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定 張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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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一個歷史的考察*
丁建定張堯
[摘要]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具有一個歷史過程,古典自由主義比較強調濟貧法的消極功能,國家干預主義則強調現(xiàn)代社會保障制度在實現(xiàn)政治穩(wěn)定、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推動社會公平與提升社會道德中的綜合性積極功能,新自由主義較多關注國家實施的社會保障制度的消極功能,“中間道路”既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的綜合性積極功能,同時也關注并提出通過有效改革以避免其消極功能。從歷史考察來看,社會保障制度功能具有兩面性,應努力提升其積極功能,盡量避免其消極功能,進而增強社會保障制度的合理性。
[關鍵詞]社會保障制度積極功能消極功能綜合功能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整合與體系完善研究”(13JZD01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隨著濟貧法在西歐國家出現(xiàn),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便成為西方關注的重要問題之一。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家關于濟貧法的功能提出了大同小異的觀點,其基本主張是強調和批判濟貧法的消極功能。
李嘉圖認為,救濟貧法具有使富者貧和導致救濟對象不勤勉的消極功能。他指出,濟貧法具有人人皆知的弊端,與立法機關的善良意圖正好相反,濟貧法不能改善貧民的生活狀況,而只能使貧富雙方的狀況都趨于惡化。它不能使貧者變富,卻使富者變窮。當濟貧法繼續(xù)有效時,維持這種救濟的基金就會越來越多,直到將國家的全部純收入耗盡為止,至少也要把國家在滿足必不可少的公共支出需要以后,留給我們的那部分純收入全部耗盡為止。濟貧法的趨勢是使富強變?yōu)樨毴?,使勞動操作除提供最低生活資料外不做任何其他事情,使一切智力上的差別混淆不清,使人們的精神忙于滿足肉體需要,直到最后使所有階級和人口染上普遍貧困的瘟疫為止。此外,由于將勤勉謹慎的人們的一部分工資給予貧民,就使得節(jié)制的思想不再為人們注意,從而實際上鼓勵了不謹慎與不勤勉的行為。他說:“這種趨勢比引力定律的作用還要肯定?!盵1]
馬爾薩斯通過總結濟貧法的五大弊端,進而說明其存在的嚴重消極功能。他指出:第一,濟貧法往往使人口趨于增長,而養(yǎng)活人口的食物卻不見增加。窮人明知無力養(yǎng)家活口,還要結婚生子,在某種程度上說,濟貧法在產(chǎn)生它所需要養(yǎng)活的人。第二,濟貧院中的人一般都不是最有價值的社會成員,但他們所消費的食物將會減少更為勤勞者、更有價值的社會成員本應享有的份額,因而同樣會迫使更多的人依賴救濟為生。第三,濟貧法正在根除民眾的自立精神。英國社會應該形成一種風氣,把沒有自立能力而陷于貧困看作是一種恥辱,盡管這對個人來說是殘酷的,但對于促進全人類的幸福來說,這種刺激似乎是絕對必要的。第四,濟貧法助長了窮人的那種漫不經(jīng)心和大手大腳的習氣,這與勤儉節(jié)約形成鮮明對比,濟貧法削弱了普通人儲蓄的能力和意愿,從而削弱了人們節(jié)儉勤勉、追求幸福的動機。第五,濟貧法對民眾自由構成影響。為了使一些窮人得到救濟,普通民眾不得不忍受整個濟貧法的限制,這種救濟方法即便是就目前修改的方法而言,也是與自由思想格格不入的。濟貧法還經(jīng)常對勞動力市場產(chǎn)生障礙,給那些不依靠救濟的自謀生計者增添許多麻煩。[2]
穆勒指出,救助制度的功能與救助方式密不可分,如果救助方式存在問題,其功能必然出現(xiàn)問題。對窮人提供的幫助如果不注意方式和程度,那就會造成有害的結果。不管提供何種幫助,都必須考慮到兩種結果,一種是幫助本身的結果,另一種是依賴幫助的結果。前者一般是有益的,后者則大都是有害的,養(yǎng)成依賴他人幫助的習慣是有害的,而最為有害的就是在生活資料上依賴他人幫助。不幸的是,人們最容易養(yǎng)成這種習慣。因此,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是如何最大程度地給予必要幫助而又盡量不使個人過分依賴這種幫助。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辦法是實施有限救濟,尤其是以不損害個人自助精神和自立意識為界限。幫助過多或者沒有幫助都會損害人的自立精神。對有需要的人提供幫助是必須的,但這種幫助無論如何不能取代個人的勞動、技能與節(jié)儉,不應使他喪失自助能力,而只應通過這種合法的幫助使其更有希望獲得成功。“這可以說是一項標準,所有慈善救濟計劃,無論是針對個人的還是針對各階級的,無論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都應該接受這一標準的檢驗?!盵3]
斯賓塞同樣通過總結濟貧法的弊端強調其消極功能。他指出:首先,政府救濟不利于人們正常同情心的發(fā)展。濟貧法試圖用強力使人們大發(fā)慈悲而不是依靠人的自愿,它使救濟提供者與接受者雙方都感到痛苦,一方懷著不滿和漠不關心,另一方懷著不平與怨恨。濟貧法的強制性替代了人們的同情機能,而這正是比其他一切機能更需要的機能。其次,政府濟貧與自然和社會進化規(guī)律相違背。自然界存在一種嚴格的戒律在起作用,這種戒律就是應該盡可能適應環(huán)境,目前人類福利及其達到這種最后完美狀態(tài)的發(fā)展,都要依靠這種有益而又嚴酷的戒律才有保證。再次,依照法律實施的濟貧計劃遏止了人們社會性狀態(tài)的適應過程。要變得適合于社會性狀態(tài),人不僅必須失去他的野性,還必須獲得適應文明生活所需要的能力,還必須獲得為了將來大的滿足犧牲眼前小的滿足的能力。這種過渡狀態(tài)是一種不幸的狀態(tài),個人素質與外部環(huán)境不一致必然引發(fā)痛苦,人類被迫去面對新環(huán)境的需要,逐步實現(xiàn)與這些需要的和諧,并不得不盡可能忍受由此而引起的不幸。最后,政府濟貧計劃對正常勞動者的收入狀況帶來不利影響。濟貧稅主要由中上等階級提供,它表現(xiàn)為特定數(shù)量的食品與可用來交換食品的東西?!霸谀骋环N特定人口中,依靠別人恩賜生活的人數(shù)目愈大,依靠勞動生活的人數(shù)目必然愈??;依靠勞動生活的人數(shù)目愈小,食品和其他必需品的生產(chǎn)必然愈少;而食品和其他必需品的生產(chǎn)愈少,困苦必然愈大?!盵4]
洪堡則直接指出國家實施正面福利是十分有害的,因為針對情況錯綜復雜的大眾人群,如果要適應于其中的每個人,就會具有明顯的缺陷,并因此損害一些個人的利益;這種正面福利會阻礙個人在道德生活,尤其是在實際生活中個性和固有特點的發(fā)展,只要國家正面關心和實施外在的和物質的福利,哪怕是這種福利與內在的存在總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也必然妨礙個性發(fā)展,除非有絕對必要,國家永遠不應該對公民做出正面福利的關心。國家提供的正面福利不僅會使每一個人都依賴國家的關懷和幫助,還會把他同胞的命運交給國家?guī)椭ヌ幹茫@種正面福利會對個人命運產(chǎn)生嚴重影響,它使一旦習慣于依賴外來力量的人,聽命于一種更加無可挽救的命運的宰割,因為,正如拼搏和勤勞會減輕不幸一樣,毫無希望的、也許是落空的期待會加重不幸的程度。[5]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家干預主義思潮開始出現(xiàn),伴隨著對建立現(xiàn)代社會保障制度的吁求,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的功能認識開始發(fā)生變化,其突出特點為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的綜合性和積極性功能。
英國激進自由主義思想家霍布豪斯關注和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的社會投資功能。他指出,為改善工人階級物質生活條件的社會福利支出具有社會投資的功能?!肮と穗A級物質條件的改善作為社會的一種經(jīng)濟投資,非但不會賠本,還會獲得更大的利益?!薄坝幸磺欣碛烧J為工資的普遍提高肯定會增加剩余,無論那種剩余是作為利潤歸個人所有,還是作為收入歸國家所有。”社會福利是社會遺產(chǎn)的一部分,“作為一個公民,他應該享有社會遺產(chǎn)的一份。這一份遺產(chǎn)當他遭受無論是經(jīng)濟失調、傷殘還是老年造成的災難、疾病、失業(yè)時應該給他支持?!盵6]
英國費邊社會主義者深刻地認識到社會保障的道德功能。他們指出,應該讓每一個人都感到生活絕對有保障,應該讓每一個人關于他未來物質需要的所有憂慮都一掃而空,這樣,人們對財富的渴望才會失去它的杠桿作用。當人們每天的生活有了保證的時候,金錢利益的專橫就會被打破,“人們的生命將開始用來生活而不是用來為得到生活的機會而斗爭?!庇谑牵切┠軌虼龠M社會健康發(fā)展的精神因素就會得到發(fā)展,進取的精神、創(chuàng)造的快樂、仁慈的本能等都會立即活躍起來并影響社會的進步。[7]
德國政治家俾斯麥更加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的政治功能。他認為應該通過采取積極措施,實行有效社會政策來應付社會問題乃至社會主義運動?!盀榱藳]有社會主義,要發(fā)展一點社會主義”。[8]他在1881年指出:社會弊病的醫(yī)治,不能僅僅依靠對社會民主黨過火行為的鎮(zhèn)壓,而應該通過積極促進工人階級福利的改善。建立由國家領導、出資的社會保險制度是使工人離開社會主義革命的最好辦法,應當接近工人并考慮他們的要求,同時遏止工會與工人政黨,依此來對付不斷增長著的社會民主黨。[9]
20世紀中期,隨著社會民主主義思潮在西方社會影響地位的確立,社會保障制度的綜合功能更是受到廣泛的關注和強調。蒂特馬斯認為,國家福利制度具有五大功能:第一,國家福利可以通過許多途徑并在許多方向上對社會收入實施分配與再分配,這是市場制度難以做到的。社會福利服務可以實現(xiàn)不同生命時期、有需要撫養(yǎng)的孩子與無需要撫養(yǎng)的孩子的家庭之間、身體健康者與患病者之間、身體健全者與殘疾者之間、失業(yè)者與就業(yè)者之間收入的分配與再分配。顯然,“蒂特馬斯把國家福利制度看作是在質和量上實現(xiàn)最大的社會平等的主要動力機制”。[10]第二,國家福利能夠促進社會的緊密結合與協(xié)調。社會政策可以增強社會參與意識,防止社會離心傾向,并能夠把少數(shù)群體的成員、不同民族與區(qū)域文化納入一個社會整體之中。社會政策的這種社會合力功能是其區(qū)別于經(jīng)濟政策的主要方面?!坝膰癖=》蛰^之其他服務對增強英國的社會凝聚力作出的貢獻更大”。第三,國家福利在解決社會問題時具有重要的作用。這些社會問題與經(jīng)濟發(fā)展緊密相關,需要采取有效的社會政策加以解決,同時,必須使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同步進行,一方的落后都必然制約另一方的發(fā)展。第四,國家福利可以促進個人與社會福利的發(fā)展。通過國家福利使得一些具有某種需要的人,如殘疾人的生活質量得以提高,社會保險是20世紀重要的社會發(fā)明之一,它所做的是緩解人們的不幸并增強人類的自尊。[11]第五,國家福利還是一種投資方式。社會保障與社會福利支出不能僅僅被看作是一種支出,它同時也是一種投資,對健康、教育、職業(yè)培訓等方面的社會支出實際上就是一種投資,這種支出不僅對提高社會福利具有重要的影響,而且對提高國民收入也有積極貢獻。
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西方福利國家的快速發(fā)展與經(jīng)濟危機的再次出現(xiàn),新自由主義思潮開始成為影響西方經(jīng)濟社會改革的重要思潮之一,關于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又發(fā)生明顯的轉變,其突出特點是強調和批判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消極功能。
哈耶克鮮明地指出國家實施的社會保障制度的消極功能。他認為:社會保障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第一種是防止嚴重的物質匱乏的保障,即確保每個人維持生計的某種最低需要;第二種是某種生活水準的保障,即一個最低限度的收入保障。[12]收入保障制度對自由產(chǎn)生極大影響:首先,其是與個人選擇職業(yè)的自由不相容的。如果允許人們有自行選擇職業(yè)的自由,那就不能給予一切人以一定的收入保障。因為,當一個人的收入受到保護的時候,他就有可能失去選擇職業(yè)的自由。其次,其有可能帶來特權,影響他人的利益,從而對自由構成損害。把收入保障的特權時而給予這一集團,時而給予另一集團的政策,很快就會造成一種對收入保障的追求勝過對自由的追求的局面。隨著每一次將收入保障給予某一集團,其余人的不安全感就必然增加。每一種對進入某個行業(yè)的自由的限制都會減少該行業(yè)以外的人的生活保障。由于其收入用這種方法得到保障的人數(shù)日漸增加,對收入受到損失的人開放的可供選擇的機會就會受到限制。再次,其可能導致社會對立和社會價值標準的蛻化。人們試圖用干涉市場的方法來提供更充分的保障,有些人就越缺乏保障,在作為一種特權而得到保障的人與沒有這種特權因而得不到保障的人之間的對立就會變得越來越大。保障越具有特權的性質,沒有特權的人面臨的危險越大,保障就越為人們所關注。隨著有特權的人數(shù)的增加以及這些人的有保障和其他人的無保障之間差別的擴大,就會逐漸形成一種全新的社會價值標準,這種社會價值標準所強調的不再是自立意識和行為,而是對收入保障的追求。[13]
弗里德曼同樣強調和批判了國家實施的社會保障制度的消極功能。他指出:促成高額累進所得稅的人道主義和平均主義情緒,也促成了大批旨在增加特殊集團的福利的其他措施,這些措施中最重要的一套是一批貼著使人誤解的標簽的“社會保險”,其他的還有公共住房、法定最低工資、養(yǎng)老機構國有化等?!吧鐣kU方案是維持現(xiàn)狀的暴政開始發(fā)生魔力的那些東西之一?!北M管人們已經(jīng)接受社會保險制度的既成事實并且不再懷疑其必要性,但涉及大規(guī)模地侵犯大部分人的私人生活,因此,不存在實施社會保險制度的有說服力的理由。公共住房已經(jīng)被證實為具有與它的本意大不相同的影響,一旦公共住房方案被接受下來,它肯定會被特殊利益集團所把持,特殊利益集團就是那些當?shù)乩婕瘓F,他們可以通過公共住房計劃實現(xiàn)自己的商業(yè)利益和個人目的。最低工資法也許是我們所能找到的影響和善意支持該法規(guī)的人們的意圖恰好相反的最明顯事例。如果最低工資法有任何影響的話,它的影響顯然是增加貧窮,國家可以通過立法制定一個最低工資標準,但國家很難要求雇主按照最低工資雇傭所有以前在最低工資標準以下被雇傭的人們,因為這不符合雇主的利益,最低工資制度的結果是使失業(yè)人數(shù)多于沒有最低工資時的情況。由于最低工資的存在而從來未能在某些職業(yè)中受到雇傭的人,被迫接受甚至報酬還要低的工作或者進入接受救濟者隊伍之中。養(yǎng)老金機構國有化有助于強制執(zhí)行養(yǎng)老金的購買,但國有化的代價似乎要超過它的任何優(yōu)點,在養(yǎng)老保障領域,個人的自由選擇與私人企業(yè)爭取顧客的競爭,會促進現(xiàn)有各種養(yǎng)老金計劃的逐步改善,并增加各種多樣化和差別性以滿足個人需要。養(yǎng)老金機構國有化還往往使得養(yǎng)老保障專家控制了整個養(yǎng)老金制度,他們成為國家雇員,不僅增加了官僚隊伍,還會強調和擴展自己的職權,結果是“日益增長的比例的人口被拖入社會保險系統(tǒng)”。[14]
從20世紀中期開始,西方社會開始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道路進行新的探索,逐漸形成了影響西方社會的“中間道路”思潮,中間道路思潮既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的積極功能,同時也關注并提出通過社會保障制度改革以避免其消極功能。
德國社會市場經(jīng)濟思想的代表人物艾哈德指出,一些人幻想的快樂和幸福建立在集體的總責任之上,并沿著這條道路前進,直到走向依靠被認為是萬能的國家,這種思想在福利國家構想中得到明顯的反映。但是,如果我們越來越委身于某種形式的集體生活,沒有人再愿意對自我承擔責任,而且每個人都想在集體中得到保障,那么,我們將走向何處,我們將如何保持進步。這種思想正把我們推向福利國家,也只會給我們造成災難性的后果。這種思想與傾向將比任何其他東西更加容易逐漸但卻肯定地扼殺勇于負責、博愛精神與自力更生等真正的優(yōu)良品德。如果這種思想的瘟疫蔓延開來,我們勢必滑向這樣一種社會制度,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把手伸進別人的口袋”。如果社會政策的目的在于使每個人從一出生就得到全部社會保障,絕對沒有任何社會風險,我們就不可能希望他們的精力、才干、創(chuàng)業(yè)精神與其他優(yōu)秀品質得到充分發(fā)揮,而這些品質對于民族生存與發(fā)展卻是至關重要的。爭取和保障各項福利的最有成效的手段就是競爭,用這種方法就能最佳地增加福利,“‘屬于大眾的福利’和‘來自競爭的福利’這兩句口號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第一句表示目的;第二句表示到達目的的途徑”。[15]
英國思想家吉登斯通過提出“積極福利”和“社會投資國家”的主張,強調社會保障制度綜合性、協(xié)調性與積極性功能的發(fā)揮。他指出,福利制度一經(jīng)建立,便形成一套具有自身邏輯的自主系統(tǒng),而不管能否達到設計者所期望的目標。這樣,人們的預期就被鎖定,相關的利益集團就得到保護,這些制度性問題的積累本身就是需要進行改革的一種征兆,而正是因為存在著一種由福利系統(tǒng)本身創(chuàng)造出來的并且受其保護的利益集團,福利制度改革不是那么容易實現(xiàn)。福利制度改革應該注意的是:有效的風險管理并不意味著減小風險或者保護人們免受風險影響,它還意味著利用風險的積極的一面,并為風險承擔提供必要的資源,這種風險承擔往往對個人和社會都是有利的。應當倡導一種積極的福利,公民個人以及政府以外的其他機構也應當為這種福利做出貢獻,它將有助于財富的創(chuàng)造。福利在本質上不是一個經(jīng)濟學的概念,而是一個心理學的概念,它關乎人們的幸福。因此,經(jīng)濟上的利益或好處本身幾乎從來都不足以創(chuàng)造出幸福。這不僅意味著種種其他情景和影響產(chǎn)生了福利,而且表明,福利制度還必須在關注經(jīng)濟利益的同時也關注心理利益的培育。
他認為:為了取代福利國家這個概念,應當提出“社會投資國家”這個概念,這個概念適用于推行積極福利政策的社會。在社會投資國家中,作為積極福利的福利開支不再完全由政府來創(chuàng)造和分配,而是由政府和其他各種機構包括企業(yè)之間共同合作來提供,福利社會不僅僅是國家,還延伸到國家之上和國家之下;個人與政府之間的關系發(fā)生轉變,自主與自我發(fā)展將成為重中之重,社會福利制度不僅關注富人,更關注窮人;自上而下分配福利資金的做法應當讓位于更加地方化的分配體制。從更一般的意義上講,福利供給的重組應當與積極發(fā)展公民社會結合起來;社會保障觀念要發(fā)生積極變化。在養(yǎng)老金制度方面,我們應當逐步廢除固定的退休年齡,把老人視為一種資源而不是一種負擔,退休年齡和養(yǎng)老金領取者等都是福利國家發(fā)明的,這些概念不僅與新的老齡化現(xiàn)實難以一致,而且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依賴福利的色彩。在失業(yè)問題方面,失業(yè)福利支出應當維持適當?shù)臉藴剩⑶抑饕糜谌肆Y源的投資方面。[16]
曾任英國首相的布萊爾提出了“第二代福利”的觀點,意圖發(fā)揮社會保障制度的積極功能,避免其消極功能。他指出:第二代福利是要給人以扶持,而不僅僅是施舍。它意味著多種服務,而不僅僅是現(xiàn)金,包括子女撫養(yǎng)和子女補貼、培訓和失業(yè)救濟金、老年贍養(yǎng)和養(yǎng)老金。福利應成為成功的跳板,而不是緩解措施失敗后的安全網(wǎng)。它應當創(chuàng)造穩(wěn)定,使家庭和社會團體能夠應付這個變化的世界;第二代福利能夠適應家庭生活方式的改變。在這種家庭生活里,工作和照料孩子是共同承擔的,而且退休時間長達二三十年。社會福利必須使這種改變朝好的方向發(fā)展,用安全感來代替恐懼感;第二代福利承認公民身份是建立在權利和義務的基礎上;第二代福利不會通過高高在上的政府來發(fā)號施令,而是鼓勵地方?jīng)Q策,鼓勵公共或私人開展合作,鼓勵地方人民的革新措施;第二代福利是要消除英國中等收入階層的不安全感和低等收入階層的貧困。[17]
綜觀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可以得出以下幾個清晰而又簡明的結論:
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具有一個歷史的過程,并受到不同歷史時期西方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狀況與主流思想的鮮明影響。19世紀中期,受工業(yè)化發(fā)展及古典自由主義等主流思想的影響,西方比較強調濟貧法的消極功能,即濟貧法導致對救助制度的依賴,影響經(jīng)濟自由與政治自由等自由資本主義的基本原則的實現(xiàn);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受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社會問題社會化和國家干預主義等主流思想的影響,西方比較強調現(xiàn)代社會保障制度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道德方面的綜合功能,尤其是強調社會保障制度在實現(xiàn)政治穩(wěn)定、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推動社會公平與提升社會道德方面的積極功能;20世紀后期,受到西方經(jīng)濟社會出現(xiàn)新的停滯與新自由主義等主流思想的影響,西方較多關注社會保障制度尤其是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消極功能,并提出一系列的改革建議以避免消極功能;20世紀末期以來,受到西方經(jīng)濟社會變化與“中間道路”等主流思想的影響,西方社會既強調重視社會保障制度的積極功能,同時也關注并提出通過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盡量避免其消極功能??梢哉f,西方對社會保障制度功能階段性特點的認識,正是其經(jīng)濟、社會、思想變化在社會保障制度上所施以直接影響的體現(xiàn)。
西方關于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認識對該制度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產(chǎn)生顯著的影響。古典自由主義對舊濟貧法消極功能的認識和批判,促使新濟貧法除了具有社會救助的基本功能外,還具有了擴大公民享有救助權利的范圍、促進勞動力自由流動和抑制救助依賴等政治、經(jīng)濟與道德功能;國家干預主義對社會保障制度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道德等綜合性和積極功能的強調,直接推動著現(xiàn)代社會保障制度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福利國家的出現(xiàn);新自由主義對國家社會保障制度消極功能的批判,使得西方國家社會保障制度改革更加強調個人責任、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協(xié)調等經(jīng)濟與道德功能;而中間道路思想既強調重視社會保障制度的積極功能,同時也關注并提出通過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盡量避免其消極功能,促使當代西方社會保障制度改革中,努力尋求其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道德功能的協(xié)調,進而更大限度地發(fā)揮其積極性功能,減少或者避免其消極性功能。
作為現(xiàn)代社會重要治理手段之一的社會保障制度,既具有積極功能也具有消極功能,這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歷史事實。一個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的功能實際上處于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在一個時期具有積極性功能的社會保障制度,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就會表現(xiàn)出其消極性。社會保障制度功能在理論上的兩重性及其在各國實踐中的教訓提示我們,社會保障制度預期與其最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功能不一定一致,我們應該客觀認識和把握社會保障制度功能的兩面性,避免在社會保障制度功能方面的理想主義與悲觀主義等極端性和片面性,及時根據(jù)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變化的實際情況和國際社會保障制度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調整社會保障制度安排,提升社會保障制度的積極功能,努力避免其消極功能,進而增強社會保障制度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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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超
作者簡介丁建定,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保障學會副會長;張堯,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4)。
〔中圖分類號〕F840.61;D63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4-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