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勝軍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藝術化的莊子人生
——試析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中之“莊子的再發(fā)現(xiàn)”
樊勝軍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指出:“老、莊思想當下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精神,實系由此一思想系統(tǒng)所導出”。認為莊子的本意只著眼到人生,而根本無心于藝術。莊子對藝術精神主體的把握及其在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莊子與西方美學家最大的不同,不僅在于他所得的是全,而一般美學家所得的是偏,更主要的是這種全與偏的由來,乃是莊子通過對人生的體悟而得。
徐復觀;莊子;中國藝術精神
徐復觀(1903—1982),是當代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自于20世紀40年代師從熊十力后,悟熊氏“亡國者,常先亡其文化”之語,遂潛心于復興以儒家精神為主體的中國文化,并藉望以此來改變其在中西文化沖突中的弱勢狀態(tài)。徐復觀與當代港臺新儒家們均認為“一民族之文化,為其精神生命之表現(xiàn),而以學術思想為其核心。所以此問題之解答,仍應求之于中國學術思想”[1]。因此,徐以其半生精力,在其“返本開新”的文化語境下,做著梳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功夫,即將古代文化置于現(xiàn)代文化、歷史的語境下,站在時代發(fā)展的潮頭中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現(xiàn)代的疏釋。
徐先生在1966年臺灣中央書局出版的《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自序即言“道德、藝術、科學,是人類文化中的三大支柱”“中國文化在道德和藝術兩大領域則有重要的創(chuàng)獲,在這兩方面的成就,不僅有歷史的意義,而且有現(xiàn)代的和未來的意義”[2]8。如果說他之前完成的《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是他對中國文化道德領域的系統(tǒng)考察的話,那么《中國藝術精神》無疑是他在中國藝術領域的創(chuàng)獲了。他在書中指出“老、莊思想當下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精神,實系由此一思想系統(tǒng)所導出”[2]10。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因而迅即引起海內外學界廣泛關注。著名學者劉綱紀先生認為,“很有創(chuàng)見,對中國美學史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3]”。李維武先生指出“對中國藝術精神的闡釋,是徐復觀新儒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徐復觀對中國藝術精神所作闡釋的要點在于:中國藝術精神可以概括為以孔子和莊子所顯出的兩個典型,而只有莊子的藝術精神才是徹底的純藝術的性格”[4]。當然關于此書亦有質疑。孫琪先生認為,“徐復觀先生探討中國藝術精神以道家尤其是莊子為精髓和根本,認為這種純藝術精神最終落實于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上。徐氏在中國藝術精神之落實所得的‘偏’,與他對中國藝術精神主體挖掘所呈現(xiàn)的‘全’,不能相圓融,因而出現(xiàn)闡釋中的失誤”[5]。那么,徐先生在此書中究竟闡發(fā)了何種不同于以往的對于莊
子的理解,中國藝術精神與莊子思想又有何關聯(lián),莊子思想果如徐先生所說的是“純藝術精神”嗎?
徐先生首先即指出,莊子則不僅不像近代美學的建立者,一開始即以美為目的,以藝術為對象,去加以思考、體認,更不曾把某種具體藝術作為他們追求的對象。因此,我們把握老莊思想之于藝術精神,“只從他們有修養(yǎng)的功夫所達到的人生境界上看”“當莊子把它(道)當作人生的體驗而加以陳述,我們應對于這種人生經(jīng)驗而得到了悟時,這便是徹頭徹尾的藝術精神”[2]15。也就是說,莊子思想之所以被稱之為藝術精神,是從它落腳于人生所得到的體認來說的,而非其在理論上的意義。徐先生通過自己對莊子思想的考察,發(fā)現(xiàn)莊子所追求的“道”,其在形成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狀態(tài)與修養(yǎng)功夫,正與一個藝術家所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精神在本質上完全相同,以此角度而言,其實莊子的人生本身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藝術品。
藝術精神不能離開美,也不能離開樂(快感);而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也不能離開巧。老莊之于世俗浮薄之美無疑是否定的。那么,他們所追求的美是一種什么樣的美呢?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語出《莊子·知北游》),由此可以看出,莊子正是要從世俗之美所帶來的感官快感中超越上去,去追求“大美”。美的效果必是樂,由大美、至美產(chǎn)生的樂,莊子稱之為“至樂”。什么是“至樂”,“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語出《莊子·天運篇》有言)。徐先生據(jù)此考察出,莊子所謂至樂,乃是要超越世俗感官之樂,以求得到有根源之美而來的人生根源之樂。而“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語出《莊子·大宗師》),則指出莊子之巧,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所追求的正是一種藝術的創(chuàng)造,乃是超越世俗之巧的“大巧”。
“美”“樂”“巧”皆為藝術之形式,而莊子思想之核心,正在于追求精神的自由解放。徐先生引述了大量西方美學思想,其與莊子雖隔千年萬里而相契。例如,海德格爾之言“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6],黑格爾說“美或藝術,作為從壓迫、危機中,回復人的生命力;并作為主體的自由的希求,是非常重要的”[7]。這些思想,僅就人的生命得到自由解放而言,無疑與莊子有共同的指向。
追求精神的自由解放,以徐先生的考察,莊子首先以“無用”與“和”之思想而達到。所謂“無用”,即不為世俗之用,因之無用,故無世之牽絆,無功利之擾。莊子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語出《莊子·逍遙游》)無用于世俗之中,“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因其用而用,方盡其用。無用于世俗,方不受社會之束縛,方能得到精神上之滿足。徐先生認為,“因為在莊子的道的立場,實際即是在藝術精神的立場,是不以用為用,而系以無用為用的”[2]78。當沉入于藝術的精神境界時,只是一個渾全之一,而一切皆忘,自然會忘其天下,自然也會忘記了自己平治天下的事功,這是無用的極致。
以“無用”得取精神自由,因其畢竟要“躲于世中”,易流于逃避社會的孤芳自賞,終顯消極?!昂汀蹦饲f子提出追求精神自由之積極根據(jù)?!昂汀奔词侵C和、統(tǒng)一,沒有和,便沒有藝術的統(tǒng)一,也便沒有藝術,所以“和”是藝術的最基本的性格?!胺蛎靼子谔斓刂抡撸酥^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語出《莊子·天道》)。莊子是以和為天的本質。這便規(guī)定了,莊子所把握的天、人的本質,都是藝術的性格。這就更進一步說明,莊子之道與藝術精神的相合。
那么,莊子所謂“道”與藝術精神除了在追求上的一致之外,在追求的過程與精神狀態(tài)上有無聯(lián)系呢?徐先生進一步指出,莊子所把握的人之本質,即心,正是藝術精神的主體。從莊子之心流露出的,自然是藝術精神,從此而成就的自然是藝術的人生。
莊子一直強調“無己喪我”之境界,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語出《莊子·逍遙游》),要成“至人”“神人”“圣人”,則必要經(jīng)過“無己”“無功”“無名”的修養(yǎng)功夫。徐先生認為,“無己喪我”
之真實內容,實即所謂“心齋”與“坐忘”,這是莊子整個精神的中核。在此,徐先生提出“美的觀照”之語?!懊赖挠^照”是為藝術欣賞的基本條件?!岸凝S、坐忘,正是美的觀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體,也是藝術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據(jù)”[2]114。而要達到此二點,須經(jīng)兩條途徑,一為消解由生理而來的欲望。欲望消除,則功用之心無存。于是便達到精神的自由。二即為與物相接時,不讓心對物做知識的活動。有求知之心,便有是非之心,有是非之心,便帶來無盡紛擾。徐先生深刻地指出,中國因缺乏純知識活動的自覺,由知識而來的是非,常與由欲望而來的利害,糾結在一起?!盁o己喪我”境界之達到,必在“心齋”與“坐忘”之后,達到“忘知”與“忘欲”的結果。
在坐忘意境中,徐先生認為,以“忘知”最為樞要。這里所謂的“知”,即為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識活動。而“忘知”之后,脫胎的便是“虛而待物的”“徇耳目內通的”純知覺活動,即為“美的觀照”。所謂“純知覺”,即是“不把知覺用作認識事物客觀性質的手段,也不利用它作行動的指導,而只是止于知覺之自身[2]146”,并指出只有此種知覺方為美的觀照。純知覺具有孤立化、集中化及強度化的特征。而此種知覺形成的前提即是“撤去心理的主體”,與莊子“離形去知”的“坐忘”有明顯的會通之處。
徐先生特別強調的是,“無己”以“己”之存在而有其意義,而“忘知”亦因“有知”而有其意義??疾飚敃r的歷史情境,莊子言忘知,是對于當時的知識分子而言。要使“孤立化的知覺”發(fā)揮其特性,必以一定的知識為前提。因此,我們必須理解莊子的“忘知”實不同于一般之所謂混沌。
同時,徐先生認為,莊子在心齋的地方所呈現(xiàn)出的“一”,實即藝術精神的主客兩忘的境界。莊子稱此一境界為“物化”,或“物忘”。這是由喪我、忘我而必然呈現(xiàn)出的境界。所謂物化,是自己隨物而化,如莊周夢為蝴蝶,即“栩栩然蝴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語出《莊子·齊物論》)。此時之莊周即化為蝴蝶。這是主客合一的極致。因主客合一,即不知有物,而遂與物相忘。
美的觀照之成立,需要“以虛靜之心為體,以知覺為用”,然而,徐先生還注意到,“假定這中間沒有感情與想象的活動,依然不能構成美的關照的充足條件?!薄懊赖挠^照的特色,是知覺與感情相協(xié)同之事”[2]182。然而莊子似乎對感情采取否定的態(tài)度。他不僅說“游心于淡,合氣于漠”(語出《莊子·應帝王》),甚至妻子死去,他竟“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語出《莊子·至樂》)。這不與美的觀照所需之“情”相違嗎?
《莊子·德充符》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惠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葑釉唬喝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之以貌,天之與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情者,言人之不已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庇终f“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消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溟”(語出《莊子·天地篇》)。徐先生認為,由此而觀,莊子的“情”有兩層含義。一是有欲望心知而來的是非好惡。二即與“性”同義,是指由人之所以生的德,人之所以生的性的活動而言。而莊子之所謂無情,乃是毋要束縛于個人生理欲望之內的感情,以超越上去,顯現(xiàn)出與天地萬物相通的“大情”;此實即藝術精神中的“共感”。與西方美學家所謂“共感”所呈現(xiàn)的片時性不同,莊子所謂“共感”是發(fā)自整個人格的大仁,這是“最高的藝術精神,也是最高的道德精神”[2]189。
本文開篇即提到,莊子并無創(chuàng)造藝術之意欲,他所追求的是在那樣一個大變動的時代安頓自己、成就自己。因此,徐先生說,莊子所達到之藝術精神之落實,當然是他自身人格的徹底藝術化。比較老莊人生態(tài)度之異可知,老子因其計較禍福之心太重,故而后的流弊,遂演變成陰柔權變之術。而莊子則正是要超越這種計議、打算之心,使自己真正得到精神之自由解放。因此,藝術的超越不應當是形而上學的超越,而應是一種“即自的超越”[2]201。即自的超越,即是不折不扣的藝術精神。
那么何為“即自的超越”,就是既超出本身之境界而又不脫離本身。莊子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其緊接著就說“而不敖倪于萬物”,也即是“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這即說明,莊子的超越并非舍
離萬物,舍離世俗,而是在塵世中實現(xiàn)自我的完成。徐先生言,莊子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于造物者游”,此即為“物化”,將自己融化于任何事物環(huán)境之中,一無所礙。
莊子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表面來看,其最初的動機應是為了于亂世中避禍。然而,莊子的“不譴是非”,乃是涵容萬有之“天和”。莊子始終以虛靜之心“忘年忘義”,因其能“忘”,故能“游”,而“忘”與“游”的人生,則正是藝術精神全體袒露的人生。
徐先生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考察,終于發(fā)現(xiàn)莊子所體認出的藝術精神,是中國最高的藝術精神。與西方美學家最大不同之點,不僅在于莊子所得的是全,一般美學家所得的是偏,更主要是這種全與偏之所由來,乃是莊子系由對人生的修養(yǎng)功夫而得;在一般美學家,則多系由對特定藝術對象、作品的體認,加以推演、擴大而來。莊子的本意只著眼到人生,而根本無心于藝術。他對藝術精神主體的把握及其在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吸引一精神之流的大文學家、大繪畫家,其作品也是直接從人格中流出,并即以之陶冶其人生。莊子所成就的純藝術精神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而未嘗不可做此想,莊子之藝術精神成就其藝術化之人生,而中國文人與畫家則借自己手中之筆將莊子之藝術精神創(chuàng)造成為輝煌燦爛的中國藝術,它們正是莊子精神不期期然的產(chǎn)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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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綱紀.略論徐復觀美學思想.李維武編.徐復觀與中國文化[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126.
[4]李維武.徐復觀對中國藝術精神的闡釋[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3):34-36.
[5]孫琪.中國藝術精神研究的“偏”和“全”——評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主體研究的失誤[J].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04(4):11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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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216.
2016-01-19
樊勝軍,男(漢族),2014級課程與教學論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課程與教學論、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