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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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古學派新詮與解構(gòu)“四書”的道德論取向
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內(nèi)容摘要]日本江戶時代的古學派,以“反宋學”而著稱于世。在批判宋學的過程中,山鹿素行、伊藤仁齋與荻生徂徠等三位古學派的重要人物對宋學的結(jié)晶“四書”皆有過新詮,形成別具特色的古學“四書”認識。本文以此為研究對象,透過三人對“四書”的詮釋與認識,以他們的儒學“道德論”為核心,重點探討他們新詮與解構(gòu)“四書”的立論之基,由此凸顯出古學派詮釋“四書”的思想特性。
[關(guān)鍵詞]日本;古學派;山鹿素行;伊藤仁齋;荻生徂徠;理學;“四書”
山鹿素行、伊藤仁齋和荻生徂徠為江戶古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雖三人間的思想有著顯著的差異,但他們“反朱子學”的共性使其對“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解構(gòu)。從他們的“道”論考察,“人道”顯然是立論之基,“天道”為“形而上”論的制高點,前者高于后者,此外無“道”。在這一脈絡(luò)下,古學派試圖清除朱子學對孔孟之學的誤讀,尋找孔孟儒學的核心價值。是故,他們在解構(gòu)“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的過程中,又重新詮釋《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思想范式。
一、先行研究的優(yōu)長
素行、仁齋和徂徠三人先后著有詮釋四書的著作,素行的著作為《四書句讀大全》,仁齋著有《大學定本》、《論語古義》、《孟子古義》和《中庸發(fā)揮》,徂徠則寫成《大學解》、《中庸解》、《論語征》和《孟子識》(該書僅注釋了《梁惠王》章中的部分內(nèi)容)。自明治以來,日本學界對德川古學派的個案研究,不勝枚舉。但對他們與“四書”相關(guān)研究的論述,或者隱藏于研究者的“宏大敘事”(德川思想史簡論)中,或者專注于某一人物對于“四書”或某本“單書”的解讀上。
近代以來,日本學界中研究德川思想史的兩位重要人物最值得關(guān)注,即井上哲次郎和丸山真男。井上哲次郎在《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日本古學派之哲學》和《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三部曲”中首次對德川諸學派的主要人物,分別從事跡、著書、學說等方面進行了詳細地論述,但“國家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意向也在井上的研究中不時地流露出來。*井上哲次郎:《日本古學派之哲學》,東京:富山房,1902年。而較之井上的敘事研究,丸山更注重理論層面的構(gòu)建,他把朱子學派、古學派和國學派的研究放在一個“長時段”的歷史框架下,認為,“日本的近代意識產(chǎn)生在德川時代幕府意識形態(tài)的朱子學被‘非連續(xù)性思維’的古學派、國學派逐漸分解的過程”,其學術(shù)走向為“宋學的大學·中庸主義,經(jīng)仁齋學的論語·孟子中心主義,又進一步轉(zhuǎn)而為徂徠學的六經(jīng)中心主義”,而這一變化,正是“四書”被古學派解構(gòu)的過程。*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其次,相良亨、子安宣邦和黑住真等學者在江戶思想史的研究中亦皆有涉獵,但尚未就古學派等儒者與“四書”之間做過專題研究。
與之不同,吉川幸次郎則比較了古學派儒者對《論語》詮釋之異同,并得出結(jié)論:仁齋與徂徠在根本上是“形異而實同”的。*吉川幸次郎:《仁斎と徂徠》,《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7巻,東京:築摩書房,1985年,第135―141頁。辻本雅史在《日本德川時代四書學的開展與轉(zhuǎn)變:從媒體的觀點出發(fā)》一文中,闡述了山崎暗齋及崎門學派與明代四書學的對抗、伊藤仁齋對四書學的解構(gòu)、荻生徂徠以《五經(jīng)》為中心的儒學形成以及十八世紀后半期“明代四書學”在日本的衰亡等問題,也就是說,其研究的中心是“明代四書學”在德川時代的變化,這一演變軌跡與丸山真男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辻本雅史:《日本德川時代四書學的開展與轉(zhuǎn)變:從媒體的觀點出發(fā)》,黃俊杰編:《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8年,第129—143頁。平石直昭在英文論文《On Ito Jinsai’s Philosophy Centered in the Confucian Analects》中分析了古學派伊藤仁齋的“四書”詮釋,凸顯出仁齋古學對宋學(主要是朱子學)的批判。重要的是,平石又把德川思想史研究的三個視角引入到“東亞四書學”研究中,即“近代化的視角”、“日本化的視角”和“橫貫東亞全體的儒教教理的發(fā)展史之分析視角”,在此基礎(chǔ)之上,又進一步思考了“東亞四書學”研究的新主題。*平石直昭:《On Ito Jinsai’s Philosophy Centered in the Confucian Analects》,《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第146—152頁。澤井啟一在深入研究“古文辭學”的同時,還專門探討了荻生徂徠的《大學》與《中庸》解釋,而他的研究是透過徂徠的“學庸解”來進一步理解徂徠思想——自然與作為,*澤井啟一:《荻生徂徠的〈學〉、〈庸〉解釋及古文辭學》,《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第154—177頁。正如黃俊杰所言:“澤井啟一上述的論點,可以說是對丸山真男名著《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分析徂徠從‘自然’到‘作為’思想模式的另類觀察?!?黃俊杰編:《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引言》,第ⅸ頁。此外,宇野哲人、后藤俊瑞、金谷治、大槻信良等學者對“四書”的注譯成果,至今仍擁有廣泛的讀者,影響頗大。佐野公治的《四書學史の研究》一書,較早地探討了朱熹之后至明末的“四書學”的形成與發(fā)展。
在中國臺灣學界,針對日本儒者的“四書”詮釋,黃俊杰在“東亞儒學”的視域內(nèi)凝練出“東亞儒學經(jīng)典詮釋史的四書學”這一研究旨趣。在其所編《中日四書詮釋傳統(tǒng)初探》和《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兩部論文集中,作者及其團隊,圍繞著近世東亞儒者通過對《四書》的重新詮釋而展開研究。張崑將對日本安藤昌益的“四書”詮釋做過專題研究。*張崑將:《安藤昌益的儒教批判及其對〈四書〉的評論》,《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第179—216頁。楊儒賓在理論上對“四書”研究有所芻議,即“詮釋背負信托”與“詮釋背負理論”。*楊儒賓:《“詮釋背負信托”與“詮釋背負理論”:〈四書〉研究芻議》,《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第289—291頁。蔡振豐還對伊藤仁齋與朝鮮儒者丁若鏞關(guān)于《中庸》的詮釋內(nèi)容進行了比較研究,指出了二者間的差異。*蔡振豐:《伊藤仁齋與丁若鏞的〈中庸〉古學詮釋》,《東亞儒者的四書詮釋》,第251—277頁。在中國大陸學界,學者們對日本思想學派的最初研究是在哲學(東方哲學)的范疇下進行的。朱謙之的“三部曲”在中國大陸學界具有首創(chuàng)之功。其后繼者王守華和卞崇道繼續(xù)在日本哲學的大視域內(nèi)對其思想學派進行研究。王家驊以中日儒學比較為切入點,對于德川學派,重點強調(diào)他們與明末清初顧、黃、王的早期啟蒙思想及清代的考據(jù)學的關(guān)系。在大陸學界,韓東育開辟了“前近代”視野下“東亞史學”研究的新領(lǐng)域。其著作《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在吸收和批判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勾勒出江戶時代的儒者從“習儒”到“脫儒”再到“脫亞”的過程。*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年。其他學者也對“古學派與四書”關(guān)聯(lián)的某一方面有所論及,囿于篇幅,在此不再一一展開論述。
綜上所論,目前臺灣與大陸學界對古學派與“四書”詮釋的研究成果頗豐,涉及范圍較廣,但多以個案研究為主。是故,本文的研究,擬以古學派的“四書”新詮和解構(gòu)為核心,透過素行、仁齋和徂徠對“四書”的詮釋,從“道論”出發(fā),探討他們的立論基點,進而指出古學派的學術(shù)特質(zhì)。
二、為人之道:山鹿素行對“四書”的新詮
由于學術(shù)背景的復(fù)雜性,山鹿素行的學派歸屬雖存爭議,但他率先批判朱子學,在江戶享有“破宋學之嚆矢”的美譽,故其作為日本古學的先導者應(yīng)是毋庸置疑的。在素行的學問尚未轉(zhuǎn)入古學之前,他是朱子學者,對程朱二人及其學術(shù)推崇備至,認為:“唯河南程子,表章大學中庸,以論孟序之。新安朱子,章句集注以行于世,殆向千載,其功圣門,又不大哉!”*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東京:國民書院,1921年,第3—4頁。然而在其轉(zhuǎn)入古學之后,素行意識到無論是漢唐儒學、還是宋明理學,都是利口饒舌之術(shù),于日用無補,皆圣人之罪人,是故,“(素行)予者師周公孔子,不師漢唐宋明之諸儒,學志圣教而不志異端,行專日用而不事灑落。”*山鹿素行:《聖敎要錄》,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4巻,東京:育成會,1903年,第12頁。因為漢唐儒者“喪志訓詁詞章之末”,宋明諸儒則“沈痼性心敬靜之遠”,尤其是程朱理學,背離周公孔子之“圣學圣教”為空談之學。
在素行的古學視域內(nèi),其道論的核心是圣人之道,而圣人之道的主體不離“人道”,故解“道”字為:“道者,日用所共由當行,有條理之名也。天能運,地能載,人物能云為,各有其道,不可違……圣人之道者,人道也,通古今,亙上下,可以由行也。若涉作為造設(shè),我可行,彼不可行,古可行,今不可行,則非人道,非率性之道……圣人之道大路也,異端之道小路也。”*山鹿素行:《聖敎要錄》,第20頁。所以,素行直言,“圣學何為乎?學為人之道也。圣教何為乎?教為人之道也,人不學則不知道,生質(zhì)之美,知識之敏,不知道其蔽多。學唯學于古訓,致其知,而施日用也,知之至,遂變氣質(zhì)?!?山鹿素行:《聖敎要錄》,第16頁。因此,素行指出,朱子學之誤在于將“道論”的重點置于天道、天理、太極等“形而上”的理論部分,忽視了“形而下”的“人道”,是故,宋儒解釋“四書”的理論也存在缺陷。這意味著,在素行的視域內(nèi),作為儒學經(jīng)典的“四書”,發(fā)揮的最根本作用是“教為人之道”,世人學習“四書”的目的則在于“學為人之道”。在這一脈絡(luò)下,素行重新認識了《四書》的綱領(lǐng)與意涵。
在“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中,素行最為推崇《大學》,將其置于“六經(jīng)”之上,“六經(jīng)皆大學之明證也。天下古今之學,天下古今之治,不出此一經(jīng)。不由此則無善治,外此則為異端。學者之精力,在盡此一經(jīng)。”*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大學》,第2頁。素行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大學》中的“三綱領(lǐng)”與“八條目”雖僅幾十字,卻彌綸圣人的“為人之道”。其言道:“如大學自明德論來,以格物致知,為修道之極,以治平為效驗之極,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國,達之于天下,不繆不悖,無疑不惑。文字尤約,而放之彌六合,其始終本末綱條無不盡,故昭如日月,經(jīng)緯乎天地,貫徹乎古今?!?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大學》,第1—2頁。這意味著,素行給予《大學》的評價已遠超宋儒,且肯定了《大學》中所蘊涵的“為人”的“修教之道”,但素行對《大學》的認識與程朱二人卻有著顯著的不同。一方面,《大學》原本是《禮記》中的篇章,后經(jīng)二程的改定被朱熹收入“四書”之中,并補充了“格物窮理”的章節(jié)。這在素行看來,程朱雖有功于圣人之學,但對《大學》篇章的改定卻不太認同,認為,“凡大學古本(《禮記》篇章),乃孔門相傳之舊本也,其傳來數(shù)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其本無脫誤可議,章次如有失其序,亦無所按據(jù),如何而遂改正補輯之故,悉從其舊而已?!?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大學》,第3頁。即便如此,素行還是采納朱熹的《大學》經(jīng)傳之分以及《大學章句》的“訓詁字解”,而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大學》蘊涵的“微言大義”之新認識。在素行看來,《大學》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在說修身之要,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講修身結(jié)果的擴充與效驗,因而,《大學》一書展示出如下完整邏輯脈絡(luò):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國→達之于天下,何來格物窮理之說?其新解“格物致知”為:“格者,極之至也。物者,天下之物也。致知在格物者,物皆有定則,能格致其物,則物各得其所,是知之至也。故以在格物?!?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大學》,第27頁。所以,《大學》中“八條目”的本意就是在闡述“如何明明德”而已,宋儒誤解格物致知,實是乖離經(jīng)文之大義。
同樣,對《中庸》的看法,素行持有與《大學》一樣的看法,認為其主旨也是在反復(fù)陳述“修道之教”,也就是“如何為人之道”。因而,朱熹由《中庸》凸顯出的“人心道心”之說,素行稱其“可悅耳目”,卻不得其“正義”。在素行的視域內(nèi),《中庸》即為“圣教”的載體,而圣教則是致諸人倫日用層面的學問,“中庸”二字的正解應(yīng)為:“中者,不倚而中節(jié)之名,大本也,達道也。庸者,日用平生也。中庸者,用中于平日之間,而事物各得其所之稱?!?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中庸》,第1頁。是故,《中庸》一書也有這樣的邏輯內(nèi)情:始言圣教原于天→中言古昔圣賢修身,為天下國家,以中庸→末言至德之不得可稱,而最終目的就是達到“誠”的結(jié)果:“中庸者至誠而已,至誠則明也,明也則道立,學者由教以修道,以致其誠,則其性是盡,而大小精粗,無不誠,否則私意妄行而已?!?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中庸》,第2頁。所以,《中庸》是在進一步闡述《大學》的“修道之教”。同時,“學庸一體”的觀點還不斷出現(xiàn)在素行的著作中,“大學中庸者,圣賢直說貫,故學問之綱領(lǐng)要目不可易。先讀二篇,而后其分派條理,可由以證之,不知德性之實,而說其日用應(yīng)接,則失規(guī)矩準繩,而欲為方圓平直也?!?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中庸》,第3頁。這樣一來,素行雖取朱熹的《中庸》分章與訓解,但其主旨與大義卻是有著極為明顯的“圣學”(古學)傾向,也就是,跳出了從“性”與“天道”層面解讀《中庸》的窠臼。
重要的是,素行對“學庸”的認識,直接影響到他對《孟子》和《論語》的解讀。在他看來,《孟子》是《中庸》之通解,其言“性”是在說“修教之道”,即“率性之道”;言“仁義”即“仁者人也,義者宜也”;以天道人道言“誠”;以“九經(jīng)”言政。以上為《孟子》七篇之本旨。然而,宋儒卻不以此為本,偏偏去取“心性”之說,實是背離《孟子》主旨。在《四書句讀大全·孟子》中,素行指出:“某所句讀,文義訓解,專宗集注(朱熹的《四書集注》),不動一字。”*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孟子》,第6頁。但緊接著,素行筆鋒一轉(zhuǎn)道:“至言其性善四端,與集注背馳。蓋程朱及諸儒,以性為仁義禮智,為本然之善,故其解擴充推達,皆以為推出本然之理。自是學者弄性心,持敬定靜,以為認驗此善,今某所力辟,在這里?!?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孟子》,第6—7頁。這意味著,在素行看來,《孟子》解“性善”,認為,“性以利為本”才是人性的本然,《大學》知道這個原因進而引導人“止于至善”,而不乖離人之本性;《中庸》所說的“率性之道”也是在講如何遵循人的本性去修道、修教。所以,素行視《孟子》一書“章章先述其大意,而次詳論之”,那么,讀《孟子》就應(yīng)以弄清其綱義為主,不必拘泥于章句之間。同樣的做法,也體現(xiàn)在素行對《論語》的解讀上。在字訓文義上,素行仍尊“朱子集注”為宗,“諸家解論語,唯程朱之說話,可以取之。其間程子解經(jīng),亦多高過。朱子解經(jīng),于文義最切當……先輩之說,有切當明白者,即從集注引用,不沒其姓名,雖有未至處,說得是者,不廢之……”*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論語》,第8頁。關(guān)鍵的是,素行認為《論語》的主旨是在闡述“圣人之教,在格物致知”,《論語》中的每一條孔子言論及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的言論皆是圣賢在詮釋“格致”之論,而其中的孝、悌、忠、信、篤、敬等細目,則是在“日用事實”層面進一步在論述如何實現(xiàn)“格物致知”,“論語之書,圣人教人之極致,其言語平易而直截,其示戒,直于平生事物之上……見論語之書,始須知圣人之教不外日用,詳其言辭問答,致其事物則平治齊修正誠之功,千差萬別之用,無不盡矣。”*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論語》,第9頁。所以,《論語》一書為《大學》的注解,相輔相成,若合符節(jié)。并且,圣人之教、圣人之道毫無奇巧造作,唯使彝倫日用之間的事物各得其所,《論語》一書的重要意涵即在于此,而并非宋儒的高遠幽微之說教:“格致之學不正,而玩而繹之,推而行之,或泥一句一事之文義,或索言外之意味,欲其深長,則鑿開成痕,悉令圣經(jīng)陷于臆說?!?山鹿素行:《四書句読大全·論語》,第6頁。
還需要注意的是,素行的《四書句讀大全》在認同宋儒所建構(gòu)的“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的同時,還大部分承繼了程朱的注解,這與他早年深受朱子學說教的影響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是,在素行的古學視域下,“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如下的邏輯脈絡(luò),即:《大學》為群書之首,《中庸》闡述“大學之道”,故“學庸”二書為學問之綱領(lǐng)要目,而《論語》與《孟子》則分別為二書的注解。重要的是,宋儒賦予“四書”高妙玄遠之旨完全被素行解構(gòu)與拋棄,詮釋“為人之道”是“四書”的主要宗旨,這恐怕是素行與宋儒的最大不同處。
三、人倫日用之道:伊藤仁齋的“語孟結(jié)構(gòu)”
繼素行之后,“古義學派”的開山人物伊藤仁齋不止新詮“四書”,還用“語孟結(jié)構(gòu)”解構(gòu)“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雖然,仁齋的道論核心也在于“人道”,但他卻認為《大學》和《中庸》明顯不是“人倫之道”的載體,“人倫之道”存于“語孟”二書之中。從仁齋的學術(shù)歷程看,其在四十二歲時著《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一文是他的學術(shù)分野。*董灝智:《伊藤仁齋的古學思想形成脈絡(luò)探析》,《東北師大學報》,2011年3期。也就是說,仁齋的古學思想定型,就是從解構(gòu)“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開始的。
“圣人之道不離人倫日用之道”是仁齋古學的核心思想。在《童子問》中,仁齋明確指出:“道外無人,凡說天地之外,古今之遠,而無資于人倫,無益于天下國家之治焉者,皆邪說之魁也。設(shè)令宇宙之外,復(fù)有宇宙,茍有人生于其間,必當有君臣父子夫婦之倫,而循仁義禮智之道,故曰,申人而顯,無人則以見道,謹聽此說,勿為異說所惑焉?!?伊藤仁斎:《童子問》,日本古典文學大系97《近世思想家文集》,東京:巖波書店,1978年,第203頁。在仁齋看來,儒家經(jīng)典中談?wù)摗叭藗愔馈弊疃嗟闹鞣恰墩撜Z》和《孟子》莫屬。于是,他將“孔孟二人”及“語孟二書”提升至無以復(fù)加的崇高地位,“孔子之圣賢于堯舜遠甚,而自有生民以來,未有比其盛者矣,而孟子愿學孔子,而得其宗者也”,*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日本思想大系33《伊藤仁斎·伊藤東涯》,東京:巖波書店,1971年,第160—161頁。而“語孟”二書更是被置于“群書之首”,成為“天下萬書”的準繩與標尺,“誠以論語一書,其詞平正,其理深穩(wěn),增一字則有剩,減一字則不足,天下之言,于是乎極矣!天下之理,于是乎盡矣!實宇宙第一書也!孟子之書。亦羽翼論語,而其詞明白,其理純粹?!?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0—161頁。關(guān)鍵的是,“語孟”二書還是仁齋古學方法論——“血脈”與“意味”的載體。在《語孟字義·學》中,仁齋解釋道:“學問之法,予岐而為二,曰血脈,曰意味。血脈者,謂圣賢道統(tǒng)之旨,若孟子所謂仁義之說,是也;意味者,即圣賢書中意味,是也。蓋意味本自血脈中來,故學者當先理會血脈。”*伊藤仁斎:《語孟字義》,日本思想大系33《伊藤仁斎·伊藤東涯》,第148頁。其中,孔孟二人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古圣先王之道的傳承者,是“道統(tǒng)”、是“血脈”,也就是說,從堯舜到孔孟薪火相傳的圣人之道即是人倫日用之道,除此之外,宋儒所論之道皆為異端,此即仁齋所說的“血脈”。所謂“意味”,從仁齋的著作中來看,當指“字義”。雖然宋儒也是通過新解儒家經(jīng)典的“關(guān)鍵詞”來建構(gòu)其思想體系,但仁齋卻認為他們是不懂圣人的“血脈”,從而曲解“字義”,誤讀了孔孟經(jīng)典。是故,針對宋儒的“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尤其是理學家極為重視的《大學》與《中庸》二書,仁齋用“血脈”與“意味”加以審視,認為“學庸”二書既不符合孔孟之“血脈”,也與“語孟”二書的要旨相悖。所以,仁齋得出了“《大學》不是孔氏之遺書”和“《中庸》部分內(nèi)容為《論語》衍義”的結(jié)論,開啟了《大學》和《中庸》的“去四書化”歷程。*董灝智:《伊藤仁齋對〈大學〉與〈中庸〉的“去四書化”》,《東北師大學報》,2015年6期。
對“學庸”的批判,仁齋先否定《大學》與《中庸》的出處——《禮記》,認為:“禮記諸篇,出于秦人坑燔之余,而成于漢人附會之手”,*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0頁。所以,《大學》與《中庸》也不可能為先秦時期孔子后人所作。對于《大學》,仁齋言道:“大學一書,本在戴記之中,不詳譔人姓名,蓋齊魯諸儒,熟詩書二經(jīng),而未知孔孟之血脈者所撰也。”*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1頁。緊接著,仁齋列舉十處證據(jù)力證“大學非孔子之遺書”作。*具體而言:(1)“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致知在格物”一段,是《大學》之“八條目”,程子以此為古圣人為學次第,而孔孟言為學之條目者固多,未聞以此八事相列若此其密。(2)《中庸》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亦言為學次第如此,何其簡而易從邪?(3)宋人嘗譏諷韓愈以其引《大學》不及格物致知,亦不深考耳!(4)若以《大學》觀孔孟之書,其學不見仁義之良,而欲剛制其心,背孔孟之旨。(5)《大學》首句“在明明德”,雖“明德”一詞屢見三代之書,但在孔孟之書中,有仁、義、禮,而未嘗有一言及“明德”。(6)孔孟之學,以仁為宗,而凡學者莫不從事于此,《大學》獨屬之于人君,而無為學者道之者,是亦與孔孟之旨異矣。(7)“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誠”字當施之于“身”,而不可施之于“意”明矣。(8)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今大學不引文武周公之訓,而遠用楚人之言,最不可解焉。(9)“生財有大道”,君子詎求生財之道乎……非孔氏之徒知言可知矣。(10)“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是亦以利心言之者也……蓋用此術(shù)也。大學非孔氏之遺書彰彰然明矣。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1—163頁。如果說,素行對《大學》的“三條目”和“八綱領(lǐng)”持認同態(tài)度,那么,仁齋則既不認同朱熹將《大學》分經(jīng)傳的做法,也不認同宋儒賦予《大學》的新解,甚至對《大學》的綱領(lǐng)與條目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在仁齋看來,二程、朱熹對《大學》內(nèi)容的調(diào)整,皆為篡改,非大學之本意,而仁齋以鄭玄的《禮記·大學篇》為底本,進而糾正程朱的“改本”,分《大學》為十章,并對其內(nèi)容的順序也做移動調(diào)整。同時,對于朱熹補入其中的“格物致知”說,仁齋堅決持批判態(tài)度,指出:“若朱氏所謂窮至事物之理,其說雖不能無一般理,然證之本文,本無所考,葢出其意撰,而非作者之本旨也。夫知者固無不知也,然審其事之本末先后,而必先其本而后其末,務(wù)其急而忽其緩,知而無益者,亦不必知之也……若朱氏之所謂,是強學者,以堯舜孔子之所不能也,謂是乎?非乎?其弊至今,鐵錮石確,牢不可解,實斯道之大厄也。*伊藤仁斎:《大學定本》,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10頁。這意味著,“格物”與“窮理”無關(guān),而朱子學所強調(diào)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最后豁然貫通而明“萬事萬物之理”的功夫論,顯然是有問題的。仁齋引《論語》中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和“君子于其所不知,葢闕如也”兩句話,指出,即便是圣人尚有不知之事,也不可能盡知萬事萬物之理,何況一般人。所以,朱熹誤解“格物”。于是,仁齋新解“格物致知”為:“格,正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格物云者,即先本始而后末終之謂,指誠意等六者,得先后之序而言。致,推極也。致知,謂推致其心之所知也?!?伊藤仁斎:《大學定本》,第10頁。顯然,其中的“物”指《大學》中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格物”即是知道修此“六者”的先后順序,并無復(fù)雜、高遠的理論。因而,對于《大學》中“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仁齋說道:“此言先本始而后末終之效”,“格物”被仁齋簡約為“審事物之本末先后而正之”,他進一步解釋道:“按格物者,審事之本末先后而正之之謂。故上言其序,而此言其效,不可闕一,若從章句八條目之說,則其次序節(jié)目,上文既盡之矣,而復(fù)述此一節(jié),是屋下之屋,床上之床,無甚意味。雖刪去之可也。故知格物者,正先后之謂,而非窮物理之事也,然則大學本非比列八條,斷可知矣?!?伊藤仁斎:《大學定本》,第11頁。于是,仁齋提出了《大學》新說——“三綱領(lǐng)”與“六條目”,“物者,即下文所謂曰意,曰心,曰身,曰家,曰國,曰天下,六者是也。事者,所謂曰誠,曰正,曰修,曰齊,曰治,曰平,六者是也。”*伊藤仁斎:《大學定本》,第3頁。
無疑,仁齋對《大學》的新認識,不止解構(gòu)宋儒賦予其中的“格物窮理”之說,對《大學》原書的“斫傷”也是致命的。從東亞學術(shù)史考察,仁齋的“立據(jù)”不見得十全十美,僅是《大學》的一種新說而已,但其作法卻極具顛覆性,尤其是將《大學》與《中庸》從“四書”中剔除,對江戶學術(shù)史有著重要的影響。不寧唯是,“圣人之道即人倫日用之道”的古學思想,也是仁齋新解《中庸》的理論旨歸。關(guān)于《中庸》的作者,仁齋雖未明確認同《史記·孔子世家》中“子思作中庸”一說,但由于《中庸》內(nèi)“仲尼曰”、“子曰”的內(nèi)容與《論語》相似,于是他認為,這一部分應(yīng)是《中庸》的原文,其余的內(nèi)容則是漢儒將其他典籍誤入《中庸》,“嘗竊思孔子家語,以第二十章,為哀公問政篇,則此章本一篇之書,誤入于中庸,其非中庸本文,彰彰明矣。且中庸一書,僅僅四千二百余字,而第二十章,實計七百八十字,則殆居五分之一,其無全引用哀公問政一篇之理,此亦一證也……而第十六章論鬼神,及第二十四章禎祥孽處,又非孔子之語……然則中庸一書,為漢儒所誤者亦居多,然而除論鬼神妖孽外,其言皆鑿鑿,與論語孟子,實相表里,葢洙泗之造言也,列之于語孟,大有補于世教矣。”*伊藤仁斎:《中庸発揮》,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3—4頁。這樣,原本四千二百余字的《中庸》只剩下九百三十余字。同時,仁齋還將宋儒最為重視的《中庸》首章中“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段話,視為古《樂經(jīng)》之脫簡,并且,如同否定《大學》一樣,仁齋也是列舉十證,證其非儒學經(jīng)典。*“未發(fā)已發(fā)之說,六經(jīng)以來,群圣人之書,皆無之,一也。孟子受業(yè)於子思門人,當祖述其言,而又不言,二也。如中字,虞廷及三代之書,皆以已發(fā)言之,而此處獨以未發(fā)言之,三也。典謨所謂中字,皆說發(fā)而中節(jié)之地,而此反以和名之,四也。若以未發(fā)之中為言,則六經(jīng)語孟,皆為有用無體之書,五也。以其一書之中,自相矛楯者言之,此書本以中庸名篇,當專論中庸之義,而首論中和之理,六也。中字后章屢出,皆以己發(fā)言之,而不有一以未發(fā)言者,七也。且若和字,子思當屢言之,而終篇又無復(fù)及之者,八也。此以喜怒哀樂,發(fā)皆中節(jié),為天下之達道,而后以君臣夫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為天下之達道,九也。此以大本達道并稱,而后單言天下之大本,偏而不備,十也?!币撂偃蕯龋骸吨杏拱k揮》,第4頁。也就是說,朱子學由此而凸顯的“已發(fā)”、“未發(fā)”、“致中和”等核心說法,完全被仁齋解構(gòu),而朱熹賦予《中庸》為孔門傳授心法的地位,也不復(fù)存在。關(guān)鍵的是,經(jīng)過仁齋新解,《中庸》本旨是從“性、道、教”三個方面闡述如何發(fā)揮“人倫之道”的特性,其解“中庸之道”為:“言人之于道,猶樹之于土,魚之于水,雖欲須臾離,而不可得也。”*伊藤仁斎:《中庸発揮》,第10—11頁。因而,以“人倫之道”為內(nèi)容而教化百姓,也就是“修教之道”才是《中庸》所要闡述的主旨,“人莫不有父子君臣夫婦昆弟朋友之倫,亦莫不有親義別敘信之道,明禮義,謹孝弟,以為之教,故曰修道之謂教,此書本欲明圣人所謂道者誠道,而異端為道者非道,故首立三言,以示學問之梗概。”*伊藤仁斎:《中庸発揮》,第9頁??梢哉f,朱子學的“心性命理”等高遠微妙之論與《中庸》的關(guān)聯(lián)被仁齋斬斷,故仁齋稱:“先儒不察,遂以未發(fā)之中,為道學之根本準則,到今為千古學問之深害,不容于不辨。”*伊藤仁斎:《中庸発揮》,第4頁。
至此,“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被仁齋解構(gòu)為“語孟”結(jié)構(gòu)。因此,“語孟”二書在仁齋的視域內(nèi)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仁齋不止對二書用功頗勤、用力甚久,還賦予了它們?nèi)航?jīng)之首的地位。仁齋用“畫”與“畫法”的關(guān)系來形容“六經(jīng)”同“語孟”的關(guān)系,“六經(jīng)猶畫也,語孟猶畫法也,知畫法而后可通畫理,不知畫法而能曉畫理者,未之有也。六經(jīng)猶直描畫天地萬物之態(tài),織悉不遺,語孟猶指點天地萬物之理,而示之人,故通語孟二書,而后可以讀六經(jīng),否則雖讀六經(jīng),茫無津涯,瑣瑣訓詁,不足以發(fā)明六經(jīng)也。”*伊藤仁斎:《語孟字義》,第159頁。其中的“天地萬物之理”,應(yīng)不離“人倫日用之道”,而宋儒解“語孟”,憑空臆斷,穿鑿附會,其理氣性命、明鏡止水、沖漠無朕、體用一源等論說,實是以佛老之學曲解圣人之作。*董灝智:《日本近世古學派的“四書觀”——以伊藤仁齋為中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12期。所以,仁齋用“道為人倫日用之道”作為重解“語孟”二書的準則,凸顯出了其古學特色的新詮,一種不同于朱熹詮釋的“語孟”注解在江戶時代盛行起來,并對后世儒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四、安天下之道:荻生徂徠對“四書”的完全解構(gòu)
荻生徂徠為古學派的集大成者,他對“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的解構(gòu)遠超仁齋,認為,“四書”中僅有《論語》有可取之處,可與“六經(jīng)”并論,而其他“三書”則難以與之比肩。與仁齋古學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道為人倫日用之道”不同,徂徠認為,“道”為“圣人之道”,而“圣人之道”則以“安天下之道”為主。重要的是,徂徠解構(gòu)與新詮“四書”的理論基礎(chǔ)雖也不離人倫之道,但徂徠更為側(cè)重的是圣人治理國家的事功,這預(yù)示著,徂徠的“道德論”中“政治層面”的傾向?qū)⒏鼮槊黠@。
在徂徠的古文辭學視域內(nèi),“圣人”的外延和內(nèi)涵是有著特殊的意涵。他引用《禮記·樂記》“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一段話,指出,“圣者,作者之稱也?!逼渲械摹白髡摺奔粗钢贫Y作樂的政治事功。其言道:“古之天子,有聰明睿智之德,通天地之道,盡人物之性,有所制作,功侔神明,利用厚生之道,于是乎立,而萬世莫不被其德,所謂伏義神農(nóng)黃帝,皆圣人也。然方其時,正德之道未立,禮樂未興,后世莫得而祖述焉。至于堯舜,制作禮樂,而正德之道始成焉。君子以成德,小人以成俗,刑措不用,天下大治,王道肇是矣。是其人倫之至,參贊造化,有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而立以為萬世之極?!?荻生徂徠:《辨名》,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216頁。然而,由于孔子生于春秋亂世,事實上既無王位,又無事功,難以同黃帝堯舜禹等并稱,但徂徠卻因孔子于亂世傳承先王之道,使之未能湮滅,故即使孔子無“制作事功”,也屬于“圣人”,“至于孔子,則生不遭時,不能當制作之任,而方其時先王之道廢壞已極。乃有非先王之道而命以為先王之道焉者,有先王之道而黜不以為先王之道焉者,是非淆亂,不可得而識也??鬃釉L求四方,釐而正之,然后道大集于孔子……假使無孔子,則先王之道亡久矣,故千歲之后,道不屬諸先王,而屬諸孔子,雖邪說異教之徒,亦莫有謂孔子非圣人者……葢孔子之前,無孔子,孔子之后,無孔子,吾非圣人,何以能定其名乎!”*荻生徂徠:《辨名》,第217頁。重要的是,孔子所傳承的“先王之道”或“圣人之道”的載體,是早于“四書”的“六經(jīng)”——《詩》、《書》、《禮》、《樂》、《易》和《春秋》?!翱鬃又溃韧踔酪?,先王之道,安天下之道也,孔子平生欲為東周,其教育弟子,使各成其材,將以用之也,及其終不得位,而修六經(jīng)以傳之,六經(jīng)即先王之道也。”*荻生徂徠:《辨道》,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200頁。而對于其中的“道”,徂徠也明確將其限定為圣人所建之禮樂刑政,除此之外,皆背離圣人之道,故其言道:“道者統(tǒng)名也。舉禮樂刑政凡先王所建者,合而命之也,非離禮樂刑政別有所謂道者也?!?荻生徂徠:《辨道》,第201頁。正是在這一“道”論的脈絡(luò)下,徂徠完全解構(gòu)了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并新詮了“四書”。
徂徠首先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孔孟并稱”和“語孟一體”,這一儒學結(jié)構(gòu)在朱子學及仁齋的學說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在徂徠看來,卻是“不倫殊甚”。如前所述,孔子雖無“制禮作樂”的事功,但因其傳述圣人之道,故亦是“圣人”。然而,孟子作為孔門后學,表面上傳承孔子之道,但實際上卻是只言孔子的“道德”而不言“事功”,將孔子的功績完全降為儒者之業(yè),即便是孟子的說法有一定的可取之處,但孟子與孔子并稱是不合適的。故徂徠有言:“孟子亦唯以德言圣,而不復(fù)及制作,然其意謂古之圣人皆作者也,孔子非作者也,故以孔子比古之圣人,難乎為言,于是乎旁引古之賢人德行高者,比諸孔子,以見孔子之盛也,是其以夷惠為圣人,古所無,而孟子取諸其臆,以濟一時之辯,不復(fù)顧其有后災(zāi)者,雖非有罪,亦其過也已?!?荻生徂徠:《辨名》,第218頁。以此類推,《孟子》與《論語》并列的做法,也是不可取的,尤其是仁齋試圖以《孟子》解《論語》,更是害道之甚。這意味著,“四書”中只有《論語》有資格與“六經(jīng)”比肩,徂徠視之為“六經(jīng)”的“緒言”,即“已發(fā)而未盡的言論”,并提出以“古文辭”明“古義”、以“六經(jīng)”解《論語》的方法論,由此突出了《論語》中的“孔子之道”即“先王之道”的意涵。重要的是,徂徠所作《論語征》的目的就在于從源頭上糾正程朱等宋儒和仁齋對《論語》的誤讀。*董灝智:《日本詮釋“四書”中的“去經(jīng)典化”與“去中國化”》,《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4期。是故,誠如黃俊杰所論,“道”、“圣人”與“六經(jīng)”構(gòu)成了徂徠注解《論語》的三個支點。*黃俊杰:《荻生徂徠詮釋〈論語〉的三個支點》,《臺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第2卷第1期,2005年6月。同時,《孟子》、《大學》和《中庸》的“經(jīng)書”地位,也由此而被徂徠所否定。
從徂徠的思想背景考察,《荀子》對其影響甚深,是其古學思想的重要淵源。*韓東育:《日本近世新法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因此,他對《孟子》的認識與荀子相似,以批判為主。在他看來,孟子因不知“先王之道為安天下之道”的緣故,所以才只言“性善”,側(cè)重于心性層面,背離了圣人之道:“孟子惻隱以愛語仁,是其性善之說,必本諸人心,故不得不以愛言之耳,雖有愛人之心,而沢不及物,豈足以為仁哉?”*荻生徂徠:《辨道》,第202頁。至于孟子的“王道論”,其中不乏要求君主“與民同樂”、“崇尚節(jié)儉”等仁政措施,但徂徠卻指出“孟子此段,全與好樂、好貨、好色、文王之囿章一意,乃王道之始,僅以收民心,而未及詳定民間之制度?!?荻生徂徠:《孟子識》,板倉勝明:《甘雨亭叢書》,江戸:安中造士館蔵,嘉永6年(1853年),第11頁。這意味著,具有圣人性質(zhì)的國君,需要具有建設(shè)性的貢獻,絕不是“不定性”的小恩小惠,必須體現(xiàn)在“制度”層面的制作上,通過“制度”建設(shè)實現(xiàn)國富民強,這對國君而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孟子》中凸顯的“王道論”是不符合圣人之道、先王之道的,僅能作為“勸世”之言看待。同時,孟子之時,老莊之徒盛行“言理”、“言道”,廢先王之道,崇尚自然之法,孟子與之辯論,辟邪說,這一點徂徠予以肯定,但是,孟子卻以“辯論”的方式闡發(fā)先王之道,反而將圣人之道引入邪道,故徂徠指出:“至于孟子,則強辯以聒之,而欲以是服人……孟子則欲使不信我之人由我言而信我也,是戰(zhàn)國游說之事,非教人之道矣。”*荻生徂徠:《辨道》,第201頁。更重要的是,宋儒、仁齋等人誤讀《孟子》“仁義禮智為性”的說法,將“性”論視為圣人之道的重要組成部分,背離了“圣人之道為安天下之道”的主旨?!睹献印けM心上》稱:“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從漢儒至宋儒,再到仁齋,皆由此推出“仁義禮智根于性”的論點。而在徂徠看來,“然孟子豈以此為性乎?仁智德也,禮義道也,先王率人性以立道德,故孟子謂根于性耳,只其好辯,與外人爭,口不擇言,取諸臆以言之,致其旨遂晦也?!?荻生徂徠:《辨名》,第219頁。后儒不察,遂陷入異端之道。對仁齋的做法,他也駁斥道:“今仁齋輩生于禮法混之世,而貴簡直之見,為主于中,故每不取戴記諸書,而獨喜孟子,雖孟子稍有不可于其意,輒生異說不已,亦宋儒謂道為當行之理者,其習淪于骨髓,洗之不去,是以自信深,而信圣人之教淺,取舍任意,勢之所必至也,豈不悲乎?”*荻生徂徠:《孟子識》,第13頁??梢哉f,徂徠對《孟子》雖有認同的內(nèi)容,但整體上是以批判為主,故他將《孟子》排除在“四書”之外。
由于徂徠以《禮記》為“六經(jīng)”的重要內(nèi)容,而《大學》與《中庸》又是《禮記》中的篇章,所以,徂徠雖將“學庸”二書從“四書”中解構(gòu)出來,但卻并未否定它們的儒家經(jīng)典身份。對于《大學》,徂徠認為,既然《大學》是《禮記》的篇章,其既不是“經(jīng)”,也不是“傳”,只是“記”而已,與《禮記》的性質(zhì)相同。是故,徂徠將《大學》的性質(zhì)及作者、成書年代認定為:“(大學)味其文,質(zhì)于系辭,而純于中庸,非孟子而下所能辨也,是必七十子高第弟子所傳也,中有曾子言,亦必曾子之徒傳之。”*荻生徂徠:《大學解》,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9頁。關(guān)鍵是,關(guān)于《大學》的主旨,徂徠有著不同于前人的看法。對于“大學”二字,徂徠解道:“大學者,天子諸侯之都教人之宮也,天子曰辟雝,諸侯曰泮宮,天子命之教而后建焉?!?荻生徂徠:《大學解》,第9頁。也就是說,大學為教人之學的場所,此為大學的原始義,至于“博大圣人之學為義”以及朱熹的“大小學為義”,皆是后儒的發(fā)揮。因為,在徂徠看來,設(shè)立大學也是圣人安天下之道的方式之一,所以,徂徠認為,《大學》的主旨是言“天子諸侯所以建學宮行養(yǎng)老等禮于其中教人者,其意在務(wù)德焉”,*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0頁。而“大學之道”即是“先王之道”。于是,“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便被新解為:“明德猶顯德……君上之德,崇高之位,民所具贍,出一言,行一事,顯然乎天下皆知之,雖可隱蔽,故謂之明德……孝弟敬讓行乎下,百姓親睦,亦親其上如父母,此之謂親民……止者居也,以身處于是也,又有止于是而不復(fù)它求之意也。至善者,贊嘆夫古圣人之道之辭也。”*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0頁。這意味著,《大學》中的“三綱領(lǐng)”是在闡述圣人的為政教民之道,這既否定了程朱賦予其中的“新民”之解,也否定了仁齋的“圣人之德光輝發(fā)越”之說,從政治層面賦予了《大學》新的解讀。所以,對于“八條目”徂徠指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本為議論之言,而非必皆為學之方乎!”*荻生徂徠:《大學解》,第7頁。其中,徂徠引用了《尚書》、《周禮》、《論語》等經(jīng)典中與“格”字相關(guān)的解釋,認為,以“來也至也”解“格”字最為準確,且漢儒鄭玄即以此解之。關(guān)鍵是,對于“物”字的含義,徂徠釋為“先王之教之物”,其主旨不離“先王之道”,其舉例言道:“如射五物,曰和,曰容,曰主皮,曰和頌,曰興舞,力之久,習之熟,而后所謂和者至焉,容者至焉,主皮和頌興舞者皆至焉,至焉耳后其所見自別矣?!?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7頁。于是,徂徠解“格物”時說道:“格物者,古圣人竭其心力知巧之所建,大學之始教也,故此篇特言之……葢自古有先王之法言,猶天地有物,故謂之物,然非力行之,則不能有諸其身,唯行有以格之,謂來為我有也……?!?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7頁。尤為重要的是,徂徠不止將“學圣人之道”賦予至“格物”的新解中,還進一步指出,圣人的“為學之道”至“格物”為止,而“致知誠意正心”等皆非為學之方:“特以言修身之所以始格物之由焉乎爾,故唯格物而曰在,而又自物格順說,以至天下平而止焉,以明其為自然之勢也,古人之措辭,可謂精密已?!?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8頁。可以說,徂徠的這一見解也是極具獨創(chuàng)性的,其根本用意是否定了朱熹透過《大學》而闡發(fā)的“格物窮理”之論:“如格物之為窮理,是文無其義者,可謂牽強已,且窮理見于易,廼以贊圣人作易之言,非學者事矣。”*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8頁。
與《大學》的“去理學化”相同,徂徠對《中庸》也如法炮制,并將“道為圣人安天下之道”的主旨貫穿其《中庸解》中。在《中庸解》的“序”里,徂徠首言:“中庸者,德行之名也”,*《中庸解》,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9頁。顯然,徂徠的說法源自于《論語·雍也》篇:“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荻生徂徠:《中庸解》,第1頁??梢哉f,此為儒家典籍中最早提及“中庸”之處。徂徠遵其為不刊之論,認為,“中庸”與“孝”、“悌”、“忠”、“信”一樣,為先王之道的內(nèi)容之一,絕不是朱熹所說的孔門心法。為證此說,徂徠引《周禮·春官·大司樂》中“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祇、庸、孝、友”一句,指出,這才是“中庸”的原始出處:“中庸者,謂德之不甚高而易行者,廼孝弟忠信之類也,故論語曰,主忠信從義,崇德也。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記曰,忠信之人可以學禮,然雖有中庸之德,茍不學以道之,則不免為鄉(xiāng)人……”*荻生徂徠:《中庸解》,第1頁。然而,由于孔子及七十子歿后,孔門后學漸失圣人之道,面對老子之徒的非議與責難,難以表明圣人之道,于是子思作《中庸》,以證圣人之道,此為《中庸》的主旨,即:“其書專言學以成德,而以中庸為行遠登高之基,則孔子之家法也,只本天本性,言中庸之德不遠人情,以明其非偽,言成德者之能誠,以明禮樂亦非偽,又贊孔子之德極其至,皆所以抗老氏也。”*荻生徂徠:《中庸解》,第1頁。所以,程朱所立道統(tǒng)之說,以《中庸》為“傳道之書”,又提出“中庸之道”的新解,可謂妄議“圣人之道”者也。
眾所周知,《中庸》首句為“天命之謂性,率往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朱熹將其視之為《中庸》重要的綱領(lǐng),并注解道:“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圣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學者知之,則其于學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讀者所宜深體而默識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頁。這一說法,在徂徠“圣人之道”的視域內(nèi)被徹底解構(gòu)。在徂徠看來,“言天言性”為老莊之說,圣人之道不離人倫日用之間,故其中的“性”、“天”與“道”和“天理”無關(guān),徂徠于是指出:“性者,性質(zhì)也,人之性質(zhì),上天所畀,故曰天命之謂性,圣人順人性之所宜矣建道,使天下后世由是以行焉,六經(jīng)所載禮樂刑政類皆是也……先王之道,有廣大者,精微者,高明者,中庸者,悉備莫不美也。然至于教之人,則立之節(jié)度,設(shè)之方法,以適于學者,俾隨分得用諸其躬而成德焉,是有治而易之俾可用之意,故曰修道也,曰道也者,主道而言之辭也?!?荻生徂徠:《中庸解》,第3—4頁。在他看來,圣人所言之“性”,尤其是“人性”,實不離孔子所說的“性相近、習相遠”之論,《中庸》既然是孔門后學之作,故不會凸顯出“過高至遠”之道,徂徠于是乎凝煉出讀《中庸》之法曰:“欲讀中庸者,必先讀六經(jīng)而知圣人之道,然后可以知子思著書之意,不爾徒據(jù)其書,欲以知圣人之道,是程朱諸家之戇也。程朱諸家又以天為理,以性為理,以道為當行之理,人性之初不殊圣人,道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是何殊于老氏所見哉?……以戒慎恐懼為未發(fā)工夫,慎獨為已發(fā)工夫,則牽強之甚,雖其徒亦有議之者,謬可知已。”*荻生徂徠:《中庸解》,第5頁。同時,對于被仁齋視為非《中庸》本文、而是古《樂經(jīng)》之脫簡的“喜怒哀樂之未發(fā)……”等四十七字,徂徠表達了明顯不同的意見:“近歲又有以此一節(jié)為樂經(jīng)脫簡者,夫禮經(jīng)儀注耳,豈有此議論之言哉?”*荻生徂徠:《中庸解》,第8頁。所以,此段正解應(yīng)是:“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者,指人性之初,嬰孩之時,其性質(zhì)之殊,未可見以言之……發(fā)而皆中節(jié)者,謂既長之后,性之異稟既發(fā),有萬不同,茍能學焉,則皆可以中禮樂之節(jié)也……中和者,中和氣也……和者,和順而不相悖也。凡言和者,皆謂殊異者之不相悖也……性之異稟,既發(fā)之后,所以能中禮樂之節(jié)者,和氣之所使也,圣人有睹乎性之異,而立禮樂之道,俾天下之人皆由以成德焉,故曰天下之達道也?!?荻生徂徠:《中庸解》,第6—8頁。這意味著,此段文字不止為《中庸》的原文,而且是在闡述“章率性之謂道”之意,不可刪除,也不可忽視。宋儒賦予其中的“窮精微之理”的意味,至此已被徂徠徹底解構(gòu)。這意味著,徂徠和子思有著一樣的“正名”欲望。兩者的不同,是子思把矛頭指向了老氏,而徂徠則把目標直指宋儒。*董灝智:《日本詮釋“四書”中的“去經(jīng)典化”與“去中國化”》,《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4期。在徂徠的努力下,古學派終于完成了對“四書”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的解構(gòu)工作。
五、結(jié)語
與朱子學對“四書”的詮釋不同,素行、仁齋和徂徠對“四書”的新詮?fù)癸@出“道”為“人倫之道”、“政治之道”的價值取向。在古學派的視域內(nèi),圣人之道不離人倫日用之間,對于宋儒賦予“四書”中的“天理”、“理氣”、“心性”等說教,全部予與否定與拋棄,進而透過“四書”來尋求圣人所教的“為人之道”與“治國之道”。即便是對于難以繞開的“性與天道”等“形而上”之論,也是從“人性”與“天道”的角度闡釋,盡管天道仿佛是古學派儒者的最高理論旨歸,但其核心仍是以“人道”為主。
同時,古學派的“四書”詮釋雖折射出他們的“道論”取向,但與中國儒者不同,日本儒者更為重視的是“事功”、“制作”等實德。對于“圣人”的貢獻,仁齋與徂徠皆不以圣人的內(nèi)心及自身修養(yǎng)為主,而是更為側(cè)重圣人“制禮作樂”或“建立制度”的“事功”。這意味著,朱子學者最為看重的儒學中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已被古學派儒者所斬斷,由此凸顯出日本江戶思想重視“實用”而輕視“道德修養(yǎng)”的學理特性,為此,古學派的儒者們甚至不惜曲解儒學經(jīng)典的本來含義,如徂徠和仁齋的“學庸”解,表面上是他們是為了恢復(fù)儒學經(jīng)典的“真面目”,但實際上卻賦予了中國儒學經(jīng)典的“日本式”解讀,絕不是中國儒學的簡單翻版。它開啟了中國儒學的“日本化”之路,而且,若從思想史脈絡(luò)考察之,則中日兩國已開始在同一經(jīng)典視域內(nèi)開始揖別,且漸行漸遠,并走向了各自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本文為2012年12月14—15日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舉辦的“東亞歷史文化交流中的共性與個性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之參會論文,承蒙韓東育、蔡振豐、張崑將三位教授指正,并提出修改意見,謹致謝意。
(責任編輯:王明兵)
[收稿日期]2015-10-2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編號:15CSS028);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編號:QT15003)。
[作者簡介]董灝智(1983-),男,黑龍江齊齊哈爾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6)01-00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