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明
(中國礦業(yè)大學 管理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菜根譚》“君子”英譯“Junzi Gentleman”之理據(jù)探析
趙明
(中國礦業(yè)大學 管理學院,江蘇 徐州221116)
摘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高頻詞“君子”之英譯可謂大同小異、不一而足,但蔣堅松教授在譯中國典籍《菜根譚》時卻與眾不同,將其中西合璧地譯為“Junzi gentleman”,這種貌似冗贅之譯法為一些研究者所詬病。文章從漢語“君子”和英語“gentleman”二詞各自的歷時演變、共時對比、翻譯之內(nèi)部與外部因素、所涉文化的平等對話與話語構建、內(nèi)容與形式、語言與文化、譯者傾向及讀者接受等方面,探討這種別具一格譯法之理據(jù)支撐,說明此種譯法的語用可行性和其深遠的社會文化意義。
關鍵詞:《菜根譚》;君子;英譯;理據(jù);社會文化
“君子”同“仁”“義”“禮”“陰”“陽”等詞一樣,是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高頻詞?!熬印备拍罱?jīng)過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生成和演變,具有豐富的中國文化特色與內(nèi)涵,“君子”人格是中國幾千年來歷代志士仁人的理想人格,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基因”[1]61?!熬印币辉~深深地置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對外傳播中,將此準確無誤地傳輸給外域讀者則非輕而易舉之事。由于中外語言文化差異,將這一中國文化內(nèi)蘊豐厚的詞進行原汁原味的傳輸幾乎是不可能。將此“改頭換面”地翻譯,還是原封不動地移植?是音譯,直譯,意譯,轉(zhuǎn)寫,釋譯,還是采用音譯意譯兼具的綜合譯法等?不管采用何種方式都給人一種差強人意之感。但譯者的翻譯原則應該是爭取最大化地貼近和傳輸原文,并同時最大化地令譯文讀者接受。
“君子”的英譯有多種,比如,周文標在其《菜根譚》的英譯本中將“君子”譯為“a man of moral integrity”“a worthy man ”“the accomplished man ”“a smart gentleman”“noble-minded”“strong-willed”“genuine person”“a true gentleman”“a wise man”“a man of virtue”“gentleman”等[2]。
保羅·懷特(Paul White)在其英譯本《菜根譚》中將“君子”譯為“upright man”“a real gentleman”“a man of noble character”“noble-spirited people”“a man of virtue”“a virtuous man”“accomplished man”“a wise man”等[3]。英國的漢學大師阿瑟韋利(Arthur Waley)在其《論語》英譯本中,將“君子”一律譯為“gentleman”,或者為了強調(diào)將其譯為“true gentleman”[4]。這些不同的譯文都從不同的側(cè)面,根據(jù)其所在的不同上下文,在不同程度上向域外讀者傳遞了中國文化中的“君子”含義。譯文雖不同,但他們的共同點卻是都采用了意譯法。與眾不同的是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的蔣堅松教授的音譯加簡要文內(nèi)解釋的譯法,在其《菜根譚》英譯本中,蔣教授將“君子”一詞均譯為“junzi gentleman”[5]。顯然,不同譯者翻譯策略和方法的取舍都有各自的理據(jù)作為支撐,反映了不同譯者的不同翻譯思想與實踐取向。針對迥然不同的翻譯方法,是非優(yōu)劣,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那么,蔣教授這種看似冗贅啰嗦的譯文又有什么深層次的意義呢?是什么指導思想和翻譯原則使之如此執(zhí)著劃一地譯為“junzi gentleman”的呢?本文欲從語言、文化、語用效果和讀者期待等方面對此作一探討。
一、翻譯的內(nèi)部與外部因素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鄒振環(huán)在探討翻譯史研究問題時強調(diào),翻譯史的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應該密切結合。他認為,進行原本與譯本的比較研究不失為“非常重要的內(nèi)部研究方法”[6]21,但僅此只能導致畫地為牢的窘境,因此,必須進行外部研究,不能僅停留在某一翻譯家、譯作和翻譯思想在時空上的縱向、橫向的關系研究上,而是“要進入到社會史和文化史等相關的知識領域之中”[6]21。當然,翻譯研究的外部社會因素決定論的思想也是不可取的,因為,剝離了譯作、譯家、翻譯思想的橫向、縱向?qū)Ρ鹊葍?nèi)部研究,也就失去了翻譯研究的基本根基。這種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結合的研究理路為我們提供了具有普遍意義的翻譯研究和翻譯實踐的思考方法和指導原則。
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蔣堅松教授在其《菜根譚》英譯后記中指出:“影響理解的因素有言內(nèi)因素和言外因素。言內(nèi)因素是語言本身的因素……言外因素指語言因素以外的其他因素?!盵5]287這種對翻譯理解所涉及的言內(nèi)言外因素的劃分也是內(nèi)部與外部結合的研究范式和理路。蔣教授認為作者傾向是言外因素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因此,譯者在理解原作時不僅要關注原作的句法、詞義、修辭等語言因素,更要正確解讀作者傾向。因此,了解“作者的有關情況(包括他的時代、經(jīng)歷、思想傾向等)對理解作品有特別重要的意義”[5]292。然而, 作者傾向的形成離不開其所處的社會土壤和文化風尚。
就“君子”與“gentleman”而言,從語言內(nèi)部分析,二者有對等交疊之處,但從社會背景、文化歷史等外部因素分析,二者可謂迥然有異。呂方認為,“君子”概念的演變不是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與其產(chǎn)生、生長的中國社會土壤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她將這種歷史原因歸結為三。首先,貴族制向官僚制演變的時代變遷推動了君子概念的演變[1]58-61,任官制取代了世襲制,任人唯賢促成了“君子”的內(nèi)化要素。其二,古代貴族文化壟斷的破除,孔子“有教無類”和“學而優(yōu)則仕”的思想和其身體力行的開創(chuàng)私學使得學術文化下移和普及于平民,所以,人人都有享受社會教育資源的權利和機會,人人都可以通過學習提升自身的素養(yǎng)成為“君子”。春秋時代大批平民精英或“士君子”的涌現(xiàn)就是這種學術平民化的結果。因此,平民化烙印深深地體現(xiàn)于“君子”概念中[1]60。其三,春秋時代“人”的覺醒是“君子”的倫理道德概念產(chǎn)生的歷史因素,人的作用、責任、力量、精神、意志、道德修養(yǎng)、才干等被突出,德才兼?zhèn)湔呤艿阶鹬豙1]61,因此,“君子”概念被歷史地賦予了人的精神價值內(nèi)涵。總之,以上分析概括說明了“君子”一詞的深厚雋永的文化內(nèi)涵,“君子”概念折射了中國文化的平民化烙印、中國古代人文精神的覺醒和中國社會的時代變遷和制度變遷。
而英語中的“gentleman(紳士)”概念和與之相關的紳士風度(gentility)的產(chǎn)生與演變與英國人的精神特征、價值標準、英國獨特的歷史背景和地理位置都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英國較其他講英語國家有著更長的歷史,長期的封建統(tǒng)治使英國人更具容忍性,更傾向于安于現(xiàn)狀,與歐洲大陸相隔離的島國位置潛在地決定著其封閉性,使其國民有一種不同于其他歐洲人或美國人的思維定式和行為規(guī)范。理智,保守,緘默,矜持,清高,冷漠,過于尊重傳統(tǒng),追求四平八穩(wěn),不善于創(chuàng)新等,是其民族的精神特征和行為特征。大英帝國的歷史榮耀更增強了這份對于傳統(tǒng)的自信與固守,政治上漸進式的歷史發(fā)展模式更加強了這份守舊與封閉。
14世紀初,年收入在20英鎊以上的約3 000名地主均被視為英國的貴族,前1 500人被稱為顯貴,后1 500名被稱為紳士[7]30。他們的地位處于男爵和爵士之下、自由民之上的位置[7]30。此后,紳士不僅以年收入作為衡量標準,其概念不斷擴大延伸,強調(diào)較高的人性境界和良好的外部影響,凡是接受過專門的紳士教育、樂善好施、慷慨寬容、舉止優(yōu)雅、不卑不亢、具有良好的公眾形象者都可以成為紳士。到了16世紀,紳士則可包括社會中有文化有地位的人群了,例如律師、倫敦的內(nèi)科醫(yī)生、牛津和劍橋的學者、英國國教的牧師、議員和軍官等。紳士此時是一個封建等級制度中的身份概念,與血統(tǒng)無必然聯(lián)系[7]30。
但到了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紳士的概念卻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紳士階層在原有紳士概念的基礎上,注入了有良好教養(yǎng)的新興工業(yè)企業(yè)家的元素。長達63年的維多利亞時代(Victorian Age)是大英帝國鞏固的時代,其間,工業(yè)革命蓬勃展開,中產(chǎn)階級興起,國家財富大量積聚增長,這一鼎盛期以保守的道德規(guī)范和強烈的民族主義為特征。維多利亞時代積極倡導英國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和進行海外殖民地擴張,在此背景下,不具顯赫家世的工業(yè)企業(yè)家迅速崛起,這使英國的社會結構、英國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人們的思想觀念等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因而,對gentleman 的概念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工業(yè)企業(yè)家這種新興的暴發(fā)戶能否被貴族“紳士”所接受?而在資本主義鼎盛時期購買了土地、豪宅、積聚了大量財富與權利的新興企業(yè)家又是否看得起那種固守于紳士家世與身份、迂腐保守、沒落衰退的舊時老派“紳士”和津津樂道于其所受之高等教育、由于家世衰落而變得孤高清貧之新時“紳士”呢? 究竟誰為紳士?到底何為標準?家世?修養(yǎng)?教育?財富?才干?從16世紀到19世紀初,紳士的概念還比較穩(wěn)定,主要包括紳士階級的家世和紳士的教育兩個方面。但到了維多利亞時代,由于土地市場的狹隘化[7]32,工業(yè)的發(fā)展,新興企業(yè)家元素的介入,使得紳士要素的條件之一(紳士階級的家世)受到了挑戰(zhàn),所以,另一條件(紳士的教養(yǎng))自然倍受關注。維多利亞時代之英國建立了在海外殖民地工作的公務員的文官考試制度,正規(guī)教育得到了很大的重視,“工商業(yè)者的財富本身也成就不了紳士資格,只有借助教育來實現(xiàn)脫胎換骨”[7]32。所以,商人、企業(yè)家的子女也和貴族一樣,接受英國公學教育,希望被培養(yǎng)成為合格的紳士[7]30。由此可見,新興工業(yè)企業(yè)家在積聚財富的同時,也不忘學問造詣的培養(yǎng)和自身人文素質(zhì)的提高。因此,這個時期的紳士不一定有良好的家世,他可以白手起家,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真正擔當起社會責任、具有人文關懷之心和良好教養(yǎng)之人,一個通過自己的努力順應時代發(fā)展、開啟成功之門的人。而財富和權利的積聚則是這種成功的最有力的外在表現(xiàn),學養(yǎng)素質(zhì)的提高是這種成功的內(nèi)化結果。因此,新興工業(yè)企業(yè)家與人文主義教育的組合為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觀念注入了新鮮血液。所以,維多利亞時代見證了傳統(tǒng)貴族紳士觀念與維多利亞紳士觀念的撞擊、妥協(xié)與融合。
在英國這一禮儀之邦和文雅社會中,紳士應該是受過正規(guī)教育、具有良好教養(yǎng)之人,在語言、哲學、文學及藝術等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詣,具有良好的人文素養(yǎng)和理想人格。英國人良好的教育使英國人從小就對紳士風度耳濡目染,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謙和禮讓、趣味高雅是紳士必備的品質(zhì)。維多利亞時期也是英國各種禮儀形成的主要時期,更是英國紳士風度最終形成與完善的時期[8]94。首先,維多利亞女王本人不僅在這方面身體力行,還教育子女注重個人修養(yǎng),其高雅、體面、端莊、節(jié)制的美好行為成為英國中產(chǎn)階級效仿的典范[8]94。出身于貴族階層的紳士或具有人文主義教養(yǎng)的新興企業(yè)家,應該舉止得當,禮貌優(yōu)雅,正像英語諺語所描述的那樣:“Well fed , well bred.(英諺)吃得飽,懂禮貌?!弊鳛橐环N文化,紳士風度是文化教育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自然形成的一種文明。紳士風度還表現(xiàn)在對女性的尊重和保護上,這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騎士風格,女性是軟弱的,需要保護,宮廷里的女人如圣母般的高貴圣潔,對她們的愛就是對圣母的愛與崇拜。所以,《牛津簡明詞典》給gentleman 下的定義為“man of chivalrous manners and good breeding”。中世紀的騎士精神還表現(xiàn)為騎士的尚武、光明磊落、正直真誠等品質(zhì)[9]36。這些品質(zhì)后來發(fā)展成紳士所具有的公平合理的競爭精神和堅韌不拔、一往無前的氣概?,F(xiàn)在的英國男士仍然保持著這種騎士精神,女士優(yōu)先、伸張正義、熱心助人等都是紳士精神的體現(xiàn)。
維多利亞時代傳統(tǒng)貴族紳士觀念與維多利亞紳士觀念的撞擊、妥協(xié)與融合恰好反映了頗具英國特點的改良主義思想,這種改良主義的思想貫穿于英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使之具有漸進式的特點。其根源在于新興資產(chǎn)階級未徹底蕩滌舊階級的思想殘余和精神遺產(chǎn)。而作為英國國粹的紳士風度處處浸潤著這種改良主義的思想,交織著新舊思想的矛盾與沖突、妥協(xié)與融合,體現(xiàn)著既追求高雅生活境界而又喪失奮發(fā)競爭精神的文化困境[10]116,這對英國國民性格的形成和英國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既有其積極意義,也有其不利影響。依賴封土這種牢固經(jīng)濟基礎的貴族紳士具有安于現(xiàn)狀、固步自封的性格特點[9]36,所以,《牛津簡明詞典》對gentleman下的定義為“man of wealth and leisure”,實際上,就是指的這種優(yōu)哉游哉的鄉(xiāng)坤。這種維持現(xiàn)狀的思想殘留于英國紳士風度中使英國人具有缺乏競爭的致命弱點,“Do not keep up with the Joneses ”(不和他人攀比)就是這種競爭意識淡漠的真實寫照。另外,英國優(yōu)厚的福利也從另一方面加強了英國人的這份閑適情趣。這種紳士風度崇尚四平八穩(wěn)的經(jīng)濟活動和心平氣和的生活節(jié)奏,滿足于守舊,反對創(chuàng)新。英國首創(chuàng)的自由競爭意識和維多利亞時代新興資產(chǎn)階級奮發(fā)圖強的精神已被這種貪圖舒適安逸的貴族紳士風度所取代[10]116,這種對傳統(tǒng)的妥協(xié)所帶來的后果則十分明顯,競爭意識的淡薄造成經(jīng)濟活動的落后,到19世紀末期,曾經(jīng)雄居首位的英帝國工業(yè)在這種平心靜氣、好整以暇的紳士風度中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徹底喪失了其壟斷地位,與篤信新教、奮發(fā)圖強的美國或德國相比,可謂望塵莫及。
另外,紳士風度的另一弱點體現(xiàn)于英國正規(guī)教育方面,其教育重視有閑紳士的所謂“高雅”追求,貴族式的學風著重于培養(yǎng)人的文學、藝術和哲學等方面的紳士修養(yǎng),而不屑于應用研究或者所謂“匠人”技能的應用技術方面的培養(yǎng),不鼓勵應用技術的開發(fā)與創(chuàng)新,這就使得英國的基礎理論研究和諾貝爾獎的獲得一直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但其成果轉(zhuǎn)化成實際生產(chǎn)力的水平卻不及日本、美國等發(fā)達國家,這種重文輕理、重基礎理論研究而忽視應用研究的弊病也是導致其經(jīng)濟下滑的主要原因之一[10]116。
紳士風度體現(xiàn)了英國人的價值觀念和精神風貌,蘊涵著復雜矛盾的英國國民性格,體現(xiàn)了英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軌跡。這種紳士風度在其守舊保守的同時,又具有穩(wěn)健踏實、四平八穩(wěn)的風格,其崇尚傳統(tǒng)不耽于創(chuàng)新的特點,從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從容自如、冷靜淡定、不冒險或不走極端的理性主義精神。當然,英國思想大師的哲學思想對這種理性主義的形成也是功不可沒。
文學具有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同樣也具有建構社會話語和引領社會生活的作用。比如,英國小說家和幽默作家沃德豪斯(P.G.Wodehouse)(1881—1975)的Jeeves 系列小說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它們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并豐富了gentleman 的含義。其作品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平靜的英國。系列小說中代表性的作品有TheInimitableJeeves(《無法模仿的吉夫斯》,1924)、BertieWoosterSeesItThrough(《伯蒂·伍斯特看透了》,1955 )和MuchObliged,Jeeves(《吉夫斯,多謝你》,1971)等, 主要是關于年輕富豪伯蒂·伍斯特(Bertie Wooster)和其完美無缺、不可多得的貼身男仆吉夫斯(Jeeves)的故事。伯蒂·伍斯特雖無父母,但作為社交界的名流,他卻有許多親戚和朋友,這些人給他帶來了諸多麻煩,最終都是男仆吉夫斯鎮(zhèn)定自若,機智解圍,化解矛盾。正因為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吉夫斯系列小說和后來經(jīng)改編而搬上銀幕的電影(如《萬能管家》Jeeves and Wooster)在讀者和觀眾中頗受歡迎,因而,吉夫斯這一機智勇敢、低調(diào)幽默、善解人意和長于幫助主人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各種難題或循循善誘地引導主人擺脫窘境的仆人形象也可謂家喻戶曉。所以,沃德豪斯的Jeeves系列小說也為英國的“gentleman”增添了一層新義?!癎entleman”也因此可根據(jù)使用場景或語用上下文被作為貼身男仆(valet)的代名詞使用,因此,英語中的固定表達法gentleman’s gentleman(貼身男仆) 即由此而來。但這種所指和譯法也并非百分之百的公允或準確,只要追根溯源地仔細分析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際情況與表面現(xiàn)象之間的一種悖論。究竟誰為主人,誰為仆人?表面看來,是吉夫斯在為伍斯特服務,但實際上,卻是吉夫斯在指揮伍斯特如何舉止和處理各種棘手的問題,伍斯特所面對的一切均在吉夫斯的掌控之中,所以吉夫斯才是真正的gentleman。這一詞組正序逆序閱讀或語義交換理解都合理??芍^“仆人的紳士”和“紳士的仆人”。本來gentleman 是與“petty man”相對而立,但在此例中,二者卻“握手言和”,合而為一了?!癎entleman’s gentleman”在此確為平分秋色,不分“上”“下”了?!癎entleman”這種集兩種功能于一身之力,確實是漢語詞語“君子”所不能“勝任”的。
總之,詞語與其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和生存土壤不能割裂開來。英國人對“gentleman”的理解顯然不同于中國人對“君子”的理解。紳士概念和紳士風度是英國國粹,體現(xiàn)了英國文化之精髓,在創(chuàng)造文明和諧的世界中,作為英國人的精神財富,造福于人類?!癎entleman ”的概念在歷史的變遷中得以揚棄,有一種好整以暇、氣定神閑之氣質(zhì)。Gentleman給人的感覺是個人氣質(zhì)、個人修養(yǎng)方面多一些,更注重個人內(nèi)部素養(yǎng)的提升與自身文化、語言方面的修煉,更具棲心元默、適志恬愉之情,因此,“gentleman”則更優(yōu)雅、淡定、理性、自我一些。而“君子”則是社會性更強一些,“君子”強調(diào)的是儒、釋、道思想及作為君子的社會使命與責任,因此,君子的一言一行都與國家興亡和民族命運息息相關、密切相連,更有一種圖存高遠、忠心效國之志。因此,“君子”更宏大、莊重、雄偉一些。
二、語言表層形式背后的深層文化翻譯及意義
作為第一本《菜根譚》英譯本,蔣堅松教授之譯本得到了研究者的關注與肯定。在盛贊之余,也有研究者認為其中不完美或值得商榷之處也時有所見。比如,總是把“君子”譯為“junzi gentleman”,不免顯得重復冗贅,因此,對此必要性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認為可以在第一次碰到時即對此作注,說明漢語中的“君子”和英語中的“gentleman”是非等同的,然后,或以音譯junzi 譯之,或以意譯gentleman譯之[11]135。這種觀點所擁護的是翻譯實踐中的常規(guī)做法。為何蔣堅松教授不采用常規(guī)譯法處理之?這種確為不多見的頗顯啰嗦的一貫譯法又體現(xiàn)了蔣教授之何種用意所在?對此,本文前面所作的一番語言、歷史、文化、語用等方面的考證與探究可為此作答,可為其譯文“junzi gentleman”之合理性與不可取代性作辯。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君子”是一個具有如此厚重中國文化積淀的詞語,對此,至今在英語中還無法找到一個能擔當此任的譯語而譯之,顯然,英語缺乏對此概念的詞化,是由于英漢的文化差異所致。對于這樣一個英文化空缺詞,譯者在英譯漢時,多采用一種描述型的翻譯方法加以彌補,例如,a wise/virtuous/accomplished/noble-minded man、a man of good birth等,這種譯法都多多少少地譯出了“君子”的某個側(cè)面。而“君子”的英譯使用最多的當首推“gentleman”,此譯法從語言層面而言,可謂簡練對等,在某種程度上,姑且可作權宜之策,滿足翻譯的需求,但仔細挖掘一下英漢的文化姻緣,便可發(fā)現(xiàn)二者可謂“面和心不和”?!癵entleman”能夠傳輸漢文化的信息嗎?通過深層的英漢歷史文化的共時對比分析可見,“gentleman”非但不能承載“君子”的文化含義,甚至有時還會與之發(fā)生沖突。對如此交疊沖突、錯綜復雜、內(nèi)蘊豐厚的詞語,周譯與懷特譯文能較好地滿足對等和部分重疊型;蔣譯則可以彌補空缺型,解決沖突型,全面處理語用對比的異與同。蔣教授中西合璧的譯法,可以說是一種翻譯的創(chuàng)新。僅從以下兩例便可見一斑。例如:
執(zhí)拗者福輕,而圓融之人其祿必厚;操切者壽夭,而寬厚之士其年必長。故君子不言命,養(yǎng)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盡人自可以回天。[5]16
The stubborn have little blessing whereas the flexible enjoy much benefit; the irritable and severeare short-lived whereas the honest and kind live a long life. Thus the junzi gentleman does not believe in fate, for by self-cultivation one can control it ; he does not believe in providence, for with one’s endeavour one can change it.[5]17
君子嚴如介石,而畏其難親,鮮不以明珠為怪物而起安劍之心;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鮮不以毒螫為甘怡而縱染指之欲。[5]42
Thejunzi gentleman is stern and upright like hard rock. Finding him forbidding, people seldom do not place their hand on their sword in alertness, mistaking a precious jewel for a vicious demon; the xiaoren petty man is as slippery and smooth as oil. Finding him sociable, people seldom do not covet his approximation,mistaking poison for honey.[5]43
總之,在處理“君子”和“gentleman”這兩個豐富文化內(nèi)涵和語用意義的詞語時,蔣譯可謂不落俗套、匠心獨到。以上雖是蔣堅松教授在《菜根潭》中一貫到底的譯法之一瞥,但它們卻代表和說明了蔣教授不偏不倚、中西合璧的翻譯傾向,在這種貌似“繁冗”之譯文背后,譯者之苦心孤詣可歸結為以下五個方面。
(一)促進中、英文化的平等對話與交流,推進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
文化無優(yōu)劣之分,面對兩種不同文化,譯者的職責應是進行有效的協(xié)商與溝通,不偏不倚,盡顯兩者之特色。僅就處理“君子”和“gentleman”之翻譯而言,蔣譯“junzi gentleman”可謂這方面的開山之作,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方面都體現(xiàn)了對兩種語言文化的高度尊重。作為跨文化交流的使者和不同語言之間溝通的橋梁,譯者在此有效權衡,公允處理,在兩種文化中游走,在兩種語言中協(xié)商,將所涉兩種語言和文化之特色兼收并蓄于其譯文之中,譯者的這種翻譯傾向在此使中、英兩種文化取得了平等對話與交流,達到了“和而不同”之態(tài)勢,為使中、英語言在世界語言大家庭中具有平等的話語權,有效地促進兩種語言的話語建構作出了一份貢獻。同時,為避免民族中心論(ethnocentrism)、西方文化優(yōu)越論或阻抑文化霸權的蔓延與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現(xiàn)仍然存在“入超”大于“出超”的局面,許多英語詞匯通過音譯、移譯或轉(zhuǎn)譯直接或間接地進入漢語話語體系,在豐富漢語語言的同時,也對其話語體系之純正建構與在世界大家庭中的話語地位造成了一定的壓力與影響。為使?jié)h語語言文化在世界范圍內(nèi)進行有效的傳播與發(fā)展,從而改變或扭轉(zhuǎn)目前這種單向或不均衡發(fā)展的局面,譯者有義務將承載豐富中華文化內(nèi)涵的詞語以易于接受的方式不折不扣、原汁原味地傳遞給外域民族,推進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而蔣譯就是這方面的佳例。蔣堅松教授的 “junzi gentleman”譯法更能體現(xiàn)君子本色,帶有鮮明的中國烙印,對原文最本質(zhì)的東西進行了毫無保留的傳輸,讓外域讀者分享中華文化之文明,達到了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理想效果。
(二)形式與內(nèi)容的和諧統(tǒng)一
作為浸潤著濃濃中國文化的本土譯者,蔣堅松教授的譯法可謂不折不扣地遵循了黃金定律或中庸之道(golden means),這種不偏不倚、一分為二的語言表達形式,正是對《菜根譚》這一承載中華厚重文化之經(jīng)典的最好詮釋,將其旨意加以最恰當貼切的表達,將其精髓加以最具體、最有效切實的體現(xiàn),使中、英兩種語言文化在譯作中平分秋色,有效傳遞。原作中所透出的儒家那種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味兒,讀者似乎可以從“junzi gentleman”中捕捉到,品嘗到,體味到。如此完美的形式與內(nèi)容之和諧統(tǒng)一,正是譯者所追求的。
(三)正確處理語言與文化的辯證關系
語言是一個民族歷史、文化之產(chǎn)物和其組成要素,同時,語言運用又反過來鞏固和促進文化發(fā)展,影響人們的思維與意念的形成,加強人們對事物的認知和理念。由于“君子”在《菜根譚》中屬于文化高頻詞,因此,譯者在進行語言轉(zhuǎn)換或語言處理時,則倍加斟酌,頗費神思。就 “junzi gentleman”的翻譯而論,如果僅以junzi或gentleman譯之,則會通過其語符對讀者的視覺沖擊,影響讀者之文化觀念,加強讀者對某一語言或文化的偏重,翻譯不免會有失偏頗,從而就會落入某種文化中心論的窠臼,達不到所涉兩種文化平等交流與對話的目的,譯者隱身人之身份或其中立地位因而也就受到了動搖,而蔣教授之平分秋色之譯法則可有效地避免這種偏誤的發(fā)生。這種理想譯文是在譯者充分認識到了語言與文化的辯證關系下產(chǎn)生的,是在譯者清醒地意識到語言與文化互為條件、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前提下完成的。
(四)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
蔣譯文“junzi gentleman”還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譯者是如何很好地處理中、英兩種文化之間的辯證關系的,這表現(xiàn)為譯者走得進跳得出的翻譯理念、靈巧能動的翻譯策略與方法和不即不離的最佳翻譯狀態(tài)。蔣教授作為中國本土譯者,深諳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厚重深邃,自然能夠深入到中國社會之內(nèi)部,從多個層面對“君子”概念與內(nèi)涵進行考察、體味、分析與比較,從整體上進行綜合把握,將中國之 “junzi”再現(xiàn)于英譯文中。同時,譯者又作為中、英文化溝通之使者,并不囿于自身文化,主動與自身文化拉開距離。在翻譯時,擺脫本土文化的狹隘框囿,從異族文化的角度考慮,正確處理翻譯中的“彼”“此”關系, 在“異文化”與“己文化”之間始終保持一種譯者應有的適度。但譯者的這種中立立場并非局外人之立場,而是作為局內(nèi)人,以一種最佳狀態(tài),與所涉兩種文化同呼吸,共命運。同時,譯者既能深入到所涉文化之內(nèi)部,觸摸其文化脈搏,與所涉文化之脈搏一起跳動,又能從中跳出來,對所涉文化進行冷靜的觀察與思考,并對此進行客觀描寫與再現(xiàn)。正因為此,“gentleman”在譯文中出現(xiàn)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由此看來,“junzi gentleman”正是譯者這種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之譯風使然,也正是中、英兩種語言文化之融合之應然及中、英語言文化各自特色之本然使得蔣譯“junzi gentleman”成為理想之實然。
(五)主位和客位視角下的文化滲透與讀者接受
對蔣譯“junzi gentleman”,我們還可借用人種志研究方式的主位(emic)和客位(etic)視角加以分析?!爸魑谎芯渴钦驹诒徽{(diào)查對象的角度,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和觀點去描述和解釋他們的文化??臀谎芯渴钦驹诰滞饬觯醚芯空咚值姆绞胶陀^點去描述和解釋所看到和所體悟的文化?!盵12]32從“junzi gentleman”譯例中可以看出,譯者正是采用了主位視角,深入到其所調(diào)查的對象(即所涉中、英文化)之中,分別以中、英文化局內(nèi)人的身份,對兩種文化進行了一番深入細致的考察與體驗,設身處地地感悟到了中、英兩種文化各自之魅力與特色,同時,又以譯者身份從客位視角或局外視角,對此進行綜合、提煉、描述與再現(xiàn)。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對自己所熟知的兩種文化都有一種眷戀之情,發(fā)現(xiàn)難以對任何一種進行割舍,從“junzi gentleman”譯例中可以看出,譯者顯然沒有偏好自己的母語文化,而是采取不偏不倚的姿態(tài),既照顧到原語(漢語)文化在譯文中的保留和在異域中的傳播,又兼顧譯語(英語)文化中譯文讀者的感受,用其熟悉并樂于接受的gentleman與外來客junzi相伴,這種兩全其美的譯文取得了良好的文化傳播與讀者接受效果。
顯然,以上五個方面的積極作用和意義不言而喻?;谝陨戏治隹梢?,翻譯不應僅停留在語言膚淺的層面上,而是要深掘所涉文化之語用要旨,并使其充分見諸譯者之文本與筆端。翻譯之優(yōu)劣不能簡單劃一地以簡繁而論,而是要以譯者是否如實傳遞了原作者之旨意,是否辯證地處理好了社會、文化、讀者等各種錯綜復雜之因素來加以定奪。就蔣譯“junzi gentleman”而言,有的研究者所詬病之處,正是譯者有意所為。對于蘊含厚重文化內(nèi)蘊或具有文化傳承價值的文化詞匯,蔣堅松教授的這種翻譯理念和翻譯實踐,是每一位譯者作為文化溝通的使者在自身的翻譯實踐中應該追求、模仿和習得的。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語用環(huán)境、不同的使用者賦予“君子”和“gentleman”兩詞以完全不同的語義內(nèi)涵和語用意義。二詞都有豐富的語義內(nèi)涵和各自獨特的文化特征,怎一個簡單的對譯了得?
總之,蔣譯“junzi gentleman”譯語嚴謹,文化內(nèi)蘊豐厚,具有所涉文化的鮮明社會、歷史、時代烙印,對兩詞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輕易處之,隨意去之。刪去譯文中的junzi,則會喪失漢風、漢味兒;去除譯文中的gentleman, 異域讀者會倍感突兀,影響譯文的語用接受度,因而影響他們借助于其類似之概念或較熟知之中介對中國“君子”作逐步深入之了解,影響漢語語言和中國文化的對外滲透。譯者之使命在于:使“君子”遠涉重洋,在異域讀者可接受的前提下,將此對外譯介,使其洋裝在身,但仍保一顆中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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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孔凡濤)
Motivation for the English Version of "Junzi Gentleman" in Chinese ClassicsCaiGenTan
ZHAO Ming
(Economics Department of School of Management, 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 Xuzhou 221116, Jiangsu, China)
Abstract:Most of English versions of "Junzi",one of the high-frequency word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re identical with minor differences. In translating the word "junzi" in the Chinese classics Cai Gen Tan,Professor Jiang Jiansong comes up with a quite distinctive English rendition of "junzi gentleman",which is the combination of both Chinese word "junzi" and the English word "gentleman" and therefore seems somewhat redundant and clumsy to be criticized by some researchers.Therefore, the paper thoroughly discusses the motivations for this unique translation of these two word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diachronic evolution and synchronic comparison,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in translation,the equal dialogue between cultures involved and their discursive constructions,the content and the form, the language and the culture, translator's preferences and the readers' acceptance,etc.In this way,it sheds light on the pragmatic feasibility of the version and its profound social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Cai Gen Tan;junzi; English rendition; motivation
收稿日期:2016-03-30
基金項目:2014年度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中國典籍《菜根譚》英譯研究”(2014JS0013B)
作者簡介:趙明(1957- ),女,江蘇泰興人,中國礦業(yè)大學管理學院經(jīng)濟系教授,主要從事英語教學、翻譯理論與實踐及跨文化交際研究。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571(2016)04-008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