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孟杰
(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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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學術視野中的魏晉文學研究
——以劉大杰《魏晉思想論》為例
車孟杰
(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632)
摘要:作為一名深受西學影響的現(xiàn)代學人,劉大杰在對魏晉時期的學術思想與文學思潮進行研究時,主要從進化論的角度展開論述。他在論述中對魏晉文學所具有的反對傳統(tǒng)、崇尚情感、高揚人性的浪漫精神的高度肯定,流露出其獨特的浪漫情懷。由于魏晉學術思想與現(xiàn)代學術精神具有高度相似性,劉大杰的魏晉文學研究因而烙上了深刻的時代印記。這種在現(xiàn)代學術觀照下的魏晉文學研究,也反映了現(xiàn)代學人對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的深切追求。
關鍵詞:現(xiàn)代學術;魏晉文學;劉大杰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劉大杰留學日本歸國后執(zhí)教于國內大學講堂,并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在這期間,劉大杰對魏晉時期的學術思想“發(fā)生了研究的興趣”[1]1,通過搜集相關材料寫成了《魏晉思想論》一書。《魏晉思想論》雖然篇幅不長,但卻是他“治文學史的前奏”[2]109,為其后來寫作《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打下了扎實的理論和文獻基礎。在《魏晉思想論》中,我們不僅能看出劉大杰在寫作《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時一以貫之的學術主線——進化的文學史觀與浪漫的文學情懷,而且還能感受到書中所蘊含的時代氣息——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精神。
一、鮮明的進化史觀
20世紀初期的中國,在西方列強的侵略下國門大開,各種思潮、主義等蜂擁而入,國內學人在進行人文學科研究時多受其影響。如在魏晉學術思想研究這一領域里,容肇祖在其1934年出版的《魏晉的自然主義》一書中,就以西方的自然主義概念對魏晉玄學思想進行闡釋,其借用西方觀念研究魏晉時期的文化已然帶有現(xiàn)代學術的氣息,只是書中“所述甚簡疏”[3]17,多是材料的整合。稍后于容肇祖的劉大杰,在其1939年寫就的《魏晉思想論》中也借用西方觀念對魏晉學術思想展開研究,但他所做的不是排比材料的簡單工作,而是在借用西方觀念進行論述的同時,抓住了魏晉思想與文學的演變、革新、發(fā)展規(guī)律,并由此盤活了現(xiàn)代學術語境下的魏晉文學的研究。
劉大杰當時所受影響最深且在其學術著作中借鑒最多的西方學術觀念是進化史觀,我們可以在1957年劉大杰對自己早年學術思想所作的“檢討”中略見一斑:“在文學理論上給我影響最深的……是下列這幾種:1.泰納的《藝術哲學》和《英國文學史》。2.朗宋的《文學史方法論》。3.佛里契的《藝術社會學》和《歐洲文學發(fā)達史》。4.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潮》?!盵4]275劉大杰給他早年接受的西方學術思想冠以“資產階級”的名義進行自我“檢討”,意在接受外界“批判”,可他未曾料到的是,這些“檢討”卻真實地反映了其早年研究魏晉文學的學術思想來源。
在《魏晉思想論》的寫作過程中,劉大杰的學術指導思想正是丹納的藝術進化史觀。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以種族、時代和環(huán)境三要素來研究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的思想,具有鮮明的進化論色彩。在這種學術思想的指導下,劉大杰認為“在中國的政治史上,魏晉時代無疑是黑暗的;但在思想史上,卻有它特殊的意義和價值”[1]1。他進而指出:“在過去的兩漢稱為思想界的正統(tǒng)的儒家,不得不被逼迫著而趨于衰落,老莊學說的流行,佛經的翻譯,道教的發(fā)展,清談的興盛,都在這時代呈著活躍的狀態(tài),使當日的思想界,一改昔日因襲傳統(tǒng)的舊觀,而顯現(xiàn)著萬花繚亂的景象。”[1]1這種用進化史觀來看待魏晉思想價值的觀點,是有其合理之處的。
以今天的學術眼光來看,魏晉時期確實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史上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當其時,儒釋道三家思想相互交匯融合,充斥著社會的各個階層,為魏晉以后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正如劉大杰所說:“唐代的佛學,宋明的理學,都在這時候播下了種子?!盵1]1處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發(fā)展的成熟階段的宋明理學,其核心理論源頭也應追溯至魏晉時期。
劉大杰認識到魏晉思想在中國學術思想發(fā)展史上的關鍵作用,是他具有敏銳的學術嗅覺的體現(xiàn)。然而,對于早年有過小說創(chuàng)作與文學翻譯經歷,且于當時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劉大杰來說,他更注重的是從魏晉思想的研究中尋找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及對美感的體會。所以,他論述魏晉思想并不僅僅局限于思想,而是由思想引出對文學的研究。他說:“文學思想的發(fā)展,魏晉時代是帶著革命的意義的。必得經過這個時代,才可走到南朝的唯美主義的路上去。因為當日浪漫主義批評家的努力,從儒家的手下,把文學爭奪過來,給予以獨立發(fā)展的生命的事,我們是必得注意的?!盵1]1所以,在闡述了魏晉時代的儒學式微之后,劉大杰指出:“文學也就乘著這個解放自由的好機會,同儒學宣告獨立了。由漢代的倫理主義,變?yōu)槲簳x的個人主義,再變?yōu)槟铣瘯r代的唯美主義了。從這一點講來,魏晉時代在文學史上,是有著重大的意義的?!盵1]142進而,劉大杰通過列敘曹丕、陸機和葛洪等人的文學理論,分析其理論對文學觀念發(fā)展的推動作用,并總結出“文學是進化的”[1]147這一觀點。
這種進化的文學觀念在劉大杰撰寫《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時,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xiàn)。如在闡述南北朝文學的總體面貌時,劉大杰說:“魏晉時代的浪漫文學,到了南北朝與隋的二百年間,不僅沒有遇著發(fā)展的任何阻礙,并且在這時期中,無論學術思想的,政治的,以及外來文學的環(huán)境,都使得魏晉以來的神秘玄虛的浪漫文學,再走入絕對自由發(fā)展的機運,而形成中國文學史上未曾有過的唯美文學的極盛潮流?!盵5]上卷207對于魏晉到南北朝這段唯美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他看到的是文學的真正走向獨立,認為“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本身的發(fā)展上,自然是一種顯明的進步”;并指出這段時期文學由于得到獨立發(fā)展,使藝術技巧獲得精密細致的討論,從而“成為唐代文學的豐富的基礎”[5]上卷207。可見,劉大杰對自唐以來學界排斥南北朝文學的觀點是持反對意見的。
又如在論述明代文學的發(fā)展時,劉大杰承認中國的古文詩詞到了明代已經變得淺陋低劣,與前代相比是大為遜色的,然而他并未就此輕視明代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他客觀地指出:“‘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我們不要‘舍其所勝’,明代文學所勝,一是稱為傳奇的歌劇,一是白話小說。再如繼承元代的散曲以及民間的歌謠,可以補救舊詩詞的缺陷。晚明的新興之散文,一新舊文壇的耳目。至于擬古、浪漫兩派文學思想的斗爭,新文學理論的建設,其見解也遠在唐、宋之上?!盵5]下卷295-296這樣的文學進化史觀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俯拾皆是。
二、獨特的浪漫情懷
在以鮮明的進化史觀為指導論析魏晉文學的同時,劉大杰還表現(xiàn)出他對浪漫文學精神的情有獨鐘,以及由此展露出來的那份獨特的浪漫情懷。
如前所述,受到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潮》評價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的影響,劉大杰也十分崇奉含有積極意義的浪漫主義。他在《魏晉思想論》的前言中說:“魏晉人無不充滿著熱烈的個人的浪漫主義的精神。他們在那種蕩動不安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里,從過去那種倫理道德和傳統(tǒng)思想里解放出來,無論對于宇宙、政治、人生或是藝術,都持有大膽的獨立的見解?!盵1]1這里的“解放”和“獨立”,就是魏晉思想所表現(xiàn)出來的與前代不同的熱烈而積極的浪漫主義色彩。正如劉大杰在書中第二章“魏晉學術思想界的新傾向”的開篇所述:“魏晉時代,無論在學術的研究上,文藝的創(chuàng)作上,人生的倫理道德上,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便是解放與自由?!彼堰@個特征進一步歸結為魏晉人所具有的不同于前人的“浪漫主義”精神:“浪漫主義是以熱烈的懷疑與破壞精神,推倒一切前代的因襲制度、傳統(tǒng)道德和縛住人心的僵化了的經典。用極解放自由的態(tài)度,發(fā)展自己的研究,尋找自己的歸宿,建設新的思想系統(tǒng)。因為這樣,經學、玄學、文藝及宗教都得到自由的發(fā)展,比起前代那種死氣沉沉的空氣來,魏晉是呈現(xiàn)著活潑清新的現(xiàn)象的?!盵1]18魏晉時代正因具有如此浪漫主義的氣息,才使得當時學術思想界甩掉了之前漢代儒學一元束縛的包袱,老莊思想得以復活,經學玄學化,佛學也得到了發(fā)展,學術思想開始走向多元,從而為魏晉時代的開放多元的文藝思潮奠定了基礎。
劉大杰在論述魏晉時代的文藝思潮時,稱這一時期的文學為“個人主義的浪漫文學”。他說:“要作為魏晉文學的代表的,還是那些出于文人手筆的個人主義的作品。那些作品是以當日流行的道教、佛教思想為根底,離開現(xiàn)實的世俗,充分地表現(xiàn)出一種超然的浪漫情緒?!盵1]155這種帶有浪漫特點的文學正是時代的產物。所以,劉大杰指出當時的文學作品“很明顯地映出當代智識階級的心理意識”,并將這些心理意識歸納為“老莊的哲理思想”、“高蹈的游仙思想”、“避世的隱逸思想”及“現(xiàn)世的快樂思想”[1]156-160等四個方面。這樣的分析不僅條理清晰,而且也體現(xiàn)了劉大杰解讀魏晉文學作品時所具有的浪漫情懷。
劉大杰運用“浪漫主義”一詞探討魏晉學術思想界的新傾向和當時的文藝思潮,是他以現(xiàn)代學術眼光觀照魏晉思想所得出的有別于他人的結論。所以有研究者指出,劉大杰的《魏晉思想論》“以浪漫主義來概括魏晉學術研究、文藝創(chuàng)作與社會人生的特點……自具一格?!盵3]17這樣“自具一格”地用浪漫主義概括魏晉思想的特征,正是劉大杰極具浪漫情懷的反映,而這種浪漫情懷也貫穿于《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字里行間。
如在論述“魏晉文學的浪漫性”時,劉大杰在《魏晉思想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揭示魏晉文學的浪漫主義精神:“魏晉文學,完全是當日那種玄學與宗教思想的反映,也就是當日那些清談名士的浪漫生活和浪漫心理的反映。在那些作品里,明顯地表現(xiàn)出當代文人的性情理想嗜好和行為。間接地把那一個紊亂的時代,留下一個分明的影子。”[5]上卷174-175此外,具有敏銳學術嗅覺和文學史識巨眼的劉大杰,還明確地指出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浪漫主義思潮“有三個時期,一個是魏晉,一個是晚明,一個是五四”[5]下卷309。他認為“魏晉的文學雖是其本質中充滿著浪漫的氣息,未曾有意識的造成革命的浪漫的文學理論”,而“晚明公安派的議論,精神是浪漫的,態(tài)度是革命的,一反傳統(tǒng)的拜古的思想,而建立重個性、重自由、重內容、重情感的新理論”,晚明的文學思潮“與五四時代的文學運動精神完全相同”[5]下卷309??梢哉f,劉大杰以“浪漫主義”這條線索將中古歷經近古而至現(xiàn)代的中國文學串連起來,形成了有別于同時期其他文學史著作的又一大特色。正是由于劉大杰力圖在書中展現(xiàn)出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浪漫主義文學精神的積極意義,從而成就了這本在20世紀上半期最具個性和才情的文學史名著。
劉大杰對魏晉文學進行研究所散發(fā)出來的浪漫主義氣息,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他對魏晉時代學術思想、宇宙學說、政治思想、人生觀和文藝思潮等的研究和闡釋,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則又蘊涵濃厚的時代意識,即現(xiàn)代學術語境下的現(xiàn)代學人們對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的深切呼喚。
三、深刻的自由思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歷經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中華民族走上了民主、科學的道路,并迅速融入到世界文化發(fā)展大潮之中。當其時,西方的學術猶如其強大的科學技術,源源不斷地注入到新舊轉型之際的中國學術界,并迅速占領中華文明的文化高地。在這種形勢下,現(xiàn)代中國的學術思想界不僅告別了清代那些浩繁瑣碎的樸學考據(jù),轉而從理論上進行學術探究,而且還出現(xiàn)了如同諸子百家爭鳴、魏晉清談那樣的學術思想相對自由活躍的狀態(tài)。
身處現(xiàn)代學術環(huán)境中的劉大杰,對中國近現(xiàn)代交替之際學術風氣的急劇變化可謂深有體會。所以,劉大杰在研究魏晉文學時,也就對魏晉時代自由活躍的學術思想與浪漫超然的文藝思潮帶有一定的趨同心理,并予以高度肯定。他指出,魏晉人“反對一切因襲的文物制度,于是在心靈或是行為上,都可以得到自由”[1]20;這種自由的學術環(huán)境打破了前代儒學一統(tǒng)學界的弊端,使老莊思想得以回歸學術討論的軌道,而玄學就是老莊思想復活下的產物。
魏晉時代產生的將經學玄學化的玄言清談,本身就帶有深刻的自由思想,是當時學界學術自由、思想進步的體現(xiàn),所以對于“晉朝清談亡國”的觀點,劉大杰是不贊同的。其實,早在1910年,章太炎在《五朝學》一文中就已經對“清談誤國”論進行了翻案:“五朝有玄學,知與恬交相養(yǎng),而和理出其性。故驕淫息乎上,躁競弭乎下……五朝所以不競,由任世貴,又以言貌舉人,不在玄學?!盵6]76-77對此,劉大杰引章氏為知音,認同章氏的觀點并指出:“玄學與清談,其發(fā)展自然互有影響,互有因果,究竟不能把它看作同一件事。至于時流的狂放浪漫,荒誤政事,任世貴務荒淫,這更不能一概包到玄學里去,要玄學家負責任?!盵1]27-28他進而認為“用老莊學說解《易》”的玄學,“是一種進步,一種思想的自由”[1]28,表明了自己對魏晉玄學這種進步的自由思想的肯定。
由于思想處在自由活躍的狀態(tài),所以魏晉的“學術界產生了懷疑的精神,辯論的風氣”[1]36,從而促進了魏晉學術的發(fā)展。這樣的學術發(fā)展態(tài)勢對于浸染于現(xiàn)代學術環(huán)境中的劉大杰來說,無疑就是隔代嗣響。他在提到魏晉人對宇宙本體和人生意義等問題的看法時說:“這些問題,在當日學術界,都是使青年們懷疑而苦悶著的問題。正如今日的唯物唯心觀念論辯證法之類相像。懷疑的提出來,有的口辯,有的著書,你辯我駁,學術界因此便有了生氣?!盵1]38顯而易見,這里所說的“你辯我駁”,正是現(xiàn)代中國學術界自由討論學術的生動寫照,也是現(xiàn)代學人們深刻的自由思想的最佳展現(xiàn)。
四、強烈的獨立精神
當學術思想得以自由表達,個人的自我獨立意識也就會隨之明確,在主觀上也就力求突破傳統(tǒng)僵化思想的束縛,追求自我獨創(chuàng)而獲得全新的思想價值。思想自由活躍的魏晉學術界,正是如此。在政治思想上,晉朝的阮籍、鮑敬言提出了“非君”這種激烈的革命思想,是從前道家評論政治從未正式言明的[1]102。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與研究領域,魏晉學者則“用極解放自由的態(tài)度,發(fā)展自己的研究,尋找自己的歸宿,建設新的思想系統(tǒng)”[1]18。劉大杰看到,魏晉學者用老莊學說來推翻前代漢儒腐朽過時的學術,“在學理上雖是復古的,但在態(tài)度上,卻是革命的”[1]46,正是他們具有不迷信前人、進行自我獨立思考的精神,才開創(chuàng)出自成一代學術的“玄學”思想。
與魏晉文藝學術界的獨立精神相類似的是,中國封建帝制隨大清帝國的瓦解而宣告完結,由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中華民國,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民大眾的身心,人的個性開始得以自由自在地發(fā)展,獨立的精神也就日益強烈,這表現(xiàn)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學界則尤為明顯。所以,魏晉時代的獨立精神就深深地引起了包括劉大杰在內的眾多現(xiàn)代學人的共鳴。魏晉時期的文學藝術與學術思想也一度成為20世紀初期中國學界的熱門論題。
魏晉時代出現(xiàn)的這種獨立精神,被劉大杰稱為“人性覺醒的思潮”。他用現(xiàn)代學術眼光對魏晉人的人生觀進行觀照:“赫胥黎說過,人類的生活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自然的,一方面是倫理的。自然的是個人的本性生活,倫理的是社會的道德生活?!盵1]108而魏晉人則“反對人生倫理化的違反本性,而要求那種人生自然化的解放生活”,追求的是“真實自由的生活”[1]109。這種真實自由的生活也就是魏晉人在自由活躍的思想環(huán)境下,獲得的人性覺醒,是他們具有個體獨立意識的體現(xiàn)。
在這種獨立精神的引領下,魏晉人雖然否定了人生的意義,卻沒有否定生活的意義,形成了逍遙、養(yǎng)生、縱欲三派人生觀。劉大杰指出,這三派“對于人生雖各有不同的看法,但在非圣賢反禮法這一點,卻是一致的。他們共同的要求是解放與自由,圣賢禮法都是解放自由的障礙”[1]134。可見,魏晉人的獨立精神是與其自由思想緊密相連的,共同構成魏晉時代浪漫主義的總體價值取向。反映在魏晉時代的文學思潮上,則具有重要的革命意義,因此劉大杰說這個時期的文學思潮帶有“文藝復興的意味”[1]166。這種“文藝復興”思潮“是漢代經學的反動,是紊亂時代的反映,是老莊哲學的復活”,所以魏晉人“研究學問的態(tài)度,是懷疑的、解放的,他們的人生是浪漫的、放任的?!盵1]40-41魏晉人因“解放”、“放任”而獲得自由無拘的思想,因“懷疑”、“浪漫”而成就其獨立自主的精神。這種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反映在文學上,則是“求解放、反傳統(tǒng)、排圣賢、非禮法的浪漫主義”[5]上卷166。
對于魏晉人個體獨立意識的不足之處,劉大杰則頗有見地地指出,這種“以人性的覺醒為其基礎,而以個人主義、自然主義為其歸宿”的獨立精神,更多的是“造成利己的無為的思想,而缺乏社會的救世的精神?!盵1]137-138劉大杰對此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他認為真正的獨立精神并非利己無為,而應是具有通過個人獨立以實現(xiàn)救世的現(xiàn)實情懷。
此外,劉大杰研究魏晉文學思潮與學術精神時所展現(xiàn)出來的價值取向,是追求真自由、真獨立,而非虛偽造作的自由與獨立。如他在論述魏晉時代的清談思想時就說:“愛風雅,當名士,我們都無權反對,但你不能一面身居官職,一面又提倡風雅。既然做了官,肩上便負了責任。為國為民,都應該好好做事。講自由,講解放,都得有個限制。如果政治環(huán)境不良,你盡可辭官不做,到山中去做隱士。任你何種行為,我們無法干涉。所以王、何、向、郭的研究《老》《莊》的哲學,我們不反對,但后來那些頂著《老》《莊》的牌子,一天到晚是清玄討論行為不檢的假名士我們要反對。阮籍、嵇康不同意司馬父子的篡奪,處在那惡劣的環(huán)境里,縱酒忘生,談論取樂的浪漫行為,我們不反對,后來那些手掌政權位列三公的大臣們的那種慕玄學學浪漫的風氣,我們要反對?!盵1]219可見,對于魏晉文學與學術上自由與獨立的浪漫主義行為,劉大杰認同的是其熱烈積極而非消極虛偽的一面。
五、結語
綜觀劉大杰對魏晉文學的研究,雖然論述中有不少西方理論概念的生硬套入,用今天的學術研究目光來看顯得有些突兀,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其中自有其合理之處。其實,劉大杰已經對此有過闡述:“借他人的作品,來充實自己,借外國的文化來充實本國,這并不是可恥而且是必要的事,留心世界文藝思潮的人,知道英國、德國、日本、俄國……在某一個時期,都曾受外國思想文藝的影響,而將本國的思想文藝界引出大的波瀾,而又成一個新的局面,而又產生許多新的思想家、文學家了?!盵7]9可見,具有世界學術眼光的劉大杰不僅力圖通過文學研究打通中西學術之間的壁壘,而且還致力于運用西方的先進學術理念推動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研究。然而限于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劉大杰的研究還存有遺憾,如他說自己寫《魏晉思想論》“原是打算對于當代各種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的社會根源,以及那種思想對于社會人心所發(fā)生的影響,加以比較精密詳細的敘述和分析,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這種企圖,似乎是失敗了”[1]2,這確非過謙之辭;但即便如此,以劉大杰為代表的研究魏晉文學的現(xiàn)代中國學者,其草創(chuàng)之功,實不可沒。
總而言之,作為一名處于中國新舊學術轉型、中西方學術思想相互碰撞與融合時期的現(xiàn)代學人代表,劉大杰自能感受魏晉時期的文藝思潮與現(xiàn)代學術精神的共通性與相似性,也就在《魏晉思想論》及其后來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寫作中融入更多的現(xiàn)代學術理念。這種在現(xiàn)代學術觀照下的魏晉文學研究,在突顯濃厚的時代氣息之余,也給今天研究魏晉文學的學人以諸多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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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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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390(2016)01-0071-05
作者簡介:車孟杰(1987- ),男,廣東茂名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學術史。
收稿日期:2015-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