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軍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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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群中的人》的城市書寫解讀愛倫·坡的荒誕意識
王愛軍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武漢430070)
摘要:愛倫·坡“為藝術而藝術”的創(chuàng)作思想雖然無法獲得加繆等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認同,但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多維性使其影響遠遠超出了他所處的時代?!度巳褐械娜恕肥菒蹅悺て伦罹攥F(xiàn)代意識的作品,凸顯了愛倫·坡對轉型期人類社會精神危機的關注,開啟了近現(xiàn)代荒誕敘事之先河。小說以隱喻式的城市書寫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虛無荒誕,人與自然(社會)、他人、自我關系的異化,即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虛無的個體身份認同與荒誕的個體生存意識。愛倫·坡對城市人群孤獨、虛無的內(nèi)心世界的描繪,對敘述者與追逐對象追蹤動機的探尋,是對社會轉型期城市化給游蕩者(包括坡本人)帶來的空虛與孤寂的真實寫照。
關鍵詞:《人群中的人》;城市書寫;異化;虛無;荒誕
0引言
19世紀美國文學作品中,愛倫·坡小說對人物神秘動機與夢魘式場景的書寫與當時的自然主義傾向和浪漫主義風格顯得格格不入。愛倫·坡在創(chuàng)作上繼承了歐洲哥特式小說風格,又融合了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特點。愛倫·坡的作品兼具浪漫性與現(xiàn)實性,以荒誕的想象來渲染陰森恐怖的氛圍,揭露社會、政治、宗教和道德上的邪惡,對人性的陰暗面進行道德探索。因此,在19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坡難以獲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一直處于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其作品試圖表現(xiàn)的晦澀沖動的心理、乖戾反常的行為也使之在評論界獲得不合時宜者的稱號。然而,20世紀70年代以來,評論界開始挖掘坡創(chuàng)作意圖的多維性,重新審視其在美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對歐美近現(xiàn)代文學與藝術的影響。較之同時代的作家,坡在一定程度上引領了美國文學的黑色浪漫主義傳統(tǒng)。
《人群中的人》(1840)是坡最具現(xiàn)代意識的小說,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藝術品(Baudelaire,1995:7)。但已有的研究卻鮮有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視角來剖析坡超前的現(xiàn)代意識。雖然存在主義代表作家及作品在20世紀之后才出現(xiàn),與坡同時代的丹麥哲學家、神學家克爾凱郭爾(1813-1855)的哲學著作《恐懼的概念》卻奠定了基督教存在主義思想體系。該書把探討人的存在問題放到了首位。一直以來,盡管坡并沒有被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簽,但《人群中的人》對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虛無的個體身份認同感及生存意識的荒誕性書寫卻彰顯了坡的存在主義意識。小說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異化的個人與社會、他人及自我的關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說中的荒誕意識與城市書寫使之成為繼霍桑的《瓦克菲爾德》(1835)之后開啟近現(xiàn)代荒誕敘事之先河的杰作。
1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
《人群中的人》對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城市進行了荒誕性的書寫,生動地刻畫了孤獨異化的都市生活場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說中的城市生活場景與現(xiàn)實生活中坡的生存環(huán)境及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構成了互文指涉。波德萊爾的很多作品都糅合了坡的創(chuàng)作手法(郭宏安,2002)。其系列作品《巴黎風貌》和《巴黎的憂郁》等即受此啟發(fā)。城市不僅是人們生存活動演繹的空間,也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靈感與素材。坡深刻揭露了異化的自然與社會對人本質(zhì)的改變和扭曲。
小說中的敘述者游離于世俗生活之外,以邊緣人和局外人的身份觀察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車水馬龍的倫敦街頭、熙熙攘攘的都市人群與建筑構成了小說場景的重要元素。城市的中心是寬敞明亮的咖啡廳、光彩奪目的煤氣燈、燈火輝煌的廣場和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城市邊緣骯臟污穢的貧民窟、搖搖欲墜的木制房屋、淤積擁堵的臭水溝、頹敗凄涼的氣息、魔鬼神廟和廉價酒館等等。坡揭示了19世紀上半期接踵而至的工業(yè)革命與城市化進程導致的人們的生活變遷。
作品以萬花筒似的鏡頭勾勒出了城市生活荒誕的眾生百態(tài),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轉型期城市化進程所導致的人際關系的冷漠、社會責任的喪失、下層人士生存困境等城市社會問題、沖突與矛盾。小說前半部分著墨的重點無疑是形形色色的都市人群:悠閑自在、忙忙碌碌的上流社會人士臉上“顯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似乎他們所思所想的就是穿過那蜂擁的人群走掉……仿佛他們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感到更加寂寞”;附庸風雅的低級職員階層“西服緊身、油頭粉面、自命不凡,……附庸風雅,拾上流社會之牙慧”;矯揉造作的高級職員故作精明強干、老成持重,舉止迂腐,熱衷擺譜;衣著光鮮、貌似翩翩君子的所謂紳士在大城市里比比皆是,實際上卻是坑蒙拐騙之徒;職業(yè)賭徒肌膚黝黑浮腫,眼神朦朧渾濁,嘴唇蒼白干癟;卑微下賤的猶太小販如獵鷹般敏銳的雙眼迅速地捕捉著潛在的消費者;身強力壯的職業(yè)乞丐為爭搶地盤而對走投無路的托缽僧怒目相向;作奸犯科、賣弄風情者充斥著大城市的大街小巷,貪婪地渴望著享受不勞而獲;而誠實勞動者卻精疲力竭,滿目凄涼。夜色漸深,人群的屬性起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粗野的身影”更加突出,“黑夜從陰暗處帶來各種丑惡”。黑暗、夜幕、熙熙攘攘的人群,既是個人蹤跡隱沒的所在,又是罪犯的庇護所。夜幕遮掩下的倫敦黑暗而又輝煌,“猶如德爾圖良風格的黑檀木”,黑色的底蘊下發(fā)出精彩的微光。作者借用“德爾圖良風格”這個曖昧的隱喻象征城市文明光鮮的外表下包裹的污泥亂垢,骯臟污穢。坡諷刺批判了異化的都市生活現(xiàn)實: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城市居民,無論高貴低賤,都滿懷心事,在喧囂的城市奔走。社會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畸形發(fā)展,使人本身異化為物的奴隸。物質(zhì)上的追求上升為主宰一切的力量,人與物的隸屬關系徹底顛倒。人失去了自己的本質(zhì),異化為“非人”。
變換的都市生活場景與自然生存空間傳遞著都市生活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實質(zhì)。倫敦街頭的景象“跟百老匯靠近中央公園一帶正午時常見的情景差不多”。與城市化進程較高的倫敦相比,美國最繁華的城市紐約人口也相對稀少。在此,坡寓言式地指出,今日的倫敦即是明天的紐約。“城市的邊緣……是全倫敦最令人厭惡的一個角落,這里的一切都打上了悲慘、貧困、絕望和犯罪的烙印?!薄奥放远氯某羲疁侠镉俜e著污穢??諝饫镆渤錆M了頹敗凄涼?!弊钭员┳詶壍娜巳宄扇旱爻霈F(xiàn)在城郊結合處,附近的廉價酒館則是酗酒者的神廟,魔鬼的宮殿,在炫目的燈光下閃耀。萎靡不振的迷茫者因此也精神為之一振,如同瀕臨死亡者的回光返照,在人群中浮沉與隱沒?;恼Q的倫敦社會生活場景描繪的也是正在走向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紐約明日的藍圖。坡搭建了倫敦空間精神的塑造與紐約的現(xiàn)實生活場景的互動平臺。
城市化進程的另一個必然后果是人們精神上的普遍失落。作品對城市欲望的書寫把關注的重點轉向長期以來被忽視、遮蔽的陰暗的內(nèi)心世界——城市化進程沖擊下人性的墮落,對財富價值的純粹貪欲,以及社會責任和道德意識的普遍喪失。城市包含雙重特性:其一是緊張的、碎片式的城市生活;其二則是喧囂忙碌使人產(chǎn)生的孤獨感(克朗,2005)。沉溺于對世俗功利追求的人們精神普遍失落而陷入虛無、孤獨與絕望的境地。雖然行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人們卻無時無刻不感到孤獨寂寞,渴望關愛,尋求慰藉。老人追逐人群,卻又始終保持疏離,唯恐內(nèi)心的隱秘被揭穿而遭到厭惡。“人的良心常承受起一個太過沉重而可怕的負擔,以至于只有躺進墳墓才能卸下?!泵總€人都心藏隱秘的罪惡,就像《神秘花園》這本德文書一樣,充斥著待揭秘的代碼, “不允許被人閱讀”,只因不堪忍受隱秘泄露而成為孤獨的心靈絕望者。然而,在商品經(jīng)濟時代,對利益的追逐沖突卻導致彼此更加疏離。
被邊緣化的坡在創(chuàng)作中物化了其審美情趣,以具象化的手法隱喻式地書寫了異化的自然與社會對人本質(zhì)的改變和扭曲。價值多元驅(qū)動下的價值錯位引發(fā)各種社會矛盾,倫理意識的迷惘導致的生存境遇困境。凡此種種,對于“在商業(yè)經(jīng)濟的洪流中顛簸沉浮,在出版行業(yè)的競爭中奮力打拼,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掙扎取舍”(朱振武、楊婷, 2006:51)的坡來說,感同身受。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使得為生存而經(jīng)營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理念被拋之腦后,世俗的功利主義成為人們強烈的價值訴求,對財富積累與利益最大化的渴望成為社會崇尚的普世觀念。
2虛無的城市個體身份認同
坡作品的荒誕意識不僅停留在城市生活場景的書寫,其創(chuàng)作深入到了對社會轉型期人類社會精神危機的探究之中?!度巳褐械娜恕穭?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荒誕的文學形象——“游蕩者”。該形象經(jīng)由波德萊爾的譯介進入法國,啟發(fā)其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巴黎城市閑逛者形象,如《現(xiàn)代生活畫家》里的貢斯·居易。“坡作為在一個物質(zhì)至上的社會中被異化的藝術家的形象成為波德萊爾想象中的重要成分?!?陳永國,2010:142)在翻譯坡作品的過程中,波德萊爾與原作者坡及其作品中的敘述者在情感和身份上達到了高度認同,感受到其顧影自憐的高傲與超越時代的孤獨。以“人群中的人”為原型的都市游蕩者這一形象成了文學、社會學和城市文化研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Tester,1994)。盡管坡并沒有直接提到游蕩者這個詞,本雅明卻把“人群中的人”譯成“Flaneur”,指出坡、波德萊爾及其作品中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現(xiàn)代都市的游蕩者,在現(xiàn)代都市的人群里捕捉“光暈”(陳永國,2010:149)。此后的文學作品中,游蕩者這一形象的內(nèi)涵被放大,突破了畫家的界限,泛指文人。他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從他者的視角審視著每個角落,敏銳地捕捉輝煌的城市背景里涌動的暗流、污穢與罪惡等。近現(xiàn)代很多著力于城市書寫的文學、藝術作品中都有游蕩者或閑逛者這一形象。
小說《人群中的人》所指人物身份虛無詭譎,無論是敘述者還是老人,在自我角色定位及與他人的關系時都很難找到歸屬感?!拔摇弊鳛閿⑹抡?,既是都市人群的觀察者,也是追蹤者;老人既是都市人群的追蹤者,也是被敘述者追逐的對象。換個角度思考,“我”又何嘗不是人群中的一分子?老人又何嘗不是人群的觀察者?“人群中的人”所指既可能是敘述者追逐的對象,也可能是敘述者本人;既是被觀察的對象,也是觀察者自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敘述者是坡的影子,坡本人就是人群中的孤獨者(波德萊爾,1987)?,F(xiàn)實生活中的坡在巴爾的摩、紐約、費城、波士頓、巴爾的摩、里士滿之間輾轉,為生計奔波。坡就是穿梭于倫敦街頭的“人群中的人”,也是波德萊爾筆下在巴黎拱廊里游手好閑的都市漫步者。
作為社會意義上的人,城市個體對自我存在缺乏認同,這種虛無的存在感強化了小說的荒誕意識。首先,敘述者對自我身份缺乏歸屬感。小說開始,秋日的下午,敘述者在倫敦D飯店咖啡廳倦怠地享受著寧靜的時刻,自得其樂地觀察著咖啡廳內(nèi)外雜亂的人群。敘述者的觀察貌似漫不經(jīng)心,倦怠超然。其懶散的步履、冷漠的表情、責任喪失的旁觀者姿態(tài),儼然如同現(xiàn)代都市的局外人(陳永國,2010:146)。然而,窗外涌動的人群、敘述者本能的對周圍事物冷靜卻又好奇的興致,共同構成了一個虛無的荒謬世界。熱鬧是他們的,自己什么也沒有。都市生活使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卻成為社會的他者,身處世界中心而不為世界所認識。這種悲涼與悵惘之情集中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都市人自身存在的強烈虛無感。
異化的都市環(huán)境里,人與自我的關系呈現(xiàn)出荒誕狀態(tài)。敘述者通宵達旦地對老人進行的追蹤實際上是一幕陰森詭譎的情景,坡試圖展示的似乎還是雙重人格問題。文章結尾,敘述者阻止老人,直面對方時的場景與威廉·威爾遜的結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老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陰暗乖戾的影子。這種孤獨、虛無與恐懼“是一種介乎于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漫無盡頭的可怕的彷徨”,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能使其“承受那種煎熬”(坡,2011:477-478)。似乎只有從自身生命的死亡中,人們才能感覺到一種新的存在,悲慘的存在。
人際關系疏離導致城市個體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缺乏歸屬感和認同感。敘述者觀察人群,夜以繼日地追逐老人,其觀察追逐的對象卻無視其存在。缺乏他者關注,或感受不到他者的存在,自我意象則無法投射。然而,“從痛苦的源頭尋找樂趣”的強烈本能渴望撥開了蒙住雙眼的迷霧,滋生了對一切刨根究底的興趣。窗前閃爍的燈光急促得只允許“我”對每張臉匆匆瞥上一眼,卻仍能讓我在那剎那“讀出它們多年的歷史”。一個對自身存在缺乏認知的虛無主義者,在精神狀態(tài)欠佳的情況下穿梭于倫敦街頭,卻以偵探般犀利敏銳的眼光捕捉其中隱秘的歷史,追蹤“人群中的人”,這構成了一個悖論式的存在。“我”駐足老人跟前,目不轉睛地注視對方的臉龐。然而,對方卻視若無物,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只關注于開啟下一段旅程。他者的顯現(xiàn)是構成主體“自我意識”不可或缺的前提,主體只有體驗到他者的注視才能體驗到自我的存在,從而進一步感受到自我作為他者的存在(薩特,2007)。敘述者在缺乏他人對自我的意識的情形下,也無法獲得自我存在的意識。
在虛無的世界里,自我對他人的存在的認識也是虛無的。敘述者為躲避孤獨的煎熬、尋求歸屬感的同時卻扮演了偵探的角色,試圖破譯追蹤對象這本“不讓人讀的書”,結果卻發(fā)現(xiàn)老人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和本質(zhì)”。老人是人類孤獨的象征,“他拒絕孤獨。他是人群中的人”。老人帶著一顆負罪的心漂流在污穢骯臟之所,在不斷的追尋中,奢望遠離寂寞。對老人來說,周遭世界與人群都是虛無的。無論是他追逐的喧嘩與騷動,還是追隨其后的他者的存在。其追逐的人群似乎永遠在前方,只能靠近,卻無法融入。追逐他的敘述者也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澳Ч硭频哪槻勘砬椤?、“衣衫襤褸卻質(zhì)地精良的亞麻襯衫”,“二手外套里隱約可見的鉆石與刀柄”,這些矛盾地出現(xiàn)在老人身上,以象征手法隱喻某種深層次的孤獨。老人并非高雅的隱士,有意選擇獨處,與梭羅、華茲華斯絕然不同。梭羅選擇避開喧囂的塵世,離群索居,成為瓦爾登湖畔孤獨的沉思者;然而,卻時有其他超驗主義者的陪伴與支持。華茲華斯愿化作孤獨的云,清靜地享受水仙花的嬌艷欲滴。在他身后,自有家人打理他的生活。老人卻似乎缺少家人、社會的關愛。盡管渴望被理解、被認知,為了逃避良心與理智的拷問,他只有選擇在喧囂與騷動的人群之中尋找孤獨的隱逸。卻又唯恐內(nèi)心隱秘被窺探而恐懼,因而無法獲得歸屬感。這種迷茫與困惑、焦慮與惶恐才是更深層次的孤獨?!耙苍S他不允許自己被閱讀是上帝的慈悲”。異化的城市生活場景導致的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使得個體被放逐、被排斥在群體之外。盡管在極力擺脫比死亡更黑暗的虛無,然而這種努力卻往往徒勞無益。人們的生活陷入無望的怪圈之中,努力抗拒孤獨,卻永遠無法打破孤獨。
坡借敘述者之口指出:老人是人類孤獨虛無存在的象征?,F(xiàn)代城市生活中,這種虛無感無處不在。作者把老人從人群中抽取出來進行追蹤,然而,情節(jié)的發(fā)展卻導向一個駭人聽聞的事實:現(xiàn)代都市人的孤獨感如影隨形?!叭缣炜罩邙B,水之于魚,人群是他的領域?!?他)生活在蕓蕓眾生之中,生活在反復無常、變動不居、短暫和永恒之中,……身居世界的中心,卻又為世界所不知。”(波德萊爾,1987:181-182)“我對他不會了解更多,也不會知道他的罪孽?!睌⑹稣呃淠屠硇缘膽B(tài)度更反襯出老人內(nèi)心世界的壓抑、絕望和憤懣。似乎坡更關注黑暗城市背景下人對孤獨的恐懼,對歸屬感的渴望,及被疏離的痛苦。作者對城市人群孤獨、虛無的內(nèi)心世界的描繪,對敘述者的追蹤動機的探尋,實際上是對城市個體歸屬感的探尋。
3荒誕的城市個體生存意識
《人群中的人》的現(xiàn)代性還在于其所揭示的城市個體生存意識的荒誕無稽。小說題記拉布呂耶爾的名言——“不幸起因于不能承受孤獨”對此做了最佳注解。城市為作家提供書寫空間,同時也給作家?guī)愍毺氐纳骟w驗。作者深邃的目光超越了對表層意蘊的諷刺和揭露,升華到了哲學高度去俯視社會,觀察在虛無中找尋意義的蕓蕓眾生?!盎恼Q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于兩者的共存。”(鄒鐵軍,1987: 89)荒誕不經(jīng)的不僅僅是異化的都市生活環(huán)境,疏離的人際關系,追逐者與追逐對象的虛無存在,更重要的是追逐目標的荒誕無稽。
小說前半部分,敘述者以局外人的身份觀察城市中人群的容貌、舉止、服飾等,揣摩人們在城市奔走的神秘動機,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之后,敘述者帶著狂躁的好奇心去追逐“人群中的人”,結果卻發(fā)現(xiàn)其追逐毫無意義。老人在人群中奔走的動機秘而不宣,就像一本德國書《幽靈花園》那樣不能向公眾廣而告之。一路追蹤的敘述者似乎也并不熱衷于探究老人所犯何罪。追逐者與追逐對象的存在完全是虛無荒誕的,其追逐的目的可能只是選擇在喧囂與騷動中躲避孤獨,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生命的真諦。這是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悲哀。被追逐者對熱鬧人群的追逐,其荒謬不僅在于其無效與無望,還因為他隱藏的罪惡,希冀獲得渺茫的救贖。其追趕的人群則永遠像布洛瓦的“卡爾卡索納”和卡夫卡的“城堡”,虛無縹緲,無法真正接近,也無法得其門而入。
老人懷著無可名狀的恐懼在喧囂的城市中游走,猶如古希臘神話中被眾神放逐的西西弗斯,但兩者相似卻又不同。加繆的西西弗斯的苦難始于對自身命運的不屈抗爭,頭頂烈日、日復一日地推動巨石上山,以脫離地獄之黑暗與苦難,享受光明與自由。西西弗斯意識清醒,下山過程中始終懷著急切的對幸福的憧憬。因此,在荒謬的生存環(huán)境下,西西弗斯仍然堅持毫不退縮,樂觀地感受著推石上山過程中的節(jié)奏感及其后收獲的短暫幸福與滿足。其追求與憧憬是苦樂參半的,飽含與荒謬命運進行不屈抗爭的大無畏精神與熊熊燃燒的渴望生命的激情。加繆視西西弗斯為荒誕的英雄,因為他在孤獨、荒誕、絕望的生命消耗過程中,感受巨石滾動時發(fā)出的節(jié)奏與碰撞,真切地感悟到了生命的莊嚴存在。當推石上山的過程從苦難之旅演變成感受生命之特殊方式時,機械而無效的重復則從本質(zhì)上消解了苦役,眾神對他的懲罰也就失去了意義。西西弗斯對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追尋使他擺脫了外在的精神桎梏,也改寫了自己的命運,獲得了真正的解放。沉醉于追尋過程的西西弗斯在不斷的征服過程中也找到了人生的樂趣與生命的真諦。
與此不同的是,《人群中的人》中的老人是在犯下罪孽之后,在無法通過懺悔而獲救的窘?jīng)r下進行的自我放逐。老人猶如霍桑筆下的韋克菲爾德,同樣隱匿在繁華的城市倫敦,離群索居,離家咫尺之遙,卻20年不見家人,任憑人流從身邊經(jīng)過卻對他視而不見,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觀世事變遷。這種自我放逐源于對社會責任與現(xiàn)實的逃避與厭倦,以及對自身生存困境的幻滅感與絕望感。韋克菲爾德在迷失的歲月中并不曾完全出世,時不時還關注著家人的變化,因此世事變幻在他眼中恍若驚夢。醒來之后,坦然回歸家園,安度余生。然而,老人卻始終沉迷于其中,無視周遭的一切,始終不曾走出騷動與喧囂的大街,在空間與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中,追逐著杳然的夢幻般的喧鬧,找尋著人群中的孤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坡對人生荒誕無意義的刻畫更加深刻。
盡管坡并不排斥文學作品所應賦予的倫理道德教化寓意,卻很少采取說教的方式。事實上,坡重視作品的倫理道德意義,但卻主張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說教的方式,提倡以凝練、精確、言簡意賅的嚴謹語言而非華麗的辭藻使之生效(Poe, 2004)?!度巳褐械娜恕返臄⑹稣卟煌凇俄f克菲爾德》的敘述者,不曾以評判者的口吻審視當事人的言行。坡筆下的老人夜以繼日、徒勞無益地重復著無休止的追逐之后,卻仍然因前途未卜、吉兇難料而茫然與苦惱,其目標似乎永遠無法達到,以至絕望地陷入無底的黑洞。敘述者在察覺到老人追逐的虛無荒誕之后放棄了追蹤,陷入沉思,意識到每個人心底都潛藏著一種群居意識,都渴望著獲得某種歸屬感,潛意識里懼怕被疏離與被排斥,懼怕孤苦無依,所以老人才一次次地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地追逐著孤獨冷漠的人群;然而,在洞察自己所犯之罪無可傾訴、無法排解、難獲救贖的情況下,老人選擇一再游離于人群之外,拒絕與任何人交流。與霍桑的《韋克菲爾德》相比,《人群中的人》的荒謬感正因為這種無目的、無意義的追尋而更得到了強化。
在迷失中追尋無意義的人生,這成了都市人無法打破的怪圈。身處荒謬的世界,人們對于生存的意識是荒誕無稽的。在惶恐和茫然中,老人陷入夢魘中才會出現(xiàn)的循環(huán)往復的場景,似乎永遠也無法擺脫對喧嘩與騷動的追逐?!八c昨晚一樣,只是在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整整一天也沒走出那條大街的騷動與喧嚷?!麤]有注意我,但又一次開始了他莊嚴的歷程?!毙≌f在敘事上以空間的回環(huán)構造出一種無法逃離的封閉感,人的靈魂也似乎被一圈一圈緊緊纏繞,壓迫感在無形中不斷遞增。這種弗洛伊德稱為由本能而產(chǎn)生的“強迫性重復”永無休止,隨著敘述者的腳步逐步攀升。西西弗斯式的神話在《人群中的人》里得以重現(xiàn)。老人在荒誕不經(jīng)的追逐中,逐漸迷失了自我。他無所謂環(huán)境的骯臟邪惡,甚至欣喜于發(fā)現(xiàn)墮落場所,不分晝夜循環(huán)往復地重復著同樣的路徑,奔向人群密集處。
老人荒誕的行為時刻提醒著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荒謬無處不在,人們總是在追尋中迷失了自我。在無意義的追尋中,人們貌似在竭力擺脫荒謬的重壓與無趣的人生,實際上卻是一種消極逃避現(xiàn)實的人生態(tài)度,不僅缺乏西西弗斯的斗志昂揚,更使得對生命本質(zhì)意義的回歸淪陷坍塌。
4結論
坡對異化的城市生活空間的隱喻式書寫,凸顯了對資本主義上升期由社會轉型而導致的種種異化都市生活問題。作品對城市下層生活窘境的描寫,對城市平民的同情與憐憫,實際上是對城市化給都市人(包括坡本人)帶來的空虛與孤寂的真實寫照。坡把生活中敏銳的觀察和對社會時弊的批判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對自身存在缺乏認知的荒誕的虛無主義者形象——穿梭于倫敦街頭的“人群中的人”。作者高度抽象地概括都市人形象,淋漓盡致地描繪了都市眾生相,深入骨髓地對人性惡進行了批判。人性的壓抑、扭曲、冷漠和無情是都市人所不得不面臨的虛無世界。身處其中,不能承受孤獨是都市人生活的最大不幸。小說道出了現(xiàn)代社會都市人的生存困境——疏離感無所不在,如影隨形。
坡對人生荒誕無意義的了悟透徹,并竭力抗拒荒誕,試圖在虛無中找尋人生的價值與意義。當同時代的作家們?nèi)匀粓猿治膶W作品為大多數(shù)人提供道德啟迪與倫理教化作用時,坡卻在結合歐洲哲學家思想的前提下,超前地提出了“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盡管這一主張并不為加繆所認同,認為“為藝術而藝術,無論就作品描寫的主題還是表現(xiàn)風格,都無法為大眾所理解”(加繆,2001:115)。也正因為如此,坡才不為同時代的人所接受。然而,Kevin Hayes(Hayes,2002)卻指出,自19世紀中期以來,坡的影響實際上遠遠超出文學界,影響了很多藝術家,如馬拉美、夏爾·梅倫、羅伯特·馬瑟韋爾等歐美象征派及抽象派作家與畫家。后者甚至提出,在19世紀上半期的美國,愛倫·坡彰顯的是一個人的現(xiàn)代主義,遠遠超出了其所處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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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陳寧
Interpreting Edgar Allan Poe’s Absurdity in the Urban Writing of “The Man in the Crowd”
WANGAijun
Abstract:Edgar Allan Poe’s “Art for art’s sake” was not accepted by some of the existentialist, particularly Camus. However, his multi-dimensional compositions have won him worldwide reputation as even more a part of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literary scene than many of his more “nationalistic” peers. This paper aims at probing into Poe’s awareness of absurdity in his urban writing with the case study of The Man in the Crowd, analyzing his concern on people’s spiritual crisis and exposure of the nihility and absurdity of modern society, and the alienation and dissimilation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via metaphoric depiction of solitary and dissimilated urban landscape, awkward predicament for individual belongingness and human existence. Poe’s delineation of the solitary, alienated and nihilistic inner world of urban citizens, and his exploration of the motivation for the pursuit of the narrator as well as the pursuant, has revealed the nihility and alienation of urban Flaneurs (including himself). Hence, the paper safely draws the conclusion that Edgar Allan Poe initiated absurd narrative which is unclaimed in 19thcentury American romantic literature.
Key words:The Man in the Crowd; urban writing; alienation;nihility; absurdity
作者簡介:王愛軍,女,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19世紀美國文學、詩歌翻譯及認知語言學研究。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基礎學科重點研究項目“19世紀美國哥特小說民族敘事研究”(2014-Ib-081)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10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414(2016)01-0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