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順來
(常州工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 江蘇常州 21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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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佬》看美國華裔男性的成長歷史
汪順來
(常州工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常州213002)
【摘要】《中國佬》是湯亭亭繼《女勇士》之后的又一部傳記體小說,展現(xiàn)了華裔男性在美國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歷程。小說中,湯亭亭將中國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自傳、中外傳說和神話、法律等各種文本,與想象的歷史文本并置,構(gòu)建了一個相互交織的符號系統(tǒng),打破了真實與想象、歷史與現(xiàn)實的界限,用詩性的語言再現(xiàn)了以湯家為代表的華人移民成長史。
【關(guān)鍵詞】湯亭亭; 《中國佬》; 美國華裔男性; 成長; 歷史
20世紀70到80年代,美國社會進入了多元文化時代,美國華裔文學(xué)也逐漸繁榮起來開始步入美國經(jīng)典文學(xué)的殿堂。美國華裔文學(xué)中,傳記文學(xué)尤其是自傳文學(xué)在其中占有很大比例。與書寫個人生活經(jīng)歷為主的西方傳統(tǒng)傳記文學(xué)大不相同的是,美國華裔傳記文學(xué)更注重個人、家族、民族的書寫,凸顯個人、家族與民族之間的血緣紐帶關(guān)系。
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是美國華裔作家的杰出代表,憑《女勇士》(TheWomanWarrior, 1976)及其姊妹篇《中國佬》(ChinaMen, 1980)一舉成名,并順利躋身美國經(jīng)典作家的行列。湯亭亭是著名的傳記小說家,在她的傳記寫作中,善于將中國傳統(tǒng)的章回體小說、人物自傳,以及中外傳說和神話故事、法律文件等各種文本與想象的歷史文本并置,努力構(gòu)建一個相互交織的符號系統(tǒng),旨在打破真實與想象、歷史與現(xiàn)實的界限。可以說,她是用詩性的語言構(gòu)筑了一段神話的歷史?!吨袊小肥且徊康湫偷募易鍌髯髌?,講述了湯家4代男性在美國的成長經(jīng)歷。同時它也是一部家族史書,再現(xiàn)了以湯家為代表的華人移民史。
湯亭亭的小說以自己在美國的成長經(jīng)歷為基礎(chǔ),糅合了經(jīng)過她巧妙改寫的中國文化故事,訴說著美國華裔內(nèi)心的苦痛并表達他們對身份的訴求。如《女勇士》,講述了主人公“我”在反抗父權(quán)制、性別和種族歧視的艱苦斗爭中成長為一名華裔美國女性的故事。如果說《女勇士》是美國華裔女性主義意識覺醒的吶喊,那么《中國佬》則是湯亭亭在為美國華裔男性樹碑立傳。
一、再現(xiàn)美國華人移民史
《中國佬》敘述了美國華裔男性在美國創(chuàng)業(yè)的成長經(jīng)歷,再現(xiàn)了那段被遺忘的移民史。湯亭亭原本將小說命名為 “Gold Mountain Men”(金山勇士)或 “Gold Mountain Heroes”(金山英雄),以表達對華裔先輩的崇敬之情。后來她接受了出版商要求更名的建議,決定啟用China Men作為書名。其寓意有兩點:一方面China Men是對Chinamen (支那人)的分解和抗訴,顛覆美國主流歷史和社會對華人的蔑稱;另一方面,China Men傳達了一種屬性,體現(xiàn)了一種男性力量,意思是這些來自中國的華裔先輩是開發(fā)和建設(shè)美國大陸的真正男子漢。他們從19世紀中期來到美國,足跡遍布夏威夷、金山、內(nèi)華達山脈、阿拉斯加等,無論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華裔先輩對開發(fā)和建設(shè)這個國家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經(jīng)歷了過客、定居者和公民3種身份的轉(zhuǎn)換;他們在苦難中經(jīng)受煎熬,在血淚中經(jīng)受洗禮,逐漸模糊了對“家”、對母國的依戀,最終成長為華裔美國人——一個新的族裔群體。
《中國佬》以家族史為背景,講述了“我”的曾祖父(曾外祖父)、祖父、父親、弟弟和堂表兄弟4代人在美國辛酸的奮斗史。無論是開發(fā)夏威夷建造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還是到越南戰(zhàn)場,都有美國華裔,他們?yōu)槊绹陌l(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盡管曾幾何時,美國歷史歪曲、甚至抹殺華裔的功績,但事實是不容更改更是抹殺不掉的。美國華裔完全有理由在美國以主人翁的狀態(tài)工作與生活,他們是真正的美國公民。因此,湯亭亭在小說中將華裔男性作為英雄歌頌,因為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伴隨著美國的成長。
二、見證華人移民的成長史
《中國佬》的敘事結(jié)構(gòu)繼承了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特點,由6個主章和12個副章構(gòu)成。主副章相互獨立,又連成一體,共同完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其中,主章傾訴華人4代男性移民成長的歷史,副章虛實結(jié)合,既有法律條文和新聞報道的真實,又借助于對中外神話、民間傳說和鬼怪故事的改寫、戲仿,來渲染移民故事的神秘和凄涼,使得文本敘事更具寓言性,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悟、認識到華人移民先輩如何成為美國祖先,華裔后代怎樣成長為美國人的。
(一) 曾祖父:美國的祖先
《檀香山的曾祖父》一章是以“我”游歷夏威夷,置身于甘蔗園中尋覓我的美國祖先的足跡開始的?!拔摇钡脑娓甘侨A裔先輩的代表,這里的“曾祖父”不是特指某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所以曾祖父的故事是所有華人先輩的故事。
曾祖父伯公和伯叔公等人祖籍廣東。他們?nèi)ヌ聪闵教诫U,一方面是迫于饑餓和內(nèi)亂,另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對大海的向往以及同鄉(xiāng)代理人的勸誘。曾祖父的故事有似于西方冒險家的經(jīng)歷,如《魯濱遜漂流記》中魯濱遜禁不住大海的誘惑,數(shù)次離家出走并流落荒島,后經(jīng)自己拓荒墾殖成為島主。但不同的是曾祖父沒有在夏威夷建立殖民地,而選擇了回家。小說對伯公的經(jīng)歷進行了神話般的描述:伯公一行乘船在海上顛簸了3個月后,爬出了艙蓋,來到一片彌漫著檀木香氣的土地上。他們來不及欣賞這里天堂般迷人的景色,便開始伐樹木,建農(nóng)場,擴大種植園,還要忍受洋鬼子的辱罵和皮鞭。伯公最不能忍受的是種植園的這條規(guī)矩:干活兒時候禁止說話。這條禁令分明是要把華工變成不說話的勞動工具或牲畜。???Michel Foucault,1926-1984)認為,沉默是那些人們不愿提及或被禁止提及的事,但并不是話語的絕對終結(jié)。打破沉默是弱勢群體生存下去的一種策略。[1]138面對洋鬼子的禁令,曾祖父們想出各種辦法來打破沉默,他們以詛咒、哼唱甚至咳嗽、吐痰來反抗禁令。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在《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899)中說,人以聲音證實自己的存在。失去話語,就意味著失去人的主體性。曾祖父們用特殊的男性話語表達著自己所受的苦痛和內(nèi)心的不滿,同時也證明著自己作為人的屬性。
身在異鄉(xiāng)的曾祖父們思家心切日漸濃厚,“他們在地球上挖了一只耳朵,要把他們的秘密吐露給大地。……心中的話說出來后,他們用泥土把話兒埋葬,像是在種莊稼?!盵2]118曾祖父是夏威夷的開山祖師,他們用這種方法創(chuàng)造了夏威夷的習(xí)俗——在地上挖貓耳朵傳話給親人,充分表達了華人先輩思念祖國和家人的落葉歸根思想。伯公最后回到中國,伯叔公雖然娶了夏威夷女子,成了夏威夷人,但是他沒有忘記當初的誓言,帶著檀香山的妻子回了中國的家。
隨后的兩個副章《論死亡》和《再論死亡》看似與主章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卻是主章敘事的佐證?!墩撍劳觥芬灾袊耖g傳說杜子春的故事,論證了人因為有愛而不能長生。同理,曾祖父因為愛而不能久留美國。杜子春吃下師傅的丹藥,在幻覺中游歷地獄。他看到自己投胎于杜氏夫妻,母親又聾又啞,可憐善良;父親性格暴戾,竟以摔孩子威逼母親說話。見此情景,杜子春一聲大叫“??!”又重回人間。叫聲雖然毀了師傅的藥方,但杜子春從嬰兒復(fù)又回到成人世界。這個故事與曾祖父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曾祖父生于貧窮羸弱的中國,祖國母親飽受列強的欺侮,在沉默中飽受煎熬;華人先輩冒險開發(fā)夏威夷,受盡折磨,出于愛才放棄了永久定居夏威夷的機會,但由此成為美國的華裔祖先?!对僬撍劳觥芬晕鞣缴裨捘恋墓适?,論證神也難逃死亡一劫。為了人的長生不老,半神騙子莫伊教人沉默,只身潛入夜神海娜的體內(nèi)偷她的心,正待逃出時被一只鳥發(fā)現(xiàn),鳥的笑聲驚醒了夜神,莫伊被夾死在海娜的體內(nèi)。
兩則故事都說明話語/ 聲音對打破沉默的強大力量。檀香山的曾祖父因打破洋鬼子沉默的禁令,才贏得了自己的身份。沉默是話語世界不可或缺的延伸,它與話語一起構(gòu)成一個多聲部的世界[1]138。話語/ 聲音象征著語言和身份的在場,是打破沉默的有力武器,因此成了弱者在強權(quán)下求生存的一種策略。
曾祖父們的探險經(jīng)歷,無意中使他們成為夏威夷的開拓者。他們踏遍了檀香山的甘蔗園,甚至莫科利島今天還被稱作“中國佬的帽子”。雖然他們最終選擇離開夏威夷,但檀香山的種植園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夏威夷群島留下了他們的工作帽。因此,檀香山的曾祖父不愧為美國的祖先。
(二) 祖父:美國的脊梁
《內(nèi)華達山脈的祖父》一章,敘述了以阿公為代表的華人祖父們修建的鐵路橫貫美國東西大陸的歷史功績。湯亭亭憑想象,再現(xiàn)了阿公們坐著吊籃在內(nèi)華達山脈的懸崖峭壁上炸巖石、修隧道、架橋梁的驚險而慘烈的場景:空中老鷹在盤旋,谷底是萬丈深淵,那里埋著墜崖的祖父們的尸骨;狂風(fēng)在耳旁呼嘯,塵土塞滿了他們的鼻孔;甘油炸藥爆破山巖時把工人們炸得血肉橫飛……。然而,祖父們沒有被恐懼和死亡嚇倒,他們收拾好同伴的遺物,擦干眼淚,繼續(xù)奮戰(zhàn)在最前線。他們用生命和智慧,將“中國龍”寫在了美國大陸上。如果說,那些縱橫交錯的鐵路是連接美國東西交通的大動脈,那么阿公們就是支撐美國大動脈的脊梁。
鐵路建設(shè)過程中,華工死亡的具體數(shù)字美國官方歷史無從查考,因為在面對“他者”的記憶時,西方正史總保持沉默或患上健忘癥,“他們忘了清點死人的數(shù)目,修這條鐵路死了多少人沒有任何記載。也許負責(zé)清點死亡人員的是幾個洋鬼子,中國佬根本不值得他們費神?!盵2]139新歷史主義批評家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1943- )認為歷史是不可靠的,所以他堅持將大歷史(History)化為小歷史(history)的策略,來顛覆歷史大于文學(xué)的舊歷史主義觀。舊歷史主義認為,歷史的真實性大于文學(xué)的想象性和虛構(gòu)性,而新歷史主義將這一矛盾關(guān)系顛倒過來,強調(diào)文學(xué)大于歷史;文學(xué)注入歷史的生命中,即用文學(xué)闡釋歷史能揭示歷史中隱秘的矛盾,從而彰顯歷史的文化政治性和權(quán)利關(guān)系。格林布拉特指出,為王者而寫的“大歷史”是充滿謊言的,以文學(xué)和非文學(xué)共同解讀歷史內(nèi)層的“小歷史”才是最有價值的。[3]173美國正史故意忽視華工建設(shè)美國鐵路的事實,企圖掩蓋華人的歷史功績。為此,以湯亭亭為代表的華裔作家,將歷史和文本置于新歷史主義語境下,進行華人男性移民建設(shè)美國鐵路的宏大敘事,重構(gòu)了華人移民的“小歷史”。
鐵路竣工后,白人官員作了演講:“這是19世紀人類最偉大的功績。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功績。只有美國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功績?!盵2]146薩義德說(Edward W. Said,1935-2003):“每一個西方人,無論他就東方說些什么,他最終還是個種族主義者、帝國主義者、地道的種族中心論者”。[3]47薩義德一語道破了西方意識形態(tài)中的種族主義和霸權(quán)主義思想的本質(zhì),即西方優(yōu)于東方,西方是強者,擁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占支配地位;東方是弱者,只能處于被主宰的境地。白人的演講就是這種種族中心論的體現(xiàn),他將功績完全歸結(jié)到美國人的身上,且特指美國白人,完全擯棄華人的貢獻,是典型的“白人”優(yōu)越論的種族主義思想。在他們眼中,只有西方的美國人才能創(chuàng)造這一奇跡,東方的華人是不可能完成這個偉大工程的。這種種族主義思想還迅速助燃了種族仇恨的火焰,白人種族主義者開始大規(guī)模地瘋狂驅(qū)逐和大肆捕殺華人勞工,成千上萬的華工在鐵路完工后不得不逃亡,淪為難民。1906年,舊金山大火又燒毀了檔案館中的中國佬的國籍文件。中國佬一下子成了流浪在美國大陸的無稽可查的孤魂野鬼。但是湯亭亭斷言,中國佬的命運也正是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如鳳凰涅槃般地再生為美國公民的生命軌跡。阿公們的功勞表面上被抹殺了,然而那縱橫交錯的鐵路和鋼軌下華人的亡魂,是永不磨滅的鐵證:中國佬用血肉與生命鑄就了美國的脊梁。
接下來的副章《法律》又是另一個鐵證,記錄了從1868年《伯林蓋姆條約》的簽訂,到1978年中美建交后的110年間像湯家男子一樣千千萬萬的華人蒙受的苦難。尤其是1881年的《排華法案》禁止華人移民美國,禁止華人加入美國籍,這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政策。美國的華人社區(qū)被無情地“閹割”,舊金山華埠變成了所謂的“單身漢社會”,華人由“土生子”淪為“私生子”,喪失了應(yīng)有的美國公民身份。1943年美國撤銷了《排華法案》,但仍實行移民配額制,嚴格限制華人移民入美。直至1978年美國政府對配額制作了特殊的調(diào)整,華裔后代方可合法地進入美國??梢钥闯?,1868年至1978年之間美國針對華人移民頒布的一系列的法律,無一不體現(xiàn)西方霸權(quán)主義的能指,其所指涵蓋著極端的種族主義思想。美國華裔批評家李磊偉曾如此評價《法律》這一章:“它們不僅僅是文字,也不僅僅是一段歷史過去的語言記錄,而是語言行為,是殘酷對待一個無聲的少數(shù)民族的行為”。[4]法律代表著強者的權(quán)力話語行為,但弱者并不會總是沉默,他們一直在抗爭,還華人先輩一個清白的身份是美國華裔作家追求的目標。湯亭亭將想象的華人故事與權(quán)威的美國法律并置,以弱勢群體的另類敘事對抗主流霸權(quán)話語,重構(gòu)了一段華裔先輩艱難的成長史。
隨后的副章《阿拉斯加的中國佬》、《其他美國人的故事》,講述了中國佬被驅(qū)逐后流浪到阿拉斯加等地成為“中國人喬”,甚至魂游故國的辛酸故事。湯亭亭打破了時空的界限,以豐富的想象成就了華人移民的集體記憶,還原了華裔先輩成長為真正美國先驅(qū)悲愴的歷程。
(三) 父親:美國的“土生子”
《中國佬》開篇的兩個副章《關(guān)于發(fā)現(xiàn)》和《關(guān)于父親》起著重要的引言作用?!蛾P(guān)于發(fā)現(xiàn)》改寫了清代李汝珍的《鏡花緣》,重構(gòu)了一個北美的“女兒國”故事。華人唐敖為尋找金山誤入北美的“女兒國”,因此被關(guān)押失去人身自由:雙手被鎖拷,雙耳被穿孔,雙足被纏上裹腳布。這里的女兒國顯然是隱喻北美的美國—雖然沒有戰(zhàn)爭,沒有賦稅,卻有的是迫害男性的手段,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無處不在。金山,是暗喻華人的“美國夢”。唐敖的故事為下文《中國來的父親》一章敘述父親在美的遭遇埋下伏筆?!蛾P(guān)于父親》,講述了孩子們認錯父親的故事。由于所有華人父親的長相、背影、神態(tài)和穿著都大體相同,所以孩子們很難一眼認出自己的父親。這看似荒謬的一幕含意深刻:故事中的父親是泛指,不是特指某個人的父親,很可能是整個華裔群體的父親。因此后章節(jié)中《生在美國的父親》和前章《中國來的父親》,實際上都是講述的同一個父親的故事,都是一個美國“土生子”的故事。
主章《中國來的父親》中,湯亭亭對父親的經(jīng)歷作了細致而傳奇般的描述。華人父親來自清末民初的一個動蕩的中國,參加過史上最后一次科舉考試卻名落孫山;舉行過中國式婚禮;當過教書先生,最后懷揣著“金山夢”踏上赴美的路途。父親入美的路是不平坦的,富有傳奇色彩,作者創(chuàng)作出的3個不同版本,讓讀者以不同的視覺思考著“父親”的身份。
第一種方式是隨金山客乘船經(jīng)古巴,從紐約入美。對于這種合法途徑,作者表示認同。
第二種方式是藏在板條箱內(nèi)隨走私犯偷渡入美。作者否定了這個途徑:當然我自己的父親不可能是這樣到美國的;他是以合法途徑來到了美國。[2]49
第三種方式是作者認為最有可能的,即從天使島移民站入美。天使島位于舊金山的海灣中,是20世紀初華人移民美國的門戶,也是美國接待亞洲移民的“過濾中心”(filtering center),華人稱之為“鬼門關(guān)”。[5]1906年的舊金山大火燒毀了保存移民記錄的檔案館,因此多數(shù)華人移民聲稱自己出生在美國,是美國的“土生子”(native son)。他們中有人甚至不惜花重金購買美國身份證明文件,背熟證明材料,來應(yīng)付白人檢察官的訊問。美國當局因此還成立了特別聽證委員會審查這些“契紙兒子”(paper son)。移民官設(shè)計了種種圈套刁難、污辱華人,結(jié)果是許多持合法證件的移民被拒絕入境。然而小說中的父親憑高超的記憶力、堅強的忍耐力和機智的“騙”術(shù),終于闖關(guān)成功,獲準入境。
這3種看似矛盾的移民方式,正好印證了1882年《排華法案》頒布后華人移民美國的窘境。他們?yōu)榱艘患埞裆矸?,不得不忍受白人種族主義者的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湯亭亭的小說延續(xù)了族裔文學(xué)中關(guān)于身份的探討。
身份多指文化身份或文化認同,既隱含一種群體具有一種固定特征的含義,又體現(xiàn)一種個人尋求認同的深層含義。[6]華裔作家筆下的文化認同實質(zhì)上指“認有美國”(Claiming America),這既是一種政治行為,也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7]湯亭亭筆下的父親是集體名詞,代表那個時代的華人群體,父親的經(jīng)歷成了華人移民的集體記憶。盡管父親的父親和曾祖父曾是美國的先輩和開拓者,但是公民身份始終困擾著他們的下一代,以至于陷入身份困惑和身份危機之中。父親入美后在唐人街開了家洗衣店,這是當時華人最普遍的營生方式。隨后的生活困窘、種族歧視產(chǎn)生的心理壓力使他喘不過氣來,終日沉默寡言——沒有故事;沒有過去;沒有中國。[2]7父親的沉默反映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他想忘記過去的創(chuàng)傷,忘記中國的故事;想融入美國社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墒聦嵤撬葻o法割舍中國,又無法被美國接納。夾縫中的生活和雙重身份的困惑,迫使他選擇沉默作為對現(xiàn)實的消極反抗和無奈的表達。作為“契紙兒子”,他獲得了法律上的身份,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和保護;作為美國先輩的后裔,他的“土生子”身份同樣得不到認可。
另一主章《生在美國的父親》,為父親的“土生子”身份添加了一個有說服力的注腳。1903年父親出生在舊金山,成家后一開始在斯托克頓大街幫別人經(jīng)營一家華人賭場,母親做女傭,生活勉強能夠得以維持。賭場關(guān)閉后,父親的思想一度消沉,將自己幽閉在地窖和閣樓里。后來在母親的勸慰與鼓勵下,他走出了陰影,在埃爾多拉多大街開了家洗衣店,從此有了合法的住所和店鋪。父親生在美國,他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與多數(shù)土生美國人相似,只不過父親從事的是華人移民在美國不得不做的工作。但是父親也有自己的“美國夢”——擁有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這既是求生存的手段和策略,也是一種主宰自己勞動成果的權(quán)利,更是對美國勞力市場種族歧視的一種有力駁斥。[8]
如果說理查德·萊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的代表作《土生子》(Native Son 1940)是美國黑人訴求身份的一聲吶喊,那么湯亭亭的《中國佬》就是為所有美國華裔尋求“土生子”身份的代言。因為無論是來自中國的父親,還是出生在美國的父親,他們都有共同的先輩,而這些先輩正是美國的先驅(qū)和開拓者,是撐起美國繁榮的脊梁。
(四)弟弟:華裔美國人
副章《離騷:挽歌》,改寫了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期偉大詩人屈原的故事。作者憑想象將屈原化作一個和平主義者戰(zhàn)士:因熱愛和平而被放逐,有家不能回;獨自流浪,上游天國,下游龍宮,最后魂歸江水。屈原的忌日成了端午節(jié)的來歷,也成了包括中國人、朝鮮人等亞洲人以及美國人的節(jié)日。湯亭亭將端午節(jié)描述成和平的節(jié)日,印證了她寫作的宗旨:為華裔的美國屬性尋根溯源,鞏固華裔后代的美國公民身份。作者曾宣稱,自己寫作就是用和平主義的文學(xué)形式找回美國權(quán)利。[9]副章為下面的主章中弟弟的身份和家園意識的敘寫起到很好的鋪墊作用。
主章《在越南的弟弟》,講述了出生在美國的3個弟弟漢橋、正橋和明橋成長為華裔美國公民的故事。父親給弟弟取名字極具象征意義,希望弟弟成為中國和美國的橋梁(漢橋),做一個正大光明的美國人(正橋、明橋)。但是考驗華裔后代忠誠的時刻到了,弟弟不得不和其他亞裔后代一起參加越南戰(zhàn)爭,這是一場亞洲佬對亞洲佬的戰(zhàn)爭,最后演變成美國華裔對中國人的戰(zhàn)爭。弟弟是個和平主義者,他駕機到過越南,但沒有投彈;乘軍艦路過香港和臺灣,但沒有回中國的家,也不能回,因為他的心中早已模糊了“家”的概念。越南戰(zhàn)爭對弟弟來說,就是一次被放逐的經(jīng)歷,他如屈原一樣感同身受,雖屢遭排斥,仍戀戀不忘在美國的家和家里的親人。因為“美國是他生活過的唯一地方,他不愿被驅(qū)逐出這塊土地?!盵2]294但這次經(jīng)歷給了弟弟證明自己是美國人的機會,也因此保護家人通過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審查。
其實,20世紀40到50年代成長起來的第三代華裔及后代,已經(jīng)過渡到散居族裔社會結(jié)構(gòu)。這是一群無根的族裔群體,在祖國(缺失的歸屬)和歸化國(現(xiàn)有的歸屬)之間搖擺著。德裔美國散居族裔批評家薩弗蘭(William Safran, 1930-)認為,由于散居族裔群體或他們的祖先從一個特定的“中心”遷移或被放逐到國外區(qū)域,他們始終保持著集體記憶,想象著關(guān)于最初家園的神話(地理位置、歷史、成就等)。[10]20作為第三代華裔的弟弟,對中國的感情只是停留在集體記憶的層面,他只能憑想象去虛構(gòu)故國的神話。弟弟對自我身份的訴求也是搖擺不定的:既不能忘卻有血緣關(guān)系的族裔文化主體,又不能逃避美國文化主體;他努力尋求美國文化的認同,又割舍不掉自己的族裔文化之根。盡管弟弟最后通過了戰(zhàn)爭的考驗,并由此成長為美國公民,但他還只是個華裔美國人,與真正的美國人身份之間還有細微的裂痕。這是一種介于斷裂和縫合之間的“第三時空”,即本質(zhì)身份和結(jié)合身份之間的邊界地帶。[10]27因為在一個民族國家內(nèi),具有自我身份和民族身份的公民是不帶連字號的,然而在多元文化的美國社會,華裔美國人(Chinese-Americans)是一種帶連字號的、非純粹的主體屬性,他們的文化身份因此是游離的、搖擺不定的。正如英國文化學(xué)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 1932-2014)在《文化身份和族裔散居》(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一文中指出的那樣:“文化身份根本就不是固定的本質(zhì)……不是一成不變的,……是由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建構(gòu)的。文化身份就是認同的時刻,是認同或縫合的不穩(wěn)定點。”[11]
結(jié)語
湯亭亭以家族傳為背景,通過描述湯家4代男性在美的經(jīng)歷,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成千上萬的華工及其后裔在美國的生存境遇:他們所涉足的地方遍及美國各地,從夏威夷到內(nèi)華達;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從建鐵路到洗衣工;他們所遭遇的苦難,從天使島的非法拘禁到唐人街的光棍社會等,所有這些事實描繪出一幅華人在美歷程的宏大歷史畫面。湯亭亭用這些歷史事實,佐證了湯家4代男性乃至千千萬萬類似華人,為美國社會發(fā)展做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從而顛覆了以西方霸權(quán)話語自居的宏大敘事,重構(gòu)了一個真實且豐富的美國華人/華裔歷史。
同時,《中國佬》更是一部成長小說,記載了湯家4代男性如何成長為美國的祖先、美國的脊梁、“土生子”和華裔美國人的歷程。在華裔男性成長過程中,作者有意強化華裔對美國身份的追求,旨在為華裔的美國屬性尋根求源,鞏固他們的美國身份。在華裔男性尋求美國身份認同的過程中,作者采用了對抗性策略,試圖顛覆主流權(quán)利話語認定的“宏大歷史敘事”,努力重構(gòu)一段寓歷史于想象,富有傳奇色彩的美國華裔男性的成長敘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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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History of Growth of Chinese-American Men in China Men
WANG Shun-la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02, Jiangsu, China)
Abstract:China Men, another biographical novel following The Woman Warrior, tells the hard experience that the Chinese-Americans migrated to America and settled there. In the novel Maxine Hong Kingston integrates different text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hapter novels, autobiographies, Chinese and foreign legends and myths, and legal documents with the imaginary historical texts with the view to the construction of an interweaving semiotic system, dismantling the confines between facts and fantasy, history and reality, meanwhile rewriting the history of growth of the Chinese-American men represented by the Tang family in the poetic language.
Key words:Maxine Hong Kingston; China Men; Chinese-American men; Growth; History
收稿日期:2016-02-12
作者簡介:汪順來(1970- ), 男,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xué)。
基金項目:2014年度常州工學(xué)院校級社科基金項目“20世紀美國華裔作家的成長小說研究”(YN1429)研究成果之一。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4860(2016)04-003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