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昀暉
(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
章太炎政治思想的學理溯源
趙昀暉
(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
章太炎被尊為國學大師,在政治思想上獨樹一幟,其本人是終結舊學、開創(chuàng)新學的樞紐性人物,但其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多年以來未曾廓清。章太炎與樸學大師俞樾、孫詒讓、譚獻的師承淵源、對小學的研究規(guī)范的貢獻,在學術史上不僅留下了重要的一筆,更從“內在理路”的研究維度,彰顯了早年樸學訓練為他種下的基本政治觀念,成為其政治思想的學理基礎。
章太炎;政治思想;樸學;小學;內在理路
章太炎曾言清代樸學隆盛,其緣由在異族入主中原之后的政治壓制,正所謂“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詩文史楛;愚民,故經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矣”*章太炎:《訄書重訂本·清儒》,載《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5頁。。于章太炎而言,以明季排滿解釋清代樸學興起可以解釋其自身排滿的政治意向,作為革命元勛的章太炎將政治意向滲入了學術史,反過來又以學術史譜系的勾畫來強化排滿的政治敘述。然而,非常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排滿之論確如烈焰,來勢兇猛,然而褪去亦速*Young-tsu Wong,Search for Modern Nationalism: Zhang Binglin and Revolutionary China,1869-1936,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章太炎對排滿的政治策略應用不能篤定無疑地視之為其堅決一貫的學問之道,二者雖有關聯(lián),卻也存在時宜和道體的重大差別。汪榮祖先生素以研究章太炎之民族主義聞名,亦言“他的排滿思想為革命宣傳所需,是一時的;而多元論乃其學術性的創(chuàng)獲,是永恒的”*汪榮祖:《章太炎對現(xiàn)代性的迎拒與多元文化的表述》,載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1期,2003年版,第175頁。。于是,我們必須暫時放下(但絕非不再理會)排山倒海的政治形勢,返諸學術脈絡內部,方才能探明章太炎思想的基座所在。
章太炎在入詁經精舍隨俞樾研習之前已諳熟乾嘉樸學著作,入得精舍,可謂正逢其時。俞樾承自顧炎武、戴震、王念孫、王引之一脈,精舍則為大師阮元所創(chuàng),是乾嘉學派的大本營。當時,俞樾已然成為學界泰山北斗。
章太炎在精舍研習八年,受《時務報》邀請離舍赴滬擔任撰述,業(yè)師俞樾極為不悅,但師生關系并未破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師生二人的觀點已有重大分歧,俞樾在學生優(yōu)秀作業(yè)選刊《詁經精舍課藝》第八集中的“序言”中訓導學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章太炎已然離舍赴滬*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35頁,第34-35頁。。先生還在語重心長地教導學生“法先王”,學生已迫不及待地奔向前線去“法后王”。俞樾之不悅恐怕不止于惜才,可惜讀書種子入了火堂,而是守成之世界觀與開拓之世界觀在行動上的交鋒。這場交鋒終于在章太炎因戊戌變法失敗遭到追捕而赴臺灣和日本避難達致頂峰:俞樾將章太炎革出教門,章太炎則作《謝本師》回應。俞樾斥責章太炎赴臺是入了異域(當時臺灣已屬日本),“不忠不孝,非人類也!”章太炎倒是沒有和先生當面頂撞,只是在《謝本師》中以戴震、全祖望的行狀為自己辯白*章太炎:《謝本師》,載朱維錚、姜義華編注:《章太炎選集注釋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9-123頁。。
“謝本師”可謂章太炎一生中的標志性事件,它發(fā)生在章太炎由維新轉向革命的重要關口。章太炎在經歷了逃亡臺灣、在臺灣《日日新報》上發(fā)表多文排滿、赴日與孫中山往還等一系列事情之后已經變成了堅定的排滿革命者,從日本回國后更是發(fā)表《訄書》、割辮宣示與清廷決裂,1901年拜謁俞樾之時,先生顯然認為學生已然離經叛道。俞樾接受不了章太炎顛覆清廷的政治主張和行動,再開明的夫子仍然是夫子。但須注意的是,不能將這場師生決裂涂抹成新舊勢力的黑白對決,至少從章太炎一方來看完全不是那樣。在《謝本師》中,章太炎對俞樾不僅未加還擊,而且謙恭有禮。雖有辯駁,也是借典故說明。在報紙上已然鋒芒畢露的革命家章太炎沒有將業(yè)師俞樾當作革命的對象。這說明了章太炎對傳統(tǒng)的高度尊重,即便中華文明必須加以重構,也絕不意味著既往一切全都可以棄如敝履。章太炎對中華文明的這種態(tài)度活生生地反應在了他對將自己業(yè)師的態(tài)度上。世人只道章太炎勇猛凌厲的一面,卻不知他素來都有節(jié)制溫存的一面,而后一面才是他在思想和學術上開拓宏大格局的根基所在。
在政治立場上,同為晚清學林領袖的孫詒讓與俞樾不同,在俞樾將章太炎革出教門之時,孫詒讓卻愿意收章太炎為徒。孫詒讓,字仲容,號籀庼,浙江瑞安人,生于1848年、卒于1908年。孫詒讓所著《周禮正義》世評為樸學杰作;《墨子閒詁》更是至今無人超越的墨子研究經典,章太炎贊孫詒讓為“三百年絕等雙”!*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孫詒讓傳》,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13頁。
同樣重要的是,涉及政治的學術問題,章太炎往往會向孫詒讓問計。最著名的事件莫過于章太炎聽從孫詒讓的建議,在維新變法之際并沒有公開批判他所厭惡的康有為《新學偽經考》,愿意顧全大局而將文稿束之高閣*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頁。。與多遭變故、潛心向學的俞樾不同,孫詒讓對時務更加積極,他雖未鼓吹革命,卻也同情革命,并親身參與了保路、教育等時興事業(yè)。所以當俞樾將章太炎革出教門之時,孫詒讓愿意收之為徒。在孫詒讓和章太炎的關系中,我們看到了樸學一脈在政治上應變前行的氣度,古文經學家并非都是固守書齋的考據(jù)之士。他們雖反對今文經學的“通經致用”,但他們絕非消極避世之輩,于政治和社會建設同樣是奉己所能,只不過章太炎投入風暴般的排滿革命與孫詒讓如張謇一般實事謀進不同罷了。
譚獻也是章太炎重要的老師。譚獻,初名廷獻,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1832年、卒于1901年。與俞樾、孫詒讓不同,譚獻的主要貢獻被世人認定為文學而非樸學,《清史稿》把他歸入了“文苑”而非“儒林”。他是著名的詞人,并在文學理論上多有建樹,當然,治經功夫亦不俗,否則張之洞也不會邀請他去主持經心書院*《譚廷獻列傳》,載《清史稿》(第4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41頁。。
章太炎在精舍研習期間,不僅撰寫《春秋左傳讀》的時候經常向譚獻討教,而且他的文風學自譚獻,他在《致譚獻書》中坦言:
少治經術,漸游文苑。既嗜味小學,伉思相如、子云,文多奇字,危側趨詭,遂近偽體。吾師愍其懵暗,俯賜救療,自審受藥陽、扁,正音夔、曠,慚恨向作,悉畀游光,尋究斯恉,則宋季孟傳已發(fā)之*章太炎:《致譚獻書》,載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頁。。
表面上,這只是文風的問題,內里卻蘊含著章太炎的文化態(tài)度。作為古文經師出身,他深刻認同實事求是的規(guī)矩,求真而非求美才是學問家的第一要務。在“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兩難中,他選擇了信,勇敢地走出迷津,在大義明確的前提下,通過譚獻的指點找到了承載自己學問的恰當表述方式。章太炎對文風的選擇充分體現(xiàn)了他所認同的價值是“真”,這個問題既能夠充分說明章太炎身上濃重的史學家品質,也能夠從側翼有力地解釋他與今文經學家之間的重大分歧。
回顧章太炎與三位老師的關系,我們可以看到精舍學習期間章太炎的諸多基本觀念已然奠定。其一,古文經師出身使得章太炎篤信實事求是的樸學原則,求真務實是其學問的首要標準,甚至不惜為此大變文風,而求形實相符。章太炎的這種學術觀念在政治上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的便是與康有為為代表的今文經學家之間的爭斗。隨著維新變法的失敗,改良一途遂為革命所取代,章太炎正是這一轉變的重要推手,而轉變之義理的辯難背后恰恰富含經古今文學的觀念分歧。這個問題我們放在下文仔細分辨。但毫無疑問的是,章太炎的古文經師立場是在精舍隨先生們研習期間就已十分穩(wěn)固,絕非入世之后在論戰(zhàn)中方才漸次形成。
其二,古文經師絕非泥古不化之學究,而也可能是深察時變的有為之士,章太炎在這方面最為極致地發(fā)揚了古文經師入世謀事的實踐品格。如果說俞樾只是學術開明、政治保守的學院派,孫詒讓已經是學術開明而在政治上挺身入局的實干家,章太炎其實只是在實干的層面上放棄了尊王忠君的政治約束。從古文經師入世實干的師承脈絡來看,他們絕不比今文經師保守?!肮盼慕浀韧诒J?、今文經等同于改良”的俗見實乃附會之說。
章太炎在小學方面的成就乃世所公認。梁啟超評價章太炎的小學,將其來龍去脈和貢獻所在都說得十分清楚:
其治小學,以音韻為骨干,謂文字先有聲然后有形,字之創(chuàng)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國故論衡》中文字音韻諸篇,其精義多乾嘉諸老所未發(fā)明。應用正統(tǒng)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辟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5-216頁。。
不單是宏觀的學術史,語言文字學專業(yè)領域同樣也對章太炎的小學成就予以高度評價。民國之后的音韻學、文字學確以“章黃之學”為代稱,章自然是章太炎,黃則是章太炎弟子黃侃。盡管黃侃并未寫出系統(tǒng)著作便早早離世,但其小學成就顯然已得學界公認*關于黃侃的生平故事、與章太炎交往、學術成就,詳見劉克敵、盧建軍:《章太炎與章門弟子》,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55-180頁。。章黃之學也成為現(xiàn)代漢語音韻學、文字學的先驅。陳平原先生引證了唐作藩、何盈九、裘錫圭三位語言文字學專家的評價,證明章太炎小學在學科內部古今轉變的樞紐地位*陳平原:《導讀》,載章太炎:《國故論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3頁。。關于章太炎的小學內容并本文重點亦非本文所能,我們想要做的是發(fā)掘章太炎小學背后的價值觀念和精神品質。
章太炎治小學循自正統(tǒng)的樸學脈絡。他在《清儒》一文中對清代樸學發(fā)展史予以明快地勾畫,而對前輩的小學著作推崇備至。
章太炎欽慕前輩的小學研究既是他認同樸學規(guī)范及其背后觀念的重要原因,亦是其重要結果。簡言之,小學成就和學界楷模與章太炎的觀念認同形成了強烈的共振關系:章太炎越是精研小學,就對前輩成就越是認可,背后的觀念也就自然而然內化于心;反之亦然,章太炎越是認同小學名著樹立起來的學術典范及其背后的原則,他就會越下功夫去鉆研,二者之間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所以,章太炎自己也在這方面勤下功夫。精舍習作《膏蘭室札記》和《春秋左傳讀》不僅貫徹了樸學的規(guī)矩,而且也有意模仿先輩的做法。章太炎講業(yè)師俞樾的《諸子評議》模仿王念孫的《讀書雜志》,他自己的《札記》又何嘗不是對業(yè)師的模仿,其中的訓詁考訂多有卓見,章太炎就其中內容多向俞樾、孫詒讓、譚獻請益,先生們也從中看到了章太炎的才情。作為精舍學生優(yōu)秀作業(yè)匯集的《詁經精舍課藝》數(shù)集當中多有章太炎作品,其中很多就是《膏蘭室札記》和《春秋左傳讀》的篇章*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35頁,第31-32頁。。后來的章太炎對自己的早年習作并不滿意,其中的絕大部分最終沒有收入《章式叢書》*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35頁,第31-32頁。。
于小學探章太炎政治思想,最重要的是把握其客觀、理性的史家品格,即樸學實事求是的圭臬在小學當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以小學見長的章太炎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其中的客觀歷史觀和“科學”世界觀。章太炎在寫給孫詒讓的信中表白自己“惟能堅守舊文,不惑時論,期以故訓聲均,擁護民德”*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與孫仲容書》,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3頁,第119頁。。這句話不僅對前輩表達了自己的樸學立場,也從字面上透出小學訓練的影響。章太炎總結治學之法,曰“審名實,重佐證,戒妄牽、守凡例、斷情感、太華辭”*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與孫仲容書》,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3頁,第119頁。。章法所蘊涵的樸學精神與章太炎的史家品格是高度一致的,與章太炎廣泛涉獵西方自然科學知識來解釋古典著作的方法是一致的。錢穆先生對章太炎卓越的小學與史學之間關系的洞察可謂敏銳,他說章太炎“音韻小學尤稱度越前人。然此特經生之專業(yè),殊不足以盡太炎?!裾撎讓W之精神,其在史學乎”*錢穆:《余杭章氏學別記》,載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八冊),臺北: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0年版,第342頁。。章太炎的學問絕非已然全新,落入“學科”(discipline)分化的紀律和規(guī)訓當中,而是全然一體的“舊學”,這也是今人研究章太炎學問的重大障礙之一。但于章太炎諸學當中,貫穿首尾的是一種史學家求真務實的精神品質,而非哲學家的玄思成理,亦非政治家的政教文宣。小學正是章太炎學術精神的硬起點,從中即可透視其客觀求真的自我要求和世界觀。
章太炎這種客觀精神和治學方法顯然與今文經學大異其趣,上述十八字箴言幾乎正是針對今文經學的批評。由是,我們可以立足小學這個硬起點來進一步申述章太炎與今文經學家的分歧以及背后的政治意涵。
首先,章太炎極力反對今文經學家的“孔子造經”之說,認為將致疑古風潮??鬃釉旖浿f是今文經學的重要學術論點,在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當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缎聦W偽經考》主張劉歆、王莽完全篡改漢代以前的經書,后世得傳不過是他們所造的偽書,即“篡漢,則莽為君,歆為臣,莽善用歆;篡孔,則歆為師,莽為弟,歆實善用莽;歆、莽交相為也。至于后世,則亡新之亡久矣;則歆經大行,其祚二千年,則歆之篡過于莽”*康有為:《新學偽經考》,載《康有為全集》(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9頁。?!犊鬃痈闹瓶肌穭t主張六經非為孔子編訂,而為孔子創(chuàng)作,即“惟《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為孔子所手作,故得謂之經”*康有為:《孔子改制考》,載《康有為全集》(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頁。。章太炎對上述觀點都非常不贊成。今文經學的這種論調勢必引致疑古風潮,不僅六經,整個中國傳統(tǒng)的神圣性,皆遭動搖。即便今文經學家自己不說疑古之言,“后人必有言之者,其機蓋已兆”*章太炎:《今古文辨義》(1899年12月25日),載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5頁。。章太炎預言并批判了今文經學家對中國傳統(tǒng)的破壞,揭示出今文經學的吊詭之處:今文經學家力圖通過樹立孔子的權威來達成改制的政治目的,即他們預設和極力塑造的合法性資源是中國傳統(tǒng),但他們崇孔的論證卻反過來嚴重地損害了傳統(tǒng)的可信度,將世人引向疑古,無異于將自己的事業(yè)釜底抽薪。
其次,章太炎全盤反對今文經學設立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教-政治關系基本框架。今文經學強調圣人神道設教,而歷史本身是有規(guī)律的演進,所謂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只要深挖圣人在經書中的微言大義,即可明神道而設新教,據(jù)以改造政治。在章太炎看來,這是迷信!這種迷信古已有之,是中國屢遭禍亂的重要根源。他把矛頭一直追溯到董仲舒,說“(張)翰鳳為義和團之先師,長素(康有為)雖與相反,而妖妄則同,若探其源,則董仲舒、益奉亦義和團之遠祖矣”*章太炎:《菿漢微言》,載《章氏叢書》(下),臺北:臺北世界書局,1982年版,第949頁。。中國傳統(tǒng)的主流是理性主義的,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頁。,但子思、孟子又拿出已經衰落的五行學說,賈誼、董仲舒后來發(fā)揚光大,巫、醫(yī)、史、祝的上古遺風“禍民”不斷*章太炎:《訄書初刻本·爭教》,載《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0-92頁。。章太炎對史實的認定可以再加討論,但他堅決反對將中國傳統(tǒng)歸結為玄之又玄的宗教演化這一立場是十分明確的?!胺蚨Y俗政教之變,可以母子更求者也。雖然,三統(tǒng)迭起,不能如循環(huán);三世漸進,不能如推轂。心頌變異,誠有成型無有哉?世人欲以成型定之,此則古今之事得以布算而知,雖燔炊史志猶可”*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征信論下》,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9頁。。果如神道一般可測吉兇便能為治亂之大業(yè),則歷史不過是舊人之絮叨,政治亦不過是神棍之把戲。章太炎畢生強調“征信”,以史家的態(tài)度求“信史”,對于今文經學家言文為教、言教為神的做法一直予以堅決地斗爭。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章太炎為什么極力反對立國教之事。
再次,章太炎堅決反對今文經學家提倡的“通經致用”。如若通經與致用之間的關系被截斷,那么今文經學家所力行的托古改制自然也就失去了學理基礎,而作為托古改制之結果的尊卑有序自然也就不是理想政治的圖景。經書載道,是中國傳統(tǒng)源遠流長的觀念,今文經學家們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以“六經注我”的方式闡發(fā)新道,沿立教以圖變革。康有為不遺余力就是要“發(fā)明儒為孔子教號,以著孔子為萬世教主”*康有為:《孔子改制考》,載《康有為全集》(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頁。。章太炎的史家式觀點無異于對今文經學這種套路的釜底抽薪,他主張“今之經典,古之官書,其用在考跡異同,而不在尋求義理”*章太炎:《諸子學略說》(1906年9月),載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86頁。。經典只是史書,沒有什么高深的義理蘊藏其中,而且,古今大異,尋求變革只能是“法后王”,以史上之實況定今變之紛擾,簡直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所以,通經并不能致用。如此一來,托古改制也就沒有必要了。古制只是古人應對古勢的辦法,今時移勢易,尋求微言大義無異于緣木求魚。而且,古制當中的尊卑高下并不可取。董仲舒的迷信之學就是要穩(wěn)定君臣尊卑的格局,而今文經學家們在新社會已然可見端倪的情勢下仍大加發(fā)揮,實在是逆流而動。歸根結底,通經致用為尊卑高下提供了卑劣政治通向神圣敘事的學理和實踐邏輯,其實是儒家為稻粱謀的伎倆,即“通經致用,特漢儒所以干祿,過崇前圣,推為萬能,則適為桎梏”*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與人論樸學報書》,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3頁。。擊破通經致用,今文經學上言神道、下倡尊卑的學理-政治格局就會被攔腰截斷,而章太炎征信求實、因時為備的學理-政治格局就相應樹立起來。
綜上所述,早年章太炎在重小學、開子學、抑宋學的治學路上沿著俞樾的門徑前行,他日后的激烈之論,如排滿的民族主義、極端的個人主義、反代議反政黨反國家的理論都尚未見明顯的蹤跡,還不是“典型的章太炎”。但明確可見的是,他的危機意識、小學通史學的史觀、以諸子為切口通觀國史的視野、實事求是的歷史觀真理觀世界觀,都已經比較完整。危機意識驅動他去尋求解決之道,小學為基的國粹是此解決之道的必要組成部分,實事求是要求他排除定見而法后王,諸子學則是他開闊視野、錘煉學術的主戰(zhàn)場,通過這一磨礪,他走向了更加開闊的思想世界。
[責任編輯:韓小鳳]
趙昀暉(1970-),女,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講師,政治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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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016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