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
摘 要:如何生存是人類最本源的問題,無數(shù)哲學(xué)家為此做出了深刻的探索,其中便包括莊子。眾所周知,莊子最為提倡的生存方式是“無為”。無為何以在莊子看來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呢?有為又有那些弊端呢?從莊子筆下的眾多殘丑者形象的認(rèn)識、行為可以探索莊子無為思想的深刻奧秘。
關(guān)鍵詞:殘丑者形象;生存方式;缺陷;無為
《莊子》一書精心創(chuàng)造了許多殘丑者形象。這些形象大多形體殘缺、丑陋不堪,并為世俗所輕視,但無一不為莊子所贊嘆。莊子何以對他們情有獨鐘呢?殘丑者無疑寄托了他的人生哲學(xué)理想。從生存論角度看,殘丑者的生存方式自然也是莊子最為欣賞的。這些形象與世俗眾人在認(rèn)識和行為上有什么區(qū)別呢?在他們身上又負(fù)載了什么價值,值得我們借鑒和啟示呢?
一、世俗認(rèn)識及生存方式的弊端
殘丑者的生存狀態(tài)是莊子所褒賞的。那么世俗的生存狀態(tài)有什么缺陷呢?莊子何以對此不滿呢?《至樂》篇討論了這一問題:“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yuǎn)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史蜃玉銧幹詺埰湫?;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1]世俗所尊的生存方式有富、貴、壽、善,但皆不能兼?zhèn)淝f子所求的“至樂”和“活生”。以富言之,積累財富需要勞神苦身,并且財富僅僅是積累起來不使用方能稱為富,這樣對于我們的身體或生存而言并無意義;如果財富為我們盡用,可以助于身體卻不能積累,和我們所尊的富貴又背道而馳,會讓人感到憂慮而不得樂。積累財富不能養(yǎng)身,不積累財富所產(chǎn)生的憂慮又不能養(yǎng)心,因此無論如何會顧此失彼。同樣,貴者維護(hù)自己名聲,名聲是外人所見而非己,不能養(yǎng)身(生);不勞身積慮維護(hù)名聲,又會因無名聲而憂慮,不能養(yǎng)心。烈士、伍子胥為人所稱善,卻不能活生;活生,又不能稱善。這樣,莊子所追求的求樂、活身兼?zhèn)涞纳娣绞綗o論如何都不能實現(xiàn)。富、貴、善等不能兼?zhèn)漯B(yǎng)生和得樂,乃因欲求取它們必須舍棄掉其他。如上文所舉積累財富與讓財富為身體所用不可兼得,積財而樂此不疲,便不得不忽略養(yǎng)生乃至其他一切事情而一味求之。但是,這樣的富真能稱作富嗎?富尚且不能讓己身富貴,談何富貴呢?同理可見,這樣求取富、貴、善的生存方式對生命本身便顯得空洞無力。
再觀壽者,求長命百歲,與養(yǎng)身不矛盾,快樂、活生看似兼?zhèn)?,何以仍然“憂”“苦”呢?我們不妨看看世俗之人是如何養(yǎng)生的?!哆_(dá)生》篇有言:“養(yǎng)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養(yǎng)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yǎng)形足以存生;而養(yǎng)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2]求壽者將一切可能的外物為養(yǎng)形、養(yǎng)生提供便利,與求富貴等一樣,欲養(yǎng)生,則不得不舍掉其他。另外,外物對形體是必要不充分條件,有物卻未必能養(yǎng)形;形體對于生是必要不充分條件,有形卻仍會死亡。生命的來與去是不能阻擋,對生的追求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世俗看來以物、形養(yǎng)生不得不做,而最終不能挽救生命的消亡。難道不讓人悵然若失嗎?難道不讓人大憂以懼嗎?
我們?yōu)槭裁疵β涤陴B(yǎng)生,最終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呢?《在宥》篇道:“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幸也,幾何僥幸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馀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3]一人取天下,是各種機(jī)緣巧合相匯而得之。既然是僥幸得之,怎么可能長久地?fù)碛心??得天下者見到所得,卻不預(yù)想轉(zhuǎn)瞬失去的可能。一旦失去,則“萬有馀喪”,勢必讓人心如死灰。生存難道不帶有僥幸嗎?富、貴、善的索求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秋水》篇又說:“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盵4]時空環(huán)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那么,壽乃至富、貴、善,甚至一切事物幻化無盡。萬物的得失、生長、消逝就完全是未知數(shù),我們即使僥幸得之而欲執(zhí)守,便與物性相悖,又怎么能持守得住呢?受不住怎么能不悲哀呢?
所以,在莊子看來,求取富、貴、壽、善的生存方式有兩點缺陷:一、所求者有限,意味著必須犧牲掉其他事物而得之,無法兼顧;二、所求者是靜滯的東西,而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即使僥幸獲取,也是過眼云煙。因為求取本身只如水中撈月。
既然這些存在方式對生命蒼白無力,人們何以對此虛妄的事物趨之若鶩呢?不難看出,它們無不與人的欲望相關(guān)。那么,欲望緣何而起呢?《齊物論》篇說:“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欲望乃因我們想要明辨是非,如儒家、墨家那樣執(zhí)于是而非非。而肯定“是”無視“非”,不正是上文所言求富、貴、壽、善而犧牲其他一樣片面嗎?是非的見識又從何而來呢?《齊物論》又說:“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盵6]所謂“成心”即是執(zhí)著于一念,不接受變化之心。[7]認(rèn)為此“是”而其他“非”,其實就是將此“是”作為不變真理的成心所致。所以,能明辨是非定由成心而起,這點無法否認(rèn)。又“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8]上天賦予人形體,它(即成形)本身是有限的。這一有限決定了我們認(rèn)知功能的局限性,這便產(chǎn)生了成心。[9]所謂壽者,即是成心不忘成形,欲持守它,但世界瞬息萬變,最終無法為之。因此,上文引《至樂》篇有言:“人之生也,與憂俱生”。要義便是說,有限的人生,本然地帶著憂愁。
二、殘丑者的存在方式
生存是形體有限者的生存,常人與殘丑者并無二致。世俗常人由成形產(chǎn)生成心,進(jìn)而有是非欲念,惶惶不得終日。殘丑者身雖有限,卻見識不凡,生存方式也與常人迥異,因而他們并沒有愁苦。
《至樂》篇支離叔與滑介叔的寓言展示了殘丑者與眾不同的認(rèn)識世界的方式:“支離叔與滑介叔觀于冥伯之丘,昆侖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10]滑介叔的身體上突然長了瘤(柳假借瘤),成為世俗所謂的殘丑者,而并不感到厭惡。萬事萬物無一不在變化,那么變化付諸他的身體,又有什么好厭惡的呢?變化之至大不過生與死(有與沒有),他甚至將生、死看作晝夜相繼的尋常變化,認(rèn)為有生不過是世事的巧合,而變化才是事物之本性。那么在變化中,假借之生與塵土般消失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因而,滑介叔雖與常人一樣擁有成形,卻悟得萬物變化之道,不執(zhí)守任何存在之物,也就沒有成心是非之見。生存本身既然是向著未知變化而生,向著自身的否定而生,那么執(zhí)守富、貴、壽、善于生存而言不更是虛無的嗎?殘丑者的認(rèn)識與常人相比在于不執(zhí)于成見。
他們的生存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人間世》中記載支離疏的寓言:“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獬,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盵11]支離疏形體殘缺,只能縫洗衣、篩米糠度日,世俗事多無法勝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dāng)武士、服徭役等卻不會征用他,而政府體恤病者、殘者卻能獲得資助。這則寓言與其說是明言殘丑者有殘丑者的用處,不如說世俗所謂的有用,都是有限的,只能在固定的場域中稱其為有用,而不能應(yīng)對不時之需。常人有健康的體格方能成為武士與服徭役者,而支離疏殘丑無能,便不能被征用。有能者執(zhí)著于有用,卻不能躲避有能力所帶來的反作用。支離疏不滯于任何用,便能談不上用的反作用,無論遇到任何情況,支離疏都能從容應(yīng)對。故莊子在《至樂》篇詰問道:“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12]有用者可能帶來反作用所以未必有用,所樂者當(dāng)然亦未必樂。有用是舍掉了其他場域,而在此域的用;所樂是舍掉了其他場域,而在此域的樂。世事變化不斷,執(zhí)著于此用、此樂,時過境遷,還會有用、有樂嗎?這真是個未知數(shù)。執(zhí)著于此用、此樂,不僅無法兼顧此域與其他場域,反而會帶來反作用,便有了憂慮感。無用、無樂反而能應(yīng)對無時之需,所以真正的快樂實則無樂,莊子吟唱:“至樂無樂,至譽無譽”[13],便是此意?!爸翗坊钌o為幾存”[14],有為有場域的限制,不同的事不能兼得。所以,唯當(dāng)無為,至樂、活生兼?zhèn)涞纳娣绞椒侥軐崿F(xiàn)。
從以上兩則寓言可以看出,殘丑者以無(生存之否定)為最高認(rèn)識,行為上無為為存在方式,甚至形體本身的殘缺無用都是以無用而抗拒著執(zhí)著之用。因此,殘丑者生存的要旨便在于消解任何有的執(zhí)著,而以無為生存法則。而這種生存法則恰恰與天地大道相通:《天道》篇有言,“天道運而無所積”[15]。上天運化無所積滯,殘丑者從認(rèn)識和行為方面亦無所滯留。這樣,天道與人道便兩相吻合。天地?zé)o限,殘丑者隨順天道而行,又怎么會受到具體時空場域的限制呢?
殘丑者無為無能可以應(yīng)對任何可能的情況,他們世界里不僅沒有憂愁,還充滿著樂趣。
《德充符》有惡人哀駘它的寓言:“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dāng)?shù)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jì)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盵16]哀駘它心神凝淡,不唱不言,無為無行。從之相處的男女也盡忘知慮之凡心,忘食、色之本性,甚至連于人生最大的死生都不在乎,而咸合于哀駘它前。[17]寓言可見,哀駘它無所做,其人也無心,所以并非強欲讓人來,而人自來于他前。此刻,哀駘它無成心,從者亦無成心,無成見相隔便不分貴賤你我,從者亦是追隨者,追隨者亦是從者,而和合為一。他們無為無行,甚至感到與天地萬物同波,而無一不與自己親切?!洱R物論》言:“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比之謂物化?!盵18]莊周無心,蝴蝶亦無心,沒有你我之辨,哪里能知是自己夢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自己呢?兩者本然地沒有區(qū)別。哀駘它無心,眾人無心,天地萬物何嘗有心呢?哪里還分得清世間萬物的彼此你我呢?無窮天地不都是我嗎?怎么還會因不能兼?zhèn)洳煌露鴳n慮呢?這不就是至樂、活生兼得之道嗎?
在這萬物蒼茫,不分你我的世界里,自然“萬物無足以撓心”[19]?!短斓馈菲f:“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20]。我們自身恬淡無為,因而是靜止的。在天道的運行中,人們無為靜修,便可以完全地率性隨順天地萬物而運化,沒有些許的阻撓,因而這種動,乃是世間之至動,乃是一種逍遙的游戲。逍遙的游戲中,還伴隨著幽谷中的天籟之響。何為天籟?“……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郁朐唬骸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21]地籟待風(fēng)吹眾竅而響,人籟須人奏簫管而鳴,以風(fēng)、以人言之,萬響皆不同。風(fēng)、人皆有限,執(zhí)于此觀眾響,又怎能使萬響畢同呢?以天言之,天地運化而無限,眾響雖不同,卻都是無窮天地之中作響,無窮天地不都是我嗎?眾響又有什么不同呢?《知北游》篇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22],希聲之音才是世間至美之音。
在殘丑者以無為為生存法則的世界中,天地萬物皆為我所得,皆為我所動,而無一凝滯,快意自適,至美至樂不過于此。這是局限于有為的世俗之人所無法企及的境界,殘丑者的行為法則難道不值得世人思考嗎?
注釋:
[1]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40頁-第542頁。
[2]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60頁。
[3]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356頁。
[4]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05頁。
[5]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62頁。
[6][8]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6頁。
[7]成玄英疏:“夫域情滯著,執(zhí)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引自《莊子注疏》,郭象[注]成玄英[疏],中華書局,2014,第32頁。
[9]康德認(rèn)為,先天的知性、感性能力與后天經(jīng)驗內(nèi)容相合方能獲取知識(參看《純粹理想批判》)。而人五官認(rèn)知的經(jīng)驗對象無一不是有限者,對這些有限者綜合獲得的知識為有是非的成見。成見為成心所得,而成心所獲取的知識乃因人自身認(rèn)識功能有限,因此是人“受成形”、是有限者而決定導(dǎo)致的。
[10]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47-第548頁。
[11]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165頁-第166頁。
[12][13]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43頁。
[14]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544頁。
[15][19][20]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411頁。
[16]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189頁-第190頁。
[17]本段翻譯據(jù)郭象注、成玄英疏改寫。參見《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4,第113頁-第114頁。
[18]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61頁-第62頁。
[21]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26頁-第27頁。
[22]原文及句讀據(jù)郭慶藩《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649頁。
(本文由西南民族大學(xué)2015年中央高校優(yōu)秀學(xué)生培養(yǎng)工程項目資助,項目編號,82001646)
作者:西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美學(xué)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