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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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薅草鑼鼓中追尋傳統(tǒng)農業(yè)時代的節(jié)奏——以川楚陜交邊地區(qū)為中心
張建民
摘要:作為重要非遺的薅草鑼鼓等傳統(tǒng)農作音樂,除了其音樂、藝術、語言等專業(yè)層面的價值及活躍勞動氣氛、提高勞動效率、祈盼風調雨順等功效,在其簡單粗獷的形式中積淀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而且蘊含著深厚、具有重要價值的時代精神,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個體小農經濟條件下,“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傳統(tǒng),通過助工、換工等途徑實現互助方式的長期延續(xù)。不僅在山區(qū),亦不止于粗放的刀耕火種農作方式。始初的薅草鑼鼓不是孤立存在的藝術形式,必須與互助的集體勞作相結合方有用武之地,此乃薅草鑼鼓突出的特征之一,對于認識傳統(tǒng)農耕技術、農業(yè)經濟發(fā)展等,均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薅草鑼鼓; 更互力田; 農作制度; 農耕文化
顧名思義,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重要的精神和觀念方面的價值,對于保護文化多樣性、客觀認識歷史和激發(fā)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具有重要意義。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非常豐富,保護、傳承亦初見成效。然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類型眾多,且要活態(tài)傳承,要達成《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提出的最終目標,并非易事,一系列有關保護、傳承的相關問題需要深入探討。本文以薅草鑼鼓等傳統(tǒng)農作音樂為中心,談一點粗淺認識,失當之處,還請方家教正。
一、 豐富多彩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
與中國農業(yè)史相應,傳統(tǒng)農作音樂在中國有悠久歷史,不僅歌唱內容豐富,歌唱形式亦多種多樣。除農作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勞動號子外,還有各種田間勞動時吟唱的田歌、山歌以及稱作“鑼鼓”的表現形式,近年列入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已有數十種之多,其中“薅草鑼鼓”類的農作音樂便頗具代表性。
論者或顧名思義,將薅草鑼鼓視作農田除草時所演唱的一種農作音樂,但實際上它并非僅出現在除草環(huán)節(jié),大量歷史記載表明,在耕種、薅秧、插秧、薅草等諸多農業(yè)勞動場合,無不有薅草鑼鼓的聲音。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包括擴展名錄)之民間音樂類的項目,川北薅草鑼鼓之外,還有湖北宜昌薅草鑼鼓、五峰土家族薅草鑼鼓、興山薅草鑼鼓、宣恩薅草鑼鼓,川東土家族薅草鑼鼓。薅草鑼鼓亦是有代表性的名稱之一,屬同一性質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在各地區(qū)有各自的叫法,如“挖山鼓”、“花鑼鼓”、“插田歌”、“車水鑼鼓”、“薅秧歌”、“喊秧歌”、“耘鼓”、“耘田鼓”,“打鑼鼓草”、“薅鑼鼓草”、“攆鑼鼓草”、“薅草歌”、“打鼓歌”等。長江中上游湖北、湖南、四川、重慶、貴州各省市以及陜南等地,均有
薅草鑼鼓流行。廣東等地亦有類似田歌*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二《詩語·粵歌》載:“農者每春時,婦子以數十計往田插秧,一老撾大鼓,鼓聲一通,群歌競作,彌日不絕,是曰秧歌?!敝腥A書局1985年,第361頁。。不僅漢族地區(qū),土家族、仡佬族等少數民族地區(qū)亦有傳唱。
此外,一些以民歌為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亦包括了大量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如湖北興山民歌的主體內容即興山薅草鑼鼓,陜南紫陽民歌包括農民干“幫幫活”時唱的“鑼鼓草”,重慶市巴南木洞山歌較為流行的有薅秧季節(jié)唱的“打薅歌”和秋收季節(jié)唱的“打谷賽歌”,四川南溪號子的雛形就是土家族農民在勞動中解乏鼓勁的勞動號子和山歌號子,而湖北“長陽山歌”的具體內容就是長陽薅草鑼鼓。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傳統(tǒng)音樂類中,湖北監(jiān)利啰啰咚之外,則有安徽省六安市大別山民歌、河南省西峽縣西坪民歌、湖北潛江民歌、湘西瑤鄉(xiāng)茶山號子、陜南漢中鎮(zhèn)巴民歌、重慶秀山民歌、酉陽民歌、湖北天門民歌、江蘇金湖縣薅草鑼鼓(金湖秧歌)等。
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更多,如四川開江的薅秧歌、川東薅草鑼鼓、川北茅山歌,湖北神農架林區(qū)的薅草鑼鼓、南漳縣薅草鑼鼓、通山縣薅草鑼鼓、京山田歌,湖南湘西土家族的挖土鑼鼓(實即薅草鑼鼓)、石門羅坪山歌等。與種植業(yè)勞作有直接或間接關聯的民歌更是不計其數。
各地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各具特色,即使基本性質乃至于名稱相同,具體的表現形式、程序等,仍然互有差異,難以完全劃一。以湖北宜昌地區(qū)為例:薅草鑼鼓就有長陽薅草鑼鼓九板、長陽薅草鑼鼓十三腔、長陽界嶺薅草鑼鼓、長陽界嶺薅草鑼鼓十二聲、遠安花鑼鼓、宜昌縣吹鑼鼓、宜都聶河薅草鑼鼓、當陽雙蓮扯草吹鑼鼓、當陽薅草鑼鼓、當陽廟前扯草鑼鼓、興山薅草鑼鼓、秭歸薅草鑼鼓、五峰薅草鑼鼓、宜昌縣扯草鑼鼓、當陽扯草歌、當陽王店扯草鑼鼓、枝江扯草調等近20種。再如木洞山歌的主體是薅秧歌“禾籟”,僅在木洞及其周邊地區(qū),禾籟就有多種曲調,主要者如高腔禾籟、矮腔禾籟、平腔禾籟、花禾籟和連八句等樣式,一種樣式中又包括了若干子樣式,如高腔禾籟就包括依呀禾籟、也禾籟、鑼鼓腔、依依腔、呀呀腔、四平腔、噢嗬腔、嗚哦腔、悠呵腔等。
薅草鑼鼓的樂器組合及使用亦無統(tǒng)一規(guī)定,一般說有鼓、鑼、鈸、鉦、馬鑼等數種,具體使用數量卻不盡一樣,大多數用鼓和鑼二種,也有用到三種甚或四種者。鼓手領隊發(fā)歌、指揮,其它樂器配合,薅草眾人接腔和唱。少者如屏山縣的薅草歌,其伴奏樂器只有鼓,連鑼都沒有,由鼓師一人擊鼓領唱,薅草勞動者接腔和唱。正如鄂西北民間諺語所云:鑼鼓不出鄉(xiāng),各是各的腔。
傳統(tǒng)農作音樂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不少成果。具體到薅草鑼鼓言之,有從民間藝術學、音樂學、表演學等專業(yè)層面展開的藝術形式、藝術特點、美學思想、發(fā)展規(guī)律的探討,亦有從歌詞的語言特征、音樂和語言的結合等方面進行的語言學研究,還有以探討民間宗教信仰為目的的研究。從其功能、意義上考察,不少論著強調或論及祈神驅災、活躍勞動氣氛、激發(fā)勞動興趣、督催勞動進度、傳授勞動經驗、抒發(fā)勞動中的苦樂心情、祈盼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消除疲勞、提高勞動效率等方面,體現著寓“樂”于“勞”、寓“教”于“歌”、“勞”“樂”結合的特色,反映了勞動者藐視困難、樂觀主義的人生態(tài)度等。總體上講,從音樂形式、歌詞切入的研究較多,從農耕文化、歷史傳統(tǒng)出發(fā)的探討較少*參見方天:《江漢平原上的薅草歌》,載《人民音樂》1959年第6期,第24~25頁;胡曼:《鄂西北薅草歌的結構形式》,載《中國音樂》1983年第1期,第66~67頁;黃少文:《漫談三峽庫區(qū)的薅草鑼鼓歌謠》,載《重慶社會科學》1997年第3期,第55~58頁;張堃、譚宗派:《對湖北省利川市瀕臨消失的“薅草鑼鼓”的田野采風及思考》,載《中國音樂》2006年第4期,第159~163頁;莫代山:《土家族薅草鑼鼓藝術的文化內涵》,載《四川戲劇》2009年第4期,第33~34頁;劉小琴:《四川宣漢縣薅草鑼鼓初探》,載《中國音樂》2010年第3期,第79~83頁;張昕:《重慶土家族薅草歌的文化特質與藝術特征》,載《人民音樂》2011年第1期,第55~57頁;胡曉萍:《薅草鑼鼓的倫理價值和德育功能初探》,載《四川戲劇》2011年第3期,第104~105頁;周蘭:《論川東土家族薅草鑼鼓的歌詞特征》,載《北方音樂》2012年第8期,第139~140頁;張琪:《四川屏山薅草歌中的宗教信仰》,載《中華文化論壇》2014年第5期,第53~56頁。所涉文章頗多,恕不贅列。。其實,傳統(tǒng)農作音樂的意義遠不止于音樂,結合相關典籍記載加以深入系統(tǒng)考察,不難發(fā)現其簡單甚或粗獷的形式中積淀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而且蘊含著深厚的、具有重要價值的傳統(tǒng)精神。
二、 薅草鑼鼓與傳統(tǒng)農業(yè)時代的生產方式
薅草鑼鼓類農作音樂起源的具體時間已難確考,據《唐詩紀事》所記蜀僧可朋《耘田鼓詩》相關內容,可證唐代以前已有關于此類農作音樂在四川等地流行的明確記載。史稱可朋見耕者“曝背烈日中,耘田擊鼓,罷敝不休”*或作“耘田擊腰鼓以適倦”。吳任臣:《十國春秋》卷五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參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七四,《四部叢刊》本;秦嘉謨:《月令粹編》卷二二,嘉慶十七年刻本。,有感而作《耘田鼓詩》。“耘田擊鼓”一語,正是薅草鑼鼓的基本表現形式。與其它民間音樂相比,薅草鑼鼓類傳統(tǒng)農作音樂既與個體勞動者自由吟唱的“山歌”不同,亦與完全受勞動節(jié)奏支配的各種“號子”有別,薅草鑼鼓最突出的特征是在集體勞動的場合演唱。換言之,始初的薅草鑼鼓不是孤立存在的藝術形式,必須與集體勞作相結合方能演奏歌唱。此后,流行薅草鑼鼓地區(qū)的地方志等文獻大多有相關記載。元《王禎農書》引曾氏《薅鼓序》云:“薅田有鼓,自入蜀見之。始則集其來,既來則節(jié)其作,既作則防其笑語而妨務也。其聲促烈清壯,有緩急抑揚而無律呂,朝暮曾不絕響。悲夫!田家作苦,綺襦紈绔不知稼穡之艱難,因作薅鼓歌以告之。”*王禎撰、繆啟愉:《東魯王氏農書譯注》,載《農器圖譜集之四·薅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30頁??娤壬甲C,《薅鼓序》可能出自南宋曾之謹的《農器譜》,時間約在寧宗時期。又據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一八《經籍考四五》記載,曾之謹的《農器譜》成書于紹圣初元后約百余年(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73頁)。此處的薅鼓之名、召集薅田人手、協(xié)作勞動、整齊勞動進度及音樂特征等,均為薅草鑼鼓的主要構成因素。
在川楚陜交邊地區(qū),明清以降有關此類傳統(tǒng)的基本記述,若追根溯源,大多數與宋人王禹偁的《畬田詞》有直接或間接聯系,其影響甚至超出長江流域。為全面理解其意,不妨引錄全文如下。先看其序文:
上雒郡南六百里,屬邑有豐陽、上津,皆深山窮谷,不通轍跡。其民刀耕火種,大抵先斫山田,雖懸崖絕嶺,樹木盡仆,俟其干且燥,乃行火焉,火尚熾,即以種播之。然后釀黍稷、烹雞豚,先約曰某家某日有事于畬田,雖數百里如期而至,鋤斧隨焉。至則行酒啖炙,鼓噪而作,蓋斸而掩其土也。掩畢則生,不復耘矣。援桴者有勉勵督課之語,若歌曲然。且其俗更互力田,人人自勉。仆愛其有義,作《畬田詞》五首,以侑其氣,亦欲采詩官聞之,傳于執(zhí)政者。茍擇良二千石暨賢百里,使化天下之民如斯民之義,庶乎污萊盡辟矣。其詞俚,欲山氓之易曉也。
再看其《畬田詞》:
大家齊力斫孱顏,耳聽田歌手莫閑。各愿種成千百索*夾注云:“山田不知畎畝,但以百尺繩量之,曰某家今年種得若干索?!?,豆萁禾穗滿青山。
殺盡雞豚喚斸畬,由來遞互作生涯。莫言火種無多利,樹種明年似亂麻。*夾注云:“種谷之明年自然生禾,山民獲濟?!?/p>
鼓聲獵獵酒醺醺,斫上高山入亂云。自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
北山種了種南山,相助刀耕豈有偏。愿得人間皆似我,也應四海少荒田。
畬田鼓笛樂熙熙,空有歌聲未有詞。從此商於為故事,滿山皆唱舍人詩。*王禹偁:《小畜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參見《四部叢刊》本)。
王禹偁此詞流傳甚廣,亦有步韻唱和之作*乾隆五十二年任山陽知縣的福建晉江人林聰,有感于“王詞所載舊俗”,“于郊行往往遇之”,特作《和王元之畬田詞步韻》:郊行處處豁襟顏,口唱畬歌手不閑。叫了大工還合作,辛勤多半在秋山(有注云:俗謂呌大工亦曰換工,皆種秋禾事,鋤麥則否)。鳴鉦撾鼓促耕畬,鋤遍峰頭與水涯。鶻嶺西東蠶事起,深山無地不桑麻。兩行塘匠(方言稱工人為塘匠)各微醺,齊唱田歌聲遏云。牟麥豐收包谷好,西成更欲慰神君。荊豫紛紛竟課山(課山:方言,即租山),耕氓一視兌無偏。休因畦畦爭牙角,此地由來少稅田。小畜當年記皞熙,舍人集內有清詞。只因山上荷鋤者,可唱閩中令尹詩(載嘉慶《山陽縣志》卷一○《風俗志·農功》,嘉慶十三年刻本)。,在相關領域產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
需要首先指出的是,王禹偁《畬田詞》及“序言”所及內容甚為豐富,并非如有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者所言,僅針對“釀黍稷、烹雞豚,先約曰某家某日有事于畬田,雖數百里,如期而至,鋤斧隨焉”的勞動形式而言,更不能僅僅視作山民勞作時所喊的號子,即所謂“打鑼鼓”或薅草鑼鼓、薅秧鼓之書面文言代稱,其間蘊涵的豐富內容,包括畬田的耕作技術、耕作制度等,對于正確理解薅草鑼鼓類農作音樂的形式和精神,具有重要意義。王氏所作,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值得關注。
其一,刀耕火種的山地農業(yè)耕作方式?!懂屘镌~》之“畬田”,首先即指“先斫山田,雖懸崖絕嶺,樹木盡仆,俟其干且燥,乃行火焉,火尚熾,即以種播之”、“掩畢則生,不復耘矣”的農業(yè)耕作方式——刀耕火種,包括了墾、耕、播種諸環(huán)節(jié)的技術手段,詞中亦有“莫言火種無多利”、“相助刀耕豈有偏”等非常明確的文字表達。粗放耕作、廣種薄收之特征躍然紙上。而“斫上高山入亂云”等語,則傳遞出山地墾殖已經達到很高程度的信息。
其二,“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耕生產關系。所謂“殺盡雞豚喚斸畬,由來遞互作生涯”,說明此種互助的基本形態(tài)由來已久。而且只要先期約好斸畬日期,無論遠近,即使遠至數百里,皆能如期而至,且自帶農具,更能“人人自勉”,“罷敝不休”,盡力勞作?!氨鄙椒N了種南山,相助刀耕豈有偏”之語,則表明這種“更互力田”的生產關系在參與者之間是相互的、普遍而無偏的,具有互相幫助的性質。正因為如此,王禹偁才會“愛其有義”。
其三,通過畬田鼓笛、歌唱來督課、激勵勞動的田間勞作形式。所謂“鼓聲獵獵酒醺醺”、“援桴者有勉勵督課之語,若歌曲然”,正是鼓手唱歌督工的場面,桴即鼓槌。這樣的田間勞作形式是以“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集體農耕勞作方式為基礎的,一般情況下,個人或一家一戶的田間勞作并不適合亦不可能產生鼓歌督課這種形式。
不難看出,王禹偁之作《畬田詞》,所重視的首要因素是“人人自勉”的“更互力田”之俗,即畬田耕作過程中彰顯出來的“義”,其次才是鼓歌促耕畬田的形式。有鑒于此,則有以下幾個相互關聯的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刀耕火種性質的畬田耕作方式是否長期延續(xù)?粗放的刀耕火種耕作方式是否“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耕生產關系產生、存在的基礎,換句話說,耕作方式的進步或變化是否導致“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耕勞作形式退出歷史舞臺?個體小農經濟制度下的集體勞動機制是什么?
刀耕火種在中國有悠久歷史,特別是在長江中游地區(qū)頗為普遍,有關記載亦多。史稱“荊楚多畬田,先縱火熂爐,侯經雨下種。歷三歲土脈竭,復熂旁山。熂,燹火燎草;爐,火燒山界也”?!俺谉环N田曰畬,先以刀芟治林木曰斫畬,其刀以木為柄,刃向曲,謂之畬刀?!?庾信:《歸田》,載《庾開府集箋注》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杜甫:《秋日□府詠懷》,載《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〇,《古逸叢書》本。毫無疑問,粗放型農耕發(fā)展的方向是精耕細作,但對刀耕火種在山區(qū)的長期存在亦應有充分估計,不能為強調傳統(tǒng)農業(yè)整體發(fā)展水平而有意壓縮其延續(xù)的時間和空間。南宋范成大《勞畬耕》詩記述三峽地區(qū)農作狀況云:“畬田,峽中刀耕火種之地也。春初斫山,眾木盡蹶。至當種時,伺有雨候,則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糞,明日雨作,乘熱土下種,即苗盛倍收,無雨反是。山多磽確,地力薄,則一再斫燒始可蓺?!?范成大:《勞畬耕并序》,載《石湖居士詩集》卷一六,《四部叢刊》本。直到明清時期,不少山區(qū)仍然是這樣的狀況:“其民居無常所,田無常業(yè)。今歲于此山開墾,即攜妻子誅茅以居,燔翳下種,謂之刀耕火種,力省而有獲。然其土磽瘠,不可再種,來歲又移于他山,率以為常?!?《明太祖實錄》卷一〇〇,洪武八年五月己巳。“山中開荒之法,大樹巔縛長絙,下縋巨石,就地斧鋸并施,樹即放倒,本干聽其霉壞,砍旁干作薪,葉植曬干,縱火焚之成灰,故其地肥美,不須加糞。”*嚴如熤:《三省邊防備覽》卷一一,道光刊本。時隔數百年,刀耕火種之法與王禹偁所述豐陽、上津等山區(qū)狀況并無二致。
以往的研究肯定傳統(tǒng)農業(yè)時代早期存在“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耕生產關系,而且相信,隨著粗放的刀耕火種型農耕方式被精耕細作所取代,土地私有及貧富分化加劇,這種“古代遺風”就會逐步退出歷史舞臺。然而,來自多方面的記載表明,實際并非如此。當然,具體的組織運作方式卻難以一刀切之。
蘇軾《眉州遠景樓記》是較早具體、系統(tǒng)記載薅草鑼鼓類農作方式的文獻,所記乃其家鄉(xiāng)之事。蘇軾記云:
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壯,耘者畢出,數十百人為曹,立表下漏,鳴鼓以致眾。擇其徒為眾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進退作止,惟二人之聽。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罰。量田計功,終事而會之,田多而丁少,則出錢以償眾。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則仆鼓決漏,取罰金與償眾之錢,買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飲酒,醉飽而去,歲以為常。*呂祖謙:《皇朝文鑒》卷八二,《四部叢刊》本。
在數十百人為曹的集體勞作,擊鼓以齊進退等薅草鑼鼓的基本信息之外,不能忽視的是其它文獻極少涉及的有關責任償、罰的內容。
“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罰”,是說這種勞作方式是有約定的,并非完全自由自主的活動。而“量田計功,終事而會之,田多而丁少,則出錢以償眾”,則說明雖然是集體勞作,卻非吃大鍋飯性質的無償勞動,而是有考核、有報償的??己说臉藴适鞘芤娴奶锏孛娣e和投入的勞動力數量,二者相較,受益田地面積超過投入勞動力的部分,應該付出相應的費用;反之,則會獲得相應的報償。不過,所得罰金與報償似乎并不發(fā)給個人,而是“買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飲酒,醉飽而去”,就此而論,又與純粹的有償勞動有別。換言之,這種集體勞作還是如王禹偁所說是“有義”的,不然,蘇軾也不會將其列為自己家鄉(xiāng)三種近古習俗之一。還有,由“歲以為?!敝Z可知,這種集體互助的勞作方式并非個別年份的特殊情況。
在陜南地區(qū),乾隆《洵陽縣志·風俗》有比較具體的說明,可證此俗確實在民間延續(xù)。該志云:
小畜所言,上洛郡屬豐陽之俗耳。豐陽,今為商州之山陽縣,其蠻川關與洵東接壤,風俗大抵相同。今鄉(xiāng)俗,薅草時一人鳴鼓督工,或以鉦配之,歌唱忘疲,又通力合作,謂之換工,正其遺也。
以擊鼓鳴鉦來督工,以歌唱來提振精神,通過換工實現通力合作,正與王禹偁所記農作習俗一脈相承。然而,千萬不可忽視的是,此時此地的農業(yè)耕作方式早已不是斫斸畬田時刀耕火種的狀態(tài)了。
其它州縣的記載如山陽縣:“鋤禾之功亦視麥為更勞,勤者三四次,最少亦需二次。往往鄰里通力合作,少三二十人,多四五十人。前一二人鳴鼓督工,或佐以鉦歌□□□名曰呌大工,亦曰換工。王元之《小畜集》所□豐陽舊俗,至今猶存,蓋不于夏牟而于秋禾也?!?嘉慶《山陽縣志》卷一○《風土志》,嘉慶十三年刻本。再如褒城縣,“農時集工治田,歡飲竟日,腰鼓相聞”*盧坤:《秦疆治略》,道光刊本。。川東北地區(qū)的情形與陜南基本類似,民國《宣漢縣志·禮俗》載:“土民自古有‘薅草鑼鼓’之習。夏日耘草,數家趨一家,彼此輪轉,以次周而耘之。往往集數十人,其中二人擊鼓鳴鉦,迭應相和,耘者勞而忘疲,其功較倍?!比绻贿@樣做,工效就會受到影響,進而影響糧食收成。
陜南鎮(zhèn)安縣、紫陽縣、川東北云陽縣等地方志的記載表明,此類農作習俗一直延續(xù)至民國時期。光緒《紫陽縣志》、民國《紫陽縣志》都摘錄有王禹偁《畬田詞》的有關內容,并且分別加了按語。其按語分別云:“所言上洛、豐陽之俗耳,今為山陽縣,其蠻川關即洵東接壤,風俗今猶相似,而紫邑亦然?!薄按怂捉癃q沿襲,名曰打鑼鼓?!?民國《紫陽縣志》卷五《紀事志·習俗》,民國十四年石印本。民國《鎮(zhèn)安縣志》則云:“農用忙時,班工不敷用,召集里黨人相助,或數十,或數百,如期而至,餉以酒肉,群至隴畝,援桴者二人,唱俚歌以助其興,不給工值,名曰撻鑼鼓?!?民國《鎮(zhèn)安縣志》卷九《風俗》,民國十五年石印本。不難看出,《紫陽縣志》和民國《鎮(zhèn)安縣志》所述,絕非簡單地承襲舊志文字,應有當時實情的依據。民國《云陽縣志》所載更為具體,引錄如下:
農者相約,計日先后,相助插秧,鄰村合作……餉午極豐,人頒腌雞子二,新蒭大臠,團坐田畔享之,主人不惜費也。
耘(耒予)之役,亦比鄰相助。勤者三耘,次二之。多唱田歌以趣省便且俾悅而忘倦也。歌者二人,一鼓一鉦,植立眾前,初操曼聲為迎神之曲,間以短歌促節(jié),涉及猥狎,以資歡笑。日晡則為送神謝主之詞,男婦雜沓。聞某氏薅草,有歌鼓則群趨之,荷鋤成隊,常數十人。隔溪越嶺,不遠而至。淹旬之務,終日而畢。一以集眾,一以促功,故相沿不廢矣。*民國《云陽縣志》卷一三《禮俗中》,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原注云:“田歌惟薅苞谷草最多,薅秧則間有之。”
所謂的“唱田歌”實即薅草鑼鼓,其形式、樂器、程序、內容等,皆十分明確。而所述“聞某氏薅草,有歌鼓則群趨之,荷鋤成隊,常數十人。隔溪越嶺,不遠而至。淹旬之務,終日而畢”及“餉午極豐,人頒腌雞子二,新蒭大臠,團坐田畔享之,主人不惜費也”,則與王禹偁《畬田詞》所記大致相同。
鄂西北、陜南、川東北之外,流行薅草鑼鼓的湘鄂渝黔交邊地區(qū)皆有相關記載。重慶黔江縣:“(四月)是月插秧,比長五六寸,相約薅草,鳴鉦鼓,更唱迭和以趣工,曰打鑼鼓?!?光緒《黔江縣志》卷五《風俗志·月令》,光緒二十年刻本。又如相鄰的龍山縣:“夏月蕓苗,數家人合趨一家,彼此輪轉,以次而周。蕓時往往數十為曹,中以二人擊鼓鳴鉦,迭相歌唱,其余蕓者,進退作息,皆視二人為節(jié),聞歌歡躍,勞而忘疲,其功較倍?!?同治《龍山縣志》卷一一《風俗·農事》,同治八年刻本。明清時期,土家族地區(qū)大多通過諸多農戶之間互助的方式解決農忙時節(jié)的勞動力不足問題,互助薅草時,必然演奏“薅草鑼鼓歌”。同治《來鳳縣志》記載:“四五月耘草,數家共趨一家,多至三四十人,一家耘畢,復趨一家。一人擊鼓,以作氣力;一人鳴鉦,以節(jié)勞逸。隨耘而歌,自葉音節(jié),謂之薅草鼓?!?同治《來鳳縣志》卷二八《風俗志·農事》,同治五年刻本。長陽的情況是:“旱田草盛,工忙互相助,為換工,亦擊鼓鑼歌唱節(jié)勞逸。有頭歇、二歇、三歇,至末,鼔鑼與薅鋤齊急,不聞人聲,為趕蓺,謂之薅二道草、三道草?!?同治《長陽縣志》卷一《地理志·風俗》,同治五年刻本。薅草鑼鼓的流行與通力合作的勞作方式高度一致。
以上的論述,無疑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薅草鑼鼓類傳統(tǒng)農作音樂,尤其有助于準確把握其鼓歌督工形式中積淀、蘊含的農業(yè)時代的歷史文化內涵,值得高度關注的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薅草鑼鼓與精耕細作并行不悖。如前所述,薅草鑼鼓之形式可能始自刀耕火種時代,但是,傳統(tǒng)農耕由粗放的刀耕火種向精耕細作的轉變,并沒有淘汰或排除“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耕生產關系,它與鼓歌督課、激勵勞動的田間勞作形式一起持續(xù)存在。宋代以后,薅草鑼鼓類音樂更多地是與薅秧、插秧、薅草中耕等具有精耕細作性質的農作環(huán)節(jié)相結合,通過其集眾、激發(fā)勞動興趣、促功、消除疲勞、提高勞動效率等功能,有力地推進了精耕細作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形成。
鑼鼓類傳統(tǒng)農作音樂以“薅草”、“薅秧”等并非刀耕火種性質的農作環(huán)節(jié)為名流行后世,本身就頗能說明問題。同時也證明了薅草鑼鼓的延續(xù),并不等于粗放的耕作方式必然存在。
其次,薅草鑼鼓不單純是一種音樂形式,而是農耕勞作——耕種、薅秧、插秧、薅草等環(huán)節(jié)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薅草鑼鼓,對相應的農耕活動的完成會受到嚴重的影響,甚或無法進行。傳統(tǒng)農作音樂形式的薅草鑼鼓不能孤立存在,獨立演唱的薅草鑼鼓歌算不上真正的薅草鑼鼓,演唱必須與相應的集體勞作結合在一起,方能叫做薅草鑼鼓。這樣的田間勞作形式是以“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農業(yè)生產關系為基礎的,一般情況下,一家一戶的田間勞作不需要、亦不可能產生鼓歌督課這種形式。因此,研究、傳承薅草鑼鼓,不可忘記、亦無法脫離集體勞作這一前提。
再次,個體經濟制度下的集體勞動機制。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很早就確立了個體小農經濟體制,以家庭為基本單元分散進行生產,這是中國農村世代相沿的經營模式。但薅草鑼鼓等傳統(tǒng)農作音樂所展現出來的卻是有規(guī)模的集體勞動場面,這一看似矛盾的現象引人注目。論者或從單家獨戶面對初夏雜草的瘋長無能為力,山區(qū)及丘陵的立體型氣候導致的山腳、半山和山上雜草生長速度不一致、盛夏薅草勞動強度大等方面論述農民組織起來分期除草及薅草鑼鼓流行的原因,顯然這些只能部分地說明問題。
最后,在分散的小農經濟體制下,集體勞動的達成勢必具有不同程度的互助合作性質。那么,如何達成、維持互助合作,實乃問題的關鍵。前述各地與薅草鑼鼓結合的田間集體勞作形式,絕大多數是通過換工途徑實現的。從較早的“由來遞互作生涯”“相助刀耕豈有偏”到后來明言“通力合作,謂之換工”、“工忙互相助,為換工”,或云“更互力田”,或云“數家趨一家,彼此輪轉,以次周而耘之”,或云“彼此輪轉,以次而周”,或云“一家耘畢,復趨一家”,都未脫離換工性質。正如清代長陽詩人彭秋潭在《長陽竹枝詞》中所描述:“換工男女上山坡,處處歌聲應鼓鑼?!?/p>
其間亦有無需換工,純粹屬于扶助貧困性質的集體勞動。對此,個別地方志的記載提供了一些線索。
鄉(xiāng)農有貧不能東作者,比鄰約期助工,盡一日力,不受值,農家祗備酒飯相款。以二人鳴金鼓,唱山歌娛之,工作益奮,曰打薅草鑼鼓。頗有助恤之風,洵美俗也。*光緒《大寧縣志》卷一《地理·風俗》,光緒九年刻本。
這里所說的“薅草鑼鼓”,顯然為純粹的扶貧助工性質,既不用換工,亦不會有報酬,故有“美俗”之稱。陜南也存在同樣的美俗,美其名曰“打鑼鼓”或“做神?!?。據稱:“某家因病或因其他困難而人手短缺,有誤農事時,便有熱心人為其張羅‘打鑼鼓’?!?《商洛鄉(xiāng)土習俗》,http://www.shangluo.gov.cn/index.htm,2007-06-06。因此有遠近親鄰前來幫工。打鑼鼓時所唱歌詞有“百索山地,千種風光;一籽下地,萬石歸倉”等語,從中亦不難看到王禹偁《畬田詞》的痕跡。
這種堪稱美俗的互助之風,顯然與中國古代社會分化的趨勢不無抵牾。眾所周知,共濟助恤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極力倡導之社會風氣,但貧富關系的協(xié)調卻呈愈加困難之勢。宋元明清時期,對于通力合作也有二種不同意見。一種是倡導互助、通力合作,強調貧富之間亦存在相互依存關系。一種是不贊成互助,認為通力合作行不通。前者如宋李昭玘:“男子不足于耕也,相從而助耕;婦人不足于績也,相從而助績;一鄉(xiāng)之事皆通也,無求而不得?!?李昭玘:《樂靜集》卷二六《屬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初朱元璋曾諭戶部:“一里之間,有貧有富。凡遇婚姻死喪疾病患難,富者助財,貧者助力,民豈有窮苦急迫之憂。又如春秋耕獲之時,一家無力,百家代之。推此以往,百姓寧有不親睦者乎!”*《明太祖實錄》卷二三六,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己丑。參見《明史》卷三《本紀第三·太祖三》。以前學界有論及朱元璋此諭旨者,多以為無實際意義的空談。若從“薅草鑼鼓”在廣大區(qū)域內普遍存在立論,其主張似又非毫無實據。晚明諸葛升為倡導“當耕種收獲之時,緩急相周,各相幫助,如古通力合作之意”*諸葛升:《墾田十議》,載徐光啟:《農政全書》卷八《農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86頁。,不惜提出荒業(yè)者同井之人同罪的連坐之法??滴?、雍正、乾隆、嘉慶諸帝皆重視民間相互救助,極力倡導貧富相維,閭里相濟,田主賑濟佃戶等互助觀念,視此為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法寶之一。嘉慶皇帝更有“貧富有豐嗇相濟之情,業(yè)佃尤有緩急相通之誼”之說*楊景仁:《籌濟編》卷一○《勸輸》,光緒刻本。。名家包括朱熹、真德秀、丘濬等均有相關論述。
不贊成者如明清之際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他認為:“人之有強羸之不齊,勤惰之不等,愿詐之不一,天定之矣”,即使圣人也不能使之劃一整齊,因此,要想眾人達到通力合作乃至于均平,幾乎是不可能的。“今使通力合作,則惰者得以因人而成事;計畝均收,則奸者得以欺冒而多取;究不至于彼此相推、田卒污萊、虞詐相仍、斗訟蜂起而不止……使耕盡人力而收必計口,則彼為此耕而此受彼養(yǎng),恐一父之子不能得此,而況悠悠之鄰里乎!……則合作均收,事所必無,理所必不可,亦不待辨而自明矣!”*王夫之:《四書稗疏》卷一,光緒十三年潞河啖柘山房刻本。又云:“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業(yè),以歸于力有余者,則斯人之自取,雖圣人亦無如之何也。”*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五,中華書局1975年,第126頁。所以,他并不承認存在真正的通力合作,更不贊成強制性地將富人財產均給窮人。清代學者陸世儀提供了如下例證:“蒔秧之法,每人蒔一行,每行橫蒔六稞,每稞相去八寸,此定法也。今田家或互相換工,或喚人代蒔、包蒔,奸人偷力,多將秧稞蒔開,每稞相去或至一尺外及尺許不等者,則一畝地幾減秧稞大半,收獲鮮少,半由于此,不可不知?!睋Q工或代蒔、包蒔產生的偷工省力之弊,正與王夫之之說一致。不過,陸世儀同時記錄了東家采取的對策:“蒔秧之日,酒飯極豐,其蒔法:每人俱以□約,使不過五寸,故其田秧稞宻而分行整,收獲亦倍。”*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一一《修齊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表明還是有辦法解決換工中的弊端,而不至于因此廢除通力合作的方式。
盡管存在爭議乃至于截然對立觀點,但無論如何,在個體小農經濟條件下何以實行且得以實現較大規(guī)模集體性質的農耕勞作,仍然是值得高度重視和深入探討的重要問題。至于通過換工甚或沒有換工進行的具有助恤性質的“更互力田”、通力合作的田間勞作形式在多大范圍內得以實行、又能夠占到多大比例,其與租佃制度、雇傭勞動形式之間的關系等,亦應進一步深入考察。
三、 余論
不得不指出的是,有的地方論及本地的傳統(tǒng)農作音樂,常有對其所及時空、性質不甚了然甚或誤解的現象,問題的產生,不同程度上與其對所及文化遺產的歷史文化內涵了解不夠,尤其理解膚淺相關。
誤解一,在薅草鑼鼓的起源上,不少文章一方面說薅草鑼鼓歷史悠久,同時卻在具體的論證中將薅草鑼鼓的起源和玉米(苞谷)地的除草勞動聯系起來,甚或直言“青川薅草鑼鼓發(fā)源于薅玉米草的田間勞動,是一種起源于民間的農事歌舞?!备猩跽?,直接把薅草鑼鼓當作1949年以后集體化時期的產物。薅草鑼鼓歷史悠久毫無疑問,但玉米在中國大面積種植推廣卻是明代中期以后的事情。薅草鑼鼓固然在玉米地薅草時演唱最多,卻不能因此說薅草鑼鼓起源于薅玉米草的田間勞動。
誤解二,基于薅草鑼鼓得以存在的場合——群體勞作,以為薅草鑼鼓是“大戶人家”才能請得起的,因為小戶人家是不會請、亦請不起數十甚至上百人為其薅草勞動的。事實上可能恰恰相反,勞動力少且雇不起人的小戶人家之間的“更互力田”、通力合作性田間勞動往往成為薅草鑼鼓的用武之地。
類似的問題還表現在對薅草鑼鼓衰落的認識上。不少地方談到薅草鑼鼓乃至于田歌的衰落,都以為是土地承包到戶的農村改革,致使群體勞動機會變少、薅草鑼鼓無用武之地,因而急劇衰落。產生這種認識的基本參照是新中國的農業(yè)集體化時期,集體勞動場合多,薅草鑼鼓盛行。而誤解的主要原因之一仍在于對薅草鑼鼓之歷史文化內涵缺乏理解,不知道歷史上此類傳統(tǒng)農作音樂流行的主要時段,恰是在個體小農經濟體制時期,而這也正是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
正如薅草鑼鼓這一音樂形式不能脫離薅草、插秧等農耕勞動,必須與相應的勞作過程結合起了理解才有意義一樣,薅草鑼鼓等民間農作音樂的保護傳承,藝術形式亦不能脫離其文化內涵。如果文化遺產形式與文化內涵分離,文化遺產中蘊藏的歷史、風俗、信仰、精神,反而有可能在文化遺產保護的名義下喪失?!皶r過境遷”往往成為諸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共同遭遇的困惑,發(fā)掘、發(fā)揚文化遺產的歷史文化內涵,應是減少“時”“境”局限的有效途徑。
Searching for the Rhythm of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Era by the Weeding Gongs and Drums——Focus on the Edge Region ofChuan,Chu&Shan(川楚陜)
ZhangJianmin(Wuhan University)
Abstract:As an important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of the traditional farming music, the weeding gongs and drums not only have the professional value of the music ,art, language and so on ,but also have the social function of active working atmosphere, improve labor efficiency, pray for good weather and so on. The weeding gongs and drums accumulated rich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nformation in the form of simple straightforward, as well as contained the deep and important spirit of the time. It should be paid much attention to the spirit of the cooperation in the condition of small-scale peasant economy. It continue for a long time through the way such as help each other and exchange labor .whether in the mountains or beyond the extensive slash-and-burn farming methods. The weeding gongs and drums do not exist in isolation art form at the beginning .What the prominent characteristics is that the weeding gongs and drums must be combined with collective work mutual aid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nderstanding traditional farming technology ,agriculture etc.
Key words:weeding gongs and drums; cooperative farming; farming system; farming culture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2.015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13JZD038)
●作者地址:張建民,武漢大學歷史學院,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qxzhang@whu.edu.cn。
●責任編輯:桂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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