畏的哨所攻下來了。

同樣是在魏國,李悝當過上黨地區(qū)的行政長官。他為了提高轄區(qū)民眾的射箭技術(shù),就發(fā)布了一個命令:“以后碰到疑難案件,就用射箭來裁決,射中目標的勝訴,射不中目標的敗訴?!边@個司法政策頒布之后,轄區(qū)民眾練習(xí)射箭的熱情陡然上升。后來,李悝與秦國打仗,大敗秦軍,原因只在于,他的部屬都是“神箭手”。

韓非還強調(diào),另一方面,對于有過失的人,一定要給予懲罰,不能一味地做好好先生。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講的:魏國的惠王有一天對大臣卜皮說:“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的名聲怎么樣?”卜皮說:“外面的人,都說您為人慈祥,頗有愛心?!被萃趼犃撕芨吲d,就說:“既然如此,我算哪個檔次的君主呢?”卜皮回答說:“你是一個即將走向滅亡的君主。”惠王十分不解,說:“既然說我慈祥,有愛心,為什么還會滅亡?”卜皮解釋說:“你總是菩薩心腸,狠不下心,那些犯了錯誤的人,你總是不懲罰;那些沒有功勞的人,你也大加獎勵。這樣的君主,離滅亡還會遠嗎?”對于這一點,后世的諸葛亮是有體會的。他留下來的“揮淚斬馬謖”的典故,就體現(xiàn)了“威”的為政之道。

把以上兩個方面綜合起來,就是要恩威并重,賞罰得當。對犯下錯誤的人,一定要嚴懲??偸且粓F和氣,總是像及時雨宋公明那樣,仗義疏財,不問是非,不講原則,見人就大把大把地撒銀子,絕不是一個好的君主;對做出成績的人,一定要獎賞,該獎賞的時候,小氣吝嗇,也不能吸引追隨者。兩者都是為君的大忌。

“恩”的一面,則體現(xiàn)為獎賞。但獎賞一定要針對做出貢獻的人。為什么一些私營企業(yè),能夠獲得較好的經(jīng)濟效益,原因就在于,這些企業(yè)老板們只對做出貢獻的人,按照貢獻的大小進行獎賞。為什么一些國有機構(gòu),總是效益低下,投入多產(chǎn)出少?原因就在于,這些國有機構(gòu),包括政府機構(gòu)、國有企業(yè)、事業(yè)機構(gòu),不能把獎賞發(fā)給做出貢獻的人,“獎金”成了一種福利,獎金的多少僅僅與級別掛鉤,而不與這些人的實際貢獻大小掛鉤。當“獎賞”僅僅與官位大小有關(guān)的時候,獎賞的價值就在于鼓勵人們?nèi)プ非蟾叩穆毼?,而不是鼓勵大家多做貢獻。這就等于,獎賞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沒有“獎賞”,沒有“恩”的一面,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決策者預(yù)定的目標。

可見,韓非講的“二柄”,雖然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帝王術(shù),但如果給予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化,也可以揭示出管理學(xué)的智慧。

9.思想控制

為什么會產(chǎn)生七嘴八舌的議論?韓非的回答是:因為君主的不明智。明智的君主,絕不允許什么百家爭鳴。

“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也?!?《問辯》)在韓非看來,明智的君主,一定要讓自己的命令成為最重要的言論,成為舉國上下唯一受尊重的言論。只有這樣,才可能消除各種各樣的辯論,君主的權(quán)力才可能得到維護,國家才會得到有效的治理。反之,如果君主發(fā)出一個命令,一些人就以某些古代文獻作為依據(jù),隨意評論,指指點點,君主的權(quán)威就會受到嚴重的損害。這就是政治走向混亂的根源。不僅如此,倘若聽任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肆無忌憚地流傳,不僅會間接地鼓勵對于君主權(quán)威的冒犯,而且還將催生出大量的儒生和游俠,他們或身著儒生服飾,裝模作樣,或者佩戴寶劍,游手好閑。這些人既不從事農(nóng)耕,也不參加作戰(zhàn),對于君主的統(tǒng)治,不但無益,反而有害。

韓非認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五蠹》)要實現(xiàn)由亂到治,一方面要打壓游俠,但另一方面,更要禁止儒生。幾個游俠,攜帶寶劍,出沒于荒山野嶺之間,躍身于月黑風高之際,不過是自得其樂罷了,不過是扮酷罷了。但是,說東道西的儒生們,習(xí)慣于真理在握,總想充當君主的思想導(dǎo)師,則可能嚴重地危害君主的統(tǒng)治地位。因此,對于眾說紛紜的諸子百家,必須全面禁止。只有這樣,才可能給君主的言論留下獨尊的空間。

韓非死于秦國君主之手,但韓非反對百家爭鳴、強調(diào)思想控制的人君南面之術(shù),卻成了歷代君主自覺恪守的葵花寶典。

公元前213年,實現(xiàn)了“六王畢,四海一”的秦始皇在咸陽宮大擺壽宴。席間,以周青臣為代表的一批臣僚乘機大肆吹捧這個躊躇滿志的“千古一帝”。說什么“日月所照,莫不賓服”,又說什么“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諸如此類的肉麻之言,讓始皇感覺非常悅耳,十分受用。齊國人淳于越看不過去了,就勸他:“人家周王朝的君主,都盡可能把自家的子弟,分封到各地作諸侯?,F(xiàn)在您擁有整個天下,您的子弟卻沒有著落。倘若權(quán)臣作亂,可如何是好?不遵循以前的政治慣例,可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周青臣等人當面對您阿諛奉承,絕不是值得信賴的忠臣。”聽了這番逆耳之言,始皇就叫大家討論。丞相李斯提供的意見是:“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xué)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xué)議之,入而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xué)《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xué)者,以吏為師?!?《史記·李斯列傳》、《史記·秦始皇本紀》)

李斯的意思是,一些自以為有點兒見識的人,總是喜歡議論君主的命令,在街頭巷尾發(fā)出雜音,極大地影響了君主的權(quán)威。因此,必須禁絕百家雜說,以官方意見作為唯一的思想與知識。這樣的建議,頗合始皇的心思。于是各家學(xué)說,全部廢除;天下之人,再也無法以古非今、說三道四。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焚書”事件。學(xué)問不及韓非的李斯,終于把韓非的思想,變成了國家的政治決策。韓非地下有知,從“道之得行”的層面上說,也許會得到另外一種安慰吧。

公元前212年,即“焚書”后的第二年,咸陽地區(qū)的一群儒生抱怨始皇剛愎自用,喜歡以刑殺為威,不愿為始皇所用,就逃亡了。始皇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生氣,讓人把咸陽地區(qū)的460多個儒生全部坑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坑儒”事件。自此以后,“焚書坑儒”作為兩個標志性的事件,開啟了君權(quán)控制思想的政治實踐。

到了漢武帝時期,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問計于天下。董仲舒提出的建議是:“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以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書·董仲舒?zhèn)鳌?這就是所謂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由來。

儒術(shù)獨尊的結(jié)果,是孔子地位的迅猛上升。但是,與其說這是孔子的勝利,還不如說是韓非的成功。因為,控制思想,由君主來欽定唯一正確的思想,正是韓非帝王術(shù)的重要組成部分。漢武帝確認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表面上是要倚重儒家,但就本質(zhì)來看,實際上是要罷黜天下議論,通過壟斷“真理定義權(quán)”的方式,實現(xiàn)對于思想的絕對控制。打個比方,曹操的如意算盤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漢武帝的如意算盤,則是“挾孔子以令士人”。漢武帝之后的歷代君主尊奉孔子,并非真心服膺孔子,而在于“借鐘馗打鬼”,孔子也就成為了君主們借來打鬼的那個鐘馗了?!扒灏倌曛g,正坐為此,所以只是架漏牽補過了時日。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陳同甫”)朱熹的這一“酷評”,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后世所艷稱的“秦皇漢武”,一般著眼于他們的武功,然而,把兩位君主相提并論,還有一個重要的根源:他們都注重思想控制對君權(quán)的支撐功能。當然,兩者也有區(qū)別:秦始皇是把各家學(xué)說全部禁絕,這就埋下一個深層次的禍根——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空心化。一個政權(quán),拒絕一切學(xué)說,你打什么旗號啊?沒有旗號,你用什么來凝聚人心?政權(quán)的正當性、君主的正當性從何而來?這個問題,秦始皇也好,李斯也罷,都沒有想到,滅掉六國后的秦國政權(quán)十多年就垮塌了,與旗號的缺乏是密切相關(guān)的。

漢武帝雖然繼承了秦始皇的衣缽,強化了思想控制,但他的高明之處在于:罷黜百家,保留一家。這種政治選擇獲得了巨大的收益,既充實了意識形態(tài)和國家倫理,填補了意識形態(tài)與國家倫理的虧空,為君主提供了正當性依據(jù);又取消了各種各樣的政治雜音。而且,既然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是君主欽定的,那么儒家思想的內(nèi)容也得由君主來欽定。這就是說,盡管孔子被高高地供起來了,但孔子的思想面貌是什么、孔子是誰,還是得由君主來拍板(想想元代以后的君主對于朱熹《四書集注》的認定吧)。這一點,就是漢武帝比秦始皇高明的地方。可見,韓非關(guān)于思想控制的帝王之術(shù),在秦始皇那里,得到了初步的運用;在漢武帝那里,得到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

韓非身前,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思想盛況;在韓非之后,思想控制成了歷代君主的法寶,以言獲罪的事例史不絕書,以至于中國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能力,逐漸衰竭。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顧準先生深有感觸地寫道:《五蠹》“這篇文章才不愧是奠定了中國專制主義的理論基礎(chǔ)的著作”?!?〕《顧準筆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頁。

10.君臣易位

別看君主風光無限,其實是一個危險的職業(yè)。正如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言:春秋時代,“弒君者三十六,亡國者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請注意“不可勝數(shù)”這個詞。按照這種說法,做君主不僅有風險,簡直是個高危行業(yè)。危險的根源,就是因為這個職位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從經(jīng)濟學(xué)上看,越是稀缺的東西,就越貴重,交換價值就越高。君主的職位最稀缺,全國只有一個,因而成了人見人愛的好東西,惹得眾人趨之若鶩。

說是“人見人愛”,其實真正能夠近距離地覬覦君主職位的人,也不是很多。因為,蕓蕓眾生中的絕大多數(shù),與君主的生活世界并不發(fā)生聯(lián)系,對這些人來說,即使是做夢,也不會夢見自己當上了君主。因而,時常把君主的職位看在眼里、想在心頭的人,其實是君主的近臣。由于他們離君主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或數(shù)步之遙,因而極有可能生出這樣的心思:我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或數(shù)步,就能走到那個位置上去。君主的危險,也就因此而滋生。

在《愛臣》篇中,韓非向君主們指出了這個陷阱。他說:“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這幾句話實際上闡述了一個規(guī)律:君主如果待近臣過于親密,近臣就會危及君主的身家性命。君主如果讓近臣位高權(quán)重、過于尊貴,這樣的近臣就可能取代君主?;屎笈c眾多的妃子如果不進行嚴格的尊卑等級的劃分,皇后的兒子(未來的君主)就會很危險。君主的兄弟如果不服君主,不把君主當君主,只把君主當兄弟,那么,君主的政權(quán)同樣會面臨危險。因此,君主的近臣與兄弟,都是潛在的弒君者。君主的嬪妃則能成為儲君(太子)的謀害者。

韓非進一步告誡君主:如果你是擁有千輛戰(zhàn)車的君主,倘若不小心防范,就會有擁有百輛戰(zhàn)車的大臣跑過來,搶奪你的人民,弄垮你的國家;如果你是擁有萬輛戰(zhàn)車的君主,倘若不小心防范,就會有擁有千輛戰(zhàn)車的大臣跑過來,搶奪你的人民,弄垮你的國家。因此,只要你的大臣變強了、坐大了,你就相對變?nèi)趿?、變小了。你的危險就會接踵而至。

所以,地方諸侯如果兵強馬壯、地盤大、人口多,一定是君主們的陷阱。朝中大臣如果財大氣粗、聲望高、勢力大,一定也是君主的失敗。更要提防的是某些權(quán)臣擴充權(quán)力,變成朝廷內(nèi)部的朝廷,政由己出,把君主徹底架空,讓君主有其名而無其實。到了這種地步,離君臣易位也許只有半步之遙了,醒悟過來的君主即使要把顛倒的乾坤重新顛倒過來,恐怕也無力回天了。

講了道理,再說事實。且說商紂王的死亡、周王朝的衰微,原因何在?都是因為過于強勢的地方諸侯的擠壓。再說晉國被無情地瓜分,齊國被殘酷地纂奪,燕國、宋國的君主甚至被劫殺,原因則是因為大臣們太富有,以至于有足夠的實力來挑戰(zhàn)君主的權(quán)威。

面對層出不窮的君臣易位,君主們該怎么辦?韓非給君主支的高招是:要用嚴格的法律措施來管束大臣與諸侯。大臣們犯了死罪,絕不能心生憐憫,予以赦免;應(yīng)當給予的刑罰,也不要隨便減輕。倘若心腸一軟,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減輕了他們的刑罰,該處罰的不處罰,實質(zhì)上是君主權(quán)威的流失。而且,君主權(quán)威的降低,還會使大臣們的權(quán)威相對上升。因此,君主必須小心:大臣們的收入可以高一些,但要防止他們依靠封地、財富來形成對抗君主的勢力。他們可以有自己的部下,但他們的部下不能成為他們自己的私臣,他們的部下也應(yīng)當效忠于君主。在朝廷中任職的大臣,不準設(shè)立私人的小朝廷。在軍隊中任職的大臣,不準有私下的對外交往。外出的大臣,不能乘坐四匹馬拉的車,也不能有其他的車跟隨,更不能在車上攜帶危險的武器,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就在車上裝備了武器,那么,應(yīng)當殺無赦。

韓非的這些建議,雖然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其實是君主的極其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的寫照,尤其是在禮崩樂壞、沒有規(guī)則、“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戰(zhàn)國時代,韓非的這些提醒、告誡、建議,更是不乏針對性。即使到了君主可以獨攬乾坤的大一統(tǒng)時代,韓非的這些意見也沒有過時。譬如,西漢初期,以吳王為首的“七王”對于君主的“取代”之心。東漢末年,權(quán)臣董卓對于君主的威脅與擠壓,都表明了君臣易位的危險始終是存在的。

至于王莽對于漢王朝合法君主的取代,典型地反映了在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之下,在和平的環(huán)境里,大臣是如何取代君主的:

公元1年,掌握軍事指揮權(quán)的王莽指使遙遠的越裳部落向中央政府敬獻了一只白色的野雞,于是,王莽的班底就以這只野雞作為由頭,吹捧王莽:“像周公旦那樣使周王朝獲得了白野雞一樣,王莽也使?jié)h王朝獲得了作為祥瑞的白野雞?!边@就意味著,王莽應(yīng)當享有周公旦那樣的政治榮譽,于是被任命為“安漢公”。緊接著,他又指使官員向朝廷提出建議,凡是各地方官員、中央政府部長及官員的考查任命權(quán)應(yīng)當由安漢公王莽掌握,并得到了批準。從此以后,漢王朝的干部任免權(quán)全部歸屬于王莽所有。

公元2年,王莽為了使自己的地位更加鞏固,打算把女兒嫁給漢平帝劉箕子。在遴選過程中,主管官員把王氏家族的大多數(shù)女兒都列了進去,王莽擔心自己的女兒被擠掉,就以退為進地向朝廷申請:“我的女兒無才無德,不宜列入被選對象?!苯Y(jié)果得到了朝廷的批準。但是,包括普通群眾、知識分子、政府官員在內(nèi)的社會各界發(fā)起了持續(xù)不斷的請愿活動,他們向朝廷提出:“安漢公德高望重,如今遴選皇后,卻只把他的女兒排斥在外,我們都不答應(yīng),我們堅決要求安漢公的女兒當天下的母親!”王莽越是派人勸阻,請愿活動越是升級。朝廷不得已,同意了眾多官員對于王莽女兒的推薦。后經(jīng)過朝廷派出的考察團的考查,王莽的女兒安全符合做皇后的條件,于是順利地把女兒嫁給了漢平帝。

公元3年,王莽誅殺了數(shù)百持不同政見者,其中包括王莽的長子王宇、著名學(xué)者吳章及其眾弟子、衛(wèi)氏家族(漢平帝劉箕子母親的家族),以及中央和地方上的其他持不同政見者,譬如首都衛(wèi)戍司令員何武、左將軍辛慶忌、南郡地方長官辛伯等。

公元4年,官方與民間共八千多人上書朝廷,要求進一步提升王莽的封號,要把伊尹、姬旦的稱號合并起來,稱王莽為“宰衡”,位在三公之上;三公給王莽寫報告,開頭須先說:“敢言之”(意思是:斗膽向您匯報)。這份建議得到了朝廷的批準。

公元5年,朝廷又給王莽加封“九錫”。這個東西,大概已經(jīng)非常接近君主的位置了。終于,到了本年的12月,王莽向漢平帝敬獻了“椒酒,置毒酒中”,年輕的漢平帝被成功地毒殺了。同時,武功縣在挖井的時候,得到一塊石頭,上面寫著:“告漢安公王莽當皇帝”。于是,王莽順勢作了“攝皇帝”或“假皇帝”,相當于“代理皇帝”——類似于現(xiàn)代的代理市長或代理縣長,但實際上已經(jīng)是皇帝了。他已經(jīng)成功了。

以上概述王莽殺害劉箕子并取而代之的過程,目的是想印證韓非說的危險確實存在。除此之外,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不過,在我的印象中,由《資治通鑒》這樣的正史來敘述的君臣易位的故事中,王莽與漢平帝的故事可能是最詳盡的。因此,頗有典型意義。

總而言之,站在君主的立場上,不能不小心防范,倘若一不留神,就可能掉進大臣們設(shè)下的陷阱里。從后來的歷史來看,歷代君主確實也把這個道理聽進去了。他們既離不開大臣,要依賴大臣去處理各種各樣的事務(wù),但又絕不信任大臣,他們總是在既提防大臣又需要大臣的兩難困境中演繹宮廷政治的戲劇。

11.禍起蕭墻

在風暴的中心是最平靜的。同樣,最危險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最安全的地方恰恰可能是最危險的地方。對君主來說,后宮之內(nèi),是自己的妻室兒女,是自己的家,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但是,如果不加防備,來自后宮的危險也可能置君主于死地。

先講一個發(fā)生在楚國的故事。據(jù)《史記·春申君列傳》,楚國的考烈王雖然姬妾眾多,但都沒有生下繼承人。楚王不高興,當時擔任宰相職務(wù)的春申君也不高興。

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圓,本系趙國人,他獲得這個信息之后,就想把自己的年輕美貌的妹妹嫁給考烈王,但又怕考烈王沒有生育能力,自家妹妹會年久失寵。于是心生一計。他找了個機會,向春申君請假,說是回趙國。但直到假期結(jié)束,他都沒有回來。后來終于回來了,春申君就問他晚歸的緣故。他說:“齊國國王派來使者,要求娶我的妹妹,我跟他喝酒,喝得太多了,所以回來晚了?!贝荷昃龁?“那么答應(yīng)了沒有呢?”李園說:“還沒有答應(yīng)。”春申君說:“能否帶來看看?”李園答應(yīng)了,他把妹妹帶到春申君面前,就被春申君看上了,作了春申君的妾。

等到懷上身孕,她就對春申君說:“楚王沒有兒子,百年以后必由其兄弟繼位,妾以為對夫君大不利。妾已有身孕,不如將妾獻給楚王,將來如能生下男孩,不就是你的兒子繼承王位了嗎?”春申君覺得這話言之有理,于是依計而行,將李園妹妹瞞天過海,獻給了考烈王。李園妹妹進宮后,就得到了考烈王的寵幸,后生一子,被立為太子。母以子貴,李園妹妹被立為皇后,李圓也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高官厚祿。

李園妹妹懷著身孕進宮,犯有欺君之罪。一旦發(fā)覺,將滿門抄斬。李園妹妹與李圓整日如坐針氈,想來想去,只有殺掉春申君,才能永遠保存這個秘密。李園妹妹與李圓開始策劃殺人計劃。

有一天,有一個叫朱英的人求見春申君,他對春申君說:“相國,天下有意想不到的福,意想不到的禍和意想不到的人,你相信嗎?”春申君見他問得奇怪,道:“此話怎講?”朱英說:“相國輔佐楚王20多年,名為相國,實為楚王。楚王年老體衰,將不久于人世。無論相國冊立新主或取而代之,都可以順理成章,這可以說是您意想不到之福。您以前的門人李圓身居高位,卻養(yǎng)了很多殺手。我以為,李圓早已把您當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將您除之而后快,這可以說是意想不到的禍。您如果封我為郎中,那么,到了楚王駕崩的那天,李園肯定會先跑到宮里去,我將會替您殺掉李圓,就豈不是您意想不到的人?”

春申君一聽,認為朱英是變著法子來要官的,根本不相信他的門人李圓會對他揮舞屠刀。他擺擺手說:“我一直待李園不錯,他不會那樣對我的?!敝煊⒁娮约翰荒苷f服春申君,連夜出走,不知下落。17天后,楚考烈王死。春申君入宮吊唁,被李圓預(yù)先埋伏在宮里的刀斧手殺死,李圓割下春申君的頭,把頭當作球一樣踢到大門之外。李圓一不做,二不休,又闖入春申君家,將其一家老小全部殺死。李圓立太子為王,是為楚幽王。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春申君的禍就來于自己以前的姬妾。這種來自妻姬之禍,就是韓非在《備內(nèi)》篇中所講的主題。

韓非說,君主的禍患在于信任別人。只要你信任別人,你就受制于別人——相當于別人把你綁架了。臣子與君主非親非故,根本沒有感情,他為什么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侍奉君主?只是迫于形式罷了。所以那些當臣子的,每時每刻都在揣摩、迎合君主的心思。君主這邊呢,由于高高在上,大權(quán)獨攬,總是習(xí)慣于專橫、傲慢地對待臣子。所以,在臣子的心頭,總是堆積著對于君主的怨氣。這樣的怨氣越積越深,就會轉(zhuǎn)化成為弒君殺主的暴戾之氣。為什么臣子會謀殺他們的君主,原因就在這里。

由于君主總是戒備森嚴,所以,臣子要殺君主畢竟還是不太容易。但是,他們會找另外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君主們特別信任的那些人,譬如,君主的兒子、君主的妻子,這些人就是他們喜歡攻擊的薄弱環(huán)節(jié)。

有一個關(guān)于趙武靈王的故事是這樣說的:公元前299年,趙武靈王把君主之位傳給小兒子何,自己改稱“主父”,就是后世所稱的太上皇。過了四年,趙武靈王的大兒子章與小兒子何爭奪君主之位,臣子李兌站在小兒子何這一邊。為了維護何的利益,李兌居然與趙武靈王的另一個兒子成合謀,把趙武靈王囚禁了三個月,趙武靈王最后被活活餓死了。在這個事例中,李兌就利用了趙武靈王對于兒子的信任,最后把他置于死地的。

另一個關(guān)于晉國太子的故事是:麗姬是晉獻公的寵姬,也是晉獻公愿意信任的人,內(nèi)宮戲優(yōu)施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拼命地在麗姬之前詆毀太子申生,理由無非是,太子申生即位之后,將如何危及麗姬的安全。麗姬聽信之后,就在晉獻公面前詆毀太子,最后終于讓獻公殺死了太子申生,而另立奚齊為太子。在這個事例中,太子之死,就死在君主信任的妻姬之手上。

韓非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君主的兒子、妻子都不可信,還有誰可信呢?沒有。

妻子兒女為什么會成為災(zāi)難的源頭?這是由君主的家庭結(jié)構(gòu)所決定的。那些擁有廣土眾民的君主,有王后、有姬妾、還有太子,在這個群體中,就可能有人希望君主早早死去。為什么呢?因為在夫妻之間,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有感情就親近,沒有感情就疏遠了。如果君主親近某個姬妾,那么,她的兒子就可能被君主看重,如果君主疏遠了某個姬妾,那么,她的兒子也會被隨之疏遠。然而,君主即使到了五十歲,依然保持著貪戀女色的本性,但婦女到了三十歲,就開始容顏衰退。以年老色衰去侍奉那貪戀女色的君主,只能遭到冷遇與疏遠;而且,她的兒子也擔心不能成為君主之位的繼承人。在這種情況下,君主的妻子與兒子都希望他早早死去。如果把君主弄死,那么,這個女人就可以成為太后,她的兒子就可以成為君主。身為太后,即使原先的丈夫(君主)已經(jīng)死去,照樣可以創(chuàng)造條件,享受男歡女愛之樂,根本不用擔心守寡之苦。因此,對于這樣的姬妾與太子來說,只有把在位的君主弄死,才能實現(xiàn)利益的最大化。為什么很多君主都是被家里人毒死、斬殺,原因就在這里啊。身為君主,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那么他就會非常危險。

韓非為了讓君主明白這個道理,還打了一些比方。譬如說吧,有一個著名的趕馬人叫王良,他很愛馬,他愛馬是因為他是車夫,把馬兒照顧好了,才好趕路。再看那些醫(yī)生,病人身上有濃瘡,他也要去吮吸,他與病人非親非故,他去吮吸人家的污血,是因為有利可圖。那些生產(chǎn)車子的,都希望人發(fā)財,因為只有人人都發(fā)財了,他的車才賣得出去,人人窮得揭不開鍋、吃不飽飯,誰買他的車呢?他希望人人發(fā)財,并不意味著他愛每個人,而是因為只有人人都發(fā)財了,他才能發(fā)財。那些生產(chǎn)棺材的,巴不得人人早死,天天都死人,因為只有死了人,他的棺材才好賣,他希望人人早死,并不是對人有惡意,而是因為人人早死能夠給他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同樣的道理,太子及其生母也希望君主早死,只有君主早早死去,他們才能夠登上君主與太后的高位。君主必須想明白,太子及其生母希望君主早死,并不是憎恨君主,而是因為君主早死能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收益。君主不死,他們的利益就不能最大化。他們對君主下毒手,也是沖著這種巨大利益而去的。所以,君主的早死如果能夠使更多的人獲利,那么,希望他早死的人也就越多,他的危險也就越大。因此,君主必須想一想:自己的死對誰最有利?那個人就是最需要防范的!

那么,君主又該怎么辦?韓非提供了以下幾點注意事項:第一,沒有經(jīng)過參驗的事情,堅決不做——萬一其中隱藏了禍心呢。第二,沒有吃過的食品,堅決不吃——萬一其中埋下了毒藥呢。第三,遠方的人與事,當然要審查。身邊的人與事,更是馬虎不得。要有望遠鏡,也要有顯微鏡。第四,要注意觀察各色人等的言行:誰跟誰是一伙兒的,誰跟誰離心離德,誰跟誰貌合神離,誰跟誰表面上相互敵視,其實是一丘之貉,都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第五,注意檢驗臣子的誠實度,不要只聽他們說了什么,還要看他們做了什么,更要看效果怎樣,把這些方面結(jié)合起來,對人的評判才可能客觀、真實。第六,對各級官員的獎勵,要有依據(jù),不能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胡亂獎勵,不能超越法定的規(guī)則進行獎勵。胡亂的獎勵,表面上可以獲得皆大歡喜的結(jié)果,但實際上是亂了套,失了規(guī)矩。第七,殺人一定要和他犯下的罪相當,犯了罪,就處罰,不要赦免。以上幾點,如果做好了,那些起歹心的身邊人,就不容易找到可乘之機。

12.奸臣之害

奸臣不但陷害忠良,而且陷害君主,危及社稷,因此不可掉以輕心。那么,奸臣都是一個什么樣子呢?韓非為奸臣畫了一幅肖像。

凡是奸臣,都是順著君主的意圖說話做事,他們唯一的目標,就是獲得君主的親近與寵愛。因此,凡是君主喜歡的,他都說好,而且好得無以復(fù)加;凡是君主厭惡的,他都說壞,而且壞得不能再壞。在人的本性中,凡是志同道合的人,都愿意相互認同、相互接納,甚至“一見如故”。至于觀點、愛好不同的人,就只好“道不同不相為謀”。本來,奸臣與君主并沒有共同的旨趣與愛好,按照常情常理,不大可能相互認同、彼此接納。但是,由于奸臣強烈地希望得到君主的認同與接納,就拼命地把君主愛好之物當作自己愛好之物,把君主憎恨之物當作自己憎恨之物。他只贊美君主認同的人與物,他只詆毀君主反對的人與事。這就給君主造成了一個印象:這個人真是我的同道。這樣,就在君主與奸臣之間,建立起虛假的“道相同,相互為謀”的聯(lián)系。這就是奸臣取悅于君主,受到君主寵愛的基本路線圖。

由于奸臣在前期工作中做足了功夫、使足了手段,達到了讓君主引為同道、高度信任的程度,反過來就該奸臣操縱君主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奸臣認為某人是個好人,水平高、能力強,應(yīng)該提拔,君主就會信以為真,于是這個人就提拔起來了。反之,如果奸臣認為某個人是個壞人,水平低、能力弱,甚至還有欺君的嫌疑或行為,那么,君主也會信以為真,于是,一個人就被罷黜了,甚至被殺掉了。但實際情況可能與奸臣所說的正好相反。奸臣不過是利用了君主對自己的信任,把自己的好惡強加給君主罷了。這種趨勢、這種傾向如果越積越深,那么,君主將失去駕馭奸臣的能力。

朝廷上如果出現(xiàn)了這樣的奸臣,將造成嚴重的政治后果:眾多的官員不可能竭忠盡智地為君主、朝廷和國家效勞,也不可能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來建功立業(yè)。因為,人之常情是:有利可圖的事情,就去做;有危險、有禍害的事情,就走得遠遠的。在奸臣當?shù)赖谋尘跋拢貏e是在奸臣利益與君主利益不一致的情況下,眾多的官員如果盡心盡力地為國家、朝廷、君主的利益著想,那就會不可避免地遭到當?shù)赖募槌嫉呐懦猓粌H家庭會陷入貧困,甚至還會身陷囹圄。相反,如果官員們拋開國家、朝廷、君主,一心一意效力于當?shù)赖募槌?,反而會享受高官顯爵、榮華富貴,甚至還會澤被子孫后代。在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極其現(xiàn)實的出路面前,任何理智的官員多半會選擇后者。在這樣的政治局面下,君主如果還希望眾多的官員們盡職盡責,效忠于朝廷,效忠于君主,根本就不可能。

因為在奸臣當?shù)赖那闆r下,官員群體會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憑著忠誠老實、依靠建功立業(yè),根本就不可能取得快樂與利益,也不可能獲得成就感與幸福感。既不能嚴格依照君主頒布的法律來治理社會,也不能按照公開的原則來處理公務(wù)。如果要成功,想出人頭地,唯一的路子就是迎合、投靠當?shù)赖募槌肌H绻賳T群體都形成了這樣的觀念,那么,這些人就不會顧及君主的法令,而是會成為奸臣的死黨。這就是齊簡公為什么被殺根本的原因。

按照《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齊悼公被鮑牧殺掉之后,他的兒子壬被立為君主,是為齊簡公。田成子與監(jiān)止分別擔任宰相與副宰相。田成子有心除去監(jiān)止,但是,簡公卻比較喜歡監(jiān)止,田成子的計劃遲遲不能實現(xiàn)。于是田成子又采用“大斗出、小斗入”的策略,贏得了眾人的喜悅,大家編出的歌謠是:“田成子,我愛你;我愛你,田成子!”朝中官員御鞅向齊簡公建議:“田成立與監(jiān)止不宜作為搭檔,你最好把其中一個調(diào)離?!钡呛喒牪贿M去。

監(jiān)止有一個族人名叫子我,經(jīng)常與田成子發(fā)生矛盾。但是,田成子的一個遠房親戚叫田豹,卻得到了子我的喜歡。有一回子我對田豹說:“我想把田成子一家人全滅了,由你來代表田家,如何?”田豹說:“我雖然姓田,但跟田氏家族已經(jīng)很疏遠了,并不能代表田氏家族?!被剡^頭來,田豹就告訴田成子:“子我將滅掉田氏家族,你如果不搶先行動,禍患馬上就會來臨?!碑敃r,子我住在簡公的宮里,田成子率兄弟四人趕到簡公的宮殿,要殺子我。子我卻把大宮殿的大門關(guān)上了。當時簡公正在與姬妾們喝酒,聽說田成子要殺子我,就想把田成子殺掉,史官子馀說:“田成子并不是亂來,他是想為國家除掉禍害?!焙喒f:“既然這樣,那就算了。”

田成子退下來后,聽到簡公生氣,害怕被殺,就想逃亡。他的兒子田行說:“膽小怕事,反而壞事?!碧锍勺右宦犛械览?,于是再次攻擊子我,子我與助手們反擊田成子,卻被打敗了,只好逃跑。田成子哪里肯罷休,他們追上了子我與監(jiān)止,并把他們?nèi)繗⒑Α?/p>

簡公聽到這個消息,也感到害怕,于是離宮逃亡。田成子的人馬追到徐州,抓住了簡公。簡公后悔莫及,說:“如果早一點聽從御鞅的話,也許可以逃過這一劫?!碧锸系娜笋R恐怕簡公回去之后會報復(fù),干脆把簡公殺了。簡公當了四年的君主,就被田成子殺了,原因就在于田成子把持了朝廷,眾多的公務(wù)人員都成了田成子的私黨。

通過以上案例與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君主治理百官,當然要杜絕官員們跟著奸臣跑,當然要求官員們效忠于自己,但是,君主不能把這樣的希望寄托在官員們的仁愛、德行、自覺上,那是靠不住的,甚至是很危險的。君主必須通過賞罰制度,讓效忠于自己的官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讓那些損害自己的官員遭受嚴厲的懲罰。只有這樣,才可能走出奸臣當?shù)赖南葳濉?/p>

韓非還注意到,當時有些學(xué)者,向君主提出了一些建議,建議君主們不要憑借威嚴的權(quán)勢去打擊邪惡的奸臣,建議君主們依靠仁義道德把國家治理好。有些君主也接受了這樣的建議,只注重欣賞仁義的美名,而不注意辨析仁義的虛妄,這幾乎是走到了陷阱的邊緣。尤其是其中一些對“仁義”特別癡迷的君主,不得不吞下國家滅亡、君主死亡的苦果。程度稍微輕一些的,也不得不遭受國土削弱、君主受辱的熬煎。

為什么仁義、美德根本就靠不住呢?先看仁義的表現(xiàn)吧:有些人很貧窮,于是給他施舍些錢財;有些人犯了罪,但又不忍心給予處罰。這就是所謂的仁義。這樣的施舍,意味著不勞而獲,意味著無功受祿。如果沒有功勞也可以獲得獎賞,誰還愿意去殺敵立功呢?既然沒有人通過立功來獲得榮譽、地位、財富,那就只有奔走于當權(quán)的豪門,才可能獲得厚祿高官。這樣,當權(quán)的奸臣獲得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作奸犯科的能力也就越來越強,君主對他們的控制力就會越來越弱,日積月累,君主除了等著被驅(qū)逐、被殺害、被囚禁之外,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

如果沒有堅硬的馬鞭子,沒有堅固的馬嚼子,任何駕馭高手,也不能制服烈馬。如果沒有圓規(guī)、角尺與墨線,任何手藝超群的木匠,也不能制造方形與圓形的器具。如果沒有威嚴的權(quán)柄,沒有嚴格的賞罰,任何君主都無法實現(xiàn)對于官員與百姓的治理。至于仁義、美德之類的東西,雖然看上去很美,說起來很好聽,卻絕不能作為治國的準則。現(xiàn)在,有些君主糊涂地放棄了嚴厲的刑罰,奉行什么仁義、慈愛、恩惠的東西,還想建立起稱王稱霸的蓋世勛業(yè),簡直是癡人說夢。夢醒之日,很可能就是他命喪屠刀之時。

韓非還進一步提醒君主們:想想伊尹吧,他善于運用賞罰的技術(shù),在他的輔佐下,商湯僅僅依靠一小塊土地作為基業(yè)就獲得了天下。想想管仲吧,管仲也善于運用賞罰技術(shù),在他的輔佐下,齊桓公因此而成為春秋時代的第一個霸主,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何等風光。再想想商鞅吧,他也善于運用賞罰技術(shù),在他的輔佐下,秦孝公變得兵強馬壯,天下無敵。這些輔國之士,奢談過仁義嗎,妄談過道德嗎,瞎說過恩惠嗎?都沒有,結(jié)果怎么樣?使他們各自侍奉的君主都達到了事業(yè)的巔峰。

迷途的君主們,快快醒過來吧。

13.防患于未然

君主要鞏固自己的執(zhí)政地位,必須防患于未然。要防患于未然,就要洞察先機,看到未然之患。有一些君主,沒有憂患意識,以為天下太平。他們比較遲鈍,看不到尚未顯露出來的禍害與災(zāi)害,看不到早期的潰敗。這是很危險的。韓非根據(jù)自己的政治經(jīng)驗,總結(jié)了幾種未然之患,他希望引起君主們的警醒。

第一種情況,是君主把權(quán)力借給臣子。

君主必須記住,權(quán)力不能隨意借給臣子。俗話說:上面松一寸,下面松一尺。君主一旦失去一寸權(quán)力,臣子就會把這一寸權(quán)力放大到一尺,甚至一丈。如果臣子能夠廣泛地運用君主的權(quán)力,那么,他的力量、權(quán)勢就會陡然膨脹。他的手就會越伸越長,無論是朝廷之內(nèi)還是朝廷之外的事務(wù),他都會干預(yù)。無論是朝廷之內(nèi)還是朝廷之外的官員,都會被他利用。下一步,他就該蒙騙君主了。古代的智者說過,君主的權(quán)力好比君主嚴加控制的水池,臣子則好比水池中的魚,魚如果離開了水池,再把它抓回來就困難了。君主如果把自己的權(quán)力交給了臣子,那就很難再把它收回來了。

舉個例子吧。晉國厲公時期,六卿位高權(quán)重。厲公寵愛的兩個臣子胥僮、長魚矯勸告厲公:“臣子權(quán)力過大,總是與君主爭權(quán),不服君主的命令,他們結(jié)黨營私,在下邊胡作非為,邈視國法,在朝廷上擠壓君主的權(quán)力,江山社稷非常危險。”厲公聽了,覺得非常在理,就把六卿中的三卿誅殺了,但還留下了一半。這時,胥僮、長魚矯又勸告厲公:“他們六個人犯下的是同樣的罪,您殺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人就會懷恨在心,他們就會努力尋找報復(fù)的機會?!钡菂柟珔s回答說:“我一天就殺了三個上卿,感覺已經(jīng)夠多的了,再殺另外三個,下不了手,有點不忍心?!遍L魚矯說:“您今天不忍心誅殺他們,他們明天將忍心殺您。”厲公不信。過了三個月,果然如長魚矯所言,剩下的三個公卿一起發(fā)難,厲公被殺,他的國土也被三卿瓜分了。這個案例留下的教訓(xùn)就是:把權(quán)力借給大臣,是養(yǎng)虎為患。

第二種情況,是臣子利用外國勢力來謀取私利。

因為君主與臣子的利益不同,所以天下的臣子,沒有誰是真正地、絕對地忠誠于君主的。如果臣子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那么,君主就會處于利益相對受損的狀態(tài)。因此,有些奸臣會招引外國勢力,來威脅自己的君主,置國家利益、君主利益于不顧,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私人利益。

根據(jù)民間傳說,衛(wèi)國有一對夫妻作祈禱。妻子許下的愿望是:“保我平安無事;保我得到一百尺布?!闭煞蜇煿炙?“為什么不多要一些?”妻子說:“如果獲得了更多的財富,你就會另討小老婆。”這個故事表明,丈夫與妻子盡管是最親近的人,他們之間的利益目標也是不一致的。臣子與君主的利益沖突,就可想而知了。

楚國國王想把自己的幾個兒子送到周邊國家去作官。一個名叫戴歇的謀士趕緊勸阻他:“千萬不能那樣做。”楚王說:“這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兒子們到了周邊國家,必然受到各國君主的重用?!贝餍f:“問題就出在這里。如果你的兒子們在各個國家都受到重用,出任重要職位,那他們一定會幫著各自效勞的國家出謀劃策,還會與各國勾結(jié)起來損害楚國與您的利益。因為屁股決定腦袋,您的兒子們既然就任了別國的高位,他們就身不由己了?!?/p>

如果說楚王的計劃,還只是潛在的危害,那么發(fā)生在韓國的故事,則表明了這種危害的現(xiàn)實性。韓宣惠王時期,公叔伯嬰做了韓國宰相,但他又與齊國保持著友好的關(guān)系。當時,韓國有個名叫公仲朋的人,很受韓王的器重,在政治上前景看好。這讓公叔伯嬰很不安,他擔心韓王讓公仲朋取代他成為韓國的宰相。他左思右想之下,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請求齊國與韓國約定,一起去攻打魏國。在實施這個計劃的過程中,公叔伯嬰把齊國的軍隊引到了本國的首都,這就對韓王構(gòu)成了巨大的壓力。如果要讓齊軍撤走,還得求助于公叔伯嬰。換言之,齊國是看在公叔伯嬰的面子上,才把軍隊撤走的。這就極大地抬高了公叔伯嬰在韓國的份量和影響力。公叔伯嬰為什么成了韓王不能碰的人?還不是跟齊國軍隊勾結(jié)的結(jié)果。跟公叔伯嬰類似的人物還有魏國的大臣翟璜,他與韓王建立了比較親密的聯(lián)系,為了提升自己在魏國的地位,他就悄悄地請求韓王派兵攻打魏國,然后又告訴魏王,他可以讓韓國退兵。韓軍來了,韓軍又撤走了,都出于翟璜的安排。但是,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他在魏國的地位卻鞏固了。

吳國與越國的故事也很值得回味:越王勾踐攻打吳王夫差,吳王頂不住,表示服輸,請求饒恕。越王想展示寬大的胸懷,就打算接受吳王的投降。大夫范蠡、文種都勸他:“不能饒恕吳王。滅掉吳國是天意,應(yīng)當順從天意?!边@時候,吳國的臣子伯嚭給文種寫了一封信來,信中說:“狡兔盡則良犬烹,敵國滅則謀臣亡。大夫何不釋吳而患越乎?”這話可謂一針見血,直逼文種的軟肋:你在越國之所以重要,越王之所以離不開你,就是因為有我們吳國這個死敵啊。如果把我們吳國滅了,對越王來說,你們也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為你們自己著想,如果要讓你們顯得重要,還是保留我們吳國吧。文種讀了這封信,無可奈何地嘆道:“如果吳王被殺,我也跟著被殺,都是命運的安排啊?!憋@然,吳國的伯嚭與越國的文種具有同樣的政治共識,這也間接地證明了,臣子會因為外國勢力而在本國顯得重要,乃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很多臣子積極主動地勾接外國勢力以自重,就成了一種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了。

第三種情況,是臣子運用相似的情況來欺騙君主。

齊國臣子夷射,陪著齊王喝酒。喝醉了才出來,靠在門廊邊上。一個被砍了腳的守門人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能不能賞一點兒酒喝?”夷射喝斥道:“去,去,去,一個犯罪分子,還敢跟我要酒喝?!笔亻T人就退下去了。等到夷射走后,守門人就在門廊邊潑了些水,就好像有人撒了尿的樣子。第二天,齊王看到了這灘水,就生氣地問:“誰在這里撒了尿?”守門人跪下說:“小的沒有看見,不過,昨天夷射先生在這里站過。”齊王就把夷射殺了。這種情況,就是臣子制造的假相來欺騙君主。君主上當了。

在魏國,有兩個臣子與濟陽君有過節(jié)。濟陽君想報復(fù)這兩個人,就讓人假冒魏王的命令來攻擊自己。事情傳出來之后,因為牽涉到假傳君主的命令,所以引起了魏王的關(guān)注。他問濟陽君:“誰跟你有仇?誰會害你呢?”濟陽君說:“我可不敢跟人結(jié)下仇恨,盡管我和某某兩人關(guān)系確實不太融洽,但也不至于如此兇險吧?!蔽和跸蛏磉叺娜饲笞C,旁人都說:濟陽君和這兩人確實不太融洽。魏王相信了,就處罰了這兩個無辜的臣子。在這個案例中,魏王被濟陽君裝進套子里去了。

在楚國,楚懷王得了一個美女,美女很美,楚懷王很喜歡她。楚懷王的夫人鄭袖知道懷王喜歡她,也表示很喜歡她,而且比楚懷王更喜歡她。凡是這美女需要的衣服、首飾,鄭袖無不想方設(shè)法給予滿足。楚懷王高興了,他說:“我的夫人知道我喜歡這姑娘,她愛這姑娘比我都愛得厲害。這真是子女孝敬父母、大臣侍候君主的美德?!碑斷嵭渲莱淹醪徽J為自己懷有嫉妒之心后,就對這美女說:“大王確實非常喜歡你,但是,大王不喜歡你的鼻子,如果你在大王面前常常捂住鼻子,大王就會永遠地寵愛你了?!边@美女信以為真,于是總是在楚懷王面前捂住鼻子。楚懷王不解其意,就問鄭袖:“那姑娘為什么總是捂住鼻子?”鄭袖回答道:“我可不知道?!苯?jīng)楚懷王反復(fù)追問,她才不情愿地回答:“這姑娘好像說過,她討厭大王的體味?!背淹跻宦?,悖然大怒,說:“趕緊把她的鼻子割下來。”由于鄭袖事先叮囑過侍從:“如果大王有什么命令,一定要迅速服從?!币虼耍虖囊宦牫跸铝嗣?,馬上就拿刀把那美女的鼻子割下來了。

楚國還有一個故事:令尹子常有一個親信叫費無極,但最近,費無極很不安,因為令尹新得了一個親信叫郄宛,而且還很喜歡他。費無極擔心自己被排擠出核心層,就對令尹說:“既然你喜歡郄宛,為什么不讓他在自己家里請一次客呢?”令尹同意了,就讓費無極到郄宛家里去幫著辦理。費無極提醒郄宛說:“令尹為人傲慢,又酷愛兵器,你得小心侍候,最好把兵器擺在醒目的位置上,譬如大門前、大廳里?!臂鹦乓詾檎?,完全照辦。后來令尹去了,看到全是殺氣騰騰的兵器,不由大吃一驚,心想:“這是要干什么?”費無極機警地走上前去,小聲勸告令尹:“這里很危險,說不定……您最好趕緊離開?!绷钜衽R上起兵把郄宛捕殺了。

韓非講的這幾個故事,講的都是同一種現(xiàn)象:臣子精心制造一些假相,誤導(dǎo)君主做出錯誤的判斷,對無辜的人給予處罰,在這種情況下,君主成了臣子的打手。

看來,君主需要防范的未然之患還多得很吶。

喻中,法學(xué)博士,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法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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