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淵
(浙江樹人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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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道德——《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瑪麗·克勞福德的道德觀解讀
陳秀淵
(浙江樹人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15)
[摘要]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在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中,通過充滿感情糾葛的家庭故事,展示了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轉型時期城市與鄉(xiāng)村道德觀相互沖突的社會現(xiàn)實?,旣悺た藙诟5伦鳛榉疵嫘蜗蟪霈F(xiàn),是大都會倫敦浮華與墮落的象征,但是作家并不認為她天性如此,而是她的道德觀受到了城市生活的損害。通過聚焦瑪麗·克勞福德的道德意識,可解讀城市對其在金錢、婚姻、社交等觀念上所施加的各種影響。
[關鍵詞]城市;道德觀;曼斯菲爾德莊園
英國知名女作家簡·奧斯?。↗ane Austen,1775-1817)善于描繪鄉(xiāng)村中產階層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多部作品均反映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傳統(tǒng)貴族與地主士紳階層逐漸衰落、新興資產階級日益崛起的年代,英國人的道德準則和社會關系的變遷。其中《曼斯菲爾德莊園》(1814)是奧斯汀寫作生涯后期的一部力作,被譽為作家“第一部完全成熟的小說”。[1]在這部小說中,來自倫敦的瑪麗·克勞福德作為反面人物登場,代表深受城市生活熏陶、破壞原有道德秩序的那一類人,起到了襯托女主人公范妮美德的作用。
以往對此小說的研究多以范妮的道德成長為重心,如利奧納爾·特里林評價范妮“靠德行的幫助幾乎做了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女主人”;[2]詹姆斯·科林斯認為性格溫順、心地善良的范妮就是奧斯汀的道德指南的化身,[3]卻還很少有評論家將關注重點放在瑪麗·克勞福德身上。筆者認為,奧斯汀生活和寫作的年代處于世紀之交,工業(yè)革命正在悄悄改變英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小說中的瑪麗在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長大,其價值觀具備鮮明的工業(yè)文明的特征,一旦置身于鄉(xiāng)村,必然與自然淳樸的傳統(tǒng)道德觀發(fā)生激烈沖突。當代文學倫理學批評主要運用辯證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研究文學中的道德現(xiàn)象,傾向于在歷史的客觀環(huán)境中去分析、理解和闡釋文學中的各種道德現(xiàn)象。[4]因此,瑪麗不應單純看作是“惡”的代表,這一人物明明光彩照人、魅力十足,卻缺乏基本的是非觀,連奧斯汀都透露出惋惜,暗示她在城市的浮華墮落中迷失了本性。筆者將從金錢、婚姻、社交等方面解讀瑪麗·克勞福德的道德意識,分析城市文明對她的品性所造成的各種影響。
19世紀初,英國首府倫敦已是世界主要金融中心之一,在信貸與資本流通和分配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在城市銀行家、金融家的苦心經營之下,倫敦成為一流金融與商業(yè)大都市,然而,隨之而來的揮金如土、紙醉金迷令社會學家憂心忡忡。商品文化激發(fā)人的消費欲望,使人物化,對人的精神領域造成極大沖擊。有英國學者指出,自從17世紀以來,倫敦便被公認為是一個會使人傾家蕩產的場所,而且是以可想象得到的最惡劣的方式。[5]13
簡·奧斯汀筆下的瑪麗·克勞福德正是在充斥著消費主義的倫敦長大。她家境優(yōu)越,擁有兩萬鎊嫁妝,因為父母雙亡,與哥哥亨利一起跟隨叔叔嬸嬸生活。小說中,埃德蒙曾赴倫敦,期間給范妮寫過信,將瑪麗在倫敦的密友弗萊澤太太描述為“金錢和野心的堅定擁護者,只要有錢,只要能滿足她的野心,其余一切都不在她的話下?!保?]399自幼耳濡目染周遭的拜金風氣,瑪麗也不可避免地早早形成了金錢至上的觀念。當她受到姐姐格蘭特太太的邀請,來到曼斯菲爾德鄉(xiāng)村小住,有一次因農忙時節(jié)無法雇到馬車,竟大感詫異:“倫敦有一條格言說,一切都可以用錢買到,我下來的時候,腦袋里便裝著這句話,想不到你們這兒的習慣竟然與它背道而馳,我自然有些不懂了?!保?]55從中可見,在瑪麗的心目中,金錢是萬能的,一旦遭遇反例,便使她困惑難解。
拜金主義顯然影響到了瑪麗的識人之明。當格蘭特太太暗含撮合之意,介紹她結識伯倫特家的兩兄弟湯姆與埃德蒙時,瑪麗認為“兩位伯特倫先生都是可愛的年輕人,哪怕在倫敦也不容易遇見兩個這樣的人物,他們的風度引人入勝,尤其是那個哥哥。他熟悉倫敦的生活,比埃德蒙更顯得瀟灑不羈、風流倜儻,因此有權得到優(yōu)先考慮;確實,他作為長子,又具有了另一個不容爭議的優(yōu)點。她立刻感到了一個先兆,覺得她應該最喜歡這個哥哥。”[6]43只因湯姆經常赴大城市花天酒地、縱情享樂、揮金如土,加之他身為長子,將來要繼承不菲的家業(yè),瑪麗便對他印象奇佳。事實上,湯姆品行不端,揮霍無度,導致家中負債累累,屢遭父親嚴厲責備仍積習難改。后來,瑪麗在日常相處中對人品正直的埃德蒙產生了好感,然而當她得知埃德蒙將來要做教區(qū)牧師,便竭力勸說埃德蒙選擇別的職業(yè),例如進入議會或做軍官,原因是牧師一職收入有限,而她的夢想是在倫敦擁有一所可以向親友炫耀的豪宅。在她看來,“獲得幸福的靈丹妙藥便是大量的收入?!保?]202將財富視為獲取人生幸福的唯一手段,再次體現(xiàn)了瑪麗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物質至上的金錢觀。因此,雖然她一度與埃德蒙關系親近,但是考慮到他經濟上的前途并不能滿足她的物質欲望,便毅然斬斷情絲,顯露出虛榮勢利、精明冷酷的一面。
18世紀之前,英國的婚姻以宗教婚姻為主,一旦締結就無法解除。門當戶對、相敬如賓是雙方結婚的基本原則。此后,隨著社會轉型時期的到來,宗教婚姻逐漸向世俗婚姻轉變,家庭關系不再穩(wěn)固,離婚案件日益增多。由于當時觀念相對保守的中產階層大多仍居于鄉(xiāng)村,金融貴族、商人、底層打工者等構成的城市人群的道德觀念相對松弛,造成城市的婚戀觀與過去奉行的門第登對、一諾千金日益背道而馳,或是發(fā)展成拜金主義思潮下的權錢交易,或是干脆出于沖動情欲而罔顧基本道德,這樣的婚姻關系被視作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產物。[7]
簡·奧斯汀眼中的大城市倫敦顯然是個婚戀道德崩壞的漩渦之地。在她筆下,瑪麗的叔叔是位海軍上將,權勢顯赫,卻放蕩不羈,在太太病逝后沒多久,便將情婦帶回了家,迫使侄女不得不另找安身之所。雖然小說中并未直接描寫叔侄相處的細節(jié),但叔叔對家庭的不負責任顯然影響到了瑪麗的婚戀觀。她曾對姐姐格蘭特太太發(fā)表自己對婚姻的看法:“我不想詆毀目前那些碰巧結了婚的人,親愛的格蘭特太太,但是無論男女,一百個人中沒有一個不是在結婚的時候受了騙的”;“我知道許多人結婚時滿懷希望和信心,認為這門親事十分有利,或者這個人有才有貌,性情溫柔,但最后發(fā)現(xiàn)他們完全受了騙,于是只得委曲求全,忍受相反的既成事實!這是什么,不是上當嗎?”[6]42
可悲的是,瑪麗一方面對婚姻家庭的不忠行為十分反感,言語中自發(fā)流露出對嬸嬸的同情,以及對叔叔的貶低,然而另一方面,在城市的墮落風氣的影響下,她又默認了三心二意、玩世不恭的婚戀態(tài)度,并沒有設法改變現(xiàn)狀,從行動上看反而有隨波逐流的傾向。她的哥哥亨利·克勞福德是個花花公子,先是與伯倫特家的兩姐妹曖昧,后來又聲稱愛上了范妮?,旣惷髦栏绺缡莻€“玩弄女性感情的魔鬼”[6]37,卻還鼓勵他追求范妮,甚至在范妮明確拒絕后,還告訴她:“要是我能把你送往倫敦,讓你在我們的圈子中生活幾天,你就可以明白,你對亨利的魅力,那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哎喲!多少人在羨慕你,多少顆心在嫉妒你”;“在那里亨利簡直是古代傳奇中的主人公,一個受難的英雄。你必須到了倫敦,才能知道你贏得的愛情多么偉大。”[6]340-341短短數(shù)語,勾勒出一幅大都市中情欲橫流、關系混亂的交際畫面。同情嬸嬸的瑪麗本應鄙視那樣的現(xiàn)象,卻因長期深陷其中,習以為常了,甚至還對亨利四處“獵艷”的行為贊美有加,不得不說,她的婚戀觀已完全被生活環(huán)境所扭曲。
之后,范妮的已婚表姐瑪麗亞·伯特倫與亨利·克勞福德私奔,落得身敗名裂。作家特意將她的私奔安排在定居倫敦之后,不僅暗示了大都市生活的腐化與墮落對其婚姻關系的破裂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并籍此再次展示了瑪麗的婚戀態(tài)度。在得知此事后,瑪麗絲毫沒有認識到這兩人的錯誤,除了批評他們愚蠢,以及想方設法掩蓋丑聞之外,竟還責備范妮沒有答應亨利的求婚,才導致亨利誤入歧途。這一蠻橫的指責,就連一向心地寬大的埃德蒙都無法忍受,感嘆“她的錯誤在于她的根本觀念……在于腐朽的、敗壞的內心?!保?]432
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倫敦,由于資本主義經濟的迅速發(fā)展,居民的貧富差距日益增大。財富的不平等意味著地位的不平等。自然而然地,人們在結識社交對象時的取舍標準也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根據(jù)對方的德行或自身的喜好,而是根據(jù)對方的財產和地位。按照當時商品社會人人奉行的等級制度:零售商人居于社會地位的底層,其上是外貿商人、股票經紀人,而最富有的的群體則與倫敦西區(qū)的貴族結交。[5]20原本建立在血緣或相互理解基礎上的社交關系,在城市生活中日趨弱化,不論是致富商人,還是士紳階層,決定雙方能否處于同一社交圈的,唯有經濟基礎。而建立在財富和權勢之上的社交關系,往往具有自私冷漠的特點,利盡而疏。
簡·奧斯汀向來熱愛鄉(xiāng)村生活,小說中的范妮和埃德蒙與作家一樣,習慣于舊式士紳階層彬彬有禮、熱情友好的社交禮儀。來自倫敦的瑪麗雖然開朗活潑,某些言談卻令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當瑪麗談論叔叔海軍上將修建避暑別墅吃力不討好的往事時,充滿嘲諷,言語刻薄,埃德蒙當時覺得“聽到她這一席話有些刺耳;她這么滿不在乎地議論她的叔父,這不符合他的禮節(jié)觀念?!保?]54雖然瑪麗對叔叔的婚姻關系頗有微辭,但海軍上將畢竟是撫養(yǎng)她長大的長輩,善良的埃德蒙認為她不該如此無禮。之后,瑪麗目睹范妮與威廉兄妹情深,又貿然發(fā)表評議:“弟兄是多么奇怪的東西!除非萬不得已,你們不會互相通信。即使為哪一匹馬病了或者哪一個親戚死了,不得不拿起筆來,也是字寫得越少越好。這是你們的普遍作風。我完全了解。”[6]56當然,她的觀點立刻遭到范妮的反駁,不過她的經驗顯然是從自己在倫敦的生活和交際中得來的,此處已暗示了倫敦的社交方式和人際關系與鄉(xiāng)村大相徑庭,連血濃于水的親情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濃厚。
另一方面,瑪麗在返回倫敦前,向“閨蜜”范妮傾訴自己的不舍之情:“弗萊澤太太是我多年的親密朋友。但我現(xiàn)在絲毫不想見到她。我想到的只是我要離開的朋友,我親愛的姐姐,你,還有伯特倫家的每個人?!遗c她碰頭后,還得去看她的妹妹斯托納威太太——實際上在這兩人中,她才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只是這三年來我沒有太多關心她。”[6]340在瑪麗口中,她似乎交友廣泛,每個朋友都令她流連忘返,又缺乏必要的關心和聯(lián)系,所謂的“親密”關系究竟是如何定義的,著實令人困惑,因此范妮不得不感嘆“世界上的友誼真是多種多樣?!保?]340
正因大都市的親情和友情都是如此疏離,埃德蒙暫居倫敦看望瑪麗期間備受冷遇也不難理解了。他傷心地向范妮傾訴:“我在倫敦待了三個星期,也時常與她見面(就倫敦的方式而言)?!俏业谜f,我希望我們的往來完全與在曼斯菲爾德一樣,這卻是不合情理的?!保?]398瑪麗在鄉(xiāng)村度假時,受到鄉(xiāng)村熱情真誠的氛圍感染,表現(xiàn)得親切友好、平易近人,可是一旦回到了倫敦,社交鴻溝又出現(xiàn)了,她對昔日好友的態(tài)度也判若兩人。作家通過她前后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變化,暗示了城市社交關系的冷漠與脆弱。
18世紀后半葉,英國迎來工業(yè)革命。這場變革大約開始于簡·奧斯汀的童年時期,[8]使整個社會發(fā)生了巨變,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化社會向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社會轉型。在這一進程中,大都會倫敦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受到資本主義迅猛發(fā)展的沖擊,在傳播現(xiàn)代化思想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經濟的騰飛是一把雙刃劍,早有學者指出,為了追求“進步”的速度,也往往要割舍生活中許多寶貴的東西,如道德關懷、審美情趣和天倫之樂,等等。[9]簡·奧斯汀身為洞察力敏銳的作家,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已經看到了工業(yè)化城市對社會整體道德觀的影響,甚至自身也曾因為被迫離開她所熱愛的鄉(xiāng)村生活,變成城里人而深感苦惱,[10]所以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自然流露出憂思。她筆下的瑪麗·克勞福德美貌活潑,多才多藝,又擁有一筆豐厚的財產,可偏偏是處境如此得天獨厚的女子,其淡薄的道德觀念卻無法與性格魅力持平,令人嘆息不已。埃德蒙曾說:“這就是她那個世界所干的事……我們還能在哪里找到天賦這么豐富的女人?可是它葬送了她,葬送了她!”[6]431“那個世界”指的是倫敦,是浮華的都市,這也代表了作家的觀點:是城市的生活環(huán)境毀了瑪麗。當然,我們無法證實倫敦的風氣是瑪麗道德觀不正的決定性因素,正如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也不認同將人的行為完全歸因于外部事物。[11]瑪麗缺乏主見、愛慕虛榮、隨波逐流的性格使她看不清真善美,逐漸走上歧路,但是都市權貴生活的腐朽與墮落無疑強化了她本身的性格缺陷,終致無法扭轉的局面。作家通過描寫城市姑娘瑪麗·克勞福德的道德態(tài)度,反襯久居田園的范妮的美德,實則是向當時陶醉于工業(yè)文明飛速進步的英國社會提出了警示,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城市化背后潛藏的社會道德問題,以及這些問題對城市居民個體道德觀的深刻影響,至今讀來仍發(fā)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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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秀淵(1979-),女,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話語學。
[基金項目]2014年浙江省社科聯(lián)研究課題“簡·奧斯汀小說中的城鄉(xiāng)道德觀差異研究”(2014B133)
[中圖分類號]I561.074
[文獻標識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