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勇
(1.上高縣法院研究室,江西上高336400;2.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研究室,江西南昌330000)
關于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思考
——基于道德運氣理論的一個分析
楊 勇1,2
(1.上高縣法院研究室,江西上高336400;2.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研究室,江西南昌330000)
目前,鮮有從道德哲學視角對法官錯案責任追究進行研究。觀察法官錯案責任追究個案發(fā)現(xiàn)追責“亂象”,法官行為與錯案責任間呈現(xiàn)三個悖論:追責現(xiàn)實與理論邏輯的悖論、追責結果與因果關系的悖論、制度設計與機制運行的悖論。困擾當前法官錯案追究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在很多情形下,“運氣”成為法官被追責和承擔責任大小的關鍵?!斑\氣”是無法控制的,卻最終影響到錯案責任追究,這種無法預測性顯然與法治精神不符。在“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的司法改革大背景下,合理規(guī)制法律“運氣”問題,有益于實現(xiàn)法官權責一體、責任承擔均衡公平。
錯案責任;道德運氣;司法改革
法官被責任追究的個案不少,但追責“亂象”頗多,最終表現(xiàn)為法官被追責常??磦€人“運氣”:法官行為有無過錯,不是被追責或者責任承擔大小的要件。運氣好,不被追責或承擔責任小,運氣壞,被追責或承擔責任過重。從道德哲學視角對法官錯案責任追究中的“運氣”進行研究,探索對“運氣”進行合理規(guī)制的路徑,順應并厘清法官審判權責的司法改革方向,有益于實現(xiàn)法官權責一體、責任承擔均衡公平。
從現(xiàn)行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法律邏輯看,法官枉法行為不必然導致過錯責任追究,法官受到責任追究也不一定存在枉法行為。機械的責任認定模式既未考慮法官主觀過錯和影響行為實施的外界干擾因素,也未考慮行為與后果間存在的因果聯(lián)系以及結果出現(xiàn)的偶然性。從“運氣”的角度來看,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亂象”屢見不鮮。
(一)法官行為無過錯,“運氣”不好被重罰
“肇慶莫兆軍案”[1]:法官莫兆軍按照民事訴訟“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依據(jù)張坤石夫婦不能提供證據(jù),經(jīng)調(diào)查亦不能證明該借條是受脅迫形成的情況認定法律事實,判決張坤石夫婦敗訴。張坤石夫婦不服判決自殺。公安機關事后通過刑偵手段獲得證據(jù)證明張坤石夫婦確屬冤枉,但事后通過刑偵手段所獲證據(jù)不能加在之前的民事訴訟中,理論上說莫兆軍不應當為錯判擔責。莫兆軍被公訴機關以枉法裁判罪提起公訴,指控依據(jù)是莫兆軍的裁判行為對張坤石夫婦死亡負有不可推卸責任。
(二)法官行為有過錯,“運氣”好不被追責
“通化中院法官造假案”[2]:通化樂齡建筑安裝公司以北方肉食品總公司拖欠工程款為由訴至通化市中院,該院汪世洲法官在北方公司沒有參加開庭的情況下,偽造庭審筆錄,作出X號民事判決書,判令北方公司給付樂齡公司131萬元。不久后又作出Y號民事判決書,判令北方公司“在判決生效后立即返還樂齡公司欠款50萬元”。在此期間,北方公司既沒有接到起訴狀副本,也沒有答辯狀;既沒有委托代理合同,也沒有授權委托書。北方公司不斷申訴,從事發(fā)至2012年15年間,三任法院院長主抓,枉法案件依然沒有得到糾正。
(三)法官過錯小,“運氣”不好被重罰;法官過錯大,“運氣”好被輕罰
“甘肅法官枉法致當事人自殺案”[3]:甘肅金塔縣法院行政庭原副庭長崔紀元在審理當?shù)厝送跄撑c魏某離婚糾紛一案中,對案件事實不進行認真調(diào)查,部分事實沒有查清和認定,判決中財產(chǎn)分割明顯出現(xiàn)偏差,導致魏某自焚身亡,法院以民事枉法裁判罪判處崔紀元有期徒刑1年。
“浙江蕭山司機劫殺案”[4]:2013年6月,浙江高院立案復查“蕭山5青年劫殺出租車司機案”。1995年杭州蕭山先后發(fā)生2起劫殺出租車司機命案,陳建陽等5名青年被警方認定為命案兇手,1999年浙江高院二審:4人被判死緩,1人判無期。5名青年服刑17年后,蕭山案真兇被抓獲。浙江高院再審宣判:撤銷原審判決,認定5青年兩起搶劫殺人罪不成立。事后,再審法官向陳建陽等5人道歉,稱“公檢法都有責任,并表示將按相關法律做好賠償工作”。
上述個案表明,法官行為與錯案責任之間存在三個方面悖論。
1.追責現(xiàn)實與理論邏輯悖論。法官在審判、執(zhí)行工作中,故意違反與審判工作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或者因過失違反與審判工作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造成嚴重后果的,應當承擔違法審判責任。其法律邏輯是:故意違法必須承擔責任,過失違法且造成嚴重后果承擔責任,即無過錯則無責任。而在現(xiàn)實追責中,不違法也可能承擔責任。如“莫兆軍案”中,莫兆軍主觀上認真審查了當事人提供的證據(jù),在當時證據(jù)受限的情況下,依據(jù)“誰主張、誰舉證”原則作出的判決,在法律上不存在任何過錯。不幸的是,莫的無過錯行為卻遭到檢察機關指控。同樣,違法了也不一定被追責。通化造假法官汪世洲在案件審理中存在明顯的違法行為,而錯案及承辦法官15年未得到糾正和追責。從中可知實踐中的一個追責邏輯:以錯案導致嚴重后果作為追責前提,如當事人死亡的結果出現(xiàn)。
2.追責結果與因果關系悖論。違法行為和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是追究責任的客觀依據(jù)之一。前一行為是后一結果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前一行為和后一結果之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偶然因素導致發(fā)生的結果不是法律上承認的因果聯(lián)系。實踐中,卻承認了偶然因素導致發(fā)生的結果與先行行為存在因果聯(lián)系。如“莫兆軍案”,張坤石夫婦的死亡,完全超出莫兆軍的主觀意志之外,與莫兆軍的審判行為無直接因果關系,莫兆軍本不應該為此擔責卻受到追究。
3.制度設計與機制運行悖論。法官裁判堅持的基本原則是以“事實為依據(jù),法律為準繩”,要求法官在案件審理時,要在查清事實的基礎上,結合事實,正確適用法律,以確保作出公正判決。尤其是在刑事審判中,在既不能證明被告人有罪又不能證明被告人無罪的情況下,應當推定被告人無罪。凡經(jīng)查證確實屬于用刑訊逼供或者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方法取得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被告人供述,不能作為定案根據(jù)。然而,在特定的時間背景下,良好的制度設計并未得到有效運行實施。浙江蕭山案中,對5名青年的定罪,公安局存在刑訊逼供獲有罪供述,檢察院未盡審查證據(jù)義務,法院沒有直接證據(jù)僅憑口供定罪責任,這是在當時嚴打背景下的產(chǎn)物,應當說,特定的時代背景和環(huán)境因素,將直接影響到案件裁決的客觀性和公正性。
影響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運氣”實際上是一種“責任運氣”,具有不可控或不確定性。這種不受控制卻仍然被列為判斷評價對象的因素,在道德哲學中被稱為“道德運氣”[5]29。在威廉姆斯看來,糟糕結果的出現(xiàn)正是行為人錯誤選擇造成,也就是說,我們不僅要承擔自己的那份責任,而且還要承擔來自命運的那份責任。他顛覆了傳統(tǒng)道德哲學觀點,即對一個行為或事件的道德評價應當是基于行為者的控制能力作出,超出行為者意志或控制范圍以外的某種不特定因素影響產(chǎn)生的結果,不應該在道德上給予獎勵或懲罰。這種以“控制力”作為責任劃分的依據(jù)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充滿著偶然性,很多時候都受到“不能控制的因素來評價主體及其行為,給予他們贊揚、譴責、獎賞、懲罰”[6]。“道德運氣”的種類多樣,但影響錯案責任追究的“運氣”主要有“境遇性運氣”和“結果性運氣”[7]兩種。
(一)境遇性運氣
境遇本身很大程度上都不可控,人都有道德上的陰暗面,例如懦弱、懼怕權威。在某些情境中,這些陰暗面是隱藏的,被稱為道德運氣好的境遇;在另一些情境中,這些陰暗面則會暴露出來,這被稱為道德運氣壞的境遇。例如,甲是一個懦弱的人,若甲生活在和平小鎮(zhèn),可能被認為性格善良,不是懦弱;若甲生活在戰(zhàn)亂國家,且因懦弱做了逃兵,則可能要背負道德罵名。行為決策時受到的無法選擇的客觀境遇,被稱為“境遇性運氣”。“境遇性運氣”強調(diào)行為受到諸如身體狀況、生存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等各種意志以外的因素影響支配。正如內(nèi)格爾舉例說明,“納粹政權下的多數(shù)德國公民因無反抗勇氣而身不由己地選擇了某些惡行(如歧視、迫害猶太人)。他們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沒能通過道德考驗,但與從未面對這種道德考驗的他國公民相比,德國公民之所以要為惡行承擔道德責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不幸’地生活在德國。如果納粹在其他國家掌權,那些國家的公民完全可能會做出相同惡行。這里人們在道德上又一次受命運的擺布”[5]37。境遇性運氣揭示:自由意志并非不受限制,行為意愿同樣受運氣影響。根據(jù)內(nèi)格爾觀點,法官在裁決時受到環(huán)境因素影響以及面臨何種錯案責任追責標準都是屬于境遇性運氣,境遇深刻影響行為及后果承擔。
實踐中,法官裁決案件時受到的境遇有許多種,既有來自法院內(nèi)部的境遇,也有法院之外的境遇。
1.當事人纏訴、鬧訪。異于正常訴訟、信訪,纏訴、鬧訪是當事人濫用自身權利的突出表現(xiàn)行為,對正在審理或已審結準備宣判案件采取靜坐、威脅、拉橫幅、喊口號、圍堵沖擊審判機關等方式干擾法官裁判。近年來,法官人身權利受到侵害事件頻發(fā),庭審中當事人辱罵、威脅法官屢見不鮮。如江蘇被告人暴力上訪,用硫酸傷害法院工作人員[8];無錫女法官徐娜遭當事人報復被連砍傷[9]。因為受到當事人威脅,擔心當事人“鬧事”或害怕打擊報復,法官裁決愈發(fā)“艱難”。
2.社會輿論壓力。隨著法治化進程不斷推進,國家更加提倡民主,關注民聲民意。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的異軍突起,少數(shù)網(wǎng)絡“水軍”擅于借助網(wǎng)絡誤導民意、挾持司法,當事人在法律訴求未能解決問題時,寄希望于網(wǎng)絡關注形成強大輿論壓力,迫使法官因顧忌負面輿論評價不敢輕易裁判,甚至改判。如“云南李昌奎案”,云南高院二審以李昌奎有自首情節(jié)將一審判死刑判決改判為死緩引發(fā)社會嘩然:認為量刑過輕,云南高院迫于壓力啟動再審,在沒有新的事實和證據(jù)情況下強行又改判死刑。社會輿論大抵涵蓋了民意所具有的片面性、主觀性以及非理智性。民意的過度表達將嚴重影響到司法,左右法官裁判。
3.地方政府干預、領導批示。上級單位或行政領導正當了解案情、指導裁判不僅不會干擾裁判,反而有助于裁判準確作出。而地方政府、領導的不當干預批示,對判決的干擾更具影響力。如廣東2012年發(fā)生的多起因集體土地征收程序不合法引起的行政爭議案件,行政機關以政府名義發(fā)函要求法院考慮其違法理由,甚至對法院受理的行政訴訟案件提出嚴厲批評[10]。在明知領導批示與法律、事實相違背,為迎合或因害怕違背領導意志將面臨職業(yè)風險、影響職務升遷時,作出枉法判決概率劇增。
4.追責標準差異。不同法官違法的主客觀要件相同,受到的法律評價也可能不同。繼1998年最高院制定《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試行)》(以下簡稱追究辦法)后,各省、市相繼出臺本轄區(qū)司法人員錯案責任追究的地方性法規(guī),甚至有的法院制定了本院司法人員錯案追責辦法。從這些規(guī)定上看,不同地區(qū)追責規(guī)范存在明顯矛盾,甚至上下級之間出臺的規(guī)范都有諸多沖突:主要集中于對錯案判定標準和處罰上,最高院的錯案追究標準以程序為主,地方出臺錯案標準則從實體判決進行認定。有的將認定的基本事實錯誤,適用法律明顯錯誤列為錯案;有的則一律將改判、發(fā)回重審、啟動再審的案件視為錯案,將履行賠償義務等同錯案等等。對造成錯案的法官進行懲處,各地做法也不盡相同,有的采取通報批評,扣發(fā)獎金、工資,剝奪評選先進;有的采取免職,調(diào)離審判崗位。案件出現(xiàn)法律適用錯誤,未被發(fā)回重審,對處在以案件是否被發(fā)回重審為追責標準的法院法官而言是值得慶幸的,不會因此受到錯案追究。對以實體錯誤為追責標準的法院法官則將被追責。
上述因素具有不可控或不確定性。不是所有法官都會受外因影響而作出裁判,但“同案”確有可能因外因不同導致“不同判”。主審法官受到外因影響引發(fā)錯案時,責任承擔及分配就成為難題。當前法官責任追究規(guī)范,如《追究辦法》《紀律處分辦法》等,都側重規(guī)范承辦法官追責具體情形,未充分考慮影響法官作出裁決的干擾因素。
(二)結果性運氣
自由意志作出的行為并非是結果的全部原因,結果如何取決于無法控制的因素稱作“結果性運氣”。結果性運氣更多關注的是結果的偶然性。并且分為兩種不同情況:一種是行為者完全無過錯情況下產(chǎn)生的行為結果,另一種是行為者具有部分過錯情況下產(chǎn)生的行為結果,兩者在道德評價上是有所不同的。以生活中常見的高空拋物所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為例,倘若行為人本身不存在過錯,他在人煙罕至的地方實施了一個拋物行為,基于一般認知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拋物行為絕對不可能對人造成損害,但假設損害出現(xiàn)了,或許行為人能為自己做出道德上的辯護,因為結果的出現(xiàn)與他的意愿行為并不存在因果關系,他已經(jīng)盡到了避免損害結果發(fā)生的注意義務。而如果行為本身存在部分過錯(明知在可能會有行人經(jīng)過的樓下拋物),他就不可能在道德上為自己辯護。理由是產(chǎn)生的行為后果與他的過錯具有一定的因果聯(lián)系,盡管這種因果聯(lián)系并不是必然的,但也是在他的過錯與某些無法預料但必然存在的不確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的。以特定結果發(fā)生作為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構成要件暗含結果性運氣在內(nèi),當事人是否死亡是法官所無法控制的偶然性因素,而責任的承擔卻取決于偶然性因素是否起作用。
公訴機關指控莫兆軍構成玩忽職守罪名,也是因當事人自殺這一嚴重后果而起。中國傳統(tǒng)觀念“人死為大,替死者說話”,以出現(xiàn)死亡來破壞一個既定的規(guī)則,換言之,莫兆軍受到刑事追責完全取決于當事人死亡這一偶然性結果影響。由此可見,侵害結果是否發(fā)生,不僅影響責任的性質,還可能決定責任的有無。這種側重于對案件實體結果的追究成為法官追責的潛在規(guī)則。如《追責辦法》中對某類違法行為定性時,基本上都加上了“造成嚴重后果”“情節(jié)嚴重”等強調(diào)實體結果的限定詞。在追究刑事責任時,更是以出現(xiàn)特定結果為刑責構成要件。如枉法裁判罪是以“致使公民財產(chǎn)損失或者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財產(chǎn)損失重大的、引起當事人及其親屬自殺、傷殘、精神失?!钡惹闆r為前提。而對于構成枉法裁判罪中其他客觀要件在實踐中考慮甚微,如對“違反訴訟程序,壓制甚或剝奪當事人的訴訟權利”的行為不作刑責追究。這種不成文的追究規(guī)則暗示著:法官違法只要沒有導致裁判錯誤或出現(xiàn)嚴重后果就不需要追責。在筆者看來,這種過分注重將結果的發(fā)生作為追責處罰的標準實質上偏離了正義理念,不利于懲罰效用的最大化,結果本身即具有偶然性,不能以結果是否出現(xiàn)成為法官錯案免責阻卻事由。
法律并未完全排斥“運氣”的存在,有學者提出這是由刑法“撫慰”功能[11]所決定,只懲罰造成危害結果的行為,原因在于只有出現(xiàn)危害結果,才會出現(xiàn)對人類自然感情與本能的深刻影響,才有人需要得到“撫慰”。另外,社會技術、資源與環(huán)境的限制[12]也是運氣能夠得以生存的土壤。在無法均衡分配資源時,只能選擇在技術、資源與環(huán)境狀況限制下追求最大公平,運氣則成為分配法律責任的部分依據(jù)。人若僅僅對其自主行為負責,將與社會發(fā)展中極豐富的可能不相適應,并最終對形成良好社會秩序有礙。同時,倘若無限放大運氣的影響,個人所有行為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都將不能預測或自主控制,法律后果成為純粹的運氣,那么,法律就將沒有存在價值。如何對法律“運氣”區(qū)別對待,是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一)區(qū)分結果性運氣對錯案責任認定和分配的影響
1.根據(jù)行為侵害的權利類型劃分責任類型。實踐中,枉法裁判的行為達到情節(jié)嚴重才承擔刑事責任,雖有枉法裁判行為,但尚未達到情節(jié)嚴重,僅屬違法違紀行為,以行政紀律手段處理。片面地把特定結果出現(xiàn)作為承擔刑責或行政紀律處罰的界限有違刑罰正義性,“結果是慶祝和悔恨的恰當對象,但只有行為本身才應當是道德贊賞和譴責的對象”[13]。在其他條件相同的前提下,僅因“缺乏侵害結果而減輕或免除處罰是無法從道德應得的差異性上得到證成的”[14]。一個預謀投毒殺人的行為,在付諸實施投毒這一行為后,不能因為被害人恰巧沒有食用中毒而免除行為人刑事責任,其行為已經(jīng)對刑法所保護的法益造成了實際損害的事實。
對于法官枉法裁判行為,應該區(qū)分侵害的是當事人訴訟實體性權利還是訴訟程序性權利。法官若實施故意偽造、搜集證據(jù)材料、篡改或毀滅證據(jù)材料等侵害當事人實體權利的行為枉法裁判,其主觀惡性更為強烈,其故意偽造或搜集證據(jù)材料、篡改或毀滅證據(jù)材料等行為觸犯了刑法,即使沒有出現(xiàn)特定嚴重后果,也應當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如枉法行為確未產(chǎn)生嚴重后果,可以在量刑上比對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從輕處罰。法官違反訴訟程序限制甚或剝奪當事人訴訟權利枉法裁判時,因主觀惡性相較于前者更小,可以特定嚴重結果為追究刑事責任的要件,未出現(xiàn)嚴重后果的可適用行政紀律處罰。
2.根據(jù)“可預見性”標準區(qū)分責任大小。法律的確定性使人們可以預見自己行為的后果,并據(jù)此決定什么可以為,什么不可以為。沒有這種可預見性,法律就失去了規(guī)范、指引人們行為的功能。結果是否發(fā)生受許多介入因素影響,英美刑法將其劃分為兩類:一類是相應介入因素,一類是偶然介入因素。相應介入因素是“針對行為人先前的不法行為進行回應或反應的一種行為”[15]191。它由行為人先行行為所引起的,為回應被告人的行為而產(chǎn)生的一種因素。如乙法官因未及時財產(chǎn)保全導致存款被意外取走,就是對乙法官瀆職行為的回應,錢被取走這種介入因素雖然不是由行為人行為引起,但可以被合理預見,屬于相應介入因素?!芭既唤槿胍蛩夭⒉皇菍π袨槿讼惹安环ㄐ袨槿说男袨樽鞒龇磻a(chǎn)生的一種外力。被告人的行為和介入因素之間的惟一聯(lián)系就在于被告人將受害人置于一種介入因素可以獨立作用的情景中。”[15]192假設乙法官未及時財產(chǎn)保全,當事人因氣憤而自殺。當事人自殺結果的這一偶然因素則超出了合理預見。通過“可預見性”標準區(qū)分導致結果發(fā)生的不同介入因素,達到歸責合理均衡的目的。
法官對違法裁判應能預見可能導致何種嚴重法律結果,不同類型案件應當有不同預見結果。如在“莫兆軍案”中,法官莫兆軍并未實施任何必然導致當事人張氏夫婦死亡的行為,如毆打、侮辱等等。即便判決錯誤,張氏夫婦也可通過上訴、申訴等途徑尋求對自身合法利益的保護。對于一般當事人來說,枉法判決不必然導致其選擇死亡。張氏夫婦死亡具有高度偶然性,莫的審判行為與張的死亡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因此,在對枉法裁判行為定罪量刑時,不能將現(xiàn)實結果與法律條文規(guī)定的特殊結果機械對應。在對法官追責量刑時應對兩種介入因素劃分一個量刑梯度:偶然介入因素造成嚴重結果超出合理預期,該枉法行為的量刑應略低于該介入因素造成嚴重結果屬于合理預期的情形。
(二)區(qū)分境遇性運氣對錯案責任認定和分配的影響
1.引入“期待可能性”理論,區(qū)分免責事由。“如果一個人是由于無法抗拒的恐懼而被迫做出違法的事情;或者如果一個人缺乏食物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除非犯法沒有任何其他辦法保全自己,就像在大饑荒中無法用錢購買或者施舍得到食物時行劫或者偷竊一樣,那么,該人可以完全獲得恕宥,因為任何法律都不能約束一個人放棄自我保全。”[16]霍布斯的期待可能性理論旨在考慮行為人本身的情況,不向行為人提出過高要求,以保持處罰結論的實質合理。期待可能性理論表達的是對犯罪人不幸境遇的同情,它暗含著對境遇性運氣之于刑事責任認定的意義的限縮甚至否定。期待可能性是一種判斷,這種判斷必須根據(jù)一定的標準,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期待可能性被濫用。
行為個體的自主意識應作為判斷期待可能性的標準。正如有的學者考量的,“通常人處于行為當時的行為人的地位,該通常人是否有實施適法行為的可能性”[17],行為個體自主意識受限制程度與期待可能性負相關,期待可能性越高則行為個體就應承擔更多責任。故,應以行為個體自主意識受限制程度為標準分配責任。發(fā)現(xiàn)法官受外界因素影響而枉法錯誤判決時,應考量其作出裁判選擇時的意志自由程度,從而使歸責更合乎情理。裁判前受到當事人威脅,或是受到社會輿論壓力作出枉法裁判,不是錯案免責理由。明知領導指令違背法律、事實卻仍然順從執(zhí)行引發(fā)錯案,因其自主裁判的意識并未受限,仍有作出正確裁決可能性,不能成為主審法官錯案免責事由,在量刑上可以酌情從輕處罰。主審法官的裁判結論經(jīng)院、庭長審核或提交審委會討論被否決后形成新的裁判意見,審理法官成了名義上的裁判者時,理應將該案承辦法官視為缺乏期待可能性減輕或免除其主要責任。
2.統(tǒng)一追責標準,規(guī)避境遇差異。如果各級地方法院都有制定各自法官錯案追責制度的權力,弊端明顯。一是不同人民法院對錯案的標準和法官責任追究的標準不統(tǒng)一,引發(fā)最直接后果是地區(qū)不同法官同錯不同責;二是各級法院可以制定各自關于錯案追責規(guī)范的權力,會增強境遇性運氣對法官的影響,增大法院領導對承辦法官案件審判的干擾程度。這類追責規(guī)范制度可能成為法院領導以“追究責任”為由,迫使承辦法官違心作出枉法判決,造成錯案的幾率大大提高。
由上所述,我們建議:1.法官錯案追責依據(jù)應由法律明確規(guī)定,即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組織制定一部系統(tǒng)法官責任追究規(guī)范,或者由《法官法》相關條款作出規(guī)定。2.各級法院在實施過程中不得做類推解釋,以避免錯案概念、判斷標準的混亂,減輕法官在審判中因懼怕受到不公正追責而作出枉法裁判的概率。同時也消除因責任追究規(guī)范的不統(tǒng)一,給法官帶來不一樣的運氣后果。
當前法院“審者不判,判者不審”,法官錯案責任承擔失衡的根本原因是權責不統(tǒng)一。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指出:“改革審判委員會制度,完善主審法官、合議庭辦案責任制,讓審理者裁判、由審判者負責?!保?8]這為明晰法官在案件審判過程中的權力與責任指明了改革方向。無論境遇性運氣還是結果性運氣,都不是純粹的運氣,只是世人未能知曉其中的因果關系而已。對法官責任追究中的“運氣”進行研究與規(guī)制,符合當前司法改革的方向。人民法院“四五改革綱要”[19],展現(xiàn)了法官意志得到最大尊重的美好前景,也為法官責任追究營造了一個宏大的“境遇性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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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邱忠善]
A Reflection of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s Errors——ananalysisbasedontheethic-lucktheory
YANGYong1,2
(1.Office of Research,Court of Shanggao County,Shanggao Jiangxi 336400,China;2.Office of Research,High People’s Court of Jiangxi Province,Nanchang Jiangxi 330000,China)
At present,there are few studies on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s errors from a perspective of ethic and philosophy.In the case studies of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s errors,people can find three paradoxes:the paradox of accountability reality and the theoretic logic;the paradox of accountability result and causality;the paradox of system designation and mechanism operation.An important problem that disturbs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s errors is“l(fā)uck”,which,in many cases,becomes the key to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 and to the measurement of responsibility.“Luck”is beyond control,but it can finally influence the accountability of the judge,the unpredictability of which goes against the spirit of the rules of law.Against the great background of judicial reform,where the inquisitor makes the judgment and the judge takes the responsibility,it is necessary to regulate the“l(fā)uck”in a reasonable way,which will be beneficial to the integration of the judge’s right and responsibility and the equalization and justice of responsibility.
the judge’s error;ethic-luck;judicial reform
D926
A
1004-2237(2016)02-0084-06
10.3969/j.issn.1004-2237.2016.02.014
2016-03-18
楊勇(1989-),男,江西南昌人,碩士,主要研究方向:法哲學、法律文化思想。E-mail:2507967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