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軍
(邯鄲學院 地方文化研究院,河北 邯鄲 056005)
荀子“化性起偽”“虛偽”論
李延軍
(邯鄲學院 地方文化研究院,河北 邯鄲 056005)
“偽”是全面正確理解荀子思想一個至為關鍵的詞。僅從訓詁語義上對其考釋辨析,不足以全面深入理解該詞的語義全貌及其思想本質(zhì),必須從其依附的荀子思想理論體系的整體、“化性起偽”的本質(zhì)及其具體手段,以及兩千年多年來的歷史現(xiàn)實實踐結(jié)果,進行全面深入系統(tǒng)分析,才能完整認識其本質(zhì)內(nèi)涵。從這個意義上說,“偽”就是以鞏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為目的,以普羅大眾“人性惡”為借口,由圣人聯(lián)合君主結(jié)成的既得利益同盟主導,借助等級鮮明的禮法作為善惡評判標準和強制實施手段,通過統(tǒng)治集團力量強制推行,以及相應的利益機制誘導,對全體國民實施的一種自上而下思想行為改造的統(tǒng)治手段思想體系。在這個體系的長期作用下,導致整個社會文化及國民性格的虛偽現(xiàn)象蔓延,從而深入系統(tǒng)地揭示出荀子之“偽”思想政治意義上的虛偽本質(zhì),提醒人們警惕反思。
荀子;偽;化性起偽;虛偽
研究荀子思想,有一個詞至為關鍵,無法回避,直接涉及荀子思想的正確理解與解讀。這個詞就是“偽”。賴志明先生在其《論〈荀子〉中的“偽”》[1]一文中,對《荀子》一書中的“偽”及其語境語義進行過系統(tǒng)梳理,“偽”出現(xiàn)44次,存在于五種語境中,與其“化性起偽”思想緊密相關,是先秦諸子中荀子獨有的思想術語與概念,更是解讀荀子思想無法繞過的一把鑰匙。
荀子的“偽”,如果不經(jīng)注釋,直接從字面理解,很容易被人解讀為虛偽或真?zhèn)蔚膫??!跋惹氐浼盾髯印吠?,‘偽’普遍表虛偽、詐偽,顯然是一個具有負面?zhèn)惱砩实脑~匯?!盵2]51無論歷史還是當今,荀子之“偽”也確實被很多人理解為真?zhèn)蔚摹皞巍?。《四庫全書總目》為《荀子》所作的提要中,就提到過這種情況:“偽字人旁加為,亦會意字也。其說亦合卿本意。后人昧于訓詁,誤以為真?zhèn)沃畟危靽W然掊撃,謂卿蔑視禮義,如老莊之所言?!盵3]370胡適也曾談到過這種情況:“后來的儒者讀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把偽字看做真?zhèn)蔚膫危愦罅R荀卿,不肯再往下讀了。所以荀卿受了許多冤枉?!盵4]227如今更有不少學者,窮經(jīng)皓首,遍查古今文獻,甚至不惜利用出土文物,追根溯源,都曾對“偽”進行過反復考究,撰寫了不少考據(jù)文章,至今依然莫衷一是,眾說紛紜。
如此一來,正確解讀理解荀子思想中的“偽”,對全面正確把握荀子思想變得至關重要。荀子的“偽”,是否真的就是人們常說的通過后天的人為控制、節(jié)制、教化的意思?難道真的沒有虛偽造假之意?荀子以此為基礎的“化性起偽”是否真的能使人棄惡從善?其社會實踐的結(jié)果,真的能如其所愿實現(xiàn)人類社會“正理平治”的理想狀態(tài)?
為此,筆者試圖通過從訓詁語義、“化性起偽”所依附的理論體系,以及兩千多年的社會歷史實踐結(jié)果等幾個方面,展開對荀子“化性起偽”之“偽”的本質(zhì)含義、思想實質(zhì)、及其對兩千多年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影響,進行分析解讀,力爭全面深入認識荀子之“偽”,以期對當今社會荀子思想研究有所啟發(fā)。
自漢代劉向把荀子文章整理成書以來,長期無注,直到唐代才有楊倞為其作注。一直到清代中葉,楊倞的二十卷《荀子》注本一直是《荀子》一書注解的唯一定本。在楊倞注本中,但凡于“偽”有所注釋的地方都釋為“矯”:“偽,謂矯其本性也?!盵5]209“偽,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意字也?!盵5]275-276
這一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才有學者對《荀子》進行新注。清代學者對楊倞注的認可度較高,唯獨對其“偽”字的注解全盤否定。段玉裁解釋為“人為”[6]379,郝懿行和王先謙解釋為“作為”。郝懿行更直接提出批評:“性,自然也。偽,作為也?!皞巍迸c“為”,古字通。楊氏不了,而訓為矯,全書皆然,是其蔽也?!盵7]434
清代學者為扭轉(zhuǎn)這一誤解,又矯枉過正,在其為《荀子》所做的注本中,根本不提“偽”作為“虛偽、詐偽、矯飾”的一面,《荀子》中凡是真?zhèn)蔚摹皞巍本蛔髯ⅰ!盾髯印诽岢觥叭擞形鍚骸保琜7]521其中的“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記丑而博”、“順非而澤”這四惡,清人都相應有注,唯“言偽而辯”不注。王先謙和劉臺拱更得出《荀子》中的“偽”皆作“為”的結(jié)論。
賴志明其《論〈荀子〉中的“偽”》[5]一文對上述情況綜述的同時,并將荀子之“偽”的語義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將其歸納為五種語境,進行分析:
第一種語境,“偽”作為與“性”相對的概念出現(xiàn),共37例,如:“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荀子·禮論篇》,以下凡引《荀子》只注篇名)該語境在《荀子》一書所占比例最大,也是荀子之“偽”的自我原始闡釋及其“偽”之思想集中體現(xiàn)?!安豢蓪W、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保ā缎詯浩罚靶浴笔翘焐?,不可學,不可事。而“偽”與“性”相對,是后天的,可學而能,可事而成,體現(xiàn)的是人的后天行為或作為。筆者認為,這種語境下的“偽”之含義,當然有清人所釋之“為”,人為、作為之意,應該更有楊倞所釋的“矯”,矯正、矯飾之意,是人為有意識的矯正矯飾行為。是人按荀子之“偽”要求與標準而從事的一切后天行為,是荀子思想中人之所以能棄惡從善的必經(jīng)之途,并非人普遍意義上的行為。楊倞所注應更接近荀子的本意。
第二種語境,“詐偽”連用,共3例,如:“公生明,偏生闇,端愨生通,詐偽生塞,誠信生神,夸誕生惑。”(《不茍篇》)該語境中“偽”顯然與“詐”同義,欺詐、虛假之義,是“偽”字的通常含義?!墩f文》釋“偽”便是“偽,詐也”。[8]166《說文》又釋“詐”為“詐,欺也”。[8]56
第三種語境,“行偽”連用,共有2例,如:“其衣冠行偽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惡者,其言議談說已無異于墨子矣?!保ā度逍罚┰撜Z境中“行偽”顯然就是我們平常理解的“行為”之義。如果將其置于荀子的思想體系,應該既包括由“性”而生的行為,也包括由“偽”而生的行為。由“性”而生的行為,是荀子認為的所謂“人性惡”;由“偽”而生的行為,是荀子所設計的人性棄惡從善的思想行為改造之為。
第四種語境,“偽”僅1例:“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保ā跺蹲罚┻@種語境中的“偽”,顯然不作“為”解,而應當是與“真”相對的“偽”,有“錯的”、“假的”、“與真理相違的”之義。荀子多次抨擊“偽而辯”的言辭有:“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的“役夫之知”(《性惡篇》),“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的十二子之言(《非十二子》),均屬荀子認為的“偽而辯”之言辭。
第五種語境,“偽”也僅一例:“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保ā稑氛撈罚┻@里的“偽”顯然按“行為”“人為”之義解釋不通,應是與“誠”相對的虛偽、矯飾、偽飾、假裝之義,與楊倞于別處以“矯”釋“偽”之義暗合。
可見,《荀子》一書中的“偽”,既有其思想獨有的概念,即按其思想中“偽”的概念和要求,人通過后天自身努力而從事的人為活動(第一種語境),還有其與“行為”一詞相同的人的普遍行為之義(第三種語境),以及我們一般人頭腦中普遍意義上的概念,即與“真”相對,體現(xiàn)在其二、四、五語境中的“欺詐”、“錯誤”“偽飾”“虛偽”等含義。只有第一種語境中的“偽”才是荀子自主提出的獨有之“偽”,也是本文討論分析的重點對象。
對于荀子力推的“化性起偽”之“偽”的本義,顯然不是普遍意義上的人的行為,而是按其思想體系要求的由其專門定義的“偽”而生的行為,即有目的有意識人為的行為或作為,絕非人之天性的率性而為,自然而然的行為。既然是一種有目的有意識故意而為之的行為,必然摻雜其特有的感情色彩與主觀意識。這樣的行為出于特定的目的,有一定的矯飾因素隱含其內(nèi),也在情理之中。如此看來,楊倞距荀子時代比我們近,文化背景比我們熟悉,將其釋為“矯”,“矯也,矯其本性也”,意思是矯正、修飾人的那些不合規(guī)的行為,使之合規(guī),應該更符合荀子本意,且荀子在其《性惡篇》中也曾這么表達過:“……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
《說文解字》將“矯”解釋為“柔箭之箝曰矯。引伸之為凡矯枉之偁(同“稱”)。凡云矯詔者,本不然而云然也?!盵9]“矯”的本意是把箭桿揉直的一種器具,引申為矯枉之意,欲把箭桿矯直,必然要克服其材質(zhì)本身彎曲不直的天然本性,才能使之變直。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荀子這種對人之本性的矯正改造,違背人的天性,還要論證其符合常理,能達到理想效果,難免會有“本不然而云然也”的矯飾修飾成分。
同時,老子《德道經(jīng)》有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盵10]如果一種學說或思想,極盡所能大肆宣揚與強化,甚至不惜強勢推廣,并付諸社會政治實踐,老子所言就更為我們提了個醒,對荀子一再推行宣揚的“化性起偽”之“偽”,應該保持警惕,審慎對待。
人為的行為,同樣有真的人為與偽的人為之分。真的人為,是人的內(nèi)在所思所欲與外在的所言所行一致的行為,是人的內(nèi)在思想與外在行動表里如一的行為,其本質(zhì)是真實的、真誠的,可以稱之為真君子或真小人之為;偽的人為,是人內(nèi)在的所思所欲與外在的所言所行不一致的行為,是人的內(nèi)在思想與外在行為自相矛盾的行為,其實質(zhì)是在外部環(huán)境的約束下不能體現(xiàn)自主意愿的行為,或受利益驅(qū)動目的性極強的行為,可以稱之為小人或偽君子之為。這種小人或偽君子之為,必然掩蓋著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虛偽。按照這個標準審視荀子之“偽”,同樣涉嫌虛偽。
對于荀子之“偽”是否真的涉嫌虛偽,只是筆者謹慎而大膽的分析與懷疑,要想真正弄清和準確判斷荀子“化性起偽”之“偽”,是真的人為,還是偽的人為,是不是真有虛偽的涵義,僅從訓詁語義上進行簡單孤立的片面分析,是一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思維方式,不足以真正理解荀子之“偽”的真正用意與本質(zhì)內(nèi)涵。要弄清這個問題,我們還必須回到荀子思想本身去考察,從其所依附的思想理論體系去求解,深入考察其“偽”的概念、作用、動機及其結(jié)果,看其是否真正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真實、真誠和善良。方能解決我們的困惑與懷疑。
讓我們回到荀子思想本身,從其“化性起偽”所依附的思想體系及其本質(zhì)考察入手,條分縷析,深入剖析,厘清了“化性起偽”之“偽”的本質(zhì),就會認清其是否虛偽的真實面目,超越訓詁意義上的孤立考辯,才能對其善惡真?zhèn)巫龀鋈媾袛嗯c認識。
(一)“化性起偽”之“偽”所依附的思想體系
面對“禮崩樂壞”的亂世,荀子在儒家思想基礎上大量吸取法家思想,提出了一套“隆禮重法”的社會治理思想。在該思想體系中,“天人相分”、“治亂非天”,是其邏輯起點;“人性惡”,是其哲學假說;“化性起偽”,是其教化人性、改造社會的基本方式;“明分使群”,是其控制社會人群的組織措施;“尚賢任能”、“隆禮重法”,是其社會治理的大政方略;“重民尊君”的王霸理念與“天下一統(tǒng)”,是其最終政治理想與目標。[11]269
荀子認為,人類的社會治亂興衰,與自然界的“天”沒有關系,即“治亂非天”。進而提出“天人之分”主張,將人的社會責任與自然界的天,區(qū)分開來。轉(zhuǎn)而向人類自身的道德缺陷找原因,那就是“人性惡”,即人性中的“好利”“疾惡”“好聲色”等欲望,肆意膨脹,無原則爭奪,導致爭奪橫行,戰(zhàn)亂頻發(fā),社會陷入倫亂泥沼,不能自拔。
作為一種積極入世學說,荀子不僅指出了社會動亂的根源——“人性惡”,而且開出醫(yī)治這一痼疾的處方——“化性起偽”:要想根治社會亂象,首先要從改造人性的惡入手,使人性棄惡從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即,以“偽”為手段,變化人性,使人性由惡變善,人性變善了,亂世就能變成治世。
“化性起偽”遵循的原則與標準是禮,“人無禮義則亂,不知禮義則?!薄#ā缎詯浩罚┌凑斩Y設定的標準和規(guī)范,對人性進行教化改造,使之遵禮守法,循規(guī)蹈矩,符合禮所規(guī)定的行為規(guī)范要求,這樣人性就去掉了荀子所謂的惡,達到禮所設定的所謂善,社會就會由此實現(xiàn)從亂到治。
如果還有人冥頑不化,教化之后仍達不到禮所設定的善的要求,就要采取強制措施,通過強制懲罰手段,使之不得不棄惡從善,其手段就是“法”。荀子通過禮、法兩種手段,胡蘿卜加大棒,雙管齊下,以禮,教化誘導“人性由惡變善”;以法,強制嚴懲打擊“人性惡”。同時,再兼以“明分使群”的組織措施,對社會人群實施管控,以及“尚賢任能”的人才選拔措施,建立官僚隊伍,實施有效治理,最終實現(xiàn)其“天下一統(tǒng)”的王霸社會理想。
從中可以看出,“化性起偽”之“偽”,處于其思想體系的中樞地位,是實現(xiàn)其思想的重要一環(huán),起著改造國民思想行為,扭轉(zhuǎn)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作用,是荀子改造“人性惡”,教化國民,實現(xiàn)其理想社會最基本的治理手段。
(二)“化性起偽”的本質(zhì)及其虛偽性
“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積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保ā度逍罚┸髯诱J為,人性雖惡,但“可化”、“可為”,所以提出要“化性起偽”?!肮使耪呤ト艘匀酥詯?,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保ā缎詯浩罚闹锌梢钥偨Y(jié)出荀子“化性起偽”思想的幾大要素:
(1)人性惡,是“化性起偽”的邏輯起點及原因;
(2)圣人、君上,是“化性起偽”的主導者、組織者和實施者;
(3)“偽”,是實現(xiàn)“化性起偽”一系列活動的核心思想及方法;
(4)“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實現(xiàn)其理想社會,是“化性起偽”的最終目標;
(5)“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是實施“化性起偽”的具體手段。利用“禮”教化,王法嚴懲,對人性去惡存善,改造人性,從而改造國民,使其思想行為符合禮法要求,最終實現(xiàn)其理想社會治理之目的。
這樣,但凡國民人性中不符合禮制規(guī)定,不符合統(tǒng)治者意志要求,即荀子所謂的“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均屬于“人之性惡”,是荀子“化性起偽”所要革除的對象。
由此可見,荀子的“化性起偽”,是由圣人聯(lián)合君上,按照禮義制度要求,以禮為總綱,以法為手段,自上而下組織實施的一種國民思想行為強制改造活動,把全體國民完全控制在禮法制度之下,將其塑造成符合統(tǒng)治者意志要求的良民順民,天下就“出于治,合于善”,太平無事了。從這一系列要素及其所依附的思想體系中,可以解讀出荀子“化性起偽”之“偽”的如下幾個顯著特征:
1. “化性起偽”以“禮”為指導思想與行動大綱,為財富分配不公的等級社會整綱肅紀,改造國民,打造秩序,從而確立并維護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社會制度。這是由其“禮”的性質(zhì)所決定。
“明禮義以化之”,讓國民明禮懂禮,并以此施以教化,從而改造國民性。禮,之所以成為荀子“化性起偽”的首要手段,必須首先認識荀子之禮的本質(zhì),才能認清其“化性起偽”的本質(zhì)源頭。
荀子說“禮儀者,治之始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保ā吨率科罚┩耆^承了歷史上禮的政治工具性屬性,并將其上升為一種政治制度,“禮之于正國家也,如權(quán)衡之于輕重也,如繩墨之于曲直也。故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保ā洞舐云罚?/p>
荀子利用這種禮,首先為社會人群劃分等級?!岸Y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保ā陡粐罚?,其標準就是貴賤長幼貧富?!吧偈麻L,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保ā吨倌崞罚┸髯拥睦硐肷鐣桥c生俱來的等級社會,禮是為等級社會服務的政治工具:“貴貴、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也。行之得其節(jié),禮儀之序也?!保ā洞舐云罚?。
禮,以制度方式,將“貴賢老長”的特權(quán)地位確立下來,整個社會依“禮”有序運行,其結(jié)果是“君臣、父子……農(nóng)農(nóng)、士士、工工、商商一也?!保ā锻踔破罚┰谶@種秩序井然的等級社會里,“故仁人在上,則農(nóng)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保ā稑s辱篇》)荀子的禮,王公貴族與眾庶百姓等級分明,分工明確,各安其位,打造的是一個等級分明的不平等社會制度。
其次,荀子的禮,用來分配等級社會的資源財富?!叭松杏坏?,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保ā抖Y論篇》)荀子將人類因欲望之“惡”而爭奪的社會亂象,歸結(jié)于“無度量分界”,由此祭出“禮”這一武器,對人類社會進行“度量分界”。禮,不僅劃分社會人群的政治等級,同時也規(guī)定了各等級人群的相應經(jīng)濟待遇,“上賢祿天下,次賢祿一國,下賢祿田邑,愿息之民完衣食?!保ā墩撈罚┥系热耸潮M天下財富,極盡奢華,庶民大眾在溫飽線上掙扎。禮,從制度源頭上確立了各等級人群的經(jīng)濟待遇和社會地位。
可見,荀子的禮,劃分社會等級,分配相對應的社會財富,維護和確立的是典型的不平等專制制度。按這種性質(zhì)的“禮”對國民“化性起偽”,進行思想行為改造,必然圍繞等級社會與君主專制利益為核心,樂見其成的是這個等級社會的君主與既得利益集團。處于社會底層的普羅大眾,無疑是被剝奪與奴役的對象。讓絕大多數(shù)被奴役與壓迫者,服從這一不公正制度的盤剝與驅(qū)使,正是荀子的“化性起偽”要做的最主要工作。這種借圣人君子之美名,以實現(xiàn)天下“出于治,合于善”為崇高理想,卻為少數(shù)統(tǒng)治集團與既得利益者服務的“化性起偽”之“偽”,何來普羅大眾的公平與利益?這樣的“偽”,罔顧天下大多數(shù)人利益的一私之“偽”,能稱得上圣人君子的善良之為嗎?從這樣的“偽”中去尋找公平正義與真誠善良,只能是緣木求魚,癡人說夢。說這樣的“偽”不虛偽,才是違心的虛偽之為。
沒有哪個統(tǒng)治者與既得利益者,會拱手放棄自己的地位與財富;沒有哪個正常人甘愿接受別人的奴役與壓迫。這種“化性起偽”之“偽”,難道不是“欺詐的人為、偽飾的人為、虛偽的人為”?楊倞說其“矯”,已很冷靜客觀了。從這個意義講,“偽”的訓詁意義上的考辯,其實已無任何實質(zhì)社會與政治意義,其虛偽本質(zhì)不證自明。
2. “化性起偽”是用嚴刑峻法對國民思想行為的一種強制改造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見,以陳涉為代表的廣大戍卒貧民,對荀子這種“化性起偽”之“偽”并不感冒。荀子的“化性起偽”,僅將“禮”定位在教化功能,顯然對陳涉之類的不服禮教約束的頑固分子,不起作用。荀子為此開出的另一劑猛藥是“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shù)制之”(《富國篇》)“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性惡篇》),那就是用嚴刑峻法暴力鎮(zhèn)壓,使之不敢不服,不得不服,并以此維護這種社會禮制。由此可見對荀子之“法”的本質(zhì)特征,不能不加以深刻認識。
荀子的禮,既然是等級社會之禮,“禮義生而制法度”(《性惡篇》),那么從這種禮衍生而來的法,只能是禮的延伸與細化,必然是維護等級社會專制之法,不可能產(chǎn)生限制約束“圣人”“君師”權(quán)力之法,把統(tǒng)治者關進籠子之法。其法最顯著的特征是有“治人”無“治法”。
荀子說:“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矣?!保ā锻踔破罚┛梢姡髯硬⒉豢粗胤ǖ墓焦u判作用,看重的依然是萬能的圣人君子,因為“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tǒng),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保ā锻踔破罚┸髯友劾锏氖ト司硬攀瞧淅硐肷鐣脑搭^與保障。如果沒有君子,也就沒有了“君師”“父子”,可以這么說,社會等級沒有了,就被荀子定義為天下“至亂”,其實質(zhì)是對人類追求社會平等天性的剝奪,強調(diào)和維護的是“君師”們不可動搖的專制特權(quán)和壟斷地位。
“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君道篇》),荀子對其人治思想直言不諱,“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是先后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保ā毒榔罚┮驗椤熬诱撸沃病保ā毒榔罚?,只有君子才是實現(xiàn)社會大治的根本保障,而不應是什么“法者,治之端也”中所謂的“法”。
荀子賦予“圣人君子”凌駕于法律之上不受制約的絕對特權(quán),君子地位高于其一再強調(diào)的禮法,只要有君子,甚至連禮法也不要,社會矛盾自會迎刃而解,否定了法律與制度的客觀制約與評判作用。與今天真正意義上的法治社會理念南轅北轍??梢?,荀子的法,是典型的人大于法,權(quán)大于法的專制政治,是君主專制社會的王法。
荀子用這種君主專制王法,對眾庶百姓進行“化性起偽”,自然是一種強制性的血淋淋的暴力。在這種“法”高壓下的“化性起偽”,眾庶百姓無論是否同意荀子的這種專制等級安排,都必須服從,否則就要受到嚴刑峻法的懲罰。如果說“禮”之下的“化性起偽”思想行為改造,還有一絲脈脈溫情的虛偽面紗,那么這種“法”之下的“化性起偽”,就是血淋淋的壓迫與強制。
以荀子的這種“法”對國民進行“化性起偽”,其“偽”完全是在外部環(huán)境強制約束下的高壓之為,是統(tǒng)治者受利益驅(qū)動有強烈目的之為,更是廣大黎庶百姓的內(nèi)在思想與外在行為極其沖突的行為。這樣的“化性起偽”之“偽”,不正是小人或偽君子之為?在其虛偽本質(zhì)之上,又添一層暴力血腥。
3. “化性起偽”是維護君主專制控制奴化社會精英的思想工具
荀子非十二子,以圣人自居,不但不為黎民百姓謀福祉,反而處處為統(tǒng)治者出謀劃策。君主專制遭到普羅大眾抵制,荀子為其背書辯護,將其解釋為“人性惡”: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保ā缎詯浩罚┥鐣觼y的根源,荀子不從統(tǒng)治者及其專制制度本身找原因,不挖權(quán)力之惡根源,而是將之歸結(jié)為眾庶百姓天生的“人性惡”?!肮使耪呤ト艘匀酥詯?,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將自己打扮成“古之圣人”(其實沒有史料證明“古者圣人”說過“人性惡”,恰恰是荀子自己第一個提出),并將權(quán)力完全交給了現(xiàn)實社會的權(quán)力——“君上”,任由其“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以“化性起偽”之名,對眾庶百姓進行從思想到肉體的奴化與壓迫。
這樣的“化性起偽”,沒有了對專制統(tǒng)治的約束與批判,沒有了老子要求統(tǒng)治者的“無為而治”,孔子的仁政,孟子的“君輕民重”王道,墨子的“兼相愛,交相利”理想,只有對現(xiàn)實權(quán)力的獻媚,對眾庶百姓的道德教化與暴力改造,恰是孔子所痛恨的“苛政猛于虎也”的苛政。鮑鵬山為此指出,荀子眼里的“民為禽獸,如此更需馴育,教民也就成了“牧民”的重要手段;先馴化之,然后再驅(qū)使之。漢代官職中,“牧”,就是把民當禽獸“牧”。生而野性,何以能牧?當先教之。以何教之?”,[12]89其手段就是“化性起偽”。
把人民當禽獸而“牧”,對強權(quán)卻奉為神祗去敬奉?!叭司撸怨芊种畼幸?。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貴之者,是貴天下之本也?!保ā陡粐罚┸髯又苯淤x予人君“管分之樞要”職能,利出一孔,壟斷整個社會資源與財富分配權(quán)柄,奉為“天下之本”,極盡神化之能事。普羅大眾不能有絲毫的質(zhì)疑與非議,只能“美之”“安之”“貴之”。荀子為普羅大眾祭出一個權(quán)力無限的“人君”,明火執(zhí)仗為君王專制獨裁統(tǒng)治張目。
為維護和強化君主專制,荀子對作為“不可以不弘毅”的士,不再追求“志于道”,而是令其對專制君主卑躬屈膝,投懷送抱,唯其馬首是瞻。士人的獨立人格與風骨,在荀子的“化性起偽”中蕩然無存。
“臣下職,莫游食,務本節(jié)用財無極。事業(yè)聽上,莫得相使一民力。守其職,足衣食,厚薄有等明爵服。利往卬上,莫得擅與孰私得。”(《成相篇》)臣只能謹守“厚薄有等”,甘居下位,不僅“事業(yè)聽上”,而且“利往卬上”,一切仰賴于主子恩賜施舍,不能有絲毫的“私得”個人利益,經(jīng)濟獨立與自由思想被剝奪,成為完全依附寄生于專制君主體制的臣僚奴仆。
荀子對士人的“化性起偽”,煞費苦心,專門將其分門別類,貼上各種標簽,嚴加監(jiān)控:“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持祿養(yǎng)交而已耳,謂之國賊。”(《臣道篇》)臣子的一舉一動,唯有“從命”,“利君”,才能稱為“順”、“忠”,否則就是“諂”“篡”“國賊”。
“主尊貴之,則恭敬而僔;主信愛之,則謹慎而謙;主專任之,則拘守而詳: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主疏遠之,則全一而不倍;主損絀之,則恐懼而不怨。貴而不為夸,信而不處謙,任重而不敢專。財利至,則善而不及也,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后受。福事至則和而理,禍事至則靜而理。富則廣施,貧則用節(jié)??少F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為奸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也?!保ā吨倌崞罚┸髯舆@里對士人說的更為直白世故,雖然口頭上說“可貴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其實教給他們的是攫取富貴與權(quán)力的“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一個人只要能擁有富貴與權(quán)力,可以完全不要尊嚴與風骨,更遑論自己的思想與主張,任由主子嬉笑怒罵,生殺予奪,儼然“厚黑學”鼻祖??鬃拥摹笆恐居诘?,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論語》),曾參的“仁以為己任”,在荀子這里統(tǒng)統(tǒng)被“化性起偽”掉了,作為社會精英的士人被抽掉了脊梁骨。
“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雖窮困凍餧,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義。嘄呼而莫之能應,然而通乎財萬物,養(yǎng)百姓之經(jīng)紀。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雖隱于窮閻漏屋,人莫不貴之,道誠存也?!保ā度逍罚┸髯用弧胺ㄏ韧酢?,其實“法后王”,以現(xiàn)世君主利益為標準,為專制君主量身定做了一副模范臣子的模具,明確告訴君主,“儒者”生來就是一副規(guī)規(guī)矩矩侍奉君上的好材料,絕無覬覦非分之想。人主用之,就是一個好幕僚;人主不用,同樣也是一個好順民。還能“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儒效篇》),即使饑寒交迫無立錐之地,依然會謹守臣子本分。儼然一副十足的奴才相。
荀子這里的士人,毫無“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13]的錚錚鐵骨,只剩下忠與順“能屈能伸”的官場世故哲學,士階層原來的骨氣與理想,統(tǒng)統(tǒng)被掃地出門。孔子“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的仁,沒有了;子路“君子之仕,行其義”的道義,孟子“舍生取義”的浩然正氣,到荀子這里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
曾幾何,孔子面對衛(wèi)靈公的“戰(zhàn)陣之事”,只回應了句“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毅然放棄“奉粟六萬”的高薪,轉(zhuǎn)身而去;孟子面對梁惠王“利吾國”的質(zhì)問,大義凜然地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唯獨荀子面對秦昭王與范雎,只有唯唯諾諾自賣自夸的臣道?!熬志钟陉U釋儒者之用,屑屑于表明投懷送抱之心”,投專制君主所好,以博賞饋的迫切心情,躍然紙上。[12]94田子方“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如脫履然”[14]的士人特立獨行的時代精神,在荀子身上不見任何蹤跡!
孔子明確主張:“君子不器”(《論語·為政》),而“荀子關注的用,是器,不是道本身。理論而求為器”,就是御用的開始,墮落了。把方向性價值取向的大問題交給君去決定,理論工具化了。[12]96儒者不入秦,荀子卻大大方方西行拜關,開啟了儒家與專制媾和的大門,完成了儒家從獨立的文化批判學派,向?qū)V平y(tǒng)治思想工具的黯然轉(zhuǎn)身。
荀子這樣的“化性起偽”之“偽”,教人的已不僅是虛偽,而是出賣了原始儒家與士人的操守,沒有了絲毫的社會責任與擔當,已實際墮落為專制君主的奴才與十足的偽君子,成為荀子及其之后士人揭不掉的身份標簽。
4. “化性起偽”的反人性特征及其虛偽性
對于社會動亂的根源,荀子不從君主專制制度權(quán)力私有之惡上找原因,不從“庖有肥肉,廄有肥馬”的統(tǒng)治者自私貪婪本性上尋根源,而把社會亂象的禍水歸罪于“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的普羅大眾的“人性惡”,成為其“化性起偽”思想的邏輯原點與對象,在其《性惡篇》中進行詳細列舉與闡發(fā)。荀子認為的“人性惡”主要有:
(1)“生而好利”;“生而有疾惡”;“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
(2)“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休”;
(3)“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
(4)“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
除 4屬人的社會屬性之外,1-3均屬于人的自然屬性,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滿足的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欲望。殊不知,人類對自身欲望的追求,恰恰是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追求幸福生活是天賦權(quán)力,更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動力源泉,人類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目的,就是要不斷滿足人們?nèi)找嬖鲩L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欲望。這應該是人類正大光明的善,而非什么“人性惡”。
人性屬于自然的范疇,善惡屬于倫理范疇。自然范疇內(nèi)不存在道德內(nèi)涵,到自然現(xiàn)象中去尋找道德意義,是典型的唯心主義。人性只是土壤,這土壤中既可開善之花,又可開惡之花。反而是人類的這些客觀需求,推動了社會發(fā)展與文明進步。[12]99荀子的“化性起偽”,否定了人類的正常欲望與需求,否定了人類追求幸福生活的權(quán)力,抹殺了人類的歷史創(chuàng)造力與社會推動力,與人類的美好生活愿望背道而馳。從這個意義上講,荀子的“化性起偽”就是反人性合理正常欲望的行為。
荀子反欲望,其實反的是普羅大眾的欲望,并非王公貴族或?qū)V浦贫鹊募鹊美嬲?。對王公貴族的各種奢侈欲望,他不但不反,反而極盡所能為其辯護擁立,納入制度性保障。荀子說:“故禮者,養(yǎng)也?!薄梆B(yǎng)”的具體內(nèi)容就是:“芻豢稻梁,五味調(diào)香,所以養(yǎng)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yǎng)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yǎng)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yǎng)耳也;疏房、檖、越席、床笫、幾筵,所以養(yǎng)體也。故禮者,養(yǎng)也?!保ā抖Y論篇》)
荀子的這些“養(yǎng)”,恰恰是其所列舉的“人性惡”的具體內(nèi)容?!盎云饌巍笔侨ァ皭骸保洹梆B(yǎng)”反而是禮的重要功能,是滿足人的這些欲望。以其矛攻其盾,荀子之禮的“養(yǎng)”,其實是在縱容其宣稱反對的“人性惡”,這種“惡”在禮制的保護之下,焉能通過其所謂“化性起偽”進行刪除?荀子既“隆禮”重“養(yǎng)”,又“化性起偽”去“人性惡”,左右其手,自相矛盾。其實,荀子的真實用意明白得很,其禮之“養(yǎng)”,真正養(yǎng)的是王公貴族既得利益者;其去“人性惡”,其實是讓普羅大眾清心寡欲,安貧守道,拱手讓出自己應得的財富,老老實實供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肆意揮霍。
荀子在《禮論篇》中說得更明白:“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養(yǎng)體也;側(cè)載睪芷,所以養(yǎng)鼻也;前有錯衡,所以養(yǎng)目也;和鸞之聲,步中《武》《象》,趨中《韶》《護》,所以養(yǎng)耳也;龍旗九斿,所以養(yǎng)信也;寢兕、持虎、蛟韅、絲末、彌龍,所以養(yǎng)威也;故大路之馬必倍至教順然后乘之,所以養(yǎng)安也?!睂μ熳拥倪@些普羅大眾聞所未聞的欲望之惡,非但不去,反而可以得到無限滿足,顯然沒有“化性起偽”,未經(jīng)“化性起偽”,其人性必惡,所以按荀子的“化性起偽”之說,必然推導出“天子”是人間最大的惡,既得利益者皆惡的結(jié)論。這倒也符合事實,卻恰恰是荀子不愿承認且極力掩蓋粉飾與維護的。這豈不是在對世人撒謊欺騙?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保ā陡粐罚┒娛傩眨荒芙邮芙y(tǒng)治者奴役與壓迫,還必須“孝弟原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yè),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于刑戮也?!保ā稑s辱篇》)普羅大眾只能以血汗之軀終生拼命勞作,以滿足統(tǒng)治者貪婪之欲,否則就會面臨被“刑戮”的殘酷命運。而其收獲僅是“曖衣飽食”,勉強維持生命而已。眾庶百姓的物質(zhì)需求之惡,被荀子真正“化性起偽”掉了,應該沒了所謂的“人性惡”,成為善者。而荀子恰恰說他們?nèi)诵詯?,是社會動亂的源頭。只有既得利益者,才會說出這樣自相矛盾的奸詐虛偽之論。
這些邏輯悖論說明,荀子的“化性起偽”與其禮制之養(yǎng),存在著自身無法克服的精神分裂與自相矛盾?!盎云饌巍睙o法克服統(tǒng)治者欲望之惡,恰恰是其所要維護和保障的欲望之惡,唯一可行之途是剝奪普羅大眾的正常人性需要,其禮的教化說服力必然軟弱無力,要維護禮制等級社會與統(tǒng)治者利益,最終必然對普羅大眾訴諸嚴刑峻法暴力手段。這也符合兩千年來的歷史現(xiàn)實。
“故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興圣王,貴禮義矣。”(《性惡篇》)足以看出荀子“化性起偽”的真實目的是“興圣王,貴禮義”,擁躉君主專制,維護等級社會制度,沒了普羅大眾的人性惡,就沒了保障其“圣王、禮義”的專制制度,這才是荀子“化性起偽”的本質(zhì)目的。所以,必須祭出“人性惡”這面大旗,為君主專制等級社會招魂辯解。
人性之善惡,只有基于一定的社會制度之下,才有人的善惡評判標準。社會制度規(guī)定了社會資源財富的歸屬與性質(zhì),以及是非善惡觀念與尺度,有了這些尺度與標準,才能對人的是非善惡進行評判。人性惡,并非社會制度產(chǎn)生的根源,而是社會制度給出的評判結(jié)果。荀子關心的不是普羅大眾的安危禍福,而是君主專制制度的確立與維護。對專制制度之惡,視而不見,并極力維護,反而說普羅大眾“人性惡”,制造了社會混亂,以“化性起偽”之名,為專制君主獻上了一整套專制社會統(tǒng)治手段。其“化性起偽”的專制與虛偽特征,顯露無疑。
5. “化性起偽”強大的利益驅(qū)使機制及其危害性
“化性起偽”作為一種社會統(tǒng)治手段,荀子不僅反復論證其神圣與正統(tǒng)性,并為其設計了一種強大有力的運行機制。
首先,這種運行機制的組織實施者是“圣人”“君上”,一個自居為道德高地的思想政治法官,掌握著人性善惡的評判標準與話語權(quán);一個高居世俗社會的權(quán)力之巔,掌握著禮法制裁的生殺予奪大權(quán)?!笆ト恕薄傲⒕现畡荨保枷氪罄邪鲜浪状髾?quán),強強聯(lián)手,強制推行其“化性起偽”。服從擁躉者,獲得統(tǒng)治者認同與接納;抵制反抗者遭無情鎮(zhèn)壓,如“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禮記·王制》)。這是“化性起偽”的統(tǒng)治強制力量,普羅大眾毫無選擇與抗衡之力,只能被動“化性起偽”。思想與學說一旦成為統(tǒng)治者的意志與社會統(tǒng)治手段,其貫徹推行力度,勢不可擋。
同時,荀子的“化性起偽”還具備巨大的利益誘惑機制,誘導驅(qū)使著廣大國民主動去“化性起偽”,以服從和適應這個“化性起偽”高度控制下的社會,謀取各自的生存之道及自身利益。因為“化性起偽”者,不僅可以被統(tǒng)治者認可吸納,獲得自身安全,而且還可以升官發(fā)財,高官厚祿,攫取巨大的現(xiàn)實利益。
這種利益誘惑機制,荀子是這樣設計的:“君者,何也? 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 曰:善生養(yǎng)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顯設人者也,善藩飾人者也。善生養(yǎng)人者人親之,善班治人者人安之,善顯設人者人樂之,善藩飾人者人榮之。四統(tǒng)者俱,而天下歸之,夫是之謂能群?!保ā毒榔罚澳苋骸背蔀榫髯畲蟮奶貦?quán),其本質(zhì)就是以治理百姓為名,建立官僚機制,封官許愿,分配俸祿衣飾,即“四統(tǒng)”。然后“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是所以顯設之也。修冠弁衣裳、黼黻文章、琱琢刻鏤、皆有等差,是所以藩飾之也?!保ā毒榔罚┚饔袡?quán)授“三公、諸侯、士大夫”之高官,叫“顯設”,有權(quán)賜予俸祿衣冠,稱“藩飾”。高官厚祿背后是巨大的利益誘惑,且為官之門只向“化性起偽”者開放,“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王制篇》)荀子不惜打破原有的世襲世祿貴族體制,為“化性起偽”者鋪設了一條晉身富貴的開放之途。在這樣的利益機制下,積極主動“化性起偽”,表現(xiàn)突出,獲得統(tǒng)治者認可,就能咸魚翻身,躋身仕途,飛黃騰達,成為“化性起偽”的既得利益階層。這對廣大國民的誘惑力之巨大,可想而知。由此為“官本位”培植了深厚土壤,大行其道。而拒絕抵制“化性起偽”者,則無路可走,自取絕路。
這種機制為“化性起偽”的實施與推廣,鋪平了道路,開了方便之門,積極響應者如飛蛾撲火,趨之若鶩。這種機制下的“化性起偽”之“偽”,不可能有真誠真理信仰可言,有的只能是為升官發(fā)財不擇手段的狡詐與虛偽。“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李贄:《焚書》),李贄一言揭穿了荀子“化性起偽”的虛偽丑惡本質(zhì)。
同時,應該看到這種機制下的君主專制權(quán)力私有本質(zhì),統(tǒng)治者對“化性起偽”者開放的只有“三公、諸侯、士大夫”官位,顯然沒有“天子”、“君”之類的總統(tǒng)之位,可見荀子的天下為一家之私之本質(zhì),絕無民主共和之治,所有官員也均為一家一姓之天下奴仆私官,絕非大眾公仆。而且這種機制中的“取人之道,參之以禮;用人之法,禁之以等。行義動靜,度之以禮;知慮取舍,稽之以成;日月積久,校之以功。故卑不得以臨尊,輕不得以縣重,愚不得以謀知,是以萬舉不過也。故校之以禮,而觀其能安敬也;與之舉措遷移,而觀其能應變也;與之安燕,而觀其能無流慆也;接之以聲色、權(quán)利、忿怒、患險,而觀其能無離守也。彼誠有之者,與誠無之者,若白黑然,可詘邪哉!”(《君道篇》)對各級官僚的考核繁文縟節(jié),不厭其煩,不厭其細,不厭其嚴,使之不敢輕舉妄動,動輒得咎,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聽從君主的吆喝使喚。
如此一來,各級臣僚只有向上對統(tǒng)治者的義務,而沒有向下對普羅大眾的責任;只有意識形態(tài)空洞的德才說教與利益誘惑,沒有邏輯公理科學客觀理性內(nèi)容,以及博愛、告解、救贖宗教精神,體現(xiàn)的只能是等級社會專制本質(zhì),不見民主共和蹤影,盡顯其十足的顢頇虛偽特征。
總之,由以上幾點可以看出,荀子“化性起偽”之“偽”的涵義與本質(zhì),首先由其所依附的“隆禮重法”君主專制等級制度本質(zhì)所決定,其禮,是專制等級之禮;其法,是維護君主專制王法。統(tǒng)治者利用禮、法手段,奴化墮落了社會知識精英,剝奪攫取了黎民百姓的基本政治權(quán)力與經(jīng)濟利益。只“化性起偽”普羅大眾的基本生存欲望,不去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與專制獨裁之惡;將黎民百姓卑微的生存欲望,視作十惡不赦非奪不可的“人性惡”,而將統(tǒng)治者毫無節(jié)制的極權(quán)與富有天下的財富,奉為“天下之本”與推為極致的“養(yǎng)”,并設計出一種以高官厚祿為誘餌的利益驅(qū)動機制,將整個國民誘入其彀,威逼利誘,系統(tǒng)改造,使國民失去理性與信仰,成為專制妾婦與佞臣順民,從而達到其維護和鞏固專制統(tǒng)治之根本。
圍繞這一系列行為動機進行的“化性起偽”之“偽”,假儒家之名,行法家之實,儒表法里,滿嘴仁義道德,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且顢頇自私,言行不一,表里不實,沒有公平正義、邏輯理性、真誠善良,更談不上自由人權(quán),孕育不出民主共和精神,表現(xiàn)出的是十足的蠻橫專斷,狡詐虛偽。這應該就是荀子“化性起偽”之“偽”的真正思想政治內(nèi)涵與本質(zhì)特征。僅從訓詁語義上進行外圍探究轉(zhuǎn)圈,永遠無法認識其本質(zhì)內(nèi)涵。
荀子“化性起偽”的專制等級本質(zhì)及其隱含的巨大虛偽性,深刻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君主專制社會的國民文化性格與精神風貌,那就是無處不在的虛偽盛行,至今仍被一些思想家屢屢提及,深刻反思。歷代統(tǒng)治者宣稱“奉天承運”,“仁政愛民”,實際卻操荀子“外圣內(nèi)王”統(tǒng)治之術,坐擁天下,魚肉百姓,享盡極權(quán)專制之利;歷代御用士人一個個道貌岸然,張口“春秋大義”,閉口“仁義道德”,卻把“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玩得得心應手,坐享高官厚祿,富貴榮華,其實一肚子鼠竊狗偷貨色。近代啟蒙運動先驅(qū)嚴復在批判中國的國民性時說:“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于作偽,終于無恥?!盵15]16并衍生出鄉(xiāng)愿與大盜、犬儒與偽君子等極具代表性的國民群體形象樣本,及其專用術語,正是通過荀子思想兩千多年“化性起偽”的社會歷史實踐結(jié)果,留給我們民族一份難以消化的沉重負資產(chǎn),從社會歷史實踐意義上進一步證實了其“偽”的真正涵義與虛偽本質(zhì)。只要通過對這幾組國民典型樣本進行簡單分析,就可理解與認識荀子“化性起偽”之“偽”對傳統(tǒng)社會國民性格造成的虛偽性深刻影響。
(一)鄉(xiāng)愿與大盜
孔子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保ā墩撜Z·陽貨》),孟子說:“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xiāng)原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孟子·盡心下》)??梢姡缭诳酌蠒r代,那些口是心非,言行不一,道德敗壞者,早已遭人唾棄。鄉(xiāng)愿貌似忠廉,實則乖偽,偽善,自私自利。不是不知是非,而是明知是非,卻故意混淆。只為眼前個人私利,而阿世媚俗,媚雅自欺,媚時從權(quán),一副陰險虛偽小人嘴臉。
而到了《荀子》一書,只說小人,閉口不談鄉(xiāng)愿。不知是其自知之明的心虛,還是故意遮掩。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保ā兜赖陆?jīng)》)不幸被其言中。鮑敬言批判禮教是“救禍而禍彌深”,“繩之以禮,整之以刑罰,是猶辟滔天之源,激不測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無君論》)。孟德斯鳩在其《論法的精神》一書中曾氣憤地寫下一段話,大意是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會騙人的民族,也是最喜歡騙人的民族。[16]
荀子死心塌地認準了這條路,一心一意做“器”,那就是為統(tǒng)治者“相夫教子”。夫,是專制君主;子,為黎民百姓。鮑鵬山說,這是做妾的最佳人選。[12]89對統(tǒng)治者與強權(quán),極盡“相夫”之能,“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為圣王,兼制人,人莫得而制也?!保ā锻醢云罚┵x予了君主至高無上無人可制的特權(quán)與地位,一改儒家以德約束君權(quán)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祭出“外圣內(nèi)王”的法家“霸道”利器,打著以儒立國的幌子,實則以法家嚴刑峻法統(tǒng)治,成為專制君主奴役黎民眾庶的幫兇。
對社會精英士人階層,荀子則拿出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漢書·藝文志》)的看家本領,授之以“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擅寵于萬乘之國必無后患之術”(《仲尼篇》)。郭沫若說“那完全是后代腐敗官僚社會的宦海指南”。[17]218直接導致社會精英士人只為升官發(fā)財,搖尾乞憐,莫問尊嚴風骨,遭到群體性奴化矮化和愚化。
對普羅大眾,荀子更是“教子有方”,“喜言禮樂政刑之屬,惟恐箝制束縛之具之不繁也”,[18]336對黎民百姓的一舉一動,不勝其煩地進行全方位管教約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悖)亂提;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保ā缎奚砥罚┢樟_大眾不僅思想遭禁錮,連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也被條分縷析,戴上禮法枷鎖,動輒得咎,失去天性與人身自由。
譚嗣同因此指出:“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惟大盜利用鄉(xiāng)愿;惟鄉(xiāng)愿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托之于孔。被托者之大盜鄉(xiāng)愿,而責所托之孔,又烏能知孔哉!”[18]337李大釗在《鄉(xiāng)愿與大盜》一文進一步剖析:“中國一部歷史,是鄉(xiāng)愿與大盜結(jié)合的記錄。大盜不結(jié)合鄉(xiāng)愿,作不成皇帝;鄉(xiāng)愿不結(jié)合大盜,作不成圣人。所以我說皇帝是大盜的代表,圣人是鄉(xiāng)愿的代表。到了現(xiàn)在,那些皇帝與圣人的靈魂,搗復辟尊孔的鬼,自不用提,就是這些跋扈的武人,無聊的政客,那個不是大盜與鄉(xiāng)愿的化身呢?”[19]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圣人與大盜狼狽為奸,其實早已被莊子識破道盡。無論社會知識精英士人,還是販夫走卒,莫不被這種“化性起偽”機制卷入其虛偽的文化機器當中,言不由衷,心不踐行,兩千多年熏染腐化,無法脫身,整個社會虛偽之氣蔓延,致使國民整體文化性格虛偽成風,繩繩不絕。
(二)犬儒與偽君子
這種社會專制文化機制,不產(chǎn)生獨立自由之人格、真理邏輯之理性、民主共和之法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公共知識分子與虔誠宗教信徒,卻產(chǎn)生著大量犬儒與偽君子。
這樣的犬儒,絕非請亞歷山大讓開其陽光的第歐根尼?!盎云饌巍倍傻娜澹夥暧?,搖尾乞憐,形同走狗,一個“犬”字,名實相副,極為精準。犬儒根本不學第歐根尼譏諷現(xiàn)實,批判社會,而是視霧霾為風景,譽牢籠為金屋,只為利益粉飾太平,掩飾權(quán)力之惡。對社會公平與正義,民間疾苦,冷眼旁觀,置若罔聞,甚至逃之夭夭,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
偽君子偽裝君子,假裝崇高,實則“虛偽”至極,欺世盜名,用心險惡。面對道義,口如懸河,議論滔滔,在關鍵時刻背信棄義,向權(quán)力與富貴投懷送抱。“陰為不善,而陽欲掩之,則是非不知善之當與,惡之當去也。”[20]374陶行知在《偽君子篇》開篇就說,“人之為偽,不必居鄉(xiāng),凡率土之濱皆可居。人之行詐,不僅假愿,凡君子之德皆可假。然必假君子之德以行詐,始謂之偽。故總名之曰:偽君子?!盵21]
犬儒與偽君子假裝學人長者,以仁義道德之名,貌似忠厚,實則奸詐,蠱惑人心?!拔灏灾伲顷幐接谌柿x之內(nèi)者也,不容不辨”。[22]100一面以禮法之道,欺上瞞下,招搖賣弄;一方面則死盯權(quán)利,伺機收入私囊,不過一群“以道謀官”的庸碌之徒。徐干說:“人徒知名之為善,不知偽善者為不善也,惑甚矣?!盵23]21一代代思想學人前赴后繼,披肝瀝膽,為我們撕下了犬儒與偽君子的虛偽面具。
兩千多年來,荀子“化性起偽”思想機制,在維護強權(quán)統(tǒng)治的同時,制造了無以數(shù)計的鄉(xiāng)愿與大盜、犬儒與偽君子,腐化了民族氣節(jié),虛偽了國民性格,與人類社會文明進步漸行漸遠。從社會歷史實踐意義上講,我們的民族因此付出了兩千多年的專制代價,才證明認清了荀子“化性起偽”的虛偽本質(zhì)。不能不令人唏噓感慨!
綜上所論,作為荀子思想至關重要的“偽”,單從訓詁語義上進行簡單考釋辨析,僅能排除我們對其文本閱讀理解的一個直接障礙,尚不足以全面理解與把握隱藏其背后的政治思想本質(zhì)內(nèi)涵。只有通過對其理論基礎、思想政治本質(zhì)、所依附的專制制度與運作機制,以及兩千多年來的歷史實踐結(jié)果,進行深入透析解讀,才能認清其隱含于其詞背后的虛偽本質(zhì),令人幡然醒悟。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荀子“化性起偽”的“偽”,以鞏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為目的,以普羅大眾的“人性惡”為借口,由圣人聯(lián)合君主結(jié)成的既得利益同盟主導,借助等級森嚴的禮法為善惡評判標準和強制實施手段,通過統(tǒng)治力量強制推行與相應的利益機制誘惑,對全體國民實施的一種自上而下思想行為改造的統(tǒng)治手段思想體系。
這種人性改造,眾庶百姓沒有參與權(quán)、話語權(quán),只能逆來順受,被動執(zhí)行順從。只有當其思想行為達到了所謂禮之善的要求,方有可能被統(tǒng)治集團接受吸納,得到統(tǒng)治者認可,獲得其恩賜的相應等級與利益。不僅具有強制性,更具有巨大的利益誘惑驅(qū)動力。如果不接受這種社會改造,就會被統(tǒng)治者排斥,遭到嚴刑峻法制裁打擊,被禮法控制的社會主流所不容,甚至被拋棄,斷絕生存之道。由于人天然的趨利避害性,在這種約束控制無處不在的強大體系長期作用下,全社會就會逐步納入和形成一種強大的“化性起偽”運行機制,或懲罰強制,或利益誘惑,人們紛紛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這一強大的利害驅(qū)動機制當中,前仆后繼,進行自我適應,改造閹割,國民人性與思想價值取向逐漸趨于一致,那就是向禮制所設定的標準和利益靠攏,由此逐漸形成整個民族高度一致的國民性。由于這種“化性起偽”機制只有君主專制的禮法,沒有普通人的自由和權(quán)力,沒有平等公平民主科學法治等文明要素制衡與糾偏,無法孕育產(chǎn)生民主共和的公民社會,因此,在兩千多年的專制社會歷史實踐中,造就了無數(shù)鄉(xiāng)愿與大盜、犬儒與偽君子等以虛偽為主要特征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不絕如縷,致使我們民族的國民性格與精神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虛偽性顯著特征。
荀子“化性起偽”之“偽”,無論訓詁語義上如何辨析,均無法繞開其思想政治意義上的虛偽本質(zhì)。這是我們今天在研究荀子思想時一個不容回避的重要問題,應引起足夠的警惕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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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朱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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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6)04-0115-12
2016-08-15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荀子治國理政思想對當代中國借鑒與啟示”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HB16ZX001)
李延軍(1968—),男,河北邯鄲人,邯鄲學院地方文化研究院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