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081)
把高海拔的雪花帶回低海拔的生活——陳勁松散文詩文本簡讀
黃恩鵬
(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081)
陳勁松是一位純凈的散文詩人。他長年生活在青海格爾木,因此他的文本中有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鷹隼、青稞、冰雪、花香、麥子,這些自然元素,成為他喻指心靈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碼,也為文本意境的擴(kuò)展和意義的生成注進(jìn)了活性。詩人對物象精神品質(zhì)的把握和對人本價值觀的開掘有敏銳的認(rèn)知,作品呈顯了他“勸誡”的美學(xué)對現(xiàn)實社會巧妙的批判。他的文本呈現(xiàn)出冰雪般的魅力:一是純凈的價值觀與純凈的精神本質(zhì);二是“勸誡”的美學(xué)與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三是高原的精神征象成為文本的元素。陳勁松散文詩的魅力,還體現(xiàn)在他對語言精到的打磨和對人性的隱秘中心的打造上。
陳勁松;散文詩文本;高原;精神征象
兩年前,我寫了一篇研讀陳勁松散文詩文本的論文:《對人本價值觀或精神品質(zhì)的堅守——讀陳勁松的散文詩文本》,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國家社科學(xué)報核心期刊)2014年第1期上發(fā)表。這篇近15000字的論文,已然道盡了陳勁松散文詩的文本特質(zhì)。文章最后,我就陳勁松文本的價值,曾作如下結(jié)論:一是能在語言的鑄煉中,貫注對現(xiàn)實的隱喻性批判。這種批判不張牙舞爪,而是以唯美“冷抒情”面對;二是在風(fēng)景面前果斷轉(zhuǎn)身,賦予人性的思考。否決“人類中心主義”對自然的斫傷,讓寫作“離經(jīng)叛道”;三是建立了一套屬于自己“個人標(biāo)簽”式的詩藝品格。
這三個判斷,應(yīng)該準(zhǔn)確。在我看來,陳勁松是一位有著“純凈”和“孤獨(dú)”兩種境界的詩人。純凈境界——他的文本中有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鷹隼、青稞、冰雪、花香、麥子,這些自然元素,成為他喻指心靈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碼,也為文本意境的擴(kuò)展和意義的生成注進(jìn)了活性。孤獨(dú)境界——格爾木,或者說整個青海,寫散文詩的似乎只有他一個(我說他代表青海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這一點(diǎn)也不過分)。以上兩種“境界”,決定了他對物象精神品質(zhì)的把握和對人本價值觀的開掘有敏銳的認(rèn)知,作品呈顯了他宗教般的“勸誡”美學(xué)和對現(xiàn)實社會巧妙的批判。陳勁松出生安徽碭山,大學(xué)畢業(yè)后即留在了青海高原格爾木。從秀美江南,到蒼茫昆侖大地,這無論怎么說都是一種人生際遇的大改變。首先,他要戰(zhàn)勝缺氧的高原反應(yīng),讓自己平凡的肉身適應(yīng)。其次,他要面對的是大地物象的不同,從碭山著名的遍地梨花,到青海大地疏散的紅柳,這其間有多少生命的征象喻示著他的夢想變化。第三,他筆下的冰雪大地高原荒漠,要完全區(qū)別于江南水鄉(xiāng)的小橋流水人家。這種“變化著的”漂泊者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或多或少存在過。但是在陳勁松這里,卻是如此的反差巨大,是他年輕時不曾想到的。為愛情?或生存?或許都是原因。陳勁松的散文詩作品,大概有三個層面的呈現(xiàn):
青海的月亮是照徹心靈的,做為一種精神喻象,有著超越性、豐富性和廣延性。事實上,高原的月亮真的有別于內(nèi)地的月亮。不用詮釋,也不用理念去辨析月亮的清濁。高原之月,本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純潔的精神征象”,它的本質(zhì)是精神性的,不帶著有世俗的成份。它是一輪冰雪之水洗凈了的月亮,借著靈魂的水光,能醫(yī)治世俗之病痛?!胺蚓袼倪_(dá),并流無極,上際于天,下盤于地”[1],精妙概括了自然物象對人精神時空所起的作用。《3點(diǎn)45分的月光》揭橥詩人沉夜因病難眠的精神狀態(tài):寂寞、孤獨(dú)、寒冷?!翱喟笔撬寄畹拿}息,也是純凈與孤獨(dú)的味道。“輕移蓮步”一詞用的極妙,這是月光的動態(tài),也是心靈的動態(tài)。讓“神”作為一種抽象精神,存在主體之中,隨時聽見靈境的吁喚。神暢而病除。俗世的藥不起作用。那么,沒有審美心胸去看待月亮,也同樣是“失效的藥片”。這是“神機(jī)自運(yùn)”獲得的自我調(diào)適:“與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邊,心痛般,誰也無法拿走?!蓖耆鹾狭颂K軾所言的“自然本無常主,見者便是主人”[2]的人生觀。其人生體驗是一個“精神遞進(jìn)式”過程:身體之痛——精神之醫(yī)——月光之感——時光之惜。因為月光,詩人孤獨(dú)寂寞;因為月光,詩人富贍自適。文本中的諸多月光,浸透了他的“東方式”的哲學(xué)思考:
“由一小片的月光開始,我熱愛天空中那枚孤獨(dú)的月亮,它多像一個人被時光吹涼的背影啊?!保ā督褚?,我和幅員遼闊的愛》)
“回家的人,那枚月亮是他富足的盤纏?!保ā对乱够丶业娜恕罚?/p>
“被無邊的蒼茫一遍遍鍛打過的銀幣,它的光芒被斟入十萬雪山的燈盞?!保ā痘脑峡盏脑铝痢罚?/p>
“只有干凈的月光在它體內(nèi)踱步。”(《青海湖邊的小鎮(zhèn)》)
自然之圣美,楔進(jìn)了人的精神。一方面驗證宗炳所言的“暢神”之“澄懷味象”,一方面又能將莊子的“物化”審美運(yùn)用得機(jī)巧、靈動、曼妙。他的作品,有許多“神機(jī)自運(yùn)”之精神征象:飄逸、峻峭、幽獨(dú)、超拔。“仰望意識”進(jìn)入文本,有效地拓展了文本的創(chuàng)作張力。用海德格爾的形象表述就是“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空與大地之間”[3]。時間有了具體的形質(zhì),精神空間達(dá)天入地,生命本態(tài)虛極靜篤。并能滌除玄鑒,融入靈魂。在《梨花,梨花》組章中,同樣以物象“梨花”的純粹來求證自身生命本態(tài)——《想象梨花在夜晚開放》之孤獨(dú)、傲然、寂靜;《梨花把故鄉(xiāng)的夜色映淺》之人格操守、品德獨(dú)立;《鏡像:梨花·白馬》之美好人生易逝、流變、嘆惜等等,無不體現(xiàn)對人本價值的探求?!恫≈袝肥亲陨淼纳w驗。一個生命的個體,帶著病軀之身行走在這個世界,他所觸到的不僅僅是肉體之痛,也有著精神和靈魂的疼痛。這種疼痛是不能殞滅的,它來自對生命本身和孤寂的震蕩?!耙粋€人緊繃的胸膛里,露出泄密的呻吟?!薄靶呐K”是一個人的重要器官,它承載著軀身,更多的,是精神之形。而在這個精神之形,要保持完好,需要多少歲月的呵護(hù),以及對于風(fēng)雨的承擔(dān)?“它從不曾褪色,依然鮮紅,它跳動如昔,像上帝安置于我體內(nèi)的時鐘?!标悇潘勺屪约簩τ诓⊥吹睦碛?,成為對于人生的理解。很平常,但無不透析我們難以觸摸到的思考。這是人生的苦味,需要品咂?!读?,在甘南》組章,是陳勁松對美好事物的抒寫,“六月,在甘南,一只蜜蜂,它輕易就打開了一個詩人詩歌中虛掩的門。”當(dāng)一位詩人帶著夢幻的腳步踏上甘南時,一種清澈了天、朗潤了地、映徹透了心靈的大美風(fēng)光立即吸引了他。與詩人居住的青海高原一樣,在甘南,藍(lán)天、陽光、草原、星辰、花香,也都是一塵不染的?;腥羯W臨天堂圣境:那被高原的溪流洗得發(fā)亮的綿邈蒼茫的牧歌屬于他;那被遍野草香和花魂縈繞的安詳大地屬于他;那被草原的陽光滋養(yǎng)得壯碩的牦牛和羊群屬于他;那被自然美境陶醉了的幾位詩人心靈溝通屬于他……甘南山川的靜美、無邊的蔚藍(lán)和大寫意的遼闊,隨純凈的文字靜靜漂泊,讓俗世一切渾濁在這里全部退讓。他讓這些流諸筆端,一種大凈之美。
《草不知痛》是寫圓明園詩意濃醇的一組。對歷史的遺忘和集體價值觀的失落,是后現(xiàn)代人的特征。因此這一代人的“心靈重建”是詩人思考的問題?!恫莶恢础返摹安荨睆膹U墟的縫隙里生出來,暗喻從苦難大地誕生的新生代人群,最不該忘記那段屈辱的歷史。一個忘記了歷史的民族是相當(dāng)可怕的,也是沒有希望的。這章作品這不動聲色批判,也是對一代人的提醒。陳勁松在寫作時,是將廢墟般的石頭當(dāng)作了墓碑來讀解,而詩文本則是墓志銘。事實上,一個民族給一堆石頭樹碑是容易的,但是若是給整體的心靈樹碑卻又是很難。圓明園在都市的一個角落,周圍是人車來往密集的現(xiàn)代化街道,那些碩大的廣告牌和高聳云天的商廈,與這樣的“歷史廢墟”,形成了明顯的比照:一邊是被遺忘了的歷史,一邊是有著快速增長點(diǎn)的現(xiàn)代社會。但,我們后現(xiàn)代的人們,卻并沒有將這樣的歷史遺存當(dāng)作心靈教材來看,這真的很悲哀?!娥B(yǎng)雀籠》寫一個王朝因腐朽而垮塌:“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鳥兒歌聲柔軟,啁啾鳴囀,回蕩在一個王朝潰爛的咽喉部位?!蔽羧展獠书W閃的鳥鳴,不能阻止戰(zhàn)煙的摧毀。歷史的槍炮,不會因為陽光中的一兩聲清澈的鳥鳴停息,我們?nèi)匀粫伎寄切┰邙B鳴中凋敗的命運(yùn):“在石頭上坐下,誰依稀聽到滴落的冰涼的鳥鳴,誰就能撫摸到一個王朝還未消散的隱隱的痛。”“雀”本應(yīng)是自由自在的,卻被關(guān)在了籠子里。喻象明晰、準(zhǔn)確。在《那只低飛的烏鴉》中,烏鴉之黑與廢墟的灰燼之黑,是一個藏著噩夢的警示?!笆菑U墟上飛起的一?;覡a,還是一百多年前剪下的一小塊黑夜?”以“黑”來代替不堪的歷史記憶。“黑夜”“黑木炭”“黑衣”等,喻寫民族記憶的苦難。這個苦難的顏色,是火焰之后的黑色。黑即是無,是一段斷裂了的歷史之思?!痘?,依然燃燒》是這個組章交響樂的再現(xiàn)部,“灰燼”是無法再燃燒的,它喪失掉了本質(zhì)的精神態(tài)和燃燒的力量。但是,火可以燃燒心靈的薪柴。這堆薪柴是取之不盡的。只有“遺忘”的“灰燼”才是絕滅了燃燒之本態(tài),也正是喪失了記憶的精神本態(tài)。這組作品,體現(xiàn)了強(qiáng)烈的“歷史感”,是另類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精品力作。
陳勁松有這樣的“散文詩觀”:“詩歌應(yīng)該更注意引體向下,讓文字能夠抵達(dá)時代的疼痛。”[4]這種強(qiáng)調(diào)“意義”存在,勝于單純的個人表層化的小花小草雜詠抒情。作品外在平靜,內(nèi)里波濤洶涌。一些作品雖短,卻似閃電般快捷、有力,直抵事實本質(zhì)?!兑豢脴洹芳扔欣寺髁x手法,又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立場,更有大的精神意蘊(yùn)。詩的開始以浪漫的姿態(tài)和悲憫的情懷,呈現(xiàn)一棵樹的存在是天地大美:“我寫到的那棵樹:它有鮮花的頭飾,清風(fēng)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項鏈,鳥鳴的耳環(huán)。”借古人的妙境說:“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5],這美出其不凡。賦樹之美,是為后面的苦難做出鋪墊。這種美就在人的惡欲下被砍伐、被剝奪去生命。他在樹身上寄予的是對人類啟示性的力量。這種大美體現(xiàn)在將樹比喻或擬化、類比高貴的女性,以此求證這棵樹的非凡。接下來他寫曾經(jīng)無數(shù)遍關(guān)愛的“那棵樹”,“它在春天跌倒”——春天本是遍布生機(jī)的時光,卻是死亡的降臨。“一把斧子”將樹送到了死亡深淵。凸顯時代的滄桑感、悲涼感和疼痛感。過去的時空是絕美的,現(xiàn)在的時空是被殘害的。去除了圖式化的鞭撻,進(jìn)入一種巧妙對現(xiàn)實的質(zhì)問。他看到的,不止是“一根肋骨”,是“更多的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的更多苦難。以個體的苦難喻示眾生的苦難?!耙е狸P(guān)”面對快速的砍伐。樹的傷口,有百年的滄桑和時間大河的濤聲,有旋蕩的清流和歲月的見證?!暗谝蝗Α迸c“第一百圈”,從歷史到現(xiàn)實,樹被一只只罪惡的手斧砍鋸伐,是人之罪惡。那么,制造個體苦難者,也會為整個大地制造集體的苦難。詩人將樹比作春天的“肋骨”,為了凸顯人的苦難,所獲得的,是迥異于眾家的“審美驚奇”,是“從灰燼里取回那首詩歌中詞語的白骨”(《紙灰之冷》)之寫作殉道精神,雖小叩,卻發(fā)大鳴。
《高大陸》蒼勁的鷹翅,總能讓我有拔升大地、抬高長天的感受。文本中多處有鷹閃現(xiàn)。鷹是高原的喻象。在西方文學(xué)里,鷹的喻象是上帝的使者,是上天之靈。在中國文學(xué)文本里,鷹同樣有著無可比擬的神圣力量。它與太陽一樣,是天高地遠(yuǎn)的生命征象。但鷹又是孤獨(dú)和寂寞的,一種超越自然偉力的孤獨(dú)和寂寞,在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找到了共鳴:“鷹,用飛翔的翅膀,擴(kuò)大著整個天空的面積?!薄耙蛔┥蕉嗝磸娜莸厥詹仄鸫笱L(fēng)暴、雷霆?!薄皼]有固定的邏輯能讓一只鷹放棄飛翔?!薄罢绮荒馨岩恢机棌奶炜談h去。死亡也不能!”“天空是一本巨大的書,鷹在疾風(fēng)暴雪的情節(jié)中穿行,像是書中的一個突兀的細(xì)節(jié)?!痹娙藢椀墓д\、謙卑和敬仰,讓純凈的高原風(fēng)雪施洗。那只鷹與一座座雪山,是詩人的理想主義大情懷的顯露。只有這里,才能讓他成為“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實現(xiàn)生命理想。文本中又有“鹽”、“銅”、“雪”、“酥油”、“青稞”、“羊群”、“紅衣喇嘛”等等這些高原意象,在意念的引領(lǐng)下,這些意象進(jìn)行組合,讓一個個神性的靈魂,在明澈的陽光下粼粼閃光。如此雄渾悲慨,只有長期在高原之上生活的詩人,才能寫就。高原的物象,是真如的本體,而人在這里,則成了客體?!罢嫒绫倔w是空寂的,由此中國佛教又把照與寂連用,從而有寂照和照寂之說。寂,寂靜,反映真如本體的空寂狀態(tài)。寂照,即寂體(真如本體)的觀照作用。”[6]高原的諸多物象,在文本中起到的是“照”的作用,是鏡像對人本的照鑒?!岸覀冃⌒〉囊髋?,微笑以及藏得深深的淚水與哭聲,究竟能在你的懷中保留多久?”“我已決意在風(fēng)雪中鑿室而居。在下一場風(fēng)雪到來之前,我該如何打掃我世俗的內(nèi)心,讓那盞叫做靈魂的燈,一直亮到春天?!”詰問和自信的結(jié)尾,是意義的倡揚(yáng)和彪炳,恍若攢地而起的圣樂。陳勁松以文本為載體,盛裝起高原的諸多意象,將高原精神與生命品格融鑄在了一起,將靈魂的燈盞與血液的火光映在了一處。打造大意境,讓精神高揚(yáng)起來、立體起來、純凈起來。這種人格化了的心靈場域,是活在低洼處的詩人不能映射到的。
《青海湖》的意象之美讓大地的色澤清亮??梢哉f詩人以“青海湖”來言天地大靈魂之美。詩人運(yùn)用了藍(lán)白黃三色。以油畫般的“高光”技巧,將高原的神圣之湖瞬間涂亮。這是詩人超乎常人的喻象手法。在文字的一連串完美組合里,創(chuàng)造著詩的絕美奇詭之鏡像:“一滴雨落下。那只停下來很久的白馬又開始走動。我猜測:它的體內(nèi),一定有一座,開始融化的雪山?!边@個結(jié)尾出人意料。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我在讀這個文本時,思考為什么陳勁松要用“一滴雨”、“一匹馬”和“一座雪山”來作結(jié)句?將這三個意象聯(lián)結(jié)一起,是一位詩人所要追求的精神品藻!在對意象的把握和意境的鑄造上,可以說,陳勁松非常杰出。耿林莽先生在《以意為帥 意在象中——對散文詩意、象關(guān)系的思考》論文的“摘要”中這樣辨思“意”與“象”的關(guān)系:“‘意’和‘象’,是散文詩創(chuàng)作中的兩個基本元素。孰先孰后,難以作簡單的定論?!蟆强陀^世界共性的存在;‘意’是詩人主觀世界思想的形成。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中,‘意’不僅僅是詩人的思想、哲理性思辨,還應(yīng)是情緒、感情的載體。將‘意’滲入‘象’中,心附物上,物化于心。這種思想的化境與鑄煉,是詩人創(chuàng)作思維的一個相當(dāng)艱辛而又復(fù)雜的過程。以意營象,意在象中,講的是詩人的‘在場感’,也使得散文詩的抒情功能、思想意義指向更為明顯、立體,有著純美的個性色彩。”[7]如此“意”與“象”之辨,再明朗不過。散文詩文本的魅力,在于語言打造。陳勁松散文詩語言鏡象,已然有著完美“意象造境”之個性化的標(biāo)志。“意”與“象”是詩文本的生命,也是妝扮語言的必須,它能讓文字“精神性”得以騰躍、展放。
《做一株麥子》是一章耳熟能詳?shù)淖髌罚皇杖肓巳珖挠變航滩?,被眾詩家贊為充盈著“陽光之作”。詩人將“麥子”人格化了,為人生理想與價值取向。語言形象、生動:“做一株麥子,在陽光中,向天空亮出自己小小的綠色的誓言”“在積雪下,叫醒最早的春天”。麥子的品格也是人的品格,從麥子的精神征象里抽取其謙遜的品格也是對理想的探求。這章作品很適合朗誦,其唯美的語言,閃爍心靈的方向。特別是在當(dāng)代“出了問題”的中國的教育面前,一位詩人用他平靜的呼喊,道出了我們應(yīng)堅守的生命品格。由此我想到當(dāng)下的新詩或散文詩,太需要一種人格化的集體的人性向善、精神向美的思考,而非那些不切實際的“歷史虛無主義”浸泡孩子美好心靈的作品?!蹲鲆恢犒溩印肥顷悇潘捎谩案咴奔儍粼貏?chuàng)作的精神征象文本的一個很好的體現(xiàn)。這個體現(xiàn),與惡俗社會的教育方式不同。它的意義在于:詩人的責(zé)任,是為我們的這個社會輸出了一個純美于心靈理想的生命價值觀。
文本中還有許多“高原物象”,對人本精神的照鑒:
“諸神依然沉睡。 白頭的豹子土地般沉默不語,它藏好自己斑斕的花紋。一滴雨水,還未給天空松綁。那場風(fēng),一張嘴,就說出了漫天的沙塵?!?(《格爾木的春天》)
“輕一些,再輕一些。美,如薄胎的瓷,如瓷質(zhì)的月光,如月光的背影。遠(yuǎn)一些,再遠(yuǎn)一些。別去試圖觸摸,那大荒原的心跳?!保ā恫亓缪颉罚?/p>
“吹笛人,十指間一截雪白的堅硬的骨頭里,拒絕流出陳舊的陰影,腐爛的噓嘆。”(《鷹笛》)
“在貴德,每一滴水都是神的幼獸。”(《在貴德,問一滴水》)
“萬物被神放下,誰用秋風(fēng)獨(dú)自打掃,身體內(nèi)的暮色和落葉?!保ā陡咴锶铡罚?/p>
探驪得珠,精短取勝。陳勁松走的是唯美化、精品化路子。每一字,每一句,甚至每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是精心磨礪,玲瓏、圓潤,像小琥珀、似小玉器。意與象的有效結(jié)合,有效相映,把句子打磨得精美,就連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也絕不敷衍。作品的話語矩陣不復(fù)雜,清晰如縷。也絕不啰嗦或有意拖長句子結(jié)構(gòu),又有點(diǎn)兒像古代中國畫作中的大量“留白”,總是能留下一定的空間,給讀者創(chuàng)造想象的天地。而這個想象的天地,又總是能夠牽絆著他的句子產(chǎn)生的唯美體系之中。事實上,陳勁松的散文詩作品,也是在呈現(xiàn)散文詩的一種觀念,是存在的文本里某種夢幻般的特質(zhì),并用這個特質(zhì)去掌握他的人生中的壯闊風(fēng)景和高原的地志學(xué)。他掌握了太多的意象,又濃縮得如此精妙。句子與句子之間,有時候鉗進(jìn)一個很小的詞,卻能起到很大的裨補(bǔ)作用。是一種記憶,中間放入了一個間奏。讓讀者聯(lián)類思考,但又能起到命題的效用。比如《納赤臺》《海拔5000米的草》《紅柳》等等。這種語言的煉金術(shù),給了他獨(dú)特的文本特質(zhì),在當(dāng)下散文詩界中,并不多見。在新近創(chuàng)作的《格爾木的夜》,這章僅有45個字的作品,具有“小中見大”的散文詩的美學(xué)特征:
風(fēng)磨礪著風(fēng)的嚎叫_____
格爾木的夜,有金屬的胸腔。一個心懷大海的人,他咳出瘦小的海水,
和它的藍(lán)。
許多作品,也是精短。如:《三月》《格爾木的春天》《沙棗花開了》《雪山》《高原秋日》《思念》《紅柳》等等,四兩撥千斤。很符合耿林莽先生提倡的散文詩要“小中見大”之精品化創(chuàng)作理念。閱讀陳勁松的作品,總有一種如同《音樂之聲》那種陶醉的場景:“大地真美”——雪山聳立。草地圍繞。山水暢流。天空旋轉(zhuǎn)。生命與自然相遇,“通靈者”再現(xiàn)。我想,青海大地之美,是精神性質(zhì)的。這個精神性質(zhì),需要的,正是陳勁松這樣的詩人,來解讀高原神圣或神秘。我認(rèn)為,他是一位敢于突破題材、并有獨(dú)立思考品格的詩人。他在文本中找到了與生命相聯(lián)系的敏感觸點(diǎn),不斷打磨出思想含量高、隱喻性強(qiáng)的精品力作。
耿林莽先生這樣評價陳勁松的散文詩:“勁松的散文詩語言簡潔瑩透,散文詩作品或清麗柔婉,或渾厚奔放,或簡潔凝練,既有著濃濃的抒情,又有著理性的敘述。挺拔,剛勁,內(nèi)蓄激情,語言深處深蘊(yùn)力度,他在語言上狠下功夫,錘煉經(jīng)營,不遺余力。結(jié)構(gòu)上飄逸、靈動、干凈,形成硬朗骨質(zhì)和剛健清新的力度美。他的散文詩有著很強(qiáng)的美文質(zhì)地,受到讀者廣泛的喜愛與推崇,我想,其原因之一,或即在于他對美和意義性的處理較為恰當(dāng)……他的捕捉詩意美的能力,主要來自細(xì)致入微的感覺,及由此派生的豐富的想象力,這可能是他創(chuàng)造美的兩大法寶吧?!保?]耿老對陳勁松的評論切中肯綮。
我曾有到過格爾木的經(jīng)歷,深知高原生活的艱苦程度。特別是冬天,在可可西里高原,因為缺氧,就連麻雀都是貼著地皮飛而無法振翅高翔。但他,卻把自己的一生給了這里,把自己的肉身“流放”到了青海格爾木,把自己的夢想像紅柳一樣栽種在了這里。從南到北,茫?;暮?,踽踽獨(dú)行。他在青海大地,享受著大美的自然神靈的眷顧和愛憐。感知“白頭的豹子土地般沉默不語,它藏好自己斑斕的花紋”(《格爾木的春天》)的神圣;感受“一尾紅魚,在石頭深處醒來”(《荒原》)的蒼涼;感喟“驚雷深埋于天空”(《三月》)的湛藍(lán);感嘆“一場雪在海拔4767米的天空出現(xiàn),我卻無法把任何一朵干凈的雪花, 帶回我低海拔的生活”(《昆侖山口》)的圣美。由此我讀到了他的文本呈現(xiàn)冰雪般的唯美:雖然說嚴(yán)寒的高原艱苦,他卻在時時尋找內(nèi)心的“烏托邦”,將高原山川物象看作是他生命本質(zhì)的一部分,從而建立起屬于他個人標(biāo)簽式的“靈魂家園”。文本呈現(xiàn)出的是:人本純凈的精神操守、追求以及善美的價值觀。更多的是對世俗的反抗和做人的堅持。一如詩人所認(rèn)為的,要做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陳勁松散文詩的魅力,還體現(xiàn)在他對語言精到的打磨和對人性的隱秘中心的打造上。細(xì)致、機(jī)巧,有如玉器在握,甫一觸之,沁涼、冷肅,久握就會有生命的熱量迅速傳導(dǎo)其中——這是詩的品格,是青海的品格,是肉體之溫與玉器之溫達(dá)成一致的生命品格。是帶有高原氣象冰雪氣質(zhì)的抒寫。而這種抒寫,我似乎只有在青海詩人昌耀的文本中發(fā)現(xiàn),那種宗教般的圣心所化育的品格,超越了明確的方向感而堅守的一份真實。這份真實,是他時時為擺脫被現(xiàn)實擊傷的靈魂之痛之診治的有效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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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文學(xué)報》2015年12月31日《散文詩研究》第24期.
Bringing High Altitude Snow Back to the Life of Low Altitude:a Brief Reading of Chen Jinsong's Prose Poem Texts
HUANG En-peng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Academy of Art, Beijing,China)
Chen Jinsong is a pure prose poet. As he has lived for years in Golmud, Qinghai, there are many bright images of plateau in his texts: lake water, snow mountain, moonlight, hawk, highland barley, ice and snow, flower fragrance and wheat. These natural elements have become significant codes that are used to refer to mind and the spirit of life, having injected activity into the expansion of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the generation of meaning. The poet has acute perception of how to grasp the spiritual quality of images and how to explore the values of human, and his works show skillful criticism of social reality with his “exhortation” aesthetics. His texts present the charm as snow and ice: The first is pure value and spiritual essence; the second is “exhortation” aesthetics and critical realism; and the third is the spiritual signs of plateau becoming the elements of texts. The charm of Chen Jinsong's prose poetry is also reflected in his ability of polishing language and building the center of secret human nature.
Chen Jinsong; prose poem texts; plateau; spiritual phenomenon
I206
A
2095-3763(2016)04-0056-06
2016-09-01
黃恩鵬(1967- ),男,遼寧沈陽人,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科研部文藝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藝術(shù)學(xué)、文藝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