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

（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上?！?00433）

“南人不可為相”小議

黃健

（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上海200433）

“南人不可為相”之說始于宋太祖經(jīng)元明而不絕，這種說法既是南北方士人矛盾的體現(xiàn)也暗含了南北方發(fā)展過程中的一些波折，且在官僚階層中，南北的分化會成為政治紛爭與攻訐對手的理由，然而因為材料所限，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無法更為深入，僅能對其進行粗略的勾勒和探討。

“南人不可為相”；歷史淵源；歷史變遷

自唐宋以降南方地區(qū)開發(fā)進程不斷加快，其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都有優(yōu)于北方的趨勢，而此時南北矛盾便顯現(xiàn)出來。南與北的分歧在明朝表現(xiàn)為科舉考試的分卷，［1］其后逐漸形成中央政府層面各部門官員地域平衡的“潛規(guī)則”。由于各地區(qū)在中央都有其代言之人，便加劇了各地區(qū)的分歧與矛盾，各地區(qū)的利益在中央要得到體現(xiàn)，而中央也必須在其中做好協(xié)調(diào)分配工作，到明代后期朝廷政治便成為各地區(qū)爭奪利益的工具，黨爭竟起，直至明朝滅亡。

一、“南人不可為相”論的根源

考之史籍，“南人不可為相”最早見于記載者為宋王暐《道山清話》：

太祖嘗有言:“不用南人為相。”《實錄》、《國史》皆載。陶谷《開基萬年錄》、《開寶史譜》言之甚詳，皆言太祖親寫“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蛟疲鹤酝跷哪麓蟀莺螅糨吂蕢谋?，因移石于他處，后寖不知所在。既而王安石、章惇相繼用事，為人竊去如前兩書，今館中有其名而亡其書也。頃時尚見其他小說往往互見，今皆為人節(jié)略去，人少有知者，知亦不敢言矣。［2］

王文穆即王欽若，朱弁《曲洧舊聞》卷一載：

真宗問王文正曰：“祖宗時有秘讖云‘南人不可作宰相'，此豈立賢無方之義乎？”文正對曰：“立賢雖曰無方，要之賢然后可?！笔菚r方大用王文穆，或以此為言，而不知此讖乃驗于近世而不在文穆也。［3］

此處王文正為王旦，據(jù)《宋史》卷二百八十二《王旦傳》載：“帝（真宗）欲相王欽若，旦曰：‘欽若遭逢陛下恩禮已隆，且乞留之樞密，兩府亦均。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dāng)國者，雖古稱立賢無方，然須賢士乃可。臣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議也。'真宗遂止，旦沒后，欽若始大用，語人曰：‘為王公遲我十年作宰相。'”［4］宋呂中《大事記講義》卷六載：“（真宗）天禧元年八月，以王欽若同平章事。先是上欲用王欽若，旦言：‘祖宗朝未嘗使南方人當(dāng)國，雖古稱立賢無方，然必賢士乃可。'上遂止。欽若曰：‘為王子明故，使我作相晩卻十年。'”其后有批注載：“（邵）康節(jié)在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曰：‘朝廷將用南人為相，天下自此多事矣。'南人當(dāng)國自欽若始，不待安石而后見也。國初三陽方長則南不足以勝北，熙寧一陰濳萌則北不足以勝南，南北風(fēng)氣推移，人才消長之候也?！保?］

二、“南人不可為相”之辯

明人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五史論論及此條曰：“王旦碩徳雅度，宋之賢相也，然其論置相謂‘南人不可當(dāng)國'，一何謬哉？天之生賢不以南北而有間也！金日磾，休屠王之子，為漢忠臣；李光弼，契丹王之胄，為唐元勛。彼生于遐陬之外且然，況同出于文明之域者耶？前乎旦以南人登相位者有矣，謝安、張九齡、陸贄是也。安之徳量、九齡之忠直、贄之嘉猷讜論，果何愧于賢相乎？后乎旦以南人登相位者有矣，杜衍、范仲淹、文天祥是也。衍之清慎、仲淹之冏毅、天祥之秉義挺忠，抑何忝於賢相乎？雖有奸諂如欽若者出于其間，然不可舉一而廢百也！彼李義甫之狡險、元載之貪瀆，果產(chǎn)于南耶？抑產(chǎn)于北耶？自旦之說行，世之嫉賢忌才者率以是藉口，雖有如謝、如張、如陸、如杜、如范、如文之儔，一切抑而不用，是旦之說啟之也，推其極言之殆，所謂‘一言而喪邦'歟？”［6］

關(guān)于邵雍聞杜鵑不樂亦見宋邵伯溫《聞見前錄》：

康節(jié)先公先天之學(xué)，伯溫不肖，不敢稱贊。平居于人事機祥未嘗輒言，治平間，與客散步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蛦柶涔?，則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至，有所主?！笨驮唬骸昂我玻俊笨倒?jié)先公曰：“不二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wù)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何以知此？”康節(jié)先公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洞呵铩窌o退飛'、‘鸛鵒來巢'，氣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瘧之類，北人皆苦之矣?！敝廖鯇幊?，其言乃驗，異哉！［7］

關(guān)于南北爭論集中于北宋時，至南宋偏安江左此論漸稀。王欽若以泰山封禪等事已深的真宗之心，且因王旦之言而讓其未遽然拜相，可知此一觀念在當(dāng)時還有一定影響力。其后由于南方士人在科舉中的成績愈加凸顯，南北之論并未因之而稍息。至王安石變法時是一次總爆發(fā)。而所謂南北之別其實只是為其政治目的張本，而地域差異不過是借口。［8］至若金元之南人與宋明時有別姑不置論。直至晚晴名臣張之洞依然為南人抱不平，其《讀宋史》一詩言：“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警杜鵑。辛苦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輩，追隨寒日到虞淵?！保?］

清人計大受《史林測義》卷二十八辨此事：“又（王）旦于帝欲相欽若曰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dāng)國者雖古稱立賢無方然須賢士乃可蓋以欽若南人姑借祖宗未嘗使南人當(dāng)國為說而委折于賢士乃可明欽若之非賢而不可而非執(zhí)為南人而不可也劉定之乃因而為風(fēng)氣之論致生后人之嘵嘵然皆未明南人不可為相旦初無此僻見由劉氏附會而支離其辭耳拘風(fēng)氣之謬辨者旣多不復(fù)贅”［10］

三、明代“南人不可為相”之議

明太祖起自濠梁，定鼎金陵，與建文一朝皆在南方，自統(tǒng)一后尤重扶持北方，以致有“南北榜案”，成祖遷都北京后政治重心北移，而經(jīng)濟、文化等仍是南方為盛，然而南北矛盾早在宋時即已存在。據(jù)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六十五“彭時”載：“（天順）庚辰春，廷試后數(shù)日，上召李賢諭曰；‘永樂宣德中咸教養(yǎng)待用，今科進士中可選人物正當(dāng)者二十余人為庶吉士，止選北方人，不用南人，南方若有似彭時者，方選取。'賢出以語時，時曰：‘立賢無方，何分南北？'賢曰：‘果上意也，奈何？是日賢與三人同詣吏部，考選得十五人，南方止三人，而江南惟張元禎得與?！保?1］廖道南《殿閣詞林記》提供了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卷十“考選”載：“天順庚辰三月，上御文華殿召李賢諭曰：‘永樂、宣徳中，常選庶吉士教養(yǎng)待用，今科進士中可選人物端重、語音正當(dāng)者二十余人為庶吉士，止選北方人，若南方人有似彭時者選取。'賢出，以語時，時疑賢欲抑南人，因應(yīng)之曰：‘立賢無方，何分南北？'賢曰：‘果上意也，奈何？'已而太監(jiān)牛玉復(fù)傳命如前，令內(nèi)閣會吏部同選，時對牛曰：‘南方士豈獨時？比優(yōu)于時者甚多也。'是日考選取十五人，南方止三人，而江西惟張元禎得與焉?！泵饔⒆诘脑掝H值得玩味，“語音正當(dāng)”一條便已給足了北方人優(yōu)勢，其后加了“止選北方人，若南方人有似彭時者選取”則更是限制苛刻了，明代分北音南音，官話音分讀書音和口語音，［12］顯然明英宗在此要求的是語音要正當(dāng)，至于是否有對曾力主不議和、不迎回英宗、要求郕王即位的于謙、王直等南方人的提防便不得而知了。

此后顯著的是正德年間焦芳引宋人說“南人不可為相”來排擠南方人。此一說出于王鏊，王鏊《震澤紀(jì)聞》載：

（焦芳）嘗言于（劉）瑾曰：“宋人有言：‘南人不可為相。'且為圖以進，瑾然之，始不悅南士。芳不獨黨于其鄉(xiāng)，凡聞一北人進，喜見于色，一南人退，亦喜見于色。至論古人出于北者，譽之不容口，出于南者，則詆毀之?！保?3］

王鏊與焦芳同時入內(nèi)閣，共事時間有三年之久，且多有齟齬，焦芳此論一出，王鏊為此特寫《相論》一文以駁之：

近世有為宋人之言者曰：“南人不可為相，有諸？”曰:“有之，然竊以為過矣。昔者舜生于東夷、禹生于西羌，如以其羌且夷也，將舜、禹亦不可為相耶？湯之立賢曰‘無方'，周官之命三公曰‘唯其人'，三孤曰‘唯其人'，不聞曰‘唯其地'也。春秋時，楚與吳越未能通于上國，然是時楚之相有若令尹子文、孫叔敖，皆能以其國霸，其余若子胥往吳，蠡、種往越，而仕晉者尤多，故曰：‘唯楚有材，晉實在用之。'于時吳亦有若季札、公孫圣，越有若計然，亦能以其君顯。彼數(shù)君者，豈嘗借才于上國耶？自漢以來其名相有若蕭何、曹參，沛人。唐有若張九齡，曲江人；陸贄，嘉興人。宋有若范仲淹、范純?nèi)省⒎冻纱?，蘇州人；歐陽修、周必大，廬陵人；杜衍，杭州人，若此者為賢耶？為不賢耶？相得若人焉，其亦可矣文章、事業(yè)亦有可觀者矣。以其南也將盡廢之耶？當(dāng)晉宋之季，偏安江左，亦安得北人而相之？然晉有謝安、謝玄，吳有陸遜、陸抗，宋有宗澤、李綱、文天祥，之?dāng)?shù)人者，可以將，可以相，假而生今之世，將用之乎？將以其南而不用乎？”（后略）

議者又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故南人不可用也?！庇栌址侵骸澳媳睂α⒂谔煜拢现魃?，北主殺，故人君向明而治，孔子曰：‘南者生育之鄉(xiāng)，北者幽陰之地。'南何以為亂乎？邵子之言可信，然則孔子非歟？”議者又曰：“宋用丁謂、王欽若、王安石卒以亡宋，是三人者皆南産也?！庇栌址侵骸巴鏊握吖撕酰抗艘?，罪止三人可也。今夫一家之中，有賢有不肖，又安得以三人而概一方？自漢以來，竊國之盜無若王莽、曹操、司馬懿、楊堅、朱溫，誤國之姦無若孔光、盧杞、李林甫、韓侂胄，之?dāng)?shù)人者，出于南乎？北乎？北也！亦將以其人而廢其地乎？……今天下一家，同為王臣，奚不相悅?cè)缡窃?？亦見其不廣也?！薄h者曰：“如子之言，則南人皆可用乎？”曰：“非然也，惟賢與佞何地?zé)o之？南賢用南，北賢用北，亦在人君者審擇之而巳?！薄叭粍t如之何而擇之？”曰：“在至公?！保?4］

觀此文可知王鏊作制科文字之功力，在破與立、自問自答之間回環(huán)往復(fù)，正反兩面對“南人不可為相”之論進行反駁，最后提出在“至公”選擇的前提下“南賢用南，北賢用北”，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論李斯《上書諫逐客》”時引日本齋藤謙《拙堂文話》卷六：“以二‘今'字、二‘必'、一‘夫'字斡旋三段，意覺不重復(fù)；后柳子厚論鐘乳、王錫爵論南人不可為相”，蓋模仿之，（似則似矣）終不能得其奇也?！保?5］劉墨在《持布鼓以過門雷——錢學(xué)小識》一文校訂錢先生著作多出，此條亦在內(nèi)，［16］然二人皆卻襲日人成說而未加詳考，齋藤正謙誤將《南人不可為相論》置于王錫爵之下，恐是因該文見收于王錫爵編纂之《皇明館課經(jīng)世宏辭》而有此誤。至若說《南人不可為相論》模仿《諫逐客書》則見仁見智，李斯所作者為上書進諫，而王鏊用的是問答體，以對方的立論為破題點，先引經(jīng)典，后引史實以證，在反復(fù)設(shè)問中層層推進，以破為立頗似佛教之論。

古人之議論誠有其深刻之背景及內(nèi)涵，通過層層剝離這些掩蓋在歷史表面的層層面紗，還原其真實面目，才能更好的理解古人真實的意圖。南北之別至今仍有，但隨著交通的發(fā)展、交往的密切及人口流動的加速，這一歷史論調(diào)也將為時間湮沒，故考其源流，論其史實而記于此。

［1］［明］蹇義，楊士奇等纂修.明仁宗實錄：卷九下［M］.影印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上海：上海書店，1982:1b.

［2］［宋］王暐.道山清話：不分卷［M］.宋百川學(xué)海本.

［3］［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一［M］.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4］［元］脫脫等修.宋史:第27冊卷二百八十二，列傳第四十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5:9548.

［5］［宋］呂中.大事記講義：卷六［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明］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五［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宋］邵伯溫.聞見前錄：卷十九［M］.內(nèi)府藏本.

［8］吳晗.宋明間統(tǒng)治階級的內(nèi)部矛盾［C］.北京市歷史學(xué)會主編.吳晗史學(xué)論著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6-70.

［9］［清］張之洞.張文襄公詩集：卷二［M］.石印本，1926.

［10］［清］計大壽.史林測義：卷二十八［M］.楓溪別墅刻本，1814（清嘉慶十九年）.

［11］［明］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六十五［M］.周駿富輯.明分省人物考.第八冊，臺北：臺灣明文書局，1985：144.

［12］董建交.明代官話語音演變研究［D］.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2007.

［13］［明］王鏊.震澤紀(jì)聞：卷下［M］.吳建華點校.王鏊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639-640.

［14］［明］王鏊.震澤先生集：卷三十三［M］.吳建華點校.王鏊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66-467.

［15］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881.

［16］劉墨.持布鼓以過門雷——錢學(xué)小識［J］.中國圖書評論，1995（1）:86.

（責(zé)任編輯：郝銳）

［Abstract］"The Southerners cannotbe primem inisters"wasa specialopin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a.Itwas themanifestation of the contradictionsbetween the south and the north.But itwasalways used as a tool to attack politicalopponents.The contradictionsbetween the south and the northwere endowed w ith otherpolitical implications.

［Key words］"The Southerners c be primem inisters"；historicalorigin；performance in different times

Discussion on"The SouthernersCannotBe PrimeM inisters"

HUANG Jian
（History Department，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

I209.9

A

1008—7427（2016）04—0043—04

2016—03—18

黃?。?988—），男，福建建甌人，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明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