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軍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從石本與紙本之異論石刻的文體特性
杜海軍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石刻是一種石本文體,與紙本文體不同。從傳統(tǒng)的文獻留存看,主要的文本載體只有石頭與紙張兩種。以石為載體的文章我們稱為石本,以紙張為載體的文本我們稱為紙本。由于載體的不同,石本形成了與紙本不同的特點:石本較紙本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不同,同類文體結(jié)構(gòu)不同,作者主體的構(gòu)成與署名方式不同,再加上石本綜合性、直觀性與立體性、文物性等特點,可見石刻是一種獨立的文體。石刻在我國文獻中有大量的存在,清楚認識石刻的文體價值,將為文體學(xué)研究開辟一個新的方向,增加一個新的文體類別。
石本;紙本;石刻;文體
石本中包括墓志銘、墓碑、詩、詞、歌、賦、散文、志傳等幾乎所有紙本中的文體,歷來人們研究文體多將其與紙本文體等視,雖論墓碑、墓志銘者,也無不如此。筆者在比較石本與紙本時卻發(fā)現(xiàn),兩本所載的同一體裁作品、甚至同一個作者的同一篇作品,在刻石和入集時,由于石本紙本的不同,它們的內(nèi)容、形式都有一定程度的差異,有些差異還非常明顯,而石本同類又有一定的共性。就是說,由于載體的特殊性,石本中所有文體都形成了自己的文體格式,而與紙本體裁不同。這種特點集中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文字的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不同,文體結(jié)構(gòu)不同,作者主體構(gòu)成與署名方式不同。試論如下:
一是石本多寫實,紙本重文采。從整體看,石本各體文字多因記事而作,所以寫實是其基本特點,如柯昌泗說“石刻者,款識之流,以紀事為主。雕琢文字,已非本義”[1]385。我們將石本與紙本作一比較,便可見石本的寫實之處。石本于刻石之際,距創(chuàng)作情景近,多寫第一感覺第一視覺,受客觀情景影響,作者行文心潮澎湃,不及細思,敘述所見,寫景實,寫情也實;而入紙本之時距創(chuàng)作之時情景較遠,又增傳遠之想,故得主觀揣摩多,因此一個作者將其詩文刻石后,入紙本文集前多會再度潤色,雖名家大家不能免。如蘇軾嘉祐年間為官鳳翔府判,于元祐庚午秋在鳳翔刻石《壬寅重九以不與府會故獨游至此有懷舍弟子由》,詩中有句“花開酒美曷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蘇軾續(xù)集收入已改作“花開酒美盍不歸,來看南山冷翠微”,將“曷不醉”改為了“盍不歸”。王昶以為“此顯然是《集》誤。是時文忠官府判,不預(yù)府會,故云‘曷不醉’,若云‘盍不歸’則無謂矣?!幌蚯镲L(fēng)強吹帽’,《集》作‘不問’,亦訛?!盵2]373柯昌泗也以為:“東坡鳳翔《獨游南山詩》‘花開酒美盍不歸’,石刻作‘不醉’,‘歸’字誠與韻協(xié),然以當時情事言之,則‘醉’字為是。”[1]397又如清代乾隆年間知廣西太平府事查禮至崇左賦詩《題白云洞》,由于初見白云洞奇景,甚為激動,得句“遐荒萬里,獨我游屐始來經(jīng)”,強調(diào)游蹤之奇之先。但一個“獨”字,實與其隔句“摩挲周璞題崖大書字(洞中有閩人周璞磨崖白云洞三大真書)”相矛盾,因此在《銅鼓書堂遺稿》卷十四我們看到該句改為“遐荒萬里,游屐曾幾經(jīng)”,意在強調(diào)自己的游蹤之奇,去掉了游蹤之先的描述,消除了行文的前后矛盾。石本的寫實與紙本的文采,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阮元在桂林游隱山勒石《隱山銘》,全銘如下:
元生辰在正月廿日,近年所駐之地,每于是日避客,獨往山寺。嘉慶廿四年,元歲五十有六,是日避客于此山,貫行六洞,竟日始返。竊以為此一日之隱也,爰作斯銘。揚州阮元。[3]995
這段文字記錄了阮元游隱山的起因、過程、結(jié)果及作文之意等,平實無修飾。至《揅經(jīng)室集四集》卷二《桂林隱山銘并序》則改作:
余生辰在正月廿日,近年所駐之地,每于是日效顧寧人謝客,獨往山寺。嘉慶廿四年,余歲五十有六,駐于桂林。是日策數(shù)騎,避客于城西唐李渤所辟之隱山,登降周回,串行六洞,煮茗讀碑,竟日始返。竊以為此一日之隱也,爰作銘辭,刻于北洞。[4]747
改后增飾了詞句“效顧寧人謝客”、“是日策數(shù)騎”、“李渤所辟之隱山”、“煮茗讀碑”等當時可能未曾想也未及做之事的語言描述,使文章增添了文采和可讀性,更有了一定的思想性。此類例子甚多,如秦觀紹圣年間因新舊黨爭遭貶,在郴州刻下《踏莎行·郴州旅舍》,有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殘陽”二字流露了秦觀被貶途中極度低沉的情緒;至入集時,時過境遷,則改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斜陽”較“殘陽”,去掉了秦觀的實情感受,略為平淡??虏粽f宋人以石刻校訂韓愈文章事,也可以為證:“宋賢校定韓集,參稽石本之同異……近年洛陽唐志為韓公所撰者二石,一為苗蕃志,一為李虛中志。取東雅本韓集勘之,頗有異同?!盵1]261一般說來,紙本較石本文字多增了潤色與虛飾,而石本文字傾向于寫實,寫實情實景,而文字樸拙、潔凈,其用字的準確程度便常為人們所首肯,如柯昌泗所說:“集中之文,間與石刻異同,其字句以石刻為長。”[1]397
二是石本文簡事密。通常而言,一個文本多是刊石在前,入集在后。通過石本與紙本共有文本的比較可見:同一篇文章比較,紙本與石本字句總有差異,有時這種差異還比較明顯,如盩厔縣刻蘇軾作《上清詞》,起首四句為“南山之幽,云冥冥兮,孰居此者,帝側(cè)之神君”,在《蘇文忠公文集》集中已被刪去。*該詞為蘇軾嘉祐八年冬作,元祐二年二月廿八日作記,元祐二年夏六月立石,石工李輔。見王昶《金石萃編》卷139,第890冊第436頁,《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這種刪減,往往導(dǎo)致紙本篇章長而石本短,但從內(nèi)容的信息含量比較,石本往往不比紙本少,甚至還要多。石本多刪去無關(guān)緊要的字或句子,使文字盡量精粹,因此石本的風(fēng)格展現(xiàn)出一種文簡事密的特點。如吳澄為賈庭瑞撰《趙郡賈氏先塋碑》,紙本吳澄稱“國史院官”,而石本改為“太史”。紙本敘述賈庭瑞官職履歷為“除兵部郎中。尚書省立,除同僉宣徽院,改除度支少監(jiān)。以忤近侍,棄官養(yǎng)親。尚書省廢,而庭瑞居母喪”。石本改為“除宣徽院判,除兵部郎中,除同僉宣徽院,尚書省廢,除度支少監(jiān),以忤近侍,棄官養(yǎng)親。居母喪三年”。二本相較,石本有意簡省“國史院官”為“太史”,略去了“尚書省立”等字樣,但對賈庭瑞的履職敘述反倒更加詳細,多出了“除宣徽院判”一職。又如柯昌泗說到“唐李楷洛碑,《文苑英華》所載者一千五百余字,碑本僅九百余字,文亦互異。句法相同者,敘文二十七句,銘詞四句耳。然碑敘贈謚及其子官爵,較《英華》本為詳”[1]397,更可見石本文簡事密的特點。
一篇完整的石刻文本結(jié)構(gòu)就常例而言,除去作者署名,還會包括四個部分:題額,首題、正文,時間標識,這是石刻文體的四個基本組成部分。比如今藏西安碑林的著名景教碑,題額“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九字,首題“景教流行中國碑并序”,以下是正文,正文末落款“大唐建中二年歲在作噩太簇月七日大耀森文日”等。其中題額與落款時間兩段,一般是紙本文體所不具備或者說不必具備的,這是石本的特殊之處。
題額之作起自漢朝。歐陽修《集古錄》曾說到“后漢秦君碑首”,云“其碑首字大僅存,其筆畫頗奇?zhèn)ィ叹兩鯋壑盵5]2134。題額作為石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起著為石本張目的作用,因此在碑文中形式突出,用字集中,少則兩字,當然也有多至六十字者。*葉昌熾說:“若北周強獨樂碑,多至十五行六十字,則自漢魏迄宋元,所見者僅此一刻而已?!眳⒁娙~昌熾著,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152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筆者按:實為15行56字。參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古代石刻拓片匯編》第8冊,第99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又通常以較大字形、以突出字體、或者說有別于正文的書體勒刊在碑首,且多特意請善書者篆寫,篆書體成為常態(tài),學(xué)界稱篆額。*葉昌熾說:“漢魏碑額,筆法奇?zhèn)タ上?,非后人所能仿佛……題額篆書為多,分書次之?!眳⒁娙~昌熾著,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152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從內(nèi)容看,題額與石刻首題有相同或相近者,意在揭示正文的旨意,如融水摩崖唐麟撰文描寫融州太守劉繼祖創(chuàng)置融州貢士庫的過程,首題“融州新創(chuàng)貢士庫記”,羅君賢篆額為“太守劉公創(chuàng)置融州貢士庫記”。[6]142或題額與文題內(nèi)容不同,意在于張揚碑文的重要性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常見者如“龍章寵賜”、“永禁勒石”、“平蠻碑”、“萬古流芳”之類。無論題額與首題的同與不同,應(yīng)該說題額都是石刻的重要組成部分,如葉昌熾所云:“夫碑之有額,猶書之題簽,畫之引首,所以標目也。往往有碑文漫滅,如昭陵各石,賴其額尚存得知之?!盵1]153與題額功能相近的在墓志銘還有墓志蓋。凡墓志銘多有墓志蓋,葉昌熾曾說“碑用額,志用蓋,此常例也”。*柯昌泗說“后魏齊郡王簡,始有篆蓋(太和廿二年),于是墓志之名實體用咸備”。分別見葉昌熾著,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第235頁、第238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墓志蓋通常以篆書寫為某朝某官某府君“之墓志”等,金石學(xué)家稱為篆蓋。歷史上摩崖的題額受墓志蓋影響也有稱篆蓋者,如宋代《宜州鐵城記》為巨型摩崖,顯然不可能有蓋,卻署名“廣南西路經(jīng)略安撫司參議官楊埏篆蓋”。[6]162題額與墓志蓋的存在是石本與紙本文體區(qū)別的標志之一,石本文體一旦進入紙本,蓋與額在文本中也就不存在了,這改變了碑與墓志銘原有的結(jié)構(gòu)形式意義,使其成為另外的一種文體。需要說明的是,題額在石刻中主要發(fā)生在人造石碑,而有些摩崖是沒有題額的,但紙本文體一定是都沒有題額的。
時間標識也是石本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石刻發(fā)生的早期開始,人們就十分重視作品時間的標識,這一點學(xué)界有共識,今人趙超說:“在各類石刻材料中,時間年代的記錄都是一個主要組成部分。它對于確證石刻的刊刻時間和分編石刻材料的真?zhèn)味季哂兄匾淖饔谩!盵7]235從石本作品看,幾乎每件石刻文本都標識年代時間,形式多樣。有用歲星紀年者,如北齊郭顯邕造經(jīng)記題“大齊天統(tǒng)元年歲次大梁(565年)九月庚辰朔六日乙酉”[8]第7冊,163,前文舉《景教流行中國碑并序》落款“大唐建中二年歲在作噩太簇月七日大耀森文日”也是;有刻朝代紀元者,如韓云卿《平蠻頌》題“大唐大歷十二年八月廿五日”;有刻節(jié)日者,如張祐刻疊彩山詩四首題“正德十四年中秋日”;有紀元與干支同刻代替年序者,如蔡襄與邵去華蘇才翁等游鼓山題“慶歷丙戌孟秋八日”??梢哉f傳統(tǒng)的石刻文本非常重視時間的宣示,不同形式的時間標識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與知識性。時間大多刊刻在文末,如山西壽陽縣《郭時亮詩碣》落款“紹圣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李師中題桂林龍隱巖詩落款“嘉祐六年四月一日”、李諶題桂林龍隱巖摩崖平亭詩落款“嘉定庚午霜降節(jié)”,等等。因此葉昌熾將落款作為石刻的特點,說:“碑版書歲時月日,或系以甲子,月必謹朔,此通例也。”[1]422同一篇作品,一旦入紙本文集,日期標識往往被裁去,特別是文后落款。如元結(jié)任職道州,在湖南陽華巖留刻有《陽華巖銘并序》,落款時間為“大唐永泰二年歲次丙午五月十一日刻”,而在《元次山文集》卷六的同作中,就不再有落款時間。詩歌類作品更是這樣,如李渤“太和元年莫春”摩崖桂林的《別南溪二首》,在《萬首唐人絕句》(卷21)、《桂勝》(卷11)、《粵西詩載》(卷22)、《全唐詩》(卷473)等所有文集中都沒有了時間落款。
從作者主體構(gòu)成看,紙本文體往往由文章作者獨立完成,文署個人姓名,簡潔明了,如《文選》《唐文粹》《皇朝文鑒》《全唐詩》《全唐文》等無不如此。而一篇完整的石刻,由于構(gòu)成形式的要求,往往是眾人參與、眾人署名。如趙雄撰文的宋代韓世忠《蘄王謚忠武神道碑》,有周必大書丹、宋孝宗書額“中興佐命定國元勛之碑”[2]622等文字,其中包括作者、書丹者、題額者。西安碑林的唐刻《唐國師千佛寺多寶塔院故法華楚金禪師碑》,勒名有撰文者飛錫,書碑人吳通微,以及刻碑人宋液;[8]第28冊,195有的石刻甚至要鐫寫立碑之人,如唐代河南登封石刻《嵩山三十六峰詩》,文前署名“登封令邢州傅梅元鼎撰”,文后署名“相人王正民義華書并篆。少林寺傳法主持正道立石。房子袁進德鐫字”。[8]第35冊,97無論如何,每件石刻文的完成至少有兩個人以上合作,參與署名者也多在兩人以上。這種署名形式唐代以后逐漸形成規(guī)范,依次是在文前署作者、書丹者、篆額者,文末署鐫碑者、立碑人等姓名。錢大昕說:“唐宋碑刻多以撰人姓名列第一行,書人次之,題額者又次之?!盵9]第3冊,206元明清碑也基本延續(xù)如此。當然,署名前后次序或因參與立石者地位高低不同而有例外,錢大昕著《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也說到《嵩陽觀紀圣德感應(yīng)頌》以官位高低先后署名,但這只是偶爾發(fā)生,不是慣例。*也有其他署名方式,特別是摩崖詩文多署名文后。如全州摩崖明人楊芳《游湘山寺》文后署名“巴郡楊芳”,參見杜海軍輯校:《廣西石刻總集輯?!返?93頁,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等。錢大昕著《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也說到《嵩陽觀紀圣德感應(yīng)頌》以官位高低先后署名:“此碑首題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仆射兼右相吏部尚書崇元館大學(xué)士集賢院學(xué)士朔方節(jié)度等副大使上柱國晉國公臣林甫上,太中大夫守河南尹河南水陸運使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兼東京留守判留司尚書省事臣裴迥題額。碑末始題朝散大夫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上柱國臣徐浩書。與他碑式異,季海官卑,不敢與林甫、迥并列故也。”參見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六,《歷代碑志叢書》第3冊,第206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清長沙龍氏家塾重刊本。又參見葉昌熾著,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第406-407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
石本與紙本的作者署名形式也不同。石本與紙本相較,作者署名十分注重身份職歷的揭示,于作者名字前必冠以官銜或者籍貫,單署名字的甚少,從漢代至民國皆是如此。如甘肅成縣摩崖《西狹頌》作者署名“從史位下辦仇靖字漢德書文”。*今見漢代人墓碑沒有載作者姓氏者,摩崖文多署作者名。桂林唐代摩崖《平蠻頌》題:“朝議郎守尚書禮部郎中上柱國韓云卿撰。朝議郎守梁州都督府長史武陽縣開國男翰林待詔韓秀實書。州府戸曹參軍李陽冰篆額?!痹颖卑剜l(xiāng)的《趙郡賈氏先塋之碑》有五人署名,包括撰文者翰林學(xué)士太中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吳澄,書丹者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劉耕,篆額者集賢大學(xué)士榮祿大夫清苑郭貫,鐫刻者堯峰作頭魏融孫顯志,立碑人忠義大夫揚州路總管賈庭瑞等。[10]90-134民國時期鐫名者還是這樣,如1915年刊陸榮廷游富川詩署名廣西督軍使者陸榮廷題,云邑蔣如山記、周炳熙書、周鴻基刻。此種署名方式石刻研究者都有注意,葉昌熾曾說:“宋元以后,撰書、篆蓋,始皆大書特書于首,且系結(jié)銜,至今以為通例云?!盵1]385紙本作者未見署名冠以職官或者籍貫者。
上文論述了石本與紙本的三種不同。當然,并不是說每篇文本一定要三種不同完全具備,但只要具備有一種不同,就可以將石本與紙本文體區(qū)別開來而視作自為一體。其實,石刻文體還有許多不同于紙本的基本特點,如綜合性、直觀性與立體性、文物性等。石刻文本具有綜合性,是綜合書法、雕刻藝術(shù)、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而成,這些相對各自獨立的因素,通過關(guān)聯(lián)發(fā)揮各自不同的功能,從而完整表達或傳播了作者的情感以及思想。人們所說的三絕碑、四絕碑等就是對石刻綜合性的一個描述。石本具有直觀性、立體性,凡石刻,都是依托一定的人文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并存在,墓碑、墓志銘以墓為依托,學(xué)記以書院為依托,山川游記以山水為依托,亭臺樓閣以亭臺為依托,功德碑以閻閭為依托等。這些被依托之物的存在,就是石刻文字一定程度的直觀寫照,是立體的文本。石刻具有文物性,是作者、書丹者、立石人等協(xié)作完成留下的作品,是文物法規(guī)定了的文物。這些文物的作者期待讀者來分享他們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而讀者也往往期待可以在同一環(huán)境下分享作者們的精神體驗,從而更加理解、接近作者,這都是與紙本的不同,我們將另文再論。
以上我們從石本與紙本的共有文體與文本作了比較,看到了石本與紙本的差異,也就是石刻文體的獨立性與作為文體存在的客觀性。石本與紙本的文體差異,學(xué)者們也有所意識,如清代學(xué)者姚鼐在《古文辭類纂》目錄中說:“有作序與銘詩全用碑文體者,又有為紀事而不以刻石。”[11]14當代學(xué)者褚斌杰論山水游記說:“臺閣名勝記記事性比較強,而且是刻石的……山水游記是不刻石的?!盵12]340兩家所論刻石與不刻石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石本與紙本的文體差異與石刻的文體意義。史學(xué)家岑仲勉甚至認為石本與紙本的每一個字都是有差別的:“夫碑志與列傳,志趣有異。前者為私門撰述,臚舉仕履,人必不責其過繁;后者乃舉國官書,滿紙升除,群將詆為朝報,史家用累遷等字,其勢所必至,亦體例應(yīng)爾也?!盵13]76葉昌熾說“碑文有通用之詞,亦有標新之詣”[1]394,也都是說的石刻的文體特點。
當然,石刻成為文體,愚意認為當是有條件的,這就是石刻要保持其自身的原生態(tài)性,石刻不能與其產(chǎn)生的原始環(huán)境以及原初刻石的具體位置相脫離。如果石刻脫離其產(chǎn)生的原始環(huán)境以及原初刻石位置,比如今存的西安碑林、蘇州碑林、千唐志齋,或者做成拓片傳播等,即便其文字內(nèi)容未有增減,石刻的樣式未有變動,其原始的內(nèi)容都將隨著位置的變動而發(fā)生變化,石刻本來意義中寓含的文物性、真實感、完整性、歷史滄桑感等便會部分損失或完全消失,甚至導(dǎo)致石刻原有文意的消失,使其不再為自成一格的文體。
總的來說,石本與紙本有許多的不同,石本之間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共性,因此,石本可以被視為獨立于紙本的一種文體,這是一個未被人們關(guān)注和論述過的問題。石刻在我國文獻中有大量的存在,可說是僅次于紙本,認識到石刻的文體價值,不僅有利于對石刻文獻價值的開發(fā),有利于石刻文學(xué)研究的拓展,最重要的是將增加一個新的文體類別,為文體學(xué)研究開辟一個新的方向,還使我們看到載體在文體形成中所發(fā)生的作用,這都將有利于文體學(xué)術(shù)研究持續(xù)深入地開展下去。
(石刻文獻與文學(xué)研究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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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陽 欣]
On the Stylistics Features of the StoneInscription from the Comparison between Stone Inscription and Paper Texts
DU Hai-j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China)
Different from paper texts, stone inscription stylistics is stone-based. Traditionally, literature is preserved and passed down by means of two text carriers: paper text which takes paper as its carrier, and stone inscription which take stone as its carrier. Stone inscription has several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compared with paper text: stone inscription has its own style and contents; the writers of stone inscription and the way they carve their signature on the stone inscription are different from that of paper texts; the same literary forms of stone inscription has different structure; stone inscription is more comprehensive, intuitive, stereoscopic and historic than paper texts. Generally speaking, stone inscriptions exist in great number in Chinese text preservation. A clear understanding the value of stone inscriptions will open up a new path for the research of stylistics.
stone inscription; paper text; stone inscription; stylistics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6.015
J292.21
A
1001-6597(2016)06-0089-05
?石本文體,以石為載體,與紙本文體不同。①*
2016-07-20[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14XZW001)[作者簡介] 杜海軍(1957-),男,河南內(nèi)黃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金石學(xué)與文學(xué)。① 從傳統(tǒng)的文獻留存看,主要的文本載體有石頭與紙張兩種。以石為載體的文本我們稱為石本,以紙張為載體的文本我們稱為紙本,本文只論初刻石本不論選刻與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