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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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懼、排斥亡魂及其表述方式
——以買地券、鎮(zhèn)墓文為例
黃景春
摘要:基于對作祟的畏懼,排斥死者亡魂的表述在東漢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比比皆是。買地券、鎮(zhèn)墓文強調(diào)死生有別,通過直接的、委婉的、決絕的或含蓄中帶決絕的語句,要求死者不得返回陽間與生者交往。日本學者池田溫認為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畏懼與排斥死者的內(nèi)容“五、六世紀以后逐漸消失”的說法是不準確的。雖然排斥死者的文字在隋唐以后確實減少了,但并沒有消失,而是長期存在于喪葬儀式和隨葬文書中。
關鍵詞:買地券;鎮(zhèn)墓文;畏懼亡魂;“分別死生”;生死觀
日本學者池田溫在《中國歷代墓券略考》中說:“在漢券上出現(xiàn)的諸如‘樂勿相念,苦勿相思’、‘千秋萬歲,莫相來索’等對應的句子,象征著對死者的畏懼和排斥,五、六世紀以后逐漸消失,和人們的生死觀變化有很大的關聯(lián)?!雹賉日]池田溫:《中國歷代墓券略考》,《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86冊,1981年,第208頁。池田溫在中國古代文化研究方面造詣頗深,對買地券、鎮(zhèn)墓文研究貢獻很大,但他的上述概括似乎不太準確。畏懼和排斥死者的內(nèi)容在五、六世紀以后的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是否真的消失了?中國人的生死觀在隋唐以后是否真的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恐怕都需要再討論。為切題起見,本文也主要借助于池田氏使用的買地券、鎮(zhèn)墓文等出土文獻來討論問題,同時輔之以筆者近幾年的田野調(diào)查材料加以佐證。
在宗教性隨葬文書中告誡死者亡魂已歸屬陰間,陰陽兩界不得交通,這就是所謂的“分別死生”。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的“分別死生”語很多,表達方式也多種多樣,有的直接,有的委婉,有的態(tài)度決絕,有的委婉之中隱含著決絕。本文把“分別死生”語區(qū)分為“一般的”和“特殊的”分別加以討論:所謂“一般的”,就是常見的、表述上沒有特殊修辭手法的;所謂“特殊的”,就是在表述上有時代色彩、采用了特殊修辭手法的。
一、一般的“分別死生”語
秦漢時人懼怕鬼魂,包括自己親人的亡魂。出土秦簡日書之“病”篇云:“甲乙有疾,父母為祟”,“丙丁有疾,王父為祟”。②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岳麓書社,2000年,第70頁。簡文認定是亡故的父母、祖父母作祟造成家人生病。亡魂返回陽間糾纏家人,會造成家人生病乃至死亡或家中橫生災禍。因此,阻止亡魂回家是秦漢時人喪葬活動中的一項重要訴求。
“分別死生”的委婉表述,就是從亡魂安全的角度,要求亡魂不要返回陽間。東漢田魴鎮(zhèn)墓文是比較典型的一例。田魴墓于1997年7月發(fā)現(xiàn)于陜西省綏德縣,為一座東漢永元四年(92)的墓葬。墓中一石柱上陰刻130多字,上段銘文介紹田魴基本情況,類似于墓志;下段銘文被發(fā)掘者稱作“招魂辭”,主要描述亡魂活動的情況及對亡魂的告誡。其文末曰:
類似的委婉表述還有“萬歲之后乃復會”,如1972年11月在遼寧蓋縣出土的永和五年(140)東漢缺名鎮(zhèn)墓文:“死者魂歸棺槨,無妄飛揚而無憂,萬歲之后乃復會”*許玉林:《遼寧蓋縣東漢墓》,《文物》1993年第4期。,意思是告誡死者要魂歸棺槨,不要四處飛揚,唯如此才能“無憂”,一萬年后再與生者相見。這里沒有直言死者不得返回陽間,也是從亡魂安全的角度,要它“無妄飛揚”,并說一萬年后亡魂再與生者相見,婉轉(zhuǎn)地表達了不希望亡魂返回的意思。這種委婉表述方式,也曾頻繁出現(xiàn)在魏晉鎮(zhèn)墓文中。
更多買地券、鎮(zhèn)墓文則是直接而明白無誤地表達“分別死生”的意思,告訴死者死生異途,亡魂應呆在陰間,與陽間的家人分離,“樂勿相念,苦勿相思”,“千秋萬歲,莫相來索”,永遠不要返回陽間妨害生者。如河北望都縣出土的東漢光和五年(182)劉公則買地券,就直接說“生死異路,不得相妨”*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望都二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59年,第13、20頁。。河南密縣后土郭東漢畫像石墓出土的朱書陶罐上寫有:“死人行陰,生人行陽,各自有分畫(劃),不得復交通。”*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密縣后土郭漢畫像石墓發(fā)掘報告》,《華夏考古》1987年第2期。西安出土的東漢熹平元年(172)陳叔敬鎮(zhèn)墓文也直接強調(diào)生者與死者不同:“生人上就陽,死人下歸陰,生人上高臺,死人深自藏,生人南,死人北,生死各自異路,急急如律令?!?[日]中村不折:《禹域出土墨寶書法源流考》,李德范譯,中華書局,2003年,第6-7頁;[日]池田溫:《中國歷代墓券略考》,《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86冊,1981年,第272頁。最后強調(diào)的是“生死各自異路”,也就是強調(diào)死者不得與生者交往,不得試圖返回陽間與生者相見。陜西戶縣出土的東漢陽嘉二年(133)曹伯魯鎮(zhèn)墓文:“生人得九,死人得五,生死異路,相去萬里?!?禚振西:《陜西戶縣的兩座漢墓》,《考古與文物》1980年創(chuàng)刊號;禚振西:《曹氏朱書陶罐考釋》,《考古與文物》1982年第2期。此文把生路與死路的距離說成“相去萬里”,極力強調(diào)陰陽二途距離之遠,最終表達的意思還是死者不得返回陽間。
敦煌出土的魏晉以后的鎮(zhèn)墓文,除了直接表達“分別死生”的意思之外,還強調(diào)死者不得注仵生者。如呂女軒鎮(zhèn)墓文:“生死各異路,千秋萬歲,不得相注忤,便利生人,如律令?!币脊冁?zhèn)墓文:“生死各異路,不得更相注仵。”*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8-109頁。姬女訓鎮(zhèn)墓文:“生人前行,死人卻步,生死道異,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甘肅省敦煌縣博物館:《敦煌佛爺廟灣五涼時期墓葬發(fā)掘簡報》,《文物》1983年第10期。有的敦煌鎮(zhèn)墓文還強調(diào)千秋萬歲之后才與死者相會。如翟宗盈鎮(zhèn)墓文:“苦莫相念,樂莫相思,從別以后,無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臘社伏,徼于郊外,千年萬歲,乃復得會,如律令?!?閻文儒:《河西考古簡報》(上),《國學季刊》1950年第1期;夏鼐:《敦煌考古漫記(一)》,《考古通訊》1955年第1期。西郭郎子鎮(zhèn)墓文:“苦莫相念,樂莫相□別,無令死者注仵生人,千秋萬歲,如律令?!?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8頁。因此,鎮(zhèn)墓文最終的著眼點不在死者,也不是亡魂,而是陽間生者,所以對死者及其亡魂一切可能危害生者的行為都要加以禁止,以期保護生者的生命和福祉。既然亡魂是危險的,禁止它返回陽間就是必須要強調(diào)的戒條,東漢到魏晉一直都是如此。
對死者恐懼與排斥的表述在后世的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減少了,但并不像池田溫所說“五、六世紀以后逐漸消失”了。減少不等于消失,減少可能是不再受重視、不再被強調(diào)造成的,而消失則是不復存在。顯然,后世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一直都存在著對死者的畏懼與排斥。如湖南湘陰縣出土的隋朝大業(yè)六年(610)陶智洪買地券就有“生屬皇天,死屬地泉,生死異域”*熊傳新:《湖南湘陰縣隋大業(yè)六年墓》,《文物》1981年第4期。的說法,成都出土的南宋淳熙九年(1182) 呂忠慶鎮(zhèn)墓文也有“生居城邑,死安宅兆”*劉雨茂、黃曉楓:《四川成都西郊金魚村南宋磚室火葬墓》,《考古》1997年第10期。之語,與東漢鎮(zhèn)墓語相似,觀念則相同。由此可見,池田溫稱畏懼和排斥死者的語句在五、六世紀以后逐漸消失了的論斷,是一個不太可靠的推斷。
二、特殊的“分別死生”語
特殊的“分別死生”語有多種,以下主要介紹兩種。
第一種特殊的“分別死生”語是“生屬長安,死屬太山”,強調(diào)死者歸東方的泰山掌管,生者則歸西方的長安管轄,死者與生者分別歸屬東西方不同的界域,由不同性質(zhì)的衙門管轄,陰陽相隔,天地悠遠,因而死者不得謀求與生者交往。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中收錄有一件鉛質(zhì)殘鎮(zhèn)墓券,其文曰:
本券缺文較多,依據(jù)漢代鎮(zhèn)墓文用語習慣,可補出一些缺字。如“生人□□,□人出郭”,在洛陽燒溝東漢墓出土的初平元年(190)鎮(zhèn)墓文中寫作“生人入成(城),死人生(出)郭”*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燒溝漢墓》,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54頁。。據(jù)此可補上券中缺字。“生人入城,死人出郭,死生異處,莫相干□”,跟下面的“千秋萬歲,莫相來索”表達的都是同樣的意思,就是死者不得謀求與生者相見。在兩句之間還穿插有“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太山”之語,也同樣是表達“死生異處”的意思。之所以要反復申明“死生異處”,目的就是阻斷陰陽交通。
羅振玉的貞松堂還收藏有一件東漢劉伯平鎮(zhèn)墓鉛券,其后面的文字曰:
大山,即太山、泰山。大山君,即泰山君,有時又稱泰山長。*甘肅省敦煌縣博物館:《敦煌佛爺廟灣五涼時期墓葬發(fā)掘簡報》,《文物》1983年第10期;敦煌縣博物館考古組等:《記敦煌發(fā)現(xiàn)的西晉十六國墓葬》,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中心主編:《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四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630、631頁。東漢已流行“死者魂歸泰山”之說,相信泰山君主管陰間鬼魂。到東晉,干寶《搜神記》中出現(xiàn)的“泰山府君”,在掌管陰間鬼魂方面與泰山君一脈相承。在佛教地獄觀念傳入之前,泰山是中國冥府所在地。而長安是西漢國都,是皇帝和文武百官居住之地,陽世之人皆歸其管轄?!吧鷮匍L安,死屬大山”,強調(diào)死者與生者的差異并重申“死生異處”,告訴亡魂不得返回陽間妨害生者。如果亡魂要返回陽間,要等到黃河水變清、泰山變?yōu)槠降?。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許亡魂與生者交往。
申述“生屬長安,死屬太山”的鎮(zhèn)墓文還有多件。如日本上田桑鳩收藏的東漢缺名鎮(zhèn)墓鉛券,也有類似的表述:“□西屬長安,死人東屬大山,生人屬陽,死屬陰?!?[日]池田溫:《中國歷代墓券略考》,《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86冊,1981年,第220頁。出土時間地點不詳?shù)撵淦剿哪?175)胥氏墨書陶瓶鎮(zhèn)墓文曰也說:“上天倉倉(蒼蒼),地下芒芒(茫茫),死人歸陰,生人歸陽,□□□里,死人有鄉(xiāng),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大山。樂無相□,□無相思。”*羅振玉:《古器物識小錄·遼居雜著丙篇》,墨緣堂,1931年,第17頁;[日]中村不折:《禹域出土墨寶書法源流考》,李德范譯,中華書局,2003年,第8頁。這兩件鎮(zhèn)墓文表述的意思很接近。1980年在洛陽西花壇出土的東漢延光元年(122)朱書鎮(zhèn)墓陶瓶,文字則與上兩件略有不同:“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汝□千日,生人食三谷。死人(入)土,生上堂,死人深自臧(藏)?!?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唐城隊:《1984年至1986年洛陽市區(qū)漢晉墓發(fā)掘簡報》,《考古學集刊》第7輯,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59-60頁;王育成:《洛陽延光元年朱書陶罐考釋》,《中原文物》1993年第1期。此鎮(zhèn)墓瓶年代較其他幾件早幾十年,不說“生屬長安,死屬太山”,而說“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丘丞是地下冥吏,“丘丞墓”就是墳墓。但是,“丘丞墓”顯然無法跟“長安”形成對應,所以后來改為“太山”,于是表達的意思沒變,卻在文句上形成了均衡的對應關系。由此可以看出,用“生屬長安,死屬太山”表達“分別死生”,語句整飭,講究修辭手法,應是東漢較晚時期才形成的表述方式。
還有一種特殊的“分別死生”語,即設定特殊條件,等到這些條件得到滿足后,亡魂才能返回相會;反之,如果這些條件無法滿足,那么死者就永遠不能回來與親人相見。這種“分別死生”的表述方式,在東漢及后來的買地券、鎮(zhèn)墓文中屢屢出現(xiàn)。其中看似委婉的表述,實則包含著十分決絕的態(tài)度。
1975年洛陽出土的光和二年(179)王當鉛質(zhì)買地券,文曰:
家中生人,包括父母、兄弟、妻子,都沒有罪責,死者不要追究他們的責任?!凹从兴鶠椤?,即如果想跟生者往來,返回家中,就要滿足三個條件,即“焦大豆生,鉛卷(券)華榮,雞子之鳴”,也就是燒焦的大豆發(fā)芽,鉛券像草木一樣開花,雞蛋象公雞一樣打鳴。只有等這三個條件都滿足了,家中親人才會跟地下亡魂有往來。可是,燒焦的大豆永遠不會發(fā)芽,鉛券永遠不會開花,雞蛋也不可能像公雞一樣打鳴。這里設定的三個條件,成為生者與死者往來的門檻。三個條件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生者也永遠不會“與諸神相聽”。
安徽壽縣出土的刻在墓室石羊身上的鎮(zhèn)墓文:“與祖決卷(券),轉(zhuǎn)世無有死者。即欲有死者,須石羊能顧告而咤,足可以莎,乃應召呼?!?周季木:《居貞草堂漢晉石影》卷三十四;羅振玉:《石交錄》卷二十一。轉(zhuǎn)世,即隔世,表示時間長久。顧告,回過頭說話;咤(音zhà),大聲吆喝。莎,連劭名認為此處當讀作“娑”*連劭名:《漢晉解除文與道家方術(shù)》,《華夏考古》1998年第4期。,即舞動的樣子。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與亡祖立券之后,家中再無死亡。如果想讓家人死亡,須等到石羊能夠回頭大聲說話、腳會動彈,才會回應亡魂的呼喚。但石羊永遠不能回過頭大聲說話,石羊腳也永遠不會動彈,這樣生者也永遠不回應亡魂的呼喚。此墓用石羊鎮(zhèn)墓,就借石羊來設定無法實現(xiàn)的條件,排斥亡魂,斷絕死生往來,以達到“轉(zhuǎn)世無有死者”的目的。
三、后世“分別死生”觀念的延續(xù)
東漢以后,隨著佛教的大規(guī)模傳入,中國的宗教格局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佛教逐漸成為最有影響力的宗教。佛教輕肉體而重靈魂轉(zhuǎn)世,與中國本土重視肉體、追求長生的理念截然不同。在佛教大流行的背景下,中國人的生死觀發(fā)生變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生死觀式微,也不意味著人們對死者的畏懼和排斥會逐漸消失。上文已經(jīng)介紹了兩件隋唐以后“分別死生”的隨葬文書,接下來將介紹更多這樣的文本,以證明五、六世紀以后排斥死者、分別死生的觀念仍然存在,相應的宗教民俗活動仍在延續(xù)。
四川成都出土的五代明德二年(935)任菩提買地券,其中有“天番(翻)地倒,方始相會”*張勛燎:《試說前蜀王建永陵發(fā)掘材料中的道教遺跡》,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考古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16頁。的句子。所謂“相會”,就是死人與活人相會,但相會的前提條件是“天翻地倒”,也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條件。這里表達的仍是永遠禁止死者祟擾生者的觀念,表達方式與東漢魏晉時期相同。
江西彭澤縣發(fā)現(xiàn)的北宋元祐五年(1090)易氏八娘墓,出土柏人俑一枚,俑身書寫的文字,被稱作“柏人當”。其文曰:
歿故亡人易氏八娘,移去蒿里父老,天地使者元皇正法,使人遷葬,恐呼生人,明敕柏人一枚,宜絕地中呼訟。若呼男女,柏人當;若呼□師名字,柏人當;若呼家人,柏人當;若呼兄弟,柏人當;若呼戚門論訴,柏人當;若呼溫黃疾病,柏人當;若呼田蠶二鄴、六畜牛羊,柏[人當];若呼一木二木,柏人當;若呼不止,柏人當。急急如律令。*彭適凡、唐昌樸:《江西發(fā)現(xiàn)幾座北宋紀年墓》,《文物》1980年第5期。
隨葬柏人或鉛人之俗歷漢魏晉唐宋不絕,其中依據(jù)的假設就是:墓主在陰間仍舊思念家人,呼喚家人,想與親人說話或有其他溝通。為了滿足亡魂的這種需要,就在墓中隨葬柏人或鉛人,作為生者的替身,應答亡人的呼喚。此件柏人當所應答范圍很廣,可以看出它不僅用于保護家人,還保護其他親人,乃至于家中的田蠶、六畜、樹木等。
“分別死生”的直接表現(xiàn)是限制亡魂返回陽間,但最終目的卻是為了保護生者不遭受疾病、死亡和各種災害,獲得保佑則是更高的訴求。后世隨葬文書在表述上略于對死者的限制,而更強調(diào)對生者的保護。如上海市寶山區(qū)南宋張珒墓出土的一塊銘文磚,文字是“石若爛,人來換”*馬承源:《上海文物博物館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年,第70頁。。此銘文“石爛”是條件,滿足這個條件才有人來替換石人,即有死人來下葬,其意是家中生者永遠不死。這樣的銘文到明清時期演變?yōu)楣潭ǖ目谠E:“身披北斗,頭代(戴)三臺;壽山福海,石朽人來?!?梅寧華等:《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石刻卷》,北京出版社,2004年,圖版第282頁。描述了入殮時棺底畫北斗七星、枕頭有三臺星宿的景象,但“石朽人來”,即“石朽”之后才有新的死亡發(fā)生,雖含有對死者作祟的限制,但主要目的還是保護生者壽命長久。近年筆者在山西、陜北做喪葬習俗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這四句口訣在喪禮上經(jīng)常被寫在磚瓦上,并隨葬在墓壙中。*黃景春:《西北地區(qū)買地券、鎮(zhèn)墓文使用現(xiàn)狀調(diào)查與研究》,《民俗研究》2006年第2期。
在各地民間喪葬儀式上,“分別死生”的觀念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豫南出殯時孝子要“摔老盆”。《確山縣志》載:“棺木起動之時,死者兒子要親手將一瓦盆摔碎,稱為‘摔老盆’?!?確山縣志編委會:《確山縣志》,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第594頁。孝子把盛有祭品的“老盆”一舉摔破,意在表明死者在陽世已經(jīng)一無所有,因而也無需再留戀什么,今后也不要再回來了。
山西陽泉一帶民間辦喪事,風水先生用朱砂畫符,書寫“天尊佛像鎮(zhèn)此兇喪”之類條幅,貼于門窗墻壁;用黑墨在磚瓦上寫“身披北斗,頭戴三臺;壽山永遠,石朽人來”“奉敕令安亡魂大吉”等語,并用朱砂逐字圈點。出殯時,風水先生在大門口用菜刀把裝有祭品的瓷碗打碎,并念誦咒語,要求亡魂不要回家作祟。這些做法都表達了對死者的畏懼以及把亡魂從家中驅(qū)逐出去的愿望。
浙江金華地區(qū)民間出殯時有“敲水碗”的儀式。起棺出門之時*現(xiàn)在浙西都實行火化,起棺出門變成了孝子或其他親眷抱骨灰盒出門。,道士端起水碗,高誦《打水碗》咒,然后用砍柴刀將水碗打破,棄擲地上,并將放置棺材(或骨灰盒)的凳子踢倒在地,以示與死者訣別。每位道士所誦《打水碗》略有不同。2012年4月初筆者在金華市湯溪鎮(zhèn)調(diào)查時,得到祝姓道士手抄《打水碗》一份,內(nèi)容如下:
伏以日吉時良,天地開張,皇(黃)帝子孫行喪大利。吾落一頂一家門,吾落二頂亡者超升,吾落三頂百子千孫。人要獲(回),白鶴頭上一點吾(紅);人要恍,南海石頭浪。倘有重喪重伏(復),行喪而去。天上兇星號九良,地然(上)惡然(人)入土皇,祖師毫光高萬丈,當門出去大吉祥!天無忌,地無忌,陰陽無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此咒大意:黃帝子孫舉辦喪事,無所禁忌。碗打破一片一家得福,打破兩片亡者超升,打破三片后世有百子千孫。倘若亡者復連家人,要家人一道歸陰,亡人隨棺離去,不得返回;天上有兇星,地上有惡人,祖師光芒萬丈,棺木出門大吉祥。咒語表達的主要意思,還是要死者不得重復、祟擾家人,并保佑子孫興旺。
總之,中國人并沒有因為佛教的傳入而放棄原來的宗教信仰,而是在接受佛教的同時,仍保留了本土的宗教觀念,將二者兼容并蓄。在生死觀上也是如此。唐代以后,佛教的地獄觀念和靈魂轉(zhuǎn)世觀念固然很流行,但對死者的畏懼與排斥、禁止亡魂返回陽間作祟的觀念也沒有消失,而是長期流傳。雖然在買地券、鎮(zhèn)墓文書中寫“分別死生”的情形確實減少了,但由于佛教與民間本土的生死觀并不是對立關系,在信仰上也不相沖突,因而它們在民間是長期并存的。
[責任編輯王加華]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中國民間宗教性隨葬文書整理與研究——以買地券、鎮(zhèn)墓文、衣物疏等為主”(項目編號:10YJA7300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景春,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上海 200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