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惠君

從《論語》中的兩則對話見孔子之性情與思想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與《季氏將伐顓臾》的互讀

蔡惠君

自古以來，大多數(shù)人總習(xí)慣將孔子遵為圣人朝拜，而記載孔子言行的儒家經(jīng)典《論語》則更是被奉為如《圣經(jīng)》般的宗教典籍而被頂禮膜拜。這固然是一種對傳統(tǒng)文化高度敬仰的可貴姿態(tài)，但如若我們能以更為平實自然的心態(tài)去閱讀 《論語》這部語錄體著作，從孔子與門人弟子的簡短對話中見出孔子作為普通人所特有的個人性情，或許就能使我們更親近孔子，從而也能更深入地理解孔子的思想旨蘊。

《先進》的末章《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與《季氏》的首章《季氏將伐顓臾》是《論語》中篇幅相對較長的兩章，兩章的談話風(fēng)格、對話藝術(shù)、人物情態(tài)迥然不同，帶給讀者不同的審美感受，而背后深層的思想則是統(tǒng)一的。對這兩章的深入解讀，無疑對洞察孔子的個性特征以及孔子的理想追求深有裨益。

一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是孔子詢問弟子志向的篇章，其中可見孔子寬松的教學(xué)氛圍，以及自然、真實、溫和的為師之態(tài)。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顯然，此處的孔子并不是板起面孔說教的好為人師的形象，相反的是，他一上來便降低自己的姿態(tài)，指出自己不過比弟子們年長幾歲罷了，因而師生間可以像朋友一樣交流，讓諸位暢言志向。寥寥數(shù)語，孔子的平易近人與謙恭之態(tài)卓然若揭?！墩撜Z》中較為直接地展現(xiàn)了孔子的率真之態(tài)的還有這一章：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p>

孔子畢竟是老師，假設(shè)有什么東西隱瞞不告訴學(xué)生，照常理說，也未必不可。然而，孔子卻直率而坦然地非表白自己的心意不可：我就是一個坦坦蕩蕩、從不對學(xué)生隱瞞任何事的老師。這樣的老師，更像是朋友的角色。既然是相知相惜、朝夕相處、共同求學(xué)的老師兼朋友，那么孔子的言行思想都是學(xué)生所知曉的，無法隱藏，更不必隱瞞。這可見孔子和藹溫遜的性情，也無怪乎他會說出諸如“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這樣親切的、低姿態(tài)的話語。

而對于四位弟子的回答，孔子又毫不掩飾自己的態(tài)度。曾點說完他的志向后，孔子先是長嘆一聲，爾后說：“我與曾點一道去吧！”沒有過多矯揉造作的評論，只一句話“吾與點也”、一個動作“嘆”就直接地表露了自己的態(tài)度。至于前面三位弟子的回答，文本對孔子聽完后所流露的情態(tài)則沒有過多描繪，唯一描述的是孔子聽完子路的回答之后，一個“哂”的面部表情，似乎是帶有嘲諷意味。且不論孔子對子路的觀點有何成見，就一個“哂”字足可見孔子性情之自然，從不加以偽飾，如他所說“吾無隱乎爾”。這樣的老師，無疑是可愛且可親的。

再來看孔子為何獨獨高度贊賞曾點的志向？曾點的志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闭f的是在和煦的春光下，和幾個青年、少年朋友一起，在沂水中沐浴唱歌，興盡而歸的賞心樂事。這就符合了孔子所心向往之的大同社會：“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達到了人與自然的相融相交，人與人的和諧安寧。即如后代蘇軾所崇的境界：“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睂嵞擞钪嫒f物、大千世界與人心相匯，統(tǒng)而為一，安寧和樂！

可見，曾點的志向偏向于個人自由和諧的生命情調(diào)，表面看不夠?qū)嵱?、無現(xiàn)實價值，然而卻契合人的最高情感需要，表現(xiàn)人的最高情感的釋放，達到人與人、人與自然高度的和諧統(tǒng)一。而從后文曾點與孔子的問答中，可知孔子并非全然否定前三位弟子的志向，其依然肯定了其中的現(xiàn)世意義，只是那還不是孔子的最高理想。既如此，孔子最高的理想圖景是怎樣的？

石衡潭在《論語遇上圣經(jīng)》一書中，對本章作如此解讀：“從孔子對學(xué)生的不同應(yīng)對之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孔子對禮與樂關(guān)系的意見?？鬃邮呛芡瞥缍Y的，他主張以禮治國，而所要達到的目標(biāo)卻是樂。首先，他看到子路在說話時禮貌有些欠缺，有些張狂，所以就笑話了他一下。隨后，冉有與公西華都談到了禮，孔子還是比較滿意的。而曾皙所說的已經(jīng)超越了禮，而達到了樂的境界，這是孔子最心向往之的，所以他要擊節(jié)叫好。”[1]盡管在此解讀中，有些詞語用得不夠恰當(dāng)，比如“擊節(jié)叫好”不符合孔子為師的文雅情態(tài)。但在諸多解讀中，我認為這是與孔子本意最接近的一個解讀，也就是他贊賞曾皙的志向，是出于對禮樂文化的高度敬仰與向往，這是他對社會的最高境界追求。如他所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p>

孔子自己說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敝旃鉂撓壬驼J為儒家是從禮和樂這兩個基本觀念建筑起一套倫理學(xué)，一套教育學(xué)與政治學(xué)，甚至于一套宇宙哲學(xué)與宗教哲學(xué)。在《樂的精神與禮的精神》一文中，朱光潛從《禮記》中關(guān)于禮樂的論述出發(fā)，提出“樂的精神是和，靜，樂，仁，愛，道志，情之不可變；禮的精神是序，節(jié)，中，文，理，義，敬，節(jié)事，理之不可易。樂的許多屬性都可以‘和’字統(tǒng)攝，禮的許多屬性都可以‘序’字統(tǒng)攝?！庇旨右哉撌稣f“‘和’是個人修養(yǎng)與社會生展的一種勝境，而達到這個勝境的路徑是‘序’”。[2]

由此可見，樂是最高追求，禮是途徑和手段，而兩者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就個人而言，禮樂境界的達成，也是個人內(nèi)心和諧的表現(xiàn)，當(dāng)一個人達成和諧的境界，才算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幸福人，不會有內(nèi)心沖突，時時覺得充足而快樂；就社會而言，一個到達禮樂境界的社會，必然是安寧統(tǒng)一、無爭無擾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的社會才能生生不息地發(fā)展和昌盛。

故而，曾點的志向與孔子內(nèi)心的追求相契合，引得孔子長長地感嘆、由衷地贊賞。從高層次而言，完成禮樂的使命，開創(chuàng)曾點所描述的幸福圖景，這是世世代代該有的追求；從較低層次而論，縱使暫時未能達到這般境界，那便從個人做起，追求個人的和諧統(tǒng)一，也就是儒家所倡導(dǎo)的先從“修身”做起，其次才是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樣一種禮樂圖景的描繪，就在曾點的簡單幾句話當(dāng)中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語約意豐。因而，在這段師生對話中，對于前三個弟子無更多行為上的描述，只有回答的話語。然而，輪到曾子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一段描述：“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師生對話有音樂，而作樂者不是其余三個弟子，卻是曾子，更是間接表現(xiàn)了對“禮樂”的贊賞與追求。

因此，《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這段對話，可謂是一段文美意豐的文字，從中可窺探孔夫子的謙謙君子之風(fēng)、溫恭可親的為師之態(tài)，師生間開放、寬松的對話，讓人無比神往。而其中，又以曾點所描述的圖景頗有意蘊，足見禮樂之境，才是人最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的解放，是世世代代的人們應(yīng)當(dāng)追求的。

二

那么，孔子是否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和藹的呢？那倒也未必?？鬃訛閹熓怯性瓌t的，對待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批評起來可是“入骨三分”，一點也不留余地。尤其是，當(dāng)學(xué)生在為政處事的過程中違背了他的思想，孔子更是免不了要進行口舌之伐。這從《季氏將伐顓臾》一章中可以窺見一二。

《季氏將伐顓臾》主要記錄了孔子就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發(fā)表的三段議論，這三段議論皆是圍繞冉有所講問題展開深刻批判的。雖然只有言語的記錄，沒有任何多余的對孔子神態(tài)、動作的描寫，故而讀者從文字中看不見孔子的眼神、孔子的表情、孔子的體態(tài)，但從孔子的三段言論中，卻依舊展現(xiàn)了其為師威嚴、犀利的一面，他對弟子所犯錯誤的批判是不留情面、乃至不留辯解的余地的。我們來看原文：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將有事于顓臾?！?/p>

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孔子的態(tài)度是明確肯定的：攻打顓臾是不合情理的行為。我們先從語氣上來分析，孔子一上來就是“求”，直接叫冉有的名字，并且其后跟著感嘆號，這說明孔子當(dāng)時的語氣嚴厲而沉重，一下子將雙方的談話帶入一種不容置疑、不容嬉笑的氛圍中?！盁o乃爾是過與？”這難道不應(yīng)該責(zé)備你嗎？一個反問句，加重了孔子此時此刻的威嚴之貌，以及對此事的否定態(tài)度。倘若孔子說的是“求，是爾過”，語氣就大大減弱了，不但不足以表明孔子的堅決態(tài)度，且不利于后面的批駁。緊接著，孔子從歷史角度、地理因素兩個角度，就情理上闡明為何不能攻打顓臾的原因：于情，肯定了顓臾與先王的歷史承襲；于理，擺明了顓臾是魯國境內(nèi)的國土。既然如此，攻打顓臾是出于什么原因呢？于是，孔子稍稍緩和了下語氣，繼續(xù)追問：“何以伐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p>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６怀?，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

冉有在推卸責(zé)任，于是，孔子一上來又是一個帶著嚴厲語氣的“求”，恐怕冉有都該心里發(fā)怵了。自己的學(xué)生，難道孔夫子我還不夠了解冉有你嗎？孔子當(dāng)然知道冉有的心思，但他不直接點明，而是等著他自己露出馬腳。故而孔子不去批駁季氏，而是緊接著批駁冉有，指責(zé)他沒有盡好作為一個臣子的責(zé)任。我們來看孔子是如何婉轉(zhuǎn)而又直截了當(dāng)、有藝術(shù)地指教自己的學(xué)生的。

孔子先是引用周任的名言“能施展才能就擔(dān)任那職位，不能勝任就該辭去”，明確表明自己的觀點：為人臣，要做的就是更好地輔佐君主。僅僅是這樣乏味的說教，恐怕冉有心里未必服氣，于是孔子又連用了兩個比喻來啟發(fā)他。后一個比喻比前一個比喻更加深入具體，直中要害。前一個比喻，著重講臣子的輔佐作用；后一個比喻，則針對季氏伐顓臾這件事，將季氏比作虎兕，將顓臾比作龜玉，直接指出這件事就是你冉有的錯。兩個比喻，逐個逼近，直至擊中問題的要害。并且，兩個比喻后都加一個問句，可見孔子為師的犀利，在啟發(fā)學(xué)生的行為上，功夫了得。

這下子，冉有就露出馬腳了，自己的心意表露無遺：“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到這里，孔子也就開始闡明自己的觀點，即不能攻打顓臾的原因：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nèi)。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p>

雖然講的是不同問題，但孔子在這里所秉持的觀念是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的思想一脈相承的。就偏向說，雖是“仁近于樂，義近于禮”，而就本原說，樂與禮同出于仁——儒家所公認的最高美德?？鬃诱f得很明白：“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意即，仁則內(nèi)和而外敬，內(nèi)靜而外文。就其誠于中者說，仁是樂，就其形于外者說，仁是禮。所以禮樂是內(nèi)外相應(yīng)的，不可偏廢。而季氏伐顓臾這件事，無疑是違背了儒家所倡導(dǎo)的“仁”。仁者，人也。故而治理國家，應(yīng)當(dāng)時時刻刻從百姓出發(fā)來考慮。對內(nèi)要均貧富以安民，對外要修文德以召民，這才是“仁”的行為。至于攻打顓臾，這種出于鞏固自身政權(quán)的不“仁”之考慮，必將引起內(nèi)部禍端，導(dǎo)致國家災(zāi)難。所以，有智慧的統(tǒng)治者不是用戰(zhàn)爭贏得政權(quán)，而是用“仁”治理國家、感召他國之民，使天下趨于太平。這樣的國家，才能在歷史的長河中永存?？梢?，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實為他的本心。在不同的場合，面對不同的問題，他所秉持的理想追求是一致的，只有不違“仁”，方能更接近“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人間勝境。

同時，我們看到，最后這段立論，不同于前面兩段駁論，不再用反問句、問句等句式加劇嚴厲語氣。相反的，本段的語氣平和中肯，力求循循善誘，使對方易于接受自己的觀點。尤其是最后幾句，孔子連用了四個“也”字，一方面使語氣更為舒緩、從容，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了孔子的自信。這就從心理上平緩了冉求前面被批評時的郁結(jié)之氣，同時也有利于孔子以自己的觀點說服自己的學(xué)生，以達到勸阻一場內(nèi)亂發(fā)生的目的。倘若孔子在講述自己的觀點時，還像前面一樣步步緊逼、語氣強硬，恐怕說服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梢姡鬃幼鳛橐粋€老師，在與學(xué)生的對話中，是擅于用心理戰(zhàn)術(shù)、語言藝術(shù)的，其為師之態(tài)則可剛可柔。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孔子的性情修養(yǎng)達到了一定境界，他在學(xué)生犯錯時絕不是暴跳如雷，那就有失儒家所提倡的禮儀了。相反的，他是運籌帷幄、心有底氣的，用最大的耐心一步步逼出冉求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再以理勸之、教之。

總的來看，孔子也算是個雄辯家，其論說的意脈連貫暢通、前后相承，且隨著駁論、立論的推進，語氣也由起初咄咄逼人的氣勢，轉(zhuǎn)而稍溫婉的說辭。并且，從此三段對話中，可以窺見孔子為師的威嚴之貌，這就全然不同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謙恭、安詳?shù)臑閹熤畱B(tài)了。

那么，這樣的孔子是矛盾的嗎？不。這正是孔子最真實統(tǒng)一的面貌，一個威嚴并施、堅持“禮樂”與“仁”之追求的老師?！墩撜Z》中有一句話，可以說是對孔子性情的最好概括：“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币驗樗旧砭褪且粋€以“仁”為準(zhǔn)則要求自己的人，故而他能寬厚仁慈地對待學(xué)生、開展教學(xué)；又因為他對“禮樂”“仁”之境界的崇敬與追求，故而對學(xué)生又是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的，在他們違背禮樂思想時，要加以嚴厲批評與正確引導(dǎo)。這樣真實的孔子，只有將其視為普通人，從《論語》的點滴對話中去窺見其情態(tài)與意旨，方能看出其中丘壑。

注釋：

[1]石衡潭：《論語遇上圣經(jīng)》，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第129頁。

[2]朱光潛：《樂的精神與禮的精神——儒家思想系統(tǒng)的基礎(chǔ)》，《思想與時代月刊》，1942年第7期，第3頁。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編輯：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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