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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著作中的“視覺語詞”例釋

2016-04-12 15:26:13鄭開
思想與文化 2016年1期
關鍵詞:神明語詞道家

●鄭開

一、 引言

首先有必要解釋一下什么是“視覺語詞”。如果將那種訴諸視覺或者具有視覺意味的語詞稱作“視覺語詞”的話,那么我們不難在道家著作(特別是《老》《莊》)中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俞樾說: “《莊》《列》之書,多寓名玄冥參寥之倫?!?俞樾《湖樓筆談》卷一)這里所說的“玄冥參寥之倫”,不正是視覺意味嗎?更具體一點兒說,諸如“明昧”“恍惚”“窈冥”“渾沌”“昭昭”“昏昏”以及“襲明”“玄覽”“以明”等等,都是道家著作中俯拾皆是的視覺語詞,而老子哲學的重要命題如“和光同塵”(《老子》第4、56章)“明道若昧”(第41章)“復歸其明”(第52章)亦訴諸視覺語詞,《莊子》里意味深長的“罔兩問景”“象罔得珠”亦可稱之為“視覺寓言”。問題在于,這些道家文獻中屢見不鮮的“視覺語詞”僅僅是它的語言特征,或者說這些“寓名”僅僅出于“以文為戲”呢,還是折射了深刻的哲學意味?我認為,道家著作反復出現(xiàn)的“視覺語詞”只能從它出現(xiàn)于其中的哲學語境中來理解,還不只是某種比喻或修辭而已;換言之,它們既表達了道家獨特的“看法”,又表明了其哲學特征。*語言是思想的表現(xiàn)形式,語詞和話語等語言學特征往往也折射了思想特征,正如“大音希聲”“上德不德”等命題乃是以“正言若反”的語言特征表明了老子的辯證否定的思想方式。

徐梵澄指出: “柏拉圖嘗謂吾人之尋求事物真理,其事有如拘于暗室,微光自后來,所見者,前壁上之影像耳。以此喻‘惚恍’,恰合?!?徐梵澄: 《老子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19頁。這段話包含了一個重要的提示: 道家著作中的“視覺語詞”往往契合于古希臘哲學中“視覺語詞”,而后者又是古希臘哲學思想的重要淵源。舉例來說,idea(理念),eidos(相)和alēthēs(澄明)乃是古希臘哲學的重要概念,有趣的是,它們都具有“視覺語詞”的語源與特征。*例如: idea和eidos(相,舊譯理念)這兩個詞同出于動詞“看”,指“所看的”;前者是中性形式,后者是陰性形式,其意思是“形相”。(王太慶編譯: 《柏拉圖對話集》,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764—765頁。)諸如此類的問題值得深入討論。*詳參鄭開: 《道家形而上學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32,163—164頁。重要的是,柏拉圖哲學中的“視覺語詞”亦不僅僅是隱喻而已。*R.M. Hare: Plato, Oxford & NY: Oxford Univ. Press, 1982, P.35.既然如此,我們試圖圍繞著《老》《莊》諸書中的“視覺話語”,推敲其中所隱含的“看法”和“想法”,并且追究它是不是與保羅·利科所說的古希臘哲學呈現(xiàn)出來的“視覺中心主義”特征似曾相識,抑或“秘響旁通”?

實際上,“視覺語詞”不僅見于道家著作,亦出現(xiàn)于儒家典籍,有的時候“視覺語詞”恰能反映儒道兩家思想的特點及其針對性,例如儒家推崇“明德”而道家盛言“玄德”,是不是相映成趣呢?

《老》《莊》諸書中具有思想意味的“視覺語詞”既包括表示昏暗、幽昧、恍惚、杳冥的詞族,亦包括表示光明、光照的語詞類型。我們擬將這兩種類型的視覺語詞通過玄妙與恍惚、光照和神明兩組語詞予以概括,并展開分析和闡釋。我們的問題也很明確: “視覺語詞”既涉及了道家的語言特點,也折射了其思想特征。本文力圖闡明,道家著作中的“視覺語詞”如何表達了道家深刻玄理,以及隱含了怎樣的思維特點和理論價值。

二、 玄妙與恍惚

《老子》第一章堪稱綱領性篇章,而正是在這一章中出現(xiàn)了幾個意味深長的視覺語詞,例如“玄”“妙”“徼”,頗堪玩味。

《老子》曰: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第1章)

首先簡單討論一下“玄”字。它顯然是個視覺語詞?!靶?,一般解釋為黑色,例如《詩經(jīng)》中的“玄鳥”;或者昏冥之色,《老子》以之表示渺遠幽深之意;而魏晉玄學則表示深刻且不易理解的玄理。王弼認為,“玄”就是“取乎幽冥之所出也”;而《老子》所謂“字之曰道”“謂之曰玄”,則意味著“無名”。*王弼: 《老子指略》,收于樓宇烈:《王弼集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老子》第14章: “繩繩兮不可名?!边@里的“繩繩”,通常解釋為“接連不絕貌,又無際也”(陳景元《老子注》),與“綿綿若存”的“綿綿”相近,但何九盈認為,“玄即繩之初文,象形。……自玄借為幽玄,為玄黑,為玄妙,于是乃另造繩字。《莊子》: ‘繩繩兮不可名?!葱獠豢擅??!?何九盈: 《音韻學叢稿》,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70頁。案: 其引《莊子》乃《老子》之誤。道家崇“玄德”,正與儒家稱“明德”形成鮮明對比。其實“玄德”、“明德”都是某種視覺話語。王弼曰: “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者也。”(第10章注)*末兩字“者也”,據(jù)陳景元《注》引增加,以足語氣。王安石也說: “玄德,言乎其幽也。”*容肇祖: 《王安石老子注輯本》,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傊?,“玄德”是比一般意義上的“德”即“明德”更加深刻,更加不容易把握,這個意思應該是明確的。

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提示了玄、妙之間意義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無獨有偶,“妙”也是一個視覺語詞?!懊睢弊郑话憬忉尀椤拔⒚睢?例如王弼),或者“要妙”“道要”“玄妙”(例如河上公),似乎非常契合老子所說的“要妙”(第27章)。*按《楚辭·九歌·湘君》亦言“美要眇兮宜修”,其中“要眇”,諸家解釋紛紜,莫衷一是。然而,許慎《說文解字》無“妙”字,“眇”即“妙”字。段玉裁說,凡細小、微妙都是“眇”字的引申義。實際上,《史》《漢》《淮南》和陸機《文賦》等西漢著作中常有“眇”字而沒有“妙”字。*例如 《淮南子·齊俗訓》: “遺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薄叭胗谮ぺぶ?,神調(diào)之極,游乎心手眾虛之間,而莫與物為際者?!薄痘茨献印ひ浴罚?“玄眇之中,精搖靡覽,棄其畛挈,斟其淑靜,以統(tǒng)天下,理萬物,應變化,通殊類,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牽連之物,而不與世推移也。故置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薄稘h書·律歷志》: “向子劉歆究其微眇?!睅煿抛⒃唬?“眇,細也,音莫小反,又讀曰妙。他皆類此。”《大戴禮記·禮察》: “絕惡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鶡冠子·能天》曰: “軼玄眇而后無,抗澄幽而思謹焉?!标懙枳⒃疲?“言圣人超天下之理然后忘物?!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所引文句,以及《淮南子·要略》等篇什,都表明了這一點。《周易·系辭》: “妙萬物而為言也”,王肅本作“眇萬物”。因此我們懷疑《老子》通行本中的“妙”字,原本也許作“眇”字。通行本中的“妙”,于馬王堆帛書中皆作“眇”: “以觀其妙”作“觀其眇”,“眾妙之門”即“眾眇之門”,“微妙”亦即“微眇”,“要妙”乃是“眇要”。這是《老子》諸版本中“古誼”獨存的孤例。

那么,追究《老子》“妙”字“古誼”又有什么意義呢?從語文學(philology)上說,“眇”字不是通于“妙”,或者訓為“妙”么?徐梵澄曾提示了其中的“竅門”,他說:

“眇”通“妙”,皆訓微細。與妙麗之義無關。*徐梵澄: 《老子臆解》,第2頁。

顯然,把“眇”解釋為“妙”,并且依然把“妙”理解為“玄妙”“神妙”“妙麗”,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甚至有點兒籠統(tǒng)的理解。從思想史上來推敲,這種語文學解釋反而容易掩蓋了道家思想的根本旨趣。*通假字并不總能解決思想史上的問題。即便是在一般的語文意義上,“眇”“妙”二字仍有顯著的區(qū)別,秋波流轉(zhuǎn)的“妙目”當然不是“睜眼瞎”(“目眇”)或者“獨眼龍”(“眇一目”)。相反,也可以通過“妙”和“眇”之間裂隙洞見到老子思想的某些特征。王弼《注》曰: “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边@個解釋值得玩味?!独献印芬约捌渌偶?例如《楚辭》《管子》)中的“眇”,具有微細、模糊(客觀意義上),視之不諦、看不清楚(主觀意義上)的意思。*《楚辭·九歌·湘夫人》中“目眇眇兮愁予”之“眇眇”,洪興祖《楚辭補注》解釋為“望之不見”。《管子·內(nèi)業(yè)》亦有“眇眇”??傊绊稹笔窃V諸視覺的語詞,老子用以描摹“道象”,表明“道”的視覺特性?!豆茏印び坠佟吩唬?/p>

聽于鈔故能聞未極,視于新故能見未形,思于浚故能知未始。

顯然上文中的“鈔”即“眇”字。*趙守正:《管子集解》,北京: 北京經(jīng)濟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03頁??梢?,在早期的哲學(理論)語境,“眇”比“妙”更能表明思想的內(nèi)容與特征。《管子·內(nèi)業(yè)》: “(道)眇眇乎其如窮無所?!笨梢娫缙诘兰椅墨I中的“眇”常用以描摹“道”。同樣我們可以在《淮南子》里面找到“眇”字的用例,如“抱樸反真,以游玄眇”“入于冥冥之眇”以及“樸至大者無形狀,道至眇者無度量”。(《淮南子·齊俗訓》)更有“玄眇之中,精搖靡覽”(《淮南子·要略》)的說法。實際上,漢代著作中“眇”字較“妙”字為多見,這一點恐怕與后來的情形不同。因此我們認為,從正本清源的角度看,《老子》書中“妙”的理論語源及其思想內(nèi)涵應當是“眇”(微細,幽昧),而不是相反。*荀悅《申鑒》所說的“理微之謂妙”,應該是后起的說法,顯然繼承了“眇”的涵義。

問題是,見于《老子》首章的上述“視覺語詞”表明了怎樣的理論意圖?首先,“道”乃“名言”所不能觸及、不能把握的,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么,反過來“看”,可由名言表述并把握的東西就是“看得明白”“想得清楚”的東西;而“道”卻是一個例外,它是“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莊子·秋水篇》)。換言之,“道”既超然于視聽、名言之外,那么我們又怎能——像看待一般的有形事物那樣直接——“看到”它呢?所以,“視之不見”“視之不諦”就成為了“道”或“道象”的視覺特征。當老子說“常無欲,以觀其妙(眇)”“玄之又玄,眾妙(眇)之門”的時候,他通過“眇”“玄”以及相反的意義上的“徼”這樣的“視覺語詞”闡述了: (1)“道”是不能訴諸一般意義上的視覺而“看到”的,而“眾眇之門”以及“玄牝之門”(《老子》第6章)、“窈冥之門”(《莊子·在宥》)這樣的況道之詞就具有了以下含義——道的境界幽深玄遠,絕非尋常智識所能夠一覽無余,洞徹無遺。(2)“觀妙(眇)”其實就是體道的另一種表述,而“無欲”則是它的途徑與前提,那么“觀徼”和“有欲”在價值去取上無疑就是負面的了。由此可見,圍繞著視覺語詞,我們似乎可以通過宇宙論、知識論、倫理學、心性論諸層面展開抽繹和闡發(fā)。

接下來,我們討論一下“恍惚”?!盎秀薄笨梢哉f是道家著作里的常辭,“恍”字或?qū)懽鳌盎摹薄懊ⅰ薄巴焙汀皭U”,“惚”或?qū)懽鳌昂觥薄败獭钡龋硎居拿?、昏暗和視之不諦的意思。例如老子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第14章)

恍兮,其未央哉!……俗人昭昭,我獨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獨閔閔兮!忽兮其若晦?;匈馄淙魺o所止。(第20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21章)

那么,究竟什么是恍惚呢?請看一些舊注的解釋:

(恍惚)不可得而定也。(王弼: 《老子注》第14章)

恍惚,無形不系之嘆。……窈冥,深遠之嘆,深遠不可得而見。(王弼: 《老子注》第21章)

欲言定有,而無色無聲,言其定無,而有信有精,以其體不可定,故曰唯恍唯惚。(顧歡: 《老子注》第21章)

(恍惚)不可名有,不可名無。(唐玄宗: 《道德真經(jīng)御注》第14章)

惚,無也;恍,有也。(唐玄宗: 《道德真經(jīng)御注》第21章)

(恍惚)謂之有而非有,謂之無而非無。

以其無色之中而能色焉”(夷),“以其無聲之中獨能和焉”(希),“以其無形之中而能形焉”。(宋徽宗: 《道德真經(jīng)御注》第14章)

夫形色之物,皆有涯分,不能出其定方,唯道超然出于九天之表而不為明,存乎太極之先而不為高,使其學者居上與日月齊照而其光不皦,沉沒于九地之外而不為暗,流乎六極之下而不為深,使其學者在下與瓦甓同寂而其明不昧……既而尋本究原,歸于杳冥,復于沉默,斯乃道之運用、生化之妙數(shù)也。故曰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驓w于無物者,非空寂之謂也,謂于無形狀之中而能造一切形狀,于無物象之中而能化一切物象,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是即有而無也;欲言無邪,而物由之以成,是即無而有也。有無不定,是謂惚怳。惚,無也,言無而非無;怳,有也,言有而非有。故曰惚怳爾。(第14章注)

夫道杳然難言,故眂聽不能聞見,何物之可謂邪?今言物者,蓋因強名以究妙理也。夫大德之人,能從順于道,道既無形,何從之有?既無其形,又不可名,當何以為從乎?唯叩其怳惚者,則可以影響其象罔耳。怳,似有也,在有非有;惚,似無也,居無非無。居無非無,即空是色也;在有非有,即色是空也。有無不可測,復假借于象物以明道也。象者氣象,物者神物,即莊子之所謂真君,今之所謂性者也。夫道怳惚不定,謂其無邪,惚然自無形之中,怳爾變其氣象,將為萬物之朕兆也;謂其有邪,怳然自有象之初,惚爾而化歸于無有也。……窈,深遠貌。冥,寂默貌。夫道,怳惚不能定,象物不能見,又窈兮深遠,冥兮寂默,問者不知其體,應者不明其理。(陳景元: 《老子注》第21章)*蒙文通: 《道書輯校十種》,成都: 巴蜀書社,2001年,第756—757,771頁。

可以認為,“恍惚”“窈冥”隱喻了“道象”特征。作為視覺語詞,“恍惚”“窈冥”的基本意義應該從“形”與“見”的反面來理解,而后者就是描摹“物”“形”的語詞??傊?,“恍惚”“窈冥”就是關于“無形”的描摹,《老子》用這樣的視覺語詞很獨特地表達了“道”“非有非無”,或者說介于“有”“無”之間的特性。也就是說,“道”不著色相,亦不可落“實”,進而言之,“道”超乎視聽和名言之外,超乎有無分別之上。而這樣的看法正是老子以來的道家反復強調(diào)的“看法”*例如: “湛兮,似或存”(《老子》第4章);“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惛然若亡(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莊子·知北游》);“芒乎若存”(《莊子·天下》);“凡物有朕,唯道無朕”(《淮南子·兵略訓》)。,“道”難于名言的原因是: 它無形無象(不同于物),而又被稱之為“若有”“似或存”。郭象注“湛兮似或存”曰: “存而無物故曰似也”*郭象殘《注》,引自蒙文通: 《道書輯校十種》,第152頁。,可謂一語中的。

由此可見,“恍惚”被用以形容非有非無、似有似無的“形態(tài)”,顯然它處于“道”“物”之間。這就是為什么“恍惚”話語反復出現(xiàn)于宇宙創(chuàng)化論的理論語境之中的原因,它是闡明“道”“物”關系的重要基礎。《莊子》中不少段落,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是《老子》第14章、21章的注腳:

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形變而有生。(《至樂篇》)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在宥篇》)

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齊物論》)

“恍惚”“窈冥”等語詞出現(xiàn)于道家的宇宙論(自然哲學)中,旨在闡明“道”“物”和“有”“無”概念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它們是獨特的,也是重要的,因為它們是理解道家思想不可或缺的。*比如說,《淮南子·原道訓》: “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區(qū)之上?!蓖跻J為,“忽區(qū)”當作“忽芒”,忽芒乃無形之貌。又《人間訓》曰: “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蜺之間?!笨梢韵嗷ビ∽C。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把這樣的“視覺語詞”作為表征道家哲學的概念來加以理解。但是,“恍惚”語詞出現(xiàn)于其中的語境還不僅是宇宙論或自然哲學,從前引的《老子》第20章來看,“恍惚”還表示體道的內(nèi)在狀態(tài)(涉及知識論和心性論語境及其脈絡),或者說某種精神境界。也就是說,“恍惚”語詞還應用于心性論的語境。這一點亦非常重要。實際上,《禮記》(例如《祭儀》)和《楚辭》(例如《九歌》)里的“恍惚”都很明確地意味了某種特殊的內(nèi)在狀態(tài)。《楚辭》里面也有不少“恍惚”之詞,而《漢賦》蹈其遺風。例如,《湘夫人》: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哀郢》: “荒忽其焉極?!薄哆h游》: “意荒忽兮流蕩?!薄盎暮觥奔础盎秀薄保瓤梢灾该烀k[約、“視之不諦”的意思,又可以引伸為思緒不定、惆悵煩亂的意思。*實際上,《楚辭》中的視覺語詞不限于此,例如《懷沙》: “眴兮杳杳,孔靜幽默?!焙汀盎秀薄?“荒忽”)一樣,“眴”也是指“視不明貌”。又如張衡《思玄賦》: “儵眩眃兮反常閭?!薄把1d”就是指看不清楚。又按,“?!?,《說文》: “目無常主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 “《孟子》引《書》: ‘若藥不瞑眩?!斗窖浴罚?‘凡飲藥而毒。東齊謂之瞑眩。’《漢書》借為幻字。”

我們不妨進一步討論“恍惚”在“主觀”方面(內(nèi)在精神層面)的意義。但是我們最好還是謹慎使用“主觀”“客觀”這樣的概念,因為“恍惚”乃消泯了主、客之分野,既有趣又深刻。如果說上述出現(xiàn)于《楚辭》中的視覺語詞表達了某種惆悵意緒的話,那么《天問》的視覺語詞卻浸潤了更多的抽象哲思,比如說它在談到“遂古之初”、宇宙論意義上的“渾沌”(chaos)狀態(tài)時,使用了“上下未形”“冥昭瞢闇”這樣的視覺語詞。*劉盼遂說: “昭字自屬之誤字。,《說文》: ‘尚冥’。與昧古通用。冥瞢闇,四字并列。”這個看法值得重視的。(《天問校箋》,轉(zhuǎn)引自金開誠《屈原集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第293頁。)我們認為,道家哲學語境里的“渾沌”就是指“有物混成”的原初狀態(tài),“未形”“恍惚”乃是其根本特征。然而,《莊子》里的“渾沌”寓言,更說明了“渾沌”與視聽間的矛盾關系,因而使“渾沌”具有了某種“視覺意義”?!独献印吩唬?“混兮其若濁”,“敦兮其若樸。”(第15章)又說: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第20章)“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第49章)亦直接以“混”“沌”描寫體道的內(nèi)在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就是說,“混沌”和“昏冥”作為異乎尋常的“與道徘徊”的精神境界,其實和那種作為宇宙原初狀態(tài)的“渾沌”不分彼此,相互映照。

三、 光照與神明

以上的分析表明,幽昧昏暗玄妙恍惚是道家視覺語詞的顯著特點,同時也反映了其思想特征。但另一方面,《老》《莊》諸書中表示光照的視覺語詞亦不少,例如《老子》第1章中的“徼”字。“徼”,一般認為指“空竅”,或者“盡處”*例如王弼《注》云: “徼,歸終也。”王夫之曰: “邊際也?!苯垢f云: “‘徼’讀如邊徼之‘徼’,言物之盡處也。”,然而敦煌甲本作“曒”,帛書甲乙本皆作“噭”,朱謙之認為“宜從敦煌本作‘曒’。十四章: ‘其上不皦’,景龍碑本亦用‘曒’,是也?!敝熘t之又引《一切經(jīng)音義說文箋》卷七所載的說法:

《詩》有“有如曒日”,《詩傳》云: “曒,光也?!薄墩f文》古本舊有“曒”字,后世或借用“皎”。“皎”,月之白也,《詩》“月出皎兮”是也。或借用“皦”,皦,白玉之白也,《論語》: “皦如”是也。字義各有所屬,“有如曒日”之“曒”,確從日,不從白也。*朱謙之: 《老子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6—7頁。

很顯然,把“徼”訓為“曒”“皦”(明也,光也,白也),正與第十四章“其上不皦,其下不昧”若合符節(jié),再說上文的“妙”指“微眇”,而“曒”乃“光明之謂”,兩字恰成對文*朱謙之: 《老子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7頁。,不是嗎?由此可見,“妙”的確切含義是“微細”,“眇”字可能是它的本字。同時,“徼”字亦也應該解釋為“曒”,或第十四章所說的“皦”,它可能是一個視覺語詞??傊搬琛薄鞍墶薄皣劇?帛書本)似乎都是“皎”,即“明”的意思,正與“昧”“幽”“昏”“冥”相對。

表示光照的視覺語詞包括: “明”,屢見于《老》《莊》諸書,例如“明白四達”(《老子》第10章),“知常曰明”(第16、55章),“不自見故明”(第22章),“自知者明”(第33章),“襲明”(第27章),“微明”(第36章),“明道若昧”(第41章),“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第47章),“見小曰明”“復歸其明”(第52章),等等?!肚f子》里的材料就更豐富了,例如: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枪驶芍?,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齊物論》)

(神人)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天地》)

宇泰定者,發(fā)乎天光。發(fā)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庚桑楚》)

莊子“莫若以明”的“明”與老子“知常曰明”的“明”,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指超乎理性之上的特殊智慧,略近牟宗三所謂“智的直覺”。

然而,最為常見且最重要的光照語詞莫若“神”“明”或者“神明”?!吧瘛焙汀懊鳌边@兩個語詞都是視覺性的,據(jù)古文字學家葉玉森的分析,“神”的原形是“申”或“電”,字形象云中的閃電,“神”和“神明”的最初含義大略指鬼神,而衍生含義則比較復雜,需要在具體語境中把握其準確含義。張岱年曾以“神”為例,說明中國哲學中的“神”的概念“指自然界中微妙的變化”,而不是上帝或鬼神。*張岱年: 《中國哲學史方法論發(fā)凡》,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130頁。其實,先秦經(jīng)籍中的“神”更多的是指“鬼神”,《周易》“陰陽不測之謂神”“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的說法乃是經(jīng)過了理性(人文理性)洗禮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用“神”表述“自然界中微妙的變化”意味著化宗教(鬼神)為哲學(神妙)的理性抽繹。既然如此,哲學化的“神妙”何以脫胎于宗教性的“鬼神”的思想史概念的蛻化邏輯就十分耐人尋味了。實際上,“神明”的涵義比較復雜,即便是作為哲學概念,它也具有比“自然界中微妙的變化”遠為復雜、更為深刻的意味。

古籍中的“神”和“神明”(亦作明神)即鬼神,它們是古代宗教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性話語。在宗教意識形態(tài)(鬼神觀念)籠罩的時代里,人們的一切行為均俯首聽命于鬼神,所謂“依鬼神制義”。他們借助于龜(動物之靈)筮(植物之靈)貞卜,問鬼神以吉兇禍福等未形之事,因為將來而未來之事只有“鬼知道”“天曉得”(西諺所謂God knows,換言之就是沒有人能知道);他們以祭祀賄賂、以歌舞獻媚神明,因為如果得不到天祐,自然會“滅國絕祀”,喪其天命而歸于滅亡;甚至在沮盟時,他們也通過鄭重其事的“告神”以堅其信,背盟違約則“明神殛之”。顯然,我們可以從中分析出某種知識論成分,比如說古代鬼神觀念預設了鬼神“知道”一切(包括過去和未來)、可以從知識論上分析的前提*例如王充說: “圣則神矣,若蓍龜之知吉兇: 蓍草稱神,龜稱靈矣?!?《論衡·實知》);在那個距離“用神話來思維”不遠的時代里,人們只能把那些尚不能認識的奇異現(xiàn)象,把那些無法解釋的偶然性,總之把所有未能確切認識的事物和現(xiàn)象歸諸鬼神,仿佛“‘自然的秘密只許神知道’,人類應安分于人間的知識,不宜上窺天機”。*亞里士多德: 《形而上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頁(983b)。上引《周易》“陰陽不測之謂神”以及《荀子·天論》“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中的“神”應該理解為: 古人朦昧,以為天地萬物的生滅運動出于鬼神的意志作用,而鬼神的作用又捉摸不定,神妙莫測,故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古人把不可思議的自然現(xiàn)象、不可知的東西和莫明其妙的偶然性歸之于“神”,從而將上述內(nèi)容固定在知識框架中,以解釋世界。不僅中國如此,古希臘亦如此。古希臘人以為(尤其是悲劇中體現(xiàn)的思想),命運出于神意的安排,因此可以說,命運一詞意味著無所不包必然性,甚至于把一切偶然性可概括在必然性里面,而所謂的偶然性則是必然性的一種特殊形式,背后隱藏著更為深刻的必然性。懷德海說,希臘人對自然的看法(至少是他們流傳到后世的宇宙觀)本質(zhì)上是戲劇性的,或者說,他們的看法是極端富于戲劇性的。他們認為宇宙的結(jié)構(gòu)方式就像一出戲劇中的情節(jié)那樣,完全是為了體現(xiàn)出一般觀念都歸結(jié)到一個目的。自然是一場戲,每件東西都在扮演自己的腳色,受命運的鐵的必然性所支配。希臘悲劇中的命運,經(jīng)過一系列思想的遞嬗,成了現(xiàn)代科學中的自然秩序(懷德海: 《科學與近代世界》,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9年)。西方思想特別偏愛這種包容、涵蓋了一切偶然性的鐵的必然性,即使哥本哈根學派充分論證了量子力學的理論自洽性,傾心于古典思想、容不得“擲骰子的上帝”的學者們還提出了一個“隱秩序”的理論方案,企圖消解量子力學所容納的偶然因素(概率)??梢?,古希臘乃至西方思想傳統(tǒng)在面對必然的和偶然的現(xiàn)象的時候,傾向于以必然性囊括偶然性。自然現(xiàn)象中尚未認識的謎團、偶然巧合事件背后的命運之手以及人們不能企及的關于未來的知識,都是脫胎于鬼神觀念的“神”的概念在知識論(哲學)中得以延伸的原因。人們把超出了自身感受力和理解力范圍之外的知識歸諸“神”,其中隱含了某種“不可知論”的傾向。道家常以“不知其所以然”的態(tài)度面對自然現(xiàn)象,有意思的是,《莊子》“渾沌”故事在某些現(xiàn)代物理學家看來,竟然是物理過程“不可知”的深刻隱喻。(參考湯川秀樹的解讀,見《創(chuàng)造力和直覺》,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年。)實際上,由于神的支撐,原始知識觀念都具有排除了偶然性的決定論色彩,預知、預言未來就是一個關鍵的判據(jù)。萊布尼茲的邏輯斯蒂、牛頓的力學甚至愛因斯坦的宇宙和諧,其實都沒有逃出那個傳統(tǒng)的知識論基礎。真正敢于告別傳統(tǒng)的是玻爾和海森堡,他們堅辭統(tǒng)計學觀點的基本性。愛因斯坦認為,以概率論為理論基礎的統(tǒng)計規(guī)律是靠不住的,所以量子力學理論是不完備的,它僅僅是“隱秩序”的表面近似而已,這就是說與“隱秩序”相耦合的理論是更完備的理論),宇宙的優(yōu)美的規(guī)律就隱藏在自然界中。其實愛因斯坦的思想里已經(jīng)包含了后來(泡利、玻姆等人)提出的“隱秩序”的思想。更重要、更具意味的是,《周易·系辭》說“神以知來,知以藏往”,表明了“神”這個語詞蘊含的知識意味。*參見鄭開: 《道家形而上學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24—136頁。下面先看一下《莊子》《管子》諸書中的“神明”語詞之用例: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謂坐馳。夫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莊子·人間世》)

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莊子·知北游》)

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蛲醯轮耍厥哦鴲u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暫踮ぺ?,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萬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莊子·天地》)

虛其欲,神將入舍。掃除不潔,神乃留處。(《管子·心術上》)

專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遠之近,能專乎,能一乎,能毋卜簽而知兇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于人而自得之于已乎?故曰: 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氣之極也?!豆茏印ば男g下》)

敬除其舍,精將自來?!瓝粴馊缟?,萬物備存。能摶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衩髦畼O,照之乎萬物。(《管子·內(nèi)業(yè)》)

另外,其他道家著作亦曰:

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是以成神明。……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郭店楚墓竹書《太一生水》)*從思想上看,《太一生水篇》似乎屬于道家系統(tǒng),說詳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王博據(jù)荀爽“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晝照”(《說卦》“幽贊于神明而生蓍”注語)和《莊子·天下篇》“神何由降,明何由升?”說明《太一生水》中的“神明”乃是兩個詞(神、明)的綴合,即“以神為月,以明為日”。李零則指出,考“神明”在《易傳》和其他古書中的用法,其含義與我們常說的“神靈”差別不大,“這種神靈可以是泛指的神,也可以是某種精神境界。比如馬王堆房中書常說‘十動不瀉,通于神明’,所謂‘通于神明’,其實就是這種境界”。如果我們把它解釋為“日月”是講不通的。王博據(jù)荀爽“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晝照”(《說卦》: “幽贊于神明而生蓍”注語)和《莊子·天下篇》“神何由降,明何由升?”說明《太一生水》中的“神明”乃是兩個詞(神、明)的綴合,即“以神為月,以明為日”。李零則指出,考“神明”在《易傳》和其他古書中的用法,其含義與我們常說的“神靈”差別不大,“這種神靈可以是泛指的神,也可以是某種精神境界。比如馬王堆房中書常說‘十動不瀉,通于神明’,所謂‘通于神明’,其實就是這種境界”。如果我們把它解釋為“日月”是講不通的。詳見李零: 《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6—38頁。

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處之度內(nèi)而見之度外也。……靜而不移,動而不化,故曰神。神明者,見知之稽也。(馬王堆帛書《經(jīng)法·名理》)

夫道者……變化無常,得一之原,以應無方,是謂神明。(《文子·自然》《淮南子·兵略》略同)

罔兩問于景曰: “昭昭者,神明也?”景曰: “非也?!必鑳稍唬?“子何以知之?”景曰: “扶桑受謝,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輝燭四海。闔戶塞牖,則無又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無所不及,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而不可為象,服俯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淮南子·道應訓》)

圣人之道與神相得,故曰道德。(《鹖冠子·泰鴻》)

道乎道乎,與神明相保乎?(《鹖冠子·兵政》)

可見,“神”“神明”已語詞包含著光明(日、月)、鬼神和“通于神明”的精神狀態(tài)若干層面的含義,以及知識論意味的斑駁色彩,尤其意味深刻的是,洞見“道的真理”不能不訴諸通于神明的精神狀態(tài),甚至還可以說直接就是通于神明的精神境界。

四、 分析與闡釋

如果說道家哲學包含了某種“世界觀(world-view)”的話,那么道家思想的特點首先體現(xiàn)于它的獨特“看法”之中。例如《老子》中的“觀妙”“玄鑒”,《莊子》中的“睹無”,以及《淮南子》中的“覽冥”,韓康伯《周易注》中所說的“玄照”,都借助于“視覺語詞”表述自己的“看法”。既然如此,我們不妨通過幾個例子,透視一下早期道家著作中的“視覺語詞”與思想內(nèi)容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前面我們把道家視覺語詞分為兩種類型: 光照語詞和幽昧語詞,前者集中體現(xiàn)于神明概念。我曾于拙著《道家形而上學研究》中比較詳細分析探討了知識論—心性論語境中的神明概念*詳見鄭開: 《道家形而上學研究》(第二章第二節(jié))第136頁以下。,亦曾專文討論了道家心性論視野中的“神明”*《道家心性論視野中的“神明”》,載《神明文化研究》第二輯,首爾: 神明文化研究所,2011年。,這里就不重復討論光照語詞問題了,而將分析與闡述的重點集中于幽昧語詞,具而言之,就是恍惚、玄眇(玄德)、罔象和混沌。

(一) 恍惚: 宇宙論、知識論與心性論的多重向度

從語文學上說,“恍”“惚”乃雙音疊韻字,一般而言,它們含義相同或相仿,不能拆分。*王博詳盡分析了“惚”“恍”和“有”“無”的關系,征引了諸如何道全《老子注》: “恍者有而似無,惚者無而似有?!标戔殹尔i冠子解》: “芒者似有,芴者似無?!币约瓣悡弧兜烂罨秀敝畧D》: “蓋其天下之物,皆生于有,有生于無?;杏幸睙o耶?”然而,他沿用朱伯崑先生之說,以“惚”為“無”、“恍”為“有”(王博: 《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臺北: 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315—317頁);我卻認為,“惚”之為“有”、“恍”之為“無”,充其量只是“似無”“似有”而已,“恍惚”的根本旨趣在于非有非無、超乎有無。“恍惚”(也許還包括“窈冥”)可以說是道家著作里的常辭,它們或多或少都表示幽昧、昏暗和“視之不諦”的意思。*例如《淮南子·原道訓》云: “忽兮恍兮,不可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注》謂“忽恍,無形貌也”。概言之,“道”無形無象,卻“有情有信”,所以“道”不可致詰,只能以“恍惚”提示它。以“恍惚”描摹道的特征,也許是由于古代哲人“以虛靜推于天地”——也就是說,以內(nèi)在的、莫名的精神體驗來跡寫宇宙本原狀態(tài)——的結(jié)果。屈原《九歌》中的“荒忽”(即恍惚),其實是形容一種特定的視覺狀態(tài);《湘夫人》所言之“荒忽”,通恍惚,本義是指渺茫隱約,視之不諦的意思;然而,“恍惚”的含義不盡于此,一方面它有看不清的意思,另一方面又有看(洞徹)的意思。因此,所謂恍惚,另有一層認知意義上的“不知而知”意味。老子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第14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21章)

上引《老子》第21章的內(nèi)容,亦見于其他道家著作,只不過結(jié)字也許不同而已:

忽兮怳兮,不可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詘兮;窈兮冥兮,應化無窮兮。(《文子·道原》)

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鹖冠子·夜行》)

顯然,“芴”即“惚”,“芒”即“恍”,“窅”即“窈”。實際上,“恍惚”頗見于早期經(jīng)典特別是道家著作,而且文字異構(gòu)不一而足,聊舉幾個例子如下:

恍: 芒(《老子》傅奕古本、《莊子·至樂篇》),荒(《老子》第廿章*《老子》第20章曰: “荒兮,其未央哉!……忽兮其若晦?;匈馄淙魺o所止?!薄ⅰ冻o·湘夫人·哀郢·遠游》、王充《論衡·論死》),怳(《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王念孫說,《原道訓》原文“怳忽”當為“忽怳”。(《讀書雜志》卷九)

惚: 芴(《老子》傅奕古本、《莊子·至樂篇》),忽(《老子》第廿章、《楚辭·湘夫人·哀郢·遠游》、王充《論衡·論死》),曶(《漢書·揚雄傳》)

“恍惚”的含義復雜難解,原因在于它涉及了若干層面的問題,具有多重的思想意義。但“恍惚”的基本含義乃是模糊罔象、視之不諦的意思,可以認為它是一個“視覺語詞”。我們關注的問題始終是: 作為一種“視覺語詞”,“恍惚”何以表達甚而傳達道家思想的呢?

無論是古希臘哲學還是道家哲學,都曾從物的形色方面入手分析、認識事物。柏拉圖最基本的哲學術語是idea和eidos(相、形),這兩個詞出于動詞“看”,同樣alēthēs(澄明)也屬于“視覺語詞”。事實上,早期哲人亦借助于“視覺語詞”進行分析與認知,例如“見乃謂之象”(《周易·系辭》),“凡見者之謂物”(《性自命出》),可以說表述了古代思想世界中普遍觀念;這一點,與古希臘哲人(例如柏拉圖)關注“視覺語詞”異曲同工。實際上,道家著作通過諸多“視覺語詞”描摹“道”“物”及其相互關系,而屢見不鮮的“視覺語詞”亦滲入并塑造了道家思想。

(1) 早期道家的一個基本觀念是,“道”不是也不可能是“物”,盡管《老子》那里出現(xiàn)了“道生萬物”的命題。*《老子》曾以“無物”表示“道”,而在《莊子》那里,“道”“物”的分野更明確了,所謂“物物者非物”。概括地說,“物”是“有”而“道”是“無”。然而,我們還不能機械地理解“有無”概念,因為“有無”間的關系比較復雜。如果借用古希臘哲學中的“存在(to on)”來給出一個差強人意的解釋的話,可以說,“道”是無形的存在(being),那么“物”就相當于有形的存在(existent)。那么,從“物”的方面來觀察、理解“道”(“道之為物”),“道”終究恍惚不可致詰;從“名”的方面來標明、提示“道”,也只能是“強為之名”“字之曰道”,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道之為名,所假而行”(《則陽》)。印證王弼以來的《老子》舊《注》,不難看出“恍惚”“窈冥”之類的“視覺語詞”不僅涉及了“道象”的描述,而且深化了哲學上關于“有”“無”的論題*例如王弼《注》曰: (恍惚)“不可得而定也。”(第14章注)又說: “恍惚,無形不系之嘆。……窈冥,深遠之嘆,深遠不可得而見?!?第21章注)顧歡《注》曰: “欲言定有,而無色無聲,言其定無,而有信有精,以其體不可定,故曰唯恍唯惚?!?第21章注)唐玄宗《御注》曰: “(恍惚)不可名有,不可名無?!?第14章)又曰: “惚,無也;恍,有也?!?第21章)宋徽宗《御注》曰: “(恍惚)謂之有而非有,謂之無而非無?!庇株U發(fā)說: “以其無色之中而能色焉,”(夷)“以其無聲之中獨能和焉,”(希)“以其無形之中而能形焉”。(第14章),前引陳景元《老子注》分析了其中的要點:

有無不定,是謂惚怳。惚,無也,言無而非無;怳,有也,言有而非有。故曰惚怳爾。(第14章注)

夫道杳然難言,故眂聽不能聞見,何物之可謂邪?……夫道怳惚不定,謂其無邪,惚然自無形之中,怳爾變其氣象,將為萬物之朕兆也;謂其有邪,怳然自有象之初,惚爾而化歸于無有也?!?,深遠貌。冥,寂默貌。夫道,怳惚不能定,象物不能見,又窈兮深遠,冥兮寂默,問者不知其體,應者不明其理。(第21章)*蒙文通: 《道書輯校十種》,第756—757,771頁。

可以認為,“恍惚”(也許還包括“窈冥”)隱喻了“道”,或者說描述了道的部分特性。總之,“恍惚”就是關于“無形”的“摹狀詞”,《老子》用這樣的“視覺語詞”很獨特地表達了“道”“非有非無”,或者說介于“有”“無”之間的特性。也就是說,“道”不著色相,亦不可落“實”,進而言之,“道”超乎視聽和名言之外,超乎有無分別之上。而這樣的看法正是老子以來的道家反復強調(diào)的“看法”*例如: “湛兮,似或存?!?《老子》第4章)“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惛然若亡(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莊子·知北游》)“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在宥》)“芒乎若存。”(《莊子·天下》)“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莊子·齊物論》)“凡物有朕,唯道無朕?!?《淮南子·兵略訓》),“道”難于名言的原因是: 它無形無象(不同于物),而又被稱之為“若有”“似或存”。*郭象注“湛兮似或存”曰: “存而無物故曰似也”(郭象殘《注》,引自蒙文通: 《晉唐〈老子〉古注四十家輯存》,《道書輯校十種》,第152頁),可謂一語中的。由此可見,“恍惚”概念不僅涉及了宇宙論(自然哲學),更是本體論的重要基礎,同時還包含了知識論方面的內(nèi)容。接下來,我們將沿著道家思想固有的脈絡,拓展、加深上述論證,以明確它們在老子哲學中的重要意義。

(2) 宇宙論意義上的“恍惚”乃是指那種“道之為物”“有物混成”的物理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就是后來所說的原始的未分化(“未形”)的“渾沌”;當然,這種意義上的“恍惚”仍是關于“道體”“道象”的描述。上引《老子》第14、21章已經(jīng)闡述了“有生于無”的宇宙論思想,而《莊子》和《淮南子》亦沿襲了這種思想:

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莊子·至樂》)

上述引文闡述了《莊子》的宇宙論思想,顯然它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42章)思想的補充與注腳,而后來的道家諸學派亦繼承這種思想。當然,從混沌(chaos)創(chuàng)生有序的宇宙(cosmos),也是西方思想中源遠流長的觀念。從宇宙創(chuàng)生論(cosmos-genesis)的角度來看,《楚辭·天問》談到“遂古之初”的、宇宙論意義上的渾沌(chaos)狀態(tài)時,同樣使用了“上下未形”“冥昭瞢闇”這樣的視覺語詞。*劉盼遂說: “昭字自屬之誤字。,《說文》: ‘尚冥’。與昧古通用。冥瞢闇,四字并列?!边@個看法還是值得重視的。(《天問校箋》,轉(zhuǎn)引自金開誠: 《屈原集校注》,第293頁)而《淮南子》中的《天文訓》和《精神訓》兩篇中的宇宙論的內(nèi)容亦多少摻雜了“視覺語詞”話語,以佐論證,以我們之前的分析來判斷,都事出有因。

(3) 恍惚語詞涉及了廣泛而復雜的道家哲學理論語境?!盎秀薄奔扔靡员砻饔钪娉跏嫉幕煦鐮顟B(tài),亦用以說明“道的真理”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因而“恍惚”語詞及其話語直接契入了道家知識論語境,還可以描摹內(nèi)在微妙的精神狀態(tài),從而深入鑲嵌于道家心性論語境之中。

“恍惚”還涉及道家根本而獨特的“看法”問題。那么,什么是道家根本而獨特的“看法”呢?如果說“玄之又玄”的“眾妙(眇)之門”象征了“道”的話,那么對于它的把握與理解就不能不訴諸“玄覽”(或“玄鑒”)。老子曾說: “滌除玄鑒,能無知乎?”(第10章)王安石《注》曰: “玄覽,觀妙也。”陳景元《老子注》解釋說: “玄覽,心照也。”“明,慧照也?!边@些注疏分明注意到了“玄覽”和“明”這種語詞間隱含的知識論意味。在老子看來,人的“肉眼”只能捕捉物象的形色而已,而不能把握“物理”;人的“心眼”,訴諸概念和理性的能力,能夠把握物理規(guī)律,卻不能“看到”超乎物理之上的“道的真理”;惟有“玄覽”“明”(莊子所謂“莫若以明”)才能洞徹“道的真理”。因而,這種“玄覽”和“明覺”似乎可以比擬于“神明”,實際上,這正是早期道家所理解的“玄覽”和“明”的概念,所以陳景元說“神明妙遠,智照窅冥”,可謂得之。推而廣之,老子所說的“觀妙(眇)”就是《莊子》所說的“睹無”(《在宥》),《淮南子》所說的“覽冥”。*例如: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莊子·天地》)“能游于冥冥者,與日明同光,無形而生于有形。是故真人托期于靈臺,而歸于物之初,眎于冥冥,聽于無聲,冥冥之中獨有曉焉,寂寞之中獨有照焉?!?《文子·微明》)上述文獻借助于“視覺語詞”表達了某種獨特的“看法”,即如何透視、洞徹“道的真理”,就像古希臘哲人柏拉圖借助于內(nèi)在的視覺(“心眼兒”)得以洞見eidos(形,相)一樣。

如果說“無知”“知止”以及“絕圣棄智”表明了老子關于知識的態(tài)度的話,那么莊子的“不知”(例如《齊物論》和《秋水》中所闡述的)可以說繼承了老子的衣缽。值得一提的是,老子和莊子在提到“無知”“莫知其門”的時候,“杳冥”“恍惚”等視覺語詞往往如影隨形。簡單地說,視覺語詞固有某種知識論的向度。更重要的是,知識論語境中的“恍惚”往往涉及到了心性論向度,或者說它們二者總是交織在一起,而莫分彼此,這一點,我們可以在老子所說的“挫銳解紛,和光同塵”(第4章)“塞其兌,閉其門”(第52章)之中發(fā)現(xiàn)這種旨趣。*鄭開: 《道家形而上學研究》,第165頁。

接下來我們試通過兩個例子分析《老子》《莊子》心性論語境中的視覺語詞。先請看《老子》第49章:

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此章文獻學和語文學的枝蔓較多,試條分縷析之:

首句“圣人無常心”,傳世諸本皆同,馬王堆帛書乙本作“□人恒無心”,北大漢簡本作“圣人恒無心”。究竟是“恒無心”還是“無恒心”?這個問題值得討論。中村不折舊藏敦煌殘卷《老子道德經(jīng)》作: “圣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中村不折: 《禹域出土墨寶書法源流考》,北京: 中華書局,2003年,第142—143頁。易州景龍碑亦同。然而,歷代注疏的看法頗不一致,王弼注語焉不詳,成玄英則說: “體道洞忘,虛懷絕慮,與死灰均其寂泊,故無心也?!?釋“圣人無常心”句),結(jié)論很明確,也很耐人尋味,可見“無心”才是老子哲學的概念,“常心”則首見于《莊子》,亦僅僅見于《莊子》。因此,我認為出現(xiàn)于簡帛諸本中的“常無心”“恒無心”很可能是正確的,而通行本“無常心”則可能是轉(zhuǎn)寫倒置所致。

第三句,王弼本“歙歙”,河上本作“怵怵”,嚴遵《指歸》作“惵惵乎”,傅奕本作“歙歙焉”。馬王堆帛書甲本作“歙歙焉”,北大漢簡本作“愜愜(無心符)然”,可見“歙歙”文字異構(gòu)特別多,因為其為重音(疊韻聯(lián)綿詞之一種)語詞,重視“聲”而忽視“形”,但王、河兩本脫了一個“焉”(或者“乎”或者“然”),因為這樣更其明確表示狀態(tài);王、河兩本“為天下渾其心”,嚴本作“為天下渾心”,傅本作“為天下渾渾焉”。甲本作“為天下渾心”,漢簡本作“為天下渾(心)”。其實“渾其心”的“其”字可有可無,是個“虛詞”,沒有實質(zhì)意義。那么“歙歙焉”“渾其心”又是什么意思呢?王弼提出的兩點看法值得注意: 所謂“歙歙焉”就是“心無所主”的意思,“為天下渾其心焉”的意思就是“意無所適莫也”。而成玄英似乎認為,“渾其心”即“混沌其心,令無分別”;而“歙歙焉”,成玄英老子義疏本作“惵惵”,意思是“勤懼之貌”,與王弼理解不同。

最后一句,王弼本脫“百姓皆注其耳目”,河、嚴、傅諸本皆有其句,甲本作“百姓皆屬耳目焉”,乙作“屬”作“注”,漢簡本作“而百姓皆屬其耳目焉”。我個人認為,漢簡本于義為長,“百姓屬其耳目焉”是指百姓受耳目感官之支配的俗常狀態(tài),前面加一個“而”字,表明了百姓的俗常生活狀態(tài)迥然不同于圣人“渾心”“渾渾焉”的狀態(tài)。“孩之”,一般解釋,參考北大漢簡和傅奕兩本,似乎理解為“咳”(不以為然,不屑一顧,無可無不可的意思)更為合理。

從思想內(nèi)容方面分析,這一章前后一貫,渾然一體。首句點出了“圣人恒無心”,這是圣人的基本精神特征?!盁o心”相對于“百姓之心”,那么“百姓之心”又意味著什么呢?就是“有心”,用莊子話說就是溺于“成心”、昧于“機心”,其特征就是執(zhí)著于是非、善惡、美丑、對錯、彼此分別的“心”——即俗常生活中的“心”?!盁o心”則是這種“有心”的反面,或者說是針對這種“有心”的反思、批判與超越?!笆ト撕銦o心”同時又“以百姓之心為心”是什么意思呢?簡單說就是以百姓的是非為是非,而不執(zhí)著于是非價值判斷,且將是非善惡之價值判斷“懸擱”起來,猶如莊子所說的“因是、因非”之“天倪”“兩行”(《莊子·齊物論》);然而百姓之是非又彼此沖突矛盾,比如儒家之所“是”往往就是墨者之所“非”,這是由于衡量是非善惡的標準并不一定,并非恒常,因為它將因時、因地、因人而設,隨著時代、社群、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變化而變化。如此看來,“圣人無心”說法本身隱含了某種“超道德論”的意味*實際上,老子創(chuàng)造的“玄德”概念及理論還意味了一種超越文化間性的政治模式(理念),抑或一種掙脫了倫理地方性的“超道德論”(super-moralism)。徐梵澄說,老子之學亦“超道德論”,因為《老子》宣稱“道常無名”,猶如赫拉克特利特說上帝(按應該是諸神,gods)“雙超善惡”。(徐梵澄: 《玄理參同》,《徐梵澄文集》第1卷,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47—148頁)同時,老莊所論的“德”也隱含了某種“絕對的性善論”。(劉笑敢: 《莊子哲學及其演變》,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75—276頁)可以說,“超道德淪”和“絕對性善論”構(gòu)成了老莊哲學之道德形而上學的基礎。,即通過精神層面的內(nèi)在轉(zhuǎn)換超越世俗性倫理價值的。“歙歙焉”“渾渾焉”都是對于圣人精神狀態(tài)的描摹與提示,表示它是“昭昭察察”“滑疑之耀”(《莊子·齊物論》)即“是非善惡分別之心”的反面。

再來看一段出自《莊子》的文本:

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 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損益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仙癯斯猓c形滅亡,此謂照曠。*鐘泰指出: “‘昭’者明也。‘曠’者空也。明而空,空而明。光如是,神亦如是,故曰‘此謂昭曠’?!褧纭c下‘混冥’一例,皆疊用狀辭?!?鐘表: 《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5頁)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物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天地》)

王夫之曰: “神之所往來,而光之無所不掩者也。……游此者,灼見夫神光之四徹,而不扃閉于偶爾之明,以爭昭闇;萬物并作而神者自入,不測物則物亦莫繇測之?!?王夫之《莊子解》卷十二)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提到的“照曠”和“混冥”恰好表示光照和幽昧,前者提示體道者的精神境界,后者揭示了道物關系以及神人與百姓間的關系,它們都指向了心性論,并通過心性論語境闡明了境界形而上學的特質(zhì)。

(二) 玄德: 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解讀

《老子》所說的“玄”是指幽昧、深遠,可以引申為難以捉摸把握或者與常識觀念相反(例如“明德”)的意思,那么老子拈出“玄德”這樣一個哲學概念就是旨在表明它是一種比“明德”更深遠、更深邃、更基本且更有意味的“德”。老子曾多次闡述了“玄德”概念: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10章)

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51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順。(第65章)

當然,第2章: “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帛書乙本作: “萬物昔而弗始,生而弗有,功成而弗居。”唐傅奕本作: “萬物作而不為始?!睋?jù)研究,今王本作“辭”者,后人妄改也。例如第17章: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王弼注曰“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可證。詳見張松如: 《老子校讀》,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頁。第9章: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功成名遂身退”句,傅奕古本《道德經(jīng)》作“成名功遂身退”,可以相互參證。第34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發(fā)去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钡?1章: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弗爭。”皆可以看作是圍繞著“玄德”的概念進行的哲學闡釋,雖然其中并沒有出現(xiàn)“玄德”一詞。

顯而易見,老子所說的“玄德”出現(xiàn)于政治哲學的語境中: 第65章明顯是討論政治問題的,而第10、51章“生之,畜之”的“之”,應該是指老百姓(被統(tǒng)治者)。*徐梵澄: 《老子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14頁。徐氏還提示說,這正與上文“愛民治國”(馬王堆帛書作“愛民活國”)相應。

事實上,《老子》及道家諸書中尚有不少“玄德”的“同義詞”*《老子》的特點之一就是以具象語詞作為哲學概念,比如,以“素”“樸”“赤子”“嬰兒”喻原初、自然之人性,而這幾個語詞都是“同義詞”。畢竟《道德經(jīng)》是哲學初創(chuàng)的產(chǎn)物。,例如“常德”、“上德”、“廣德”、“建德”(《老子》第28、38、41章)、“至德”、“天德”(《莊子·馬蹄·天地》),這些概念或語詞,都多少不同于前諸子時期的“德”,而儒家所稱的“明德”卻旨在繼承和傳承西周以來的“德禮傳統(tǒng)”。所以我們應該在聯(lián)系與區(qū)別這種矛盾關系中理解下面的文字: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第38章)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第41章)

無為也,天德而已矣。(《莊子·天地》)

《老子》第38章舊題“論德章”(河上公《章句》),因為這一章闡明了道、德(包括上德)、仁、義、禮之間的關系。顯而易見的是,在“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這樣吊詭語式中,“上德”和一般意義上的“德”殊為不同,所謂“上德”,即“孔德”(第21章)、“常德”(第28章)、“廣德”(41章)或“玄德”(第10、51、65章)的不同表述?!吧系隆被颉靶隆辈煌谝话愕摹暗隆?,它們是指最高意義上的“德”,或者深遠的“德”。一般意義上的“德”在《老子》中又稱“下德”(例如第38章次句),指的是德性(virtue)、道德(moral),更具體地說就是仁義禮智忠孝文美之類;相反,“上德”指的卻是“自然”“無為”“素樸”“虛靜”“恬淡”和“守雌”“不爭”“處下”之類。值得注意的是,《文子》對“上德不德”的解釋是“天覆萬物,施其德而養(yǎng)之,與而不取,故精神歸焉”(《文子·上德篇》)。就是說,《文子》用“與而不取”來解釋“不德”,因為“與而不取”恰好符合“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玄德”特點。在道家看來,“上德”之所以稱為“上德”,就是因為它高于一般意義上的“德”?!吧系虏坏?,是以有德”,言“上德”不以一般的德(例如仁義)為德,所以才有真正的“德”?!安坏隆敝暗隆奔匆话阋饬x上的“德”,而“是以有德”之“德”指真正意義上的“德”即“上德”或“玄德?!?/p>

第38章中反復出現(xiàn)的“為之”,即“有為”,和“無為”相反?!耙詾椤?,執(zhí)著、刻意為之的意思,換言之,它出于、受限于各種各樣的目的和動機(例如意識形態(tài))?!吧系聼o為而有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兩句,按傅奕古本(即《道藏》所載《道德真經(jīng)》和《道德真經(jīng)古本》)及韓非子所據(jù)《老子》“古本”,兩處“以為”皆作“不為”,此兩句作: “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下德為之而有不為。”這也提示了,應該自“(有)為”和“無為”之間的張力中把握“上德”與一般意義上的“德”之間的關系??梢姡瑥摹熬駥嵸|(zhì)”上說,“玄德”的核心內(nèi)涵在于“無為”?!肮适У蓝蟮?,……失義而后禮”數(shù)語*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的文字略有不同: “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瘪R總《意林》載《道德經(jīng)》二卷,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句下注曰: “道衰徳生徳衰而仁愛見?!?,表明了“道”下落之后而有“德”,“德”失落之后而有“仁”,“仁”淪落之后而有“義”,“義”墮落之后才有“禮”,清晰排列出了一種“道”“德”“仁”“義”“禮”的價值序次。*《莊子·天道》更加詳明地論述了這一點。

總之,“玄德”“上德”幾乎就是“道”的另一種表述,因為它是最高、最深刻的德,是“道”的最根本的體現(xiàn)?!懊鞯隆币辉~迭置了復雜的涵義,包括宗教、政治、道德、哲學等多方面內(nèi)容。*詳見姜昆吾: 《〈詩〉〈書〉成詞考釋》,濟南: 齊魯書社,1989年,第181頁。另按,徐元誥《國語集解》: “明德,謂降福祥不為災孽?!?《楚語下》“神以是能有明德”句解)可見,“明德”一詞的確內(nèi)蘊了古代宗教意味、余緒和殘留。既然自西周以來的“明德”涉及到政治和倫理諸方面,而老子拈出的“玄德”又與“明德”針鋒相對,那么,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來從“明德”的反面來理解“玄德”了,這樣一來,“玄德”之“微言”之中隱含的政治、倫理兩方面的主張就更加明確了。

“玄德”既是一個重要的政治哲學的概念,意味了一種超越文化間性的政治模式(理念),同時,也是一種掙脫了倫理地方性(例如儒家推行的仁義,其實高度匹配于古代宗法社會結(jié)構(gòu))的“超道德論”*徐梵澄說,老子之學亦“超道德論”,因為《老子》宣稱“道常無名”,猶如赫拉克特利特說上帝“雙超善惡”。(徐梵澄: 《玄理參同》,《徐梵澄文集》第1卷,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47—148頁)按: 赫拉克特利特著作殘篇中沒有“上帝”(God),只有諸神(gods),徐梵澄言之不別。,并且隱含了某種“絕對的性善論”*劉笑敢: 《莊子哲學及其演變》,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75—276頁。。這很值得注意和玩味。

古代思想語詞“道德”是否等同于“仁義”?儒家和道家的看法不同,甚至相反。甚至可以說“道德”與“仁義”之間的張力,恰好反映出儒、道兩家思想的不同。玄德的對立面可謂“道(導)之以德”、“禮樂刑法”。

老子倫理學的基礎在于自然主義人性論,而自然主義人性論的主要概念就是“常德”*詳見拙著《道家形而上學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95—207頁。,亦即“玄德”的另一種說法。況且,“玄德”足以涵蓋《老子》所有的“德目”,包括“柔弱”“守雌”“處下”“不爭”和“不見可欲”等。因此,《老子》激烈地非毀仁義,摒撥禮學,其曰: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第18章)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19章)

《老子》第19章“絕仁棄義”,郭店竹簡《老子》甲本作“絕偽棄詐”。*或“絕為棄慮”(李零: 《郭店楚簡校讀記》,第15—16頁)。曾經(jīng)有論者據(jù)此以為老子并沒有反對仁義的意思,當然是誤解?!独献印贩磳θ柿x,明確無疑,沒有什么可以商榷的余地。揚雄曰: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法言·問道》)班固曰: “(道家)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漢書·藝文志》)韓愈亦謂,老子所謂“道”“德”,“去仁與義之言也”(《原道》)。這充分說明,《老子》所說的“道”“德”不僅不是“仁義”,而且還是“仁義”的反面?!独献印匪枷氲纳羁绦栽谟冢?從哲學上深入反思了“仁義”,而且深刻質(zhì)疑、批判了仁義建構(gòu)于其中的禮樂制度,甚而批判了一切扭曲和掩蓋素樸人性的“文”與“偽”(即文化符號)?!独献印窂氐最嵏擦巳柿x(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制度設施),從而質(zhì)疑、反思和破斥了儒家標榜的人文理性;深刻地懷疑任何道德、文化和大多數(shù)制度的價值和意義,慧眼獨具地看到了自然人性(physis)在知識、意識形態(tài)、話語和制度性場合(nomos)中的必然困境。《老子》經(jīng)常以“大仁不仁”“至仁無親”“上德不德”“廣德若不足”這樣獨特而吊詭的語式(因為深刻而復雜的思想已使語言外殼發(fā)生變形)反復闡明了“德”(aretē)超越于仁義忠信,后者出于具體的、經(jīng)驗的倫理規(guī)范,是封建宗法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之附庸。因此,《老子》關于人性與政治的論點,大都具有自然主義的傾向,例如: 《老子》曰: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79章)《列子·符言》曰: “天道無親,唯德是與?!笨峙戮褪俏髦芤詠怼疤斓罒o親,唯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曰: “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轉(zhuǎn)寫”。細味之,《老子》所說的“天道”更傾向于“自然”,所以它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鑰乎?”而《左傳》所載的“天道”已經(jīng)包含了深刻的人文理性因素在內(nèi)。

班固《漢書·藝文志》評論道家學術說: “絕去禮學,兼棄仁義?!睋P雄《法言·問道》曰: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桓譚曰: “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后世好之者尚以為過于《五經(jīng)》?!?《漢書·揚雄傳》引)孫盛指責老、莊,“罪名”是非毀仁義、摒撥禮學而直任自然。(《老子疑問反訓》)看來,儒家所謂“道德”在于“仁義”而道家所謂“道德”攘棄“仁義”。宋代學者王楙說:

韓退之《原道》曰“道與德為虛位”,或者往往病之,謂退之此語似入于佛老。仆謂不然。退之之意,蓋有所自。其殆祖后漢徐幹《中論》乎?幹有《虛道》一篇,亦曰: 人之為德,其猶虛器與?器虛則物注,滿則止焉。故君子常虛其心而受之。退之所謂虛位,即干所謂虛器也。(王楙: 《野客叢書》卷十七)

總之,《老》《莊》批判的是“仁義”,闡述的卻是“道、德之意”,因此其所謂“道德”不是仁義,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道德。所以,我們認為,《老》《莊》關于倫理道德方面的思想就不能稱謂“反道德論”,而只能歸諸“超道德論”。*詳見鄭開: 《玄德論——老子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解讀》,《商丘師范學院院報》2014年第1期。

(三) 罔象、罔兩與混沌: 藝術真理與審美特征

“象罔”“罔象”是《莊子》里的重要概念,亦是“視覺語詞”,其中不僅寄托了不容忽視的思想意義,還顯示出了深遠的文化背景。《莊子》曰: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不得,使離朱索之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罔象,罔象得之。(《天地》)

很顯然,“罔象得珠”寓言中的“玄珠”代表了“道的真理”,同時也表明了(“知”所代表的)理智和(“喫詬”所代表的)言辯的局限性,唯有“罔象”才能真正“觀妙”,這是不是意味深長?這里出現(xiàn)的“罔象”*據(jù)馬敘倫《莊子義證》,“罔象”是疊韻聯(lián)綿詞。俞樾《淮南鴻烈集解》卷七引亦云然。,似乎與出現(xiàn)于《齊物論》的“罔兩”是一個東西。舊注解釋“罔兩”為“景外之微陰”;或者“景之景”(郭象)。(向秀)換言之,“罔兩”就是“影子的影子”,在道家哲學語境里面,它適宜于表示“有無之狀”(崔撰),以及“罔罔然若有若無”的狀態(tài)。*鐘泰: 《莊子發(fā)微》,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頁。呂惠卿注釋說: “象則非無,罔則非有,有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蓖醮健肚f子解》(卷十二)引方以智曰: “象則非無,罔則非有。”可見,“罔象”一詞就像“恍惚”一樣,其哲學意味就是非有非無、若有若無!《淮南子·精神訓》曰: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俞樾說,“惟”乃“惘”字之誤。“惘像”即“罔象”也。罔象亦作象罔,乃疊韻字,皆“無形之象”。*詳見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七引。鐘泰和江紹原都注意到上引寓言《天地》中的“罔象”在《淮南子》里正作“忽恍(怳)”:

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怳,而后能得之。(《淮南子·人間訓》)

鐘泰直截了當?shù)卣f“象罔”就是“恍惚之貌”,“與玄冥混淪為近”。*鐘泰: 《莊子發(fā)微》,第254頁。江紹原更于這樣的哲學解釋之外,指出“罔象”“罔兩”(還有許多異構(gòu)詞語,例如魍魎、罔養(yǎng)、罔浪等)乃鬼神精怪之名,即它們的“意義都是恍惚窈冥,而且都被用為精靈之稱,精靈皆怳惚窈冥若有若無故也”。簡單地說,鬼神與精靈的狀態(tài),不正是那種恍惚窈冥,虛無飄渺,“似有而實無,似無而又實有的狀態(tài)”嗎?*江紹原: 《中國古代旅行研究》,上海: 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96、49頁。這個解釋揭示了道家哲學話語背后的深厚文化基礎,因而特別重要。

現(xiàn)在回到《莊子·天地》象罔故事討論一下藝術真理等問題。這里,“玄珠”隱喻道(的真理),而“知”“離朱”和“喫詬”則分別隱喻著企圖把握道的三種途徑或方式: 訴諸心思的知性、訴諸感官的感性和訴諸言辭的論辯。實際上,上述三種途徑或方式并不能把握道的真理,而真正不辱使命的卻是象征不落形跡的藝術方式的“象罔”,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寄寓于“象罔”寓言中的觀念綿延不絕,并集中地體現(xiàn)在有關“言意”問題的辯證關系上。我們知道,言外之意、象外之境的觀念濫觴于象罔寓言,也構(gòu)成了古典美學意境說的理論基礎。

另外一個視覺語詞“混沌”(渾沌)同樣深刻影響了古代哲人對于藝術真理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理解和把握。那么,無形的“道”何以呈現(xiàn)于藝術作品,或者說藝術創(chuàng)造何以比擬神奇的造化呢?宗白華說,藝術表演宇宙的創(chuàng)化,盡得詩人和藝術家的深旨。藝術家昵近物我兩忘、主客相泯的審美創(chuàng)作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抒寫胸中之逸氣,信手一揮而補天地造化之功,仿佛可以比擬造化的神奇,甚至“參乎造化”*張大千自認畫家為上帝,因為“畫家在作畫的時候,他自然就是上帝,造化在我手里,不為萬物所驅(qū)!”也就是說,“畫家可以在畫中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天地。要如何去畫,就如何去畫,全在自己意念的創(chuàng)構(gòu)”。(《張大千畫語錄》,??冢?海南攝影美術出版社,1992年,第25頁);而藝術家筆下決出的藝境,確是“另一種現(xiàn)實”“藝術的真實”,高于現(xiàn)實的真實,即玲瓏剔透藝術世界。藝術是這個世界里的奇跡。傳說倉頡造字之時,“天雨粟而鬼夜哭”,歷代的書家都以此追溯書藝的直侔造化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他們說: “書之道,所謂以宇宙在乎手者?!?《歷代論畫名著匯編》,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15頁。而畫家也仿佛是造字的倉頡、畫卦的伏羲,能夠“鑿鴻濛,破荒忽,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歷代論畫名著匯編》,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48頁。杜瓊《論畫》: “繪畫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筆端。怳忽變幻,象其物宜。”*《歷代論畫名著匯編》,第222頁。藝術創(chuàng)造的本質(zhì),正如古代藝術家們切身體會的那樣,在于筆奪造化,思接混茫,使真宰欲泣。*惲南田: 《南田論畫》,見《歷代論畫名著匯編》。這些說法恰好表明了混沌與秩序(有秩序的宇宙)之間的張力嗎?

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水墨畫又稱“墨戲”。實際上,水墨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唐張彥遠說: “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飄飏,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雜,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歷代名畫記》)宋韓拙亦云: “霞不重以丹青,云不施以彩繪,恐失其嵐光野色,自然之氣也?!?《山水純?nèi)?日本畫家東山魁夷曾在其繪畫生涯的某個時刻,強烈意識到趨向于水墨畫的內(nèi)在驅(qū)動,并認為這意味著“從色彩的感覺世界向水墨的精神性世界位移”。*東山魁夷: 《中國紀行·山水畫的世界》,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9頁。凡此種種,足以說明水墨設色的趣向乃是中國山水畫的繪畫邏輯。

水墨畫只有兩種原色,玄與素。徐復觀曾說,墨色即玄色,玄化的母色。*其曰: “水墨之色,乃不加修飾而近于‘玄化’的母色。……由遠處眺望山水,山水的各種顏色,皆渾同而成為玄色。同時,水墨畫之所以能‘具五色’,而稱之為‘墨彩’,不僅是觀念上的,并且也須有技巧上的成就?!?徐復觀: 《中國藝術精神》,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5頁)宗白華則精辟闡述了中國畫虛實相生的妙境:

中國畫的用筆,從空中直落,墨花飛舞,和畫上虛白,溶成一片,畫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內(nèi),亦不在外,既無輪廓,亦無絲理,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王船山語)中國畫的光是動蕩著全幅畫面的一種形而上的、非寫實的宇宙靈氣的流行,貫穿中邊,往復上下。古絹的黯然而光尤能傳達這種神秘的意味。西洋傳統(tǒng)的油畫填沒畫底,不留空白,畫面上動蕩的光和氣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實質(zhì),而中國畫上畫家用心所在,正在無筆墨處,無筆墨處卻是飄渺天倪,化工的境界。……中國人愛在山水中設置空亭一所。戴醇士說: “群山郁蒼,群木薈蔚,空亭翼然,吐納云氣。”一座空亭竟成為山川靈氣動蕩吐納的交點和山川精神聚集的處所。倪云林每畫山水,多置空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陽淡秋影”的名句。張宣題倪畫《溪亭山色圖》詩云: “石滑巖前雨,泉香樹杪風,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碧K東坡《涵虛亭》詩云: “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蔽ǖ兰?,中國建筑也表現(xiàn)著中國人的宇宙意識。*宗白華: 《美學與意境》,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20—223頁。

從繪畫意境的創(chuàng)造上分析,玄、素之色相當于畫面中的墨色與空白,墨是“有”而空白是“無”,輕墨落素的點染則意味著鑿破混沌的意境創(chuàng)造,其實這種“無中生有”的藝術創(chuàng)造何嘗不是“有無相生”的大化流行呢?*實際上,黯然而光的古絹和宣紙以及墨這些材質(zhì)本身也是畫境或意境的部分,這可以說充分發(fā)揮了書畫介質(zhì)的物性。輕墨落素之前的絹和紙,了無一物,仿佛天地創(chuàng)化之前的、陰陽未分的混沌狀態(tài)——永恒寂靜的“無”(窈冥恍惚幽深暗昧),其時自然是“無筆無墨”;而“一畫”(石濤所謂“一畫”其實是指藝術創(chuàng)造之機,抽象的筆墨)意味著宇宙創(chuàng)化的肇始、輕墨落素的剎那,“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換言之,“一畫”劈開了混沌未分,“有象因之以立,無形因之以生”*朱景玄說: “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氣,輕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無形因之以生。”(引自《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冊,臺北: 漢京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印行,1983年,第349頁。),萬象森羅,一揮而就。因此藝術創(chuàng)造相當于道家所說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在石濤看來,畫史手中的筆與墨,也就成為推移萬物流行的氣化之機,他說: “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劈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作劈混沌手?!薄霸谀V辛⒍ň?,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苦瓜和尚畫語錄·氤氳章》)他還在自己的畫作上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天地氤氳秀結(jié),四時朝暮垂垂;透過鴻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題畫詩》)“天地渾溶一氣,再分風雨四時,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題青蓮草閣圖》)

由此可見,道家著作中的視覺語詞特點鮮明、含義深刻。因為它鑲嵌于諸如宇宙論、知識論、倫理學、政治哲學和心性論的復雜理論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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