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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與感嘆

2016-04-13 15:17:48敬文東
關鍵詞:盧漢麥克

敬文東

一、作為一種內爆型延伸的興

在漫長的中國詩學史上,賦、比、興是先賢時俊們頗多提及的概念,衡文論詩者對之青睞有加,累集的文獻更是車載斗量?,F代學者普遍相信,早在與古人緣吝一面的甲骨文中,已有“興”字出沒,毫無躲閃、猶豫、恍惚之意,也無彷徨、羞澀、板滯之態(tài)。商承祚認為,甲骨文中的“興字象四手各執(zhí)盤之一角而興起之”①商承祚:《殷契佚存》,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33年版,第62頁。。楊樹達與商氏恰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卻也“略”有差異。他認為,“興”字更可能“象四手持帆之形”②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0頁。。在此基礎上,興的大多數現代研究者傾向于承認:“象四手”“執(zhí)”物之“興”,很可能與古老的祭祀活動關系密切,甚至等同于,或者干脆就是祭祀。③參閱陳世驤:《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陳世驤古典文學論文集》,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01-140頁;參閱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143頁。古人沒有見到過甲骨文,故基本上沒人從宗教的角度解析興(參閱彭峰:《詩可以興》,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2-126頁)。趙沛霖在詳細考察過興的發(fā)生、發(fā)展史后明確地說:“興的起源植根于原始宗教生活的土壤中,它的產生以對客觀世界的神話為基礎和前提?!雹仝w沛霖:《興的源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種種功夫過硬,且肌肉發(fā)達的跡象足以表明,興極有可能是古代中國人特有的原始宗教儀式,他們“群體性的舉盤牲、旋游、呼叫構成‘興'的初始涵義的基本內容,這正是上古時代樂舞用于祭禮活動的真切寫照,因亦是‘興'的內涵之所由來了……‘興'起源于古代的樂舞祭祀活動,它標志著這一活動過程中的生命感發(fā)狀態(tài),并意圖憑藉這一感發(fā)的力量以溝通天人”②陳伯海:《釋“詩可以興”》,《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中國的上古先人們更愿意相信:興依靠其特有的“生命感發(fā)狀態(tài)”,能夠神人以和,能夠天人相通,能夠協調乾坤與陰陽,最終,能夠抵御、調教或馴服命運,甚至能化命運中的厄運部分為可承受、可吸啜之物。

在不少時刻,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見解總是值得期待:“嗓音在把空氣和空間塑造成言語模式的功能出現之前,完全可能有一種不大專門化的用叫喊、咕噥、體姿和指令等表情達意的方式,一種以歌舞表情達意的方式。”③麥克盧漢:《理解媒介》,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頁。中國先民們早在鴻蒙初辟之際,在“言語模式”將生而未全生,或曰“將飛而未翔”④曹植:《洛神賦》。的臨界點上,就“群體性的舉盤牲、旋游、呼叫”,正與麥克盧漢嘉許、推崇的那種“表情達意的方式”遙相呼應,只因為“口頭傳統(tǒng)突出的是說話像身勢語,身勢語像‘寒暄'(phatic communion)”⑤弗蘭克·秦格龍(F.Zingrone)等編:《麥克盧漢精粹》,何道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和其他更復雜、更理性的方式(比如成熟、縝密、謹嚴的語言文字)比起來,原始“樂舞”很可能更貼近先民們較為粗糙、本能,也有幾分任性和執(zhí)拗的小心田;文辭簡約的“歌”與動作簡易的“舞”兩相搭配,則和先民們尚未充分“人化”的內心世界振幅相同,并且比鄰而居,卻又算不得“詩意地棲居”(用“羲皇上人”等語匯去描寫古人的生存狀態(tài),大致上出自不滿世事的后人的刻意杜撰⑥參閱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雖頌皆刺也”⑦陳子龍:《陳忠裕全集》卷二一。)。由此,擁有“生命感發(fā)狀態(tài)”和“感發(fā)力量”的宗教-祭祀之興,搶在“言語模式”完全固定、完全成型之前,躍遷為上古先民們的內心的外化形式,突變?yōu)橹袊湃说男脑傅耐獠吭煨?,并且在“舉盤牲、旋游、呼叫”的過程中,為內心和心愿,下了一個形象化、動態(tài)化和聲音化的“轉語”⑧所謂“轉語”可參閱《景德傳燈錄·百丈懷海禪師》。,具有強烈的視聽效應(尤其是聽覺效應⑨對這一點麥克盧漢有精辟的論述:“原始人生活在一架暴虐的宇宙機器中,其暴虐性遠遠超過了重文字的西方 人所發(fā)明的一切機器。耳朵世界的擁抱性和包容性遠遠勝過眼睛世界的擁抱性和包容性。耳朵是極為機敏的。眼睛卻是冷峻和超然的。耳朵把人推向普遍驚恐的心態(tài)。相反,由于眼睛借助文字和機械時間而實現了延伸,所以它留下了一些溝壑和安全島,使人免受無孔不入的聲音壓力和震蕩?!保溈吮R漢:《理解媒介》,前揭,第180頁。)),感動、感染了神靈,讓神靈樂于吐露生存的謎底,泄露命運的代碼⑩參閱周冰:《巫·舞·八卦》,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此等風度所昭示的情形,可比成千上萬年后的現代人幸運得多:

啊,你終于如預言所說的無語而來

無語而去了嗎,年輕的神?

(何其芳:《預言》)

作為概念的“內爆”(implosion)和“外爆”(explosion),是麥克盧漢著名的觀念發(fā)明物,在為其天啟般的學說看家護院、保駕護航那方面,非常管用和得力,但又常常令“頭腦”糊涂的人,一時半會摸不著“頭腦”。饒是如此,麥氏的中國研究者還是就內爆和外爆的含義,做出過準確、清晰的解讀:

麥克盧漢將媒介對人體的延伸劃分為兩種不同性質的延伸:在倚重動力機器的機械時代,人類完成了運動器官和身體本身在空間范圍內的延伸,這是一種人體動力學體系的“外爆”型延伸,而實現人的身體在空間范圍內不斷延伸的機器,就是人類世代創(chuàng)造的“體能機”;在倚重電子媒介的電子時代,人類完成了感覺器官和中樞神經在全球范圍內的延伸,這是一種智能體系的“內爆”型延伸,而實現人的意識在全球范圍內瞬態(tài)化延伸的機器,就是人類在19世紀中葉以來創(chuàng)造的“智能機”。①李曦珍:《理解麥克盧漢》,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5頁。

即使是嚴格依照這樣的解讀,即使是對這種解讀猴學人樣一般亦步亦趨,仍然有理由將古老、原始的興,看作內爆型延伸和外爆型延伸的統(tǒng)一體。這樣講,從表面上看,很可能是吃了豹子膽,或惡向膽邊生,事實上并無攀附麥氏之嫌,更未不解風情地誤解麥氏。令人頗為吃驚的是,作為人的特殊延伸,興似乎更珍愛、更傾向于自己的內爆特性,無需乎苦苦挨到“19世紀中葉以來”。雖然興沒能讓中國的先民們完成“感覺器官和中樞神經在全球范圍內的延伸”,卻讓他們的感覺器官,尤其是中樞神經系統(tǒng),延伸至整個宇宙洪荒。并且,絕對是在一個猝不及防、電光石火般的“瞬態(tài)化”之間,就到達了神靈的居所,就和神靈接上了關系,就獲取了命運的信息以及生存的遺傳密碼,又何止“小小”一個可以“讓蒼蠅碰壁”的“寰球”呢②毛澤東在《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有言:“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薄Md的內爆特性相比,它更加顯而易見的體力性外爆特征因為過于原始和粗糙,反倒不值一提,更無需考量。

作為興的表達形式,原始樂舞更愿意與不“摻”雜質的激情“摻”和在一起,所謂“樂舞興情”③陳伯海:《釋“詩可以興”》,《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雖然“激情是理性的一個對沖,用以釋放人類不能以理性語言說出的各種無意識”④馮強:《詩歌與行動》,于堅主編:《詩與思》第2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但它似乎更應該成為,或至少應當被看為興的營養(yǎng)、興的腸胃:對于宗教-祭祀之興,激情始終意味著能量,意味著爆發(fā)力。不用說,只有深陷于“生命的感發(fā)狀態(tài)”,興才有力氣成為人的內爆型延伸(物),才能因為自己的激情——這奇特并且奇妙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而感化、感動宇宙和神靈。這種內爆型延伸方式的關鍵要領,就是要在一個“瞬態(tài)化”之間,依靠純粹的激情,而非奧·帕斯(Octavio Paz)所謂“批判的激情(critical passion)”⑤Octavio Paz,Children of the M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3.,將神靈整體性地納于自身。李澤厚從哲學(而非科學實證)的角度,十分篤定地認為:以樂舞為基本形式的巫術祭祀“不是某種被動的請求、祈愿,而是充滿主動精神(從行為動作到心理意識)的活動成了關鍵……它是身心一體而非靈肉兩分,它重活動過程而非重客觀對象。因為‘神明'只出現在這不可言說不可限定的身心并舉的狂熱的巫術活動本身中……‘神'的存在與人的活動不可分,‘神'沒有獨立自足的超越或超驗性質”⑥李澤厚:《己卯五說》,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64頁。??雌饋恚喡?、粗糙、原始和棱角分明的宗教-祭祀之興,比“19世紀中葉以來”的“智能機”反倒更進一步,更勝一籌。依麥克盧漢之見,“智能機”延伸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其“內容”為信息,而信息快速、迅捷,眨眼即至,以致于完全取消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在不由分說間,便將“小小寰球”微縮為更加渺小的村落(global village),甚至指頭更甚或分子般大小的村落——至少在人的心理感覺上就是這樣。依麥克盧漢慣常的思路,遠古之興同樣延伸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卻不僅僅以“神”(或“神明”)為其“內容”,還部分性地參與創(chuàng)造了“神明”(或“神”)——李澤厚的哲學式描述,正與麥氏的傳播學觀點遙相呼應。但更重要的,還是宗教-祭祀之興自作主張,創(chuàng)造了“神明”理當秘藏的底牌,并且神秘地變秘藏為謎底——變秘藏為謎底更有可能是興的目的之所在,是激情渴望達致的目標。謎底不似信息那般眨眼即至,而是從一開始,就與中樞神經系統(tǒng)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以致于從根本上取消了“眨眼”所表征的那瞬刻的光陰,比電光石火間的“瞬態(tài)化”更勝一籌,恰如一首藏族民謠所唱:

在我看得見你的地方,我的身體跟你在一起

在我看不見你的地方,我的心跟你在一起。

對麥克盧漢有過良多啟示的愛德華·霍爾(Edward T.Hall)說得既實在,又特別富有詩意:“延伸物的進化卻比生物體身體的進化快得多。汽車和飛機是從人腦中的夢想演化而來,經過許多簡單而不完備的形態(tài)以后,它們演化成了我們今日所熟知的復雜的機器。”①愛德華·霍爾:《超越文化》,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作為人的精神性延伸,興的演化與純粹物質性延伸物(比如汽車、飛機)的演化同中有異:興自出生以來,也許在其形式和程序上,會變得復雜、精致和考究,但就宗教儀式自身的角度或意義而言,就其內爆型延伸(物)的性質來說,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演化和改進。事實上也不需要任何演化與改進,因為“起源即目標”②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以我狹窄的視野》,《傾向》,1994年秋季號。,因為只有人的需要(或需求),才是一切技術進化的助產士。汽車、飛機被復雜化后,除了性能更為穩(wěn)定、可靠,最起碼還能增進速度,繼而神話速度,以至于唆使現代人依賴速度,有癮于速度;興即使是被無限復雜化后,也不可能提高人神以和的效率,更遑論波及到天人相通的速度,因為興本來就意味著對“眨眼”的否定,意味著心與“神”(或“神明”)零距離相處——被一“心”念叨著的東西,一定會時刻零距離地存乎于念叨者的“心”頭,比“身體跟你在一起”還要直接與坦率。所謂“瞬態(tài)化”,不過是謙虛、客氣或保守的說法罷了。零距離不依賴、不需要任何機制上的改變,或根本無所謂是否改變。

一切人造物和受造物都將死亡,唯有死神不死。但這種情形,并非意味著宗教-祭祀之興不會在其他演化線路上有所進益,或有所改變。從近世以來作為學術新貴的“人類”學角度觀察,“人類”逐漸走出蒙昧狀態(tài),幾乎是必然之事——當然,考古學方面的證據來得更加確鑿,也更為醒目。③參閱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9-143頁;參閱易華:《齊家華夏 說》,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20頁。依麥克盧漢之卓見,語言確實當得起人的第一延伸物的美譽,無論是從時間的先后順序上來說,還是從重要性那方面來說,情形都將如此。麥克盧漢的表述很清晰:“言語是人最早的技術,借此技術人可以用欲擒故縱的辦法來把握環(huán)境。語詞是一種信息檢索系統(tǒng),它可以用高速度覆蓋整個環(huán)境和經驗。語詞是復雜的比喻系統(tǒng)和符號系統(tǒng),它們把經驗轉化成言語說明的、外化的感覺。它們是一種明白顯豁的技術。借助語詞把直接的感覺經驗轉換成有聲的語言符號,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刻召喚和找回整個世界。”④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77頁。事實上,人類所能擁有的一切形式的延伸,都必將是語言這個第一延伸物的產品——麥克盧漢和奧斯?。↗.L.Austin)都樂于如此暗示。⑤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也暗示了語言是一切延伸物的延伸物:“動物的進化大部分(雖然不是全部)通過器 官(或行為)的改變或新器官(或行為)的出現來進行。人類進化的大部分通過發(fā)展人體或人身之外的新器官來進行,生物學家稱為‘體外地'或‘人身外地'進行。這些新器官是工具、武器、機器或房子?!保枴げㄆ諣枺骸犊陀^知識》,舒?zhèn)ス庾g,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74頁)另可參閱奧斯?。骸度绾我匝孕惺隆?,楊玉成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8-25頁。饒是如此,語言的“吊詭”、怪異之處,還是被一向算無遺策的麥克盧漢給揪了出來:“語言之于智能猶如輪子之于腳和人體。輪子使人的肢體更輕盈、快速地在事物之間移動,使肢體的卷入越來越少。語言使人延伸和拓展,卻又使人的官能割裂。人的集體意識或直覺,由于言語這種意識的技術延伸而被削弱了。”⑥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100頁。正是在此基礎之上,麥氏的同胞兼膜拜者特倫斯·戈登(Terrence Gordon)才敢判定:語言“既延伸人體,又‘截除'人體。增益變成了截除”⑦特倫斯·戈登:《<理解媒介>(增訂評注版)序》,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7頁。。而“自我截除不容許自我認識(Selfamputation forbids self-recognition)”,于是,“集體意識或直覺”被“削弱”后形成的“麻木”,就幾乎成為理所當然的結果。⑧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59頁。因為語言從正面加固了意識,強化了理性,直接性地增益了經驗,所以,作為一種原始的祭祀方式,作為言語稀缺狀態(tài)(而非飽和狀態(tài))下的宗教-祭祀儀式,以樂舞為根本外形與內核的興漸漸失去作用,最終進入它自身的“麻木”狀態(tài),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有不斷發(fā)展、跟進的語言撐腰,愈加理性的中國先民們對興的依賴必定越來越少,興留給他們的記憶也會愈來愈寡淡——但在興的內心深處,卻始終未曾放棄對新型演化方式的渴望,類似于西方人所謂的“永生的意志”(the will endure)①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的沒落》,齊世榮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4頁。。宗教-祭祀之興拒絕完全消逝于人的記憶,它渴望自己的轉世靈童的熱切度,遠甚于無勇氣渴望自己的轉世靈童的現代中國人——

我有革履,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么,太多事了啊。

(李金發(fā):《題自寫像》)

在已被成功破譯的甲骨卜辭中,有非常著名的一段話:“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②郭沫若:《卜辭通纂》第375片,前揭,第368頁。近人蕭艾從宗教-祭祀儀式的角度,就這段卜辭有過一番別出心裁、又富有創(chuàng)意的解析:“主卜者領唱‘今日雨'時,陪卜的貞人遂接著念:‘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如此一唱一和,祈求之祭事宣告完畢,音樂、舞蹈、詩歌的表演,也至此結束,是之謂‘巫風'。”③蕭艾:《卜辭文學再探》,《殷都學刊》編輯部:《全國商史學術討論會論文集》,1985年版,第249頁。不用說,“巫風”必定建立在“興起之”(商承祚語)——亦即激情與虔誠——的基礎之上;興則是“巫風”的突出形式,更有可能是“巫風”的先行者,或原始形態(tài)。④參閱林河:《古儺尋蹤》,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第155-244頁。也許是有鑒于此,今人傅道彬才給出了一個看上去頗為合理的闡釋學判斷,似乎為宗教-祭祀之興在自我“麻木”之外,找到了它渴求中的新路途(或稱轉世靈童),還迎合了語言的欲望及其一再張揚的自我:“看似尋常的祈雨卜辭其實是宗教祭祀中的詩歌孑遺,原始興舞與歌詩一起表現著宗教祭祀的莊嚴與宏大,祭祀與歌舞的不斷重復,積淀在早期人類的情感世界,成為引發(fā)人類興致的心理結構……詩總體現著原始人類熱烈而興奮的生命情感,風習既久,興便是興趣興致是詩的情感內容,從而演變成詩的藝術形式,興于是成了詩的同義語。”⑤傅道彬:《詩可以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61頁。傅氏的觀察和判斷意味著:緊隨著語言的發(fā)展與飽和,宗教-祭祀之興從很早開始,就已經從其“麻木”狀態(tài)中出走,并宿命性地轉換為世俗之興,亦即詩之興;民眾集體參與的宗教-祭祀儀式,則以孑遺者的身份,甚至以其轉世形態(tài),存乎于無神論的歌詩之中,成為與其出源處既依稀相關,又基本上截然兩樣的內爆型延伸。⑥或許麥克盧漢的論述能幫助我們理解從宗教到世俗的變化:“所謂‘神圣的'宇宙其實是口語詞和聽覺媒介支配 的宇宙。相反,‘世俗的'宇宙是受視覺符號支配的宇宙。由于鐘表和字母把世界切割成視覺片段,所以它們扼殺了事物相互聯系的音樂。視覺符號使宇宙經歷了一個非神圣化的過程,并造就了‘現代社會不篤信宗教的人'?!保溈吮R漢:《理解媒介》,前揭,第180頁)盡管劉易斯(C.B.Lewis)大煞風景地認為“人民在口頭傳說的形成中,既沒有角色,也沒有命運”⑦轉引自弗蘭克·秦格龍:《麥克盧漢精粹》,前揭,第47頁。,但只要詩之興存在,人民究竟有一個什么樣的人間名號,大可以忽略不計。

這種突變很可能至晚發(fā)生于西周早期?!兑住吩唬骸傍Q鶴在陰,其子和之。吾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雹唷吨芤住ぶ墟凇肪哦E_灣學人蔡英俊對這十七個字的簡短闡釋與解說,采用的,正是世俗之興(亦即詩之興)的思維線路:“聽著一對鶴鳥唱和,因而起興,于是這一對男女也說出:‘我有好酒,來共醉一下吧。'”⑨蔡英俊:《抒情精神與抒情傳統(tǒng)》,蔡英俊主編:《中國文學的情感世界》,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55頁。從此,詩之興(亦即世俗之興)不再溝通天與人,因為古舊的中國早已天人分際,但可以溝通人、事、物,而最終相通于情⑩李澤厚認為,中國文化是一個世界的,是沒有彼岸存在的,情正充當“道”的作用,所謂“道由情生”,這正是和兩個世界的西方文化大異其趣的地方(參閱李澤厚:《歷史本體論》,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06-116頁);它不再強調神人以和,因為神早已淡出古人的視野,卻又不僅僅是因為語言的發(fā)達與跟進,但它倡導情景交融、物我相涉——物我兩忘只是物我相涉的極端化,或突出形式。事實(而非邏輯)能夠證明,對于后世的漢語詩歌(無論新舊或古典與現代),宗教-祭祀之興如此這般的轉換都是關鍵性的,甚至是致命性的。所以,孔子才說:“詩可以興”,或“興于詩”。①有必要指出的是,孔子所謂“詩”專指《詩經》;夫子之興也不是詩歌技巧意義上的,而跟德行教化有關。此即二程之言:“夫子言‘興于詩',觀其言,是興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保ā抖碳みz書》卷十一)張載也說:“興己之善,觀人之志,群而思無邪,怨而止禮義。入可事親,出可事君;但言君父,舉其重者也?!保ā稄堓d集·正蒙·樂器》)此中情形,或許正應了趙沛霖的斷語:“從興產生以后,詩歌藝術才正式走上主觀感情客觀化、物象化的道路,并逐漸達到了情景相生、物我渾然、思與境偕的主客觀統(tǒng)一的完美境地,最后完成詩歌藝術特殊本質的要求?!雹谮w沛霖:《興的源起》,前揭,第184頁。

二、滋生與創(chuàng)化

商承祚對“興”字的精彩釋讀,不僅在他那個時代迅速得到了正面的響應③比如,郭沫若等人就傾向于商承祚“盤”的結論,而否定楊樹達“帆”的結論(參閱郭沫若:《卜辭通纂》,北京:科 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72-273頁)。,至今仍予人以啟示:“興字象四手各執(zhí)盤之一角而興起之”的重心,或關鍵之處,不在于身體性的兩人“四手”,不在于動作/行為性的“執(zhí)盤”,也不在于作為施力部位的四個“盤之一角”,而在于“身體性”、“動作/行為性”和“施力部位”相互共謀產生的有趣結果——“興起之”?!芭d起之”最直白的字面意思,應當是“興”而“起”之,或者是“起”而“興”之——“起”與“興”恰相等同,至少是一體兩面。商承祚的釋讀,很是“明”確地“暗”示了這一結論。從宗教-祭祀的角度觀察,“興起之”更愿意強調的,是激情,是充沛和熱烈的精力,是“酣暢”到“淋漓”狀態(tài)的情感投入。但最終,是指向作為內爆型延伸物的興本該享有的根本特征:滋生與創(chuàng)化。這既是《毛傳》和《說文》能夠訓“興”為“起也”的根源所在,也是它們敢于做出如此訓釋的勇氣源泉所在④《毛詩》在《大雅·大明》的“維予侯興”句下有云:“興,起也。”。滋生與創(chuàng)化由此成為興的秘密,或本質。它是中國的先民們能夠上通神靈的法寶,是他們用于打開天門的鑰匙,亦即清人龔自珍所謂的“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⑤龔自珍:《定庵續(xù)集·壬癸之際胎觀》。。雖然《毛詩》和《說文》依據的立場,完全是世俗層面上的,但它們居然無縫對接般,承續(xù)了興在宗教-神學意義上的態(tài)度與心愿。其情其行,確實當得起令黑格爾兀自驕傲不已、洋洋得意的德語詞匯——“奧伏赫變”(Aufheben,即“揚棄”)⑥參閱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

一如傅道彬、趙沛霖認為的那樣,作為宗教-祭祀之興的新道途,作為宗教-祭祀之興的今生今世(或轉世靈童),滋生與創(chuàng)化并非完全喪失了宗教-祭祀之興的前生前世所曾擁有的遺傳密碼,也并非沒有其前世前生為其制造的陰影、胎記,或暗號??雌饋恚ㄖɑ蛎掀挪瑁┎⑽丛谧诮?祭祀之興的轉世長途中,洗盡其記憶,抹盡其秉性,毀盡其基因與密碼。有鑒于此,日本學者白川靜才敢放膽做結:“具有預祝、預占等意義的事實和行為,由于作為發(fā)想加以表現,因而把被認為具有這種機能的修辭法稱為興是合適的?!雹甙状o:《中國古代民俗》,何乃英譯,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頁。盡管白川氏將內爆之興僅僅定格于“修辭法”的層面,顯得短視和淺陋,但抓住興的“發(fā)想”特征,卻又分明顯示了他的樸實和機敏?;蛟S是出于對“發(fā)想”的器重,或許是出于對“發(fā)想”的歉意,白川氏才在同一本書的另一處,有意突出了興的身高,凸顯了興的豐腴體態(tài):“比喻是興的發(fā)想的墮落形式。”⑧白川靜:《中國古代民俗》,前揭,第46頁。但這更有可能是因為比喻和神靈無關,和“興起之”絕緣,也與宗教-祭祀儀式無涉,只跟純粹世俗層面上的修辭學接壤,失去或褪盡了宗教-神學的色彩。如此放言無忌、大膽貶損比喻的白川靜很可能會同意:興即“發(fā)想”,即“感發(fā)”,即“興起之”,但最終是滋生與創(chuàng)化。

和通常情況下被輕易承認的情形剛好相反,在興的前世(即宗教-祭祀之興)和興的今生(即詩之興)之間,除了有限度的延續(xù)和承接,并不存在邏輯上的因果關系——“揚棄”從不基于這種關系,也從不依賴于這種關系。有關因果關系這類極易令人恍惚,也極易惹人犯錯的問題,仍然可以求助于麥克盧漢。只不過麥氏在這個問題上的敏銳和深度,有一半來自同樣說英語的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單純的序列里不存在因果關系。一事物緊隨另一事物出現時,并不能說明任何因果關系。尾隨發(fā)生的只有變化,豈有他哉(nothing follows from following except change)。”①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22頁。葉嘉瑩:《葉嘉瑩說詩講稿》,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頁。傅道彬給出的闡釋學判斷,并未將興的前世與今生間的關系處理為“前”因“今”果;從興的前世過渡到興的今生,所能發(fā)生和擁有的,看起來只有變(change),并且是突變——很“突出”的變,而不是很“突然”的變②參閱陳世驤:《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前揭,第101-140頁?!巴蝗弧敝兗扔羞`實際,也顯得夸張與浪漫。詩之興的前世,正是華夏先民們的“受寵的模式”,也是他們心目中的“伺服機制”(servo-mechanism)③參閱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6頁、第58頁。,只因為他們在面對大自然和命運時,總是處于驚恐、驚懼、驚悚之中。其目的,就是要在人的內爆型延伸中,取消人神之間原本無限遙遠的區(qū)隔與距離,勝似(而非神似)于“智能機”“眨眼”間就取消了時空界限,變寰球為村落。④麥克盧漢很譏誚地描述過地球村的情形:在地球村的時代,“多元化時間接替了大一統(tǒng)時間。今天,在紐約美 餐、到巴黎才感到消化不良的事情太容易發(fā)生了。旅行者還有這樣日常的經歷:一個小時前,他還停滯于公元前3000年的文化中,一個小時后,他卻進入了紀元1900年的文化了”(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177頁)。而“尾隨發(fā)生”的,則是宗教-祭祀之興的今生,是其轉世靈童(即詩之興)。詩之興或許與其前世關系密切,卻不必然是其前世種下的“果”——來自浮圖而后起的因果報應之說,沒有任何像樣的解釋力。在這里,既不存在奧·帕斯所謂的“初始時間”(primordial time)⑤See Octavio Paz,Children of the M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36.,也不存在“初始時間”從中作梗;既不存在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和本雅明(Walter Benjam in)所謂的“原初語言”(Adamic language)⑥參閱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虛無詩學》,姚本標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也不存在失去“原初語言”后有可能招致的災禍。

“尾隨發(fā)生”的詩之興,是中國古典時期的衡文論詩者不可或缺的工具,甚至是作詩者和評詩者心中共同的神祇。兩千多年來,他們對詩之興有太多的依賴、依靠和依戀⑦參閱蔡英俊:《比興物色與情景交融》,臺北:大安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166頁。。對此,深知媒介之精髓(或“貓膩”)的麥克盧漢,持充分理解和首肯的態(tài)度:“如果要使用技術,人就必然要為技術服務,必須把自己的延伸當做神祇或小型的宗教來信奉。”⑧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62頁。同樣作為人的精神性、內爆型延伸,詩之興將大不同于宗教-祭祀之興。詩之興的目的,就是要在一個“瞬態(tài)化”之間(其實連一個“瞬態(tài)化”都是多余的、不需要的),在沒有任何神秘性撐腰、鼓勁和吶喊的情況下,迅速溝通人、物、事,并從中滋生或創(chuàng)化一種特定的心理性力量,以取消(或部分取消)人、事、物之間的界限,以達致情景交融的境地,神似(而非勝似)于宗教-祭祀之興取消了人神之間的區(qū)隔。一句話,作為性質相同,但目的、目標有異的內爆型延伸,宗教-祭祀之興轉化為詩之興,詩之興尾隨宗教-祭祀之興,正等同于由樂舞興情轉化為詩以啟悟⑨參閱陳伯海:《釋“詩可以興”》,《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而滋生與創(chuàng)化的用處,則由人神以和、天人相與,轉化為世俗性的人與物、事相交通,相往還,而最終相通于情,亦即以情為本、以情為教⑩鄭玄《周禮注疏》卷二十三有云:“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 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编嵤巷@然走的是美刺的路數,是經學家解詩。真德秀說:“古之詩,出之性情之真。先王盛時,風教興起,人人得其性情之正,故其間雖喜怒哀樂之發(fā),微或有過差,終皆合于正理。故《大序》曰:‘變風發(fā)乎情,本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本乎禮義,先王之澤也。'三百篇詩唯其皆合正理,故聞者莫不興起其良心,趨于善而去于惡,故曰‘興于詩'?!保ā段魃轿募肪砣唬┻@是理學家解詩。俱為本文所不取,特此說明。。

無論從詞源學的角度看,還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觀察,宗教-祭祀之興和詩之興都應該是矢量(vector),而非毫無方向,或處處都可能是方向的標量(scalar)。葉嘉瑩女士也許說得很正確:作為一種稟賦奇異的內爆型延伸(物),詩之“興是由物及心的”?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22頁。葉嘉瑩:《葉嘉瑩說詩講稿》,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頁。。這與宗教-祭祀之興的“施力”方向剛好相反。后者是在樂舞興情的過程中主動出擊;而樂舞興情必定首先接受內心的驅遣與提調,必定被內心所浸泡。因此,宗教-祭祀之興注定要先興情于心,而后外及于物;注定會由內而向外投射,類似于立普斯(T.Lipps)的審美移情說(aesthetic empathy theory)暗示的那般,極具主觀能動性。①參閱里普斯:《移情作用、內摹仿和器官感覺·再論“移情作用”》,伍蠡主編:《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上海譯文 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頁。惟其如此,中國的上古先民們才能在“群體性的舉盤牲、旋游、呼叫”時,在心醉神馳中,讓樂舞興情的自己與“神明”相和于心田,最終讓“神明”誕生、進駐于心田。惟其如此,才能將“神明”,尤其是“神明”擁有的底牌或秘密,給情感充沛、熱情洋溢地制造出來。至晚在西周早期,詩之興已褪盡了宗教-祭祀之興的神秘色彩,惟余滿目蒼茫的世俗功效,在主動出擊那方面勢必會大打折扣。詩之興必須先有外物感染心田,必須有外物從外部敲打內心,由物而及心,以至于心生感慨而最終被聲音化,具有相當程度上的被動性——畢竟所有的感慨都是不折不扣的語言事件,而語言必定是有聲的。

看起來,被動性才是詩之興的重要特征,甚至可以稱之為在辨識度層面上的頭號特征——尾隨而來的確實只有變化。但被動性在滋生與創(chuàng)化的效果那方面,卻不存在任何消極特性。本乎于此,晉人摯虞才敢從直觀洞見的層面上,直截了當地給出結論:“興者,有感之辭也?!雹趽从荩骸段恼铝鲃e論》,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六。晚出的鐘嶸更為具體地道出了被動性的淵源所在,尤其是被動性的一般性結構模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③鐘嶸:《詩品·序》?!伞皻狻敝痢拔铩倍爸凇叭恕?。但也許劉勰之言,才算得上更為通透,才真的道盡了“物色之動”對人心與詩歌所具有的致命作用:“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④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從劉勰那些不乏慷慨激昂的語氣中不難發(fā)現,與宗教-祭祀之興的主動出擊頗為相似,詩之興的被動性反倒擁有一個積極并且明確的目的:在被動性地“觸物”過程中“以起情”;而被動性地由“物”及“心”,同樣是為了“動情也”。⑤胡寅:《斐然集·致李叔易》引宋李仲蒙。這種看似消極,卻并不萎靡、猥瑣和塌敗的被動性,歷經數千載光陰,在秦漢、魏晉時人完全難以想象的現代漢詩中,也未曾有過根本性的變更。⑥今人陳麗虹認為,現代漢詩在使用興方面與古典漢詩有所區(qū)別,主要是在“觸物興情”之外增加了“觸物興思” (參閱陳麗虹:《賦比興的現代闡釋》,北京: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98-103頁),但就“起也”那方面,并無改變。近人劉大白暗示過詩之興擁有滋生與創(chuàng)化的能力,所謂詩之興,就是“借著合詩人底眼耳鼻舌身意相接構的色聲香味觸法起一個頭”⑦劉大白:《六義》,《古史辨》第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86頁。: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也已墮到古井的暗水里。

(戴望舒:《印象》)

“鈴聲”、“漁船”分別和“深谷”、“煙水”兩相搭配,“珍珠”與“古井的暗水”相互依偎,共同撞擊著有“心”人的“心”靈,并由外及內,“強迫”著滋生或創(chuàng)化了戴望舒不無感傷的詩情;戴望舒則因勢利導、借力打力,順勢利用了這種被動性,飽享了內爆型延伸方式帶來的激情,終得以與諸物諸事毫不凝滯地相交通、相往還,以至于情景交融,卻不至于物我兩忘。是詩之興的“被動”性——而非其他東西——“主動”滋生與創(chuàng)化了詩行,直至整體性的詩篇;從古及今,漢語詩歌——無論新與舊或古典與現代——都得感恩于既世俗又被動的詩之興。但似乎更應該說成:新舊漢詩都必須深度感激“尾隨”宗教-祭祀之興而來的滋生與創(chuàng)化。

“興”字在被早期的小學家訓釋為“起也”之外,還大可以被訓作“生也”。①參閱《廣雅·釋詁一》;參閱《大戴禮記·夏小正·五月》“匽之興,五月翕,望乃伏”之小傳。滋生與創(chuàng)化正不妨看作“生也”的展開形式,還是扇形而非線性的展開:線性的展開注定是一維而沒有任何面積可言的展開。周策縱對“生也”的解釋很富有想象力,其解釋本身就蘊含著不俗、不凡的詩情畫意:“‘興'似乎是指一種不知其時的神秘生育或懷孕?!雹谥懿呖v:《古巫醫(yī)與六詩考》,前揭,第134頁。這種性質和樣態(tài)的“生育或懷孕”,容易讓人聯想到后稷之母“履大人之跡”而生稷③王充:《論衡·恢國》。,正是被動地借助了外物伺機而動或蠢蠢欲動的主動性,得益于這種不乏善意的侵略性。周氏對興的訓釋,仍然指向興的被動特征,從性能上更接近于詩之興,背離了宗教-祭祀之興。而“不知其時的神秘生育或懷孕”,正是戴望舒被動面對“鈴聲”、“漁船”而醞釀詩情時的實際情形:是“鈴聲”和“漁船”伙同“深谷”和“煙水”,還有“珍珠”與“古井的暗水”,“迫使”戴望舒生育或懷孕;而懷孕或生育詩情的地方,只可能是區(qū)區(qū)方寸,亦即葉嘉瑩所謂“由物及心”的那個“心”。此中情形,恰合誠齋先生的感嘆:“大抵詩之作也,興,上也……我初無意于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我何與哉?天也。斯之為興。”④楊萬里:《答建康府大軍庫監(jiān)門徐達書》。——詩之興出自天意,卻不存在任何神秘色彩,更說不上蘇格拉底(或柏拉圖)所謂的詩神附體。

楊萬里(即誠齋)將興和已成之詩間的關系描述得頗為直白:觸于物、感于人而成其詩。這是內與外兩相交通、兩相往還的結果,也是里應外合、彼此呼應唱和的結局,正應了革命年代那句人人熟知的老生常談:“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睕]有心對外物的等待和暗自期許,沒有“有情郎”和“有意妹”的有意邂逅,興將不成,詩將不得。在此,詩之興(亦即滋生、創(chuàng)化)具有前后相續(xù)、首尾相接的兩層含義。首先,滋生、創(chuàng)化(亦即詩之興)具有的本能,令外物撞擊人心,讓人心有感、有觸于外物,使心、物同時動蕩。在此,心充當了“堡壘”內部的潛伏者,等待著與外物里應外合,攻破“堡壘”。這情形,恰如神秘的“生育或懷孕”首先得有能夠著床、懷孕的子宮,得有具備生育能力的女人——一個巴掌肯定是拍不響的,“只手之聲”也僅存于禪門公案,唯有“心耳”(亦即內在之耳)可與得聞。鄭敏有感于秋田里“金黃的稻束”而心旌搖蕩,興發(fā)之時,頗為自然地“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而在心搖神馳之際,她甚至能“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鄭敏:《金黃的稻束》)。性質相似的情景,幾十年后也出現在海子的筆下:

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海子:《黑夜的獻詩》)

尾隨秋天而來的豐收,不僅可以興發(fā)喜悅之情,也能興發(fā)對土地的感傷、悲憫和同情,鄭敏、海子遠非特例。⑤參閱尚永亮:《生命在西風中騷動——中國古代文人與自然之秋的雙向考察》,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45-80頁。當此之際,相較于已成之詩,興的滋生、創(chuàng)化作用既是基礎性的,也是準備性和初發(fā)性的,白川靜謂之為“發(fā)想”。它由外及內,以達到類似于——也僅僅是類似于——宗教-祭祀時的迷狂狀態(tài)為目的。緊接迷狂狀態(tài)而來的,是流淌在紙張上的詩行,卻又像一個猝不及防、料想之外的“天意”。因此,興的第二層含義,乃是滋生、創(chuàng)化詩行,直至出落為整個詩篇。沒有這一層含義,或失卻了“興者,起也”與“興者,生也”,詩之興將毫無意義;脫胎于宗教-祭祀之興的滋生、創(chuàng)化不過是自作多情,連“自了漢”的檔次都夠不上。所謂“心中有詩”或“心中的詩”,頂多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最多是一種禮貌性的托詞,常見于中國當下的詩歌社交場所,或詩歌的紅包批評。它最真實或最善意的所指,不過是內心的迷狂狀態(tài),也停留于這一狀態(tài),并且僅止于詩之興的第一層含義,尚未被語言化與聲音化。哪怕詩之興發(fā)(或發(fā)想)時的迷狂狀態(tài),真如宗教-祭祀之興那般充沛、酣暢,也只能說明詩歌的臨盆愿望是何其迫切,卻跟成型的詩篇沒啥直接關系。即使是加熱到攝氏九十九度的水仍然叫熱水不是開水,詩歌則是一百度的開水,不是任何形態(tài)的溫吞水。作為一種秉性奇異的內爆型延伸,詩之興必須依靠它的第二層含義,才能真的延伸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才能在感于物的同時,從情感(而非制造“神明”)的角度理解物,與物共振、共舞而生情——這才是詩的終極目的,詩之興的終極目的。

對于時刻等待著有感于物,等待著和外物一道攻破詩之“堡壘”的區(qū)區(qū)方寸(即心)來說①錢鐘書結合古今兒歌中的實例,認定宋人李仲蒙“觸物起情謂之興”的說法最切近歌詩之理(參閱錢鐘書:《管 錐編》,前揭,第62-65頁)。,興是一種強迫性的工具,類似于凡間塵世之人為討生活而被迫使用的機器。和人相比,機器更具有主動性:它在強迫人使用它(誘惑是一種性質特殊的強迫);人只是在被動中,利用了機器的主動性:這與詩之興在性質上恰相等同。人(即心)在使用作為內爆型延伸物的詩之興時,總是不斷受到詩之興的修改和使喚。心(即人)在千百年來不間斷地有感于外物后,也在琢磨著如何讓詩之興更加精致化、復雜化,尤其是如何讓詩之興更能聽從心(即人)的使喚。這情形,類似于麥克盧漢所說:“人們不再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突然之間,人們似乎覺得,雞成了蛋想多產蛋的念頭(a chicken is an egg's idea for getting more eggs)?!雹邴溈吮R漢:《理解媒介》,前揭,第22-23頁。人(即心)在被詩之興千百次主動擊打后,終于成為詩之興渴望更多、更好之自己的那個優(yōu)質“念頭”。依愛德華·霍爾的卓越識見,作為文化的特殊組成部分,這等“念頭”主要是在某類文化形成的氛圍中“習得的”(acquisition),而不僅僅是“學習的”(learning),③參閱愛德華·霍爾:《無聲的語言》,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雖然有可能首先是“學習的”。當此之際,心(即人)更傾向于成為詩之興的生殖器官,“正如蜜蜂是植物界的生殖器官,使其生兒育女,不斷衍化出新的形式一樣”④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63頁。。遠古時期轉生而來的詩之興在現代漢詩中獲取的新形式、新用途,為適應現代經驗和現代漢詩而產生的新變體、新變形⑤參閱張雨:《詩教之彀與審美之維——當代詩歌中的比興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 -189頁。,大體上可以看作人(即心)被“念頭”化后的自然結果,人被“生殖器官”化后的必然產物。近人宗白華就很坦率地承認過自己的念頭和生殖器官身份:

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趟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于休息的時候,一顆戰(zhàn)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無限凄清之感里,夾雜著無限熱愛之感。似乎這微渺的心和那遙遠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廣大的人類,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絕對的靜寂里獲得自然人生最親密的接觸。我的《流云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寫出來的。⑥宗白華:《美學與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7頁。

三、興的聲音化

和宗教-祭祀之興試圖破譯命運密碼的目的相差懸殊,詩之興的追求很務實:它的根本在“情”;滋生與創(chuàng)化的根本主旨,也在生“情”與化“情”。不用說,這仍然是“樂舞興情”的孑遺,是宗教-祭祀之興給后世留下的“尾隨”性(而非因果性)遺產。趙沛霖精研過興的前世與今生,其表述稱得上點穴準確:興“深刻地反映著詩歌藝術與宗教觀念和宗教意識之間的內在聯系”⑦趙沛霖:《興的源起》,前揭,第23頁。。單就興“情”、生“情”和化“情”,以及興、情、詩三者間的關系而言,陳世驤的言辭很有可能來得更直接,也更堅決和更明快:“所有的興都帶著襲自古代的音樂辭藻和‘上舉歡舞'所特有的自然節(jié)奏”,而“以興為基礎的作品”,“無疑正是現代人之所謂的‘抒情詩'(the lyric)”。①陳世驤:《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陳世驤古典文學論文集》,前揭,第124頁、第133頁。李澤厚數十年來的研究工作和思維理路清楚地表明和探明:作為一種不存在彼岸世界,也不存在超度與救贖的文明樣態(tài),中國文化內部最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之一,乃是被絕對的上帝觀念所鄙視的情本體,②對此問題,劉小楓曾于1980年代后期用四十多萬字的篇幅進行了詳盡的闡釋,幾乎全盤否定了情本體(參閱劉 小楓:《拯救與逍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所謂“《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雹埤堊佑危骸叮记槭罚緮ⅰ贰6郧闉榻?、以情為本正和古老的巫史傳統(tǒng)死生相依;巫史傳統(tǒng)則以“發(fā)想”為其總體特征的宗教-祭祀之興為主要依據。④參閱李澤厚:《己卯五說》,前揭,第156-188頁。有了這等質地優(yōu)良的鋪墊與鋪陳,陳世驤影響深遠的中國文學抒情傳統(tǒng)說,方能從邏輯的角度上穩(wěn)穩(wěn)站立;站立的基礎無他,正在于宗教-祭祀之興的轉世靈童——詩之興。

作為人的內爆型延伸(物),詩之興從情感(或曰抒情)的維度,將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和整個世界(亦即他人、事、物而不涉及神靈⑤即使是蘭波(Arthur Rimbaud)極力主張詩人等同于通靈者,也是無神論的意義上的通靈者(參閱蘭波:《地獄一 季》,王道乾譯,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頁)。)連結起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或心)則隨時等待著,與整個世界處于酣暢共振的狀態(tài)——詩歌臨盆、出生的愿望如此迫切,如此枕戈待旦,乃是因為“人稟七情”,擁有“應物斯感”的能力。⑥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對于漫長的中國詩歌史,情感是人與世界的中介,或橋梁:這就是詩之興的本質。有人說“興,本是古老詩歌的一種類型”⑦劉傳新:《中國詩歌之本》,《東岳論叢》,1989年第2期。,也有人不無極端地認“詩言志”的實質為“詩言興”⑧參閱王一川:《從古典詩學中活移——兼談詩言興的現代性意義》,《文化與詩學》(第一輯),上海:上海人民出 版社,2004年版,第223頁。,都是看中了詩之興的抒情特性,以及詩之興在情感方向上的矢量式延伸。在此,興(或滋生與創(chuàng)化,或詩本身)首先是體,其次是用;是詩之興的體而非其他任何東西,導致或決定了詩之興的用(或稱器);體用不二(而不是體用兩分)是典型的中國式思維。雖然這種思維的前提,是體先用后,但這個前提卻處于暗中,處于埋伏狀態(tài),初看上去,像是沒有這個前提一樣。體具有先在性和優(yōu)先性,強硬、絕對,但不乏溫情。詩之興(亦即滋生、創(chuàng)化)之所以擁有前后相續(xù)、首尾相接的兩層含義,是因為詩之興必須首先具有生情、化情、興情的本體論功用,其次,才具有樂于被本體論功用掌控、驅遣的技術性之用(或器)。呂正惠對興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命運,有過悲觀的斷言:“‘興'的觀物方式,自《詩經》以后,只有民間歌謠和極少數的詩人(如杜甫)身上保留下來。至于一般文人傳統(tǒng)的詩,幾乎完全在‘物色'論的籠罩之下?!雹釁握荩骸妒闱閭鹘y(tǒng)與政治現實》,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像致歉于興的白川靜一樣,呂氏也傾向于在“用”與“器”的層次上,處理或觀察詩之興,只將詩之興看作觀物、感物的方式,而不是將之從本體論的角度等同于詩,以致于從根本上否定了詩之興在其后的詩歌史上具有生情、化情、興情的本體論功用。呂正惠沒能看出體先后用這個埋伏著的前提,只承認諸如“山丹丹花開紅姣姣/香香人才長得好”(李季:《王貴與李香香》)這種觀物起興的方式。因此,呂氏的悲觀幾乎是必然的⑩反倒是毛澤東準確看到了興本體論功用,因此在新時代仍然需作詩用興:“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币源送ㄟ^“形象思維的方法,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斗爭”(毛澤東:《毛澤東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詩刊》,1978年第1期。但此信寫于1965年7月21日)。。只是不知道他看見如下幾行常被引用(但不一定優(yōu)秀)的現代漢詩后,又該如何斷言:

我來到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阿小龍!

(徐志摩:《我來到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不用說,宗教-祭祀之興乃上古先民們的內心的外化形式,也是他們的心愿的外部造型。與宗教-祭祀之興邁上它的轉世長途遙相呼應,這一外化形式和外部造型必須經由內爆型延伸,經由尾隨效應,將之聲音化,將之處理為感嘆,方能得到充足而最終形態(tài)的表達。摯虞所謂的“興者,有感之辭也”,就很務實地著眼于興的聲音化,畢竟所有言辭都是有聲的;即使是擁有被動性的詩之興,也無法否認或遺棄它自身的聲音性。更重要的是:唯有感嘆,方能讓內心的外化形式,讓心愿的外部造型,處于真資格的完成狀態(tài)之中,亦即首先經由聽覺(而非視覺)被感知。依今人李零之見,在古代,聽覺的重要性有甚于視覺;古“圣”(聖)據信字更愿意突出耳朵。①參閱李零:《喪家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另可參閱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版,第139頁。有聲的感嘆是物質(物理)性和精神性的統(tǒng)一體,是它們的雙重變奏:感嘆既是氣流性的聲波,又是被動性地“應物斯感”后,主動滋生、創(chuàng)化出來的抒情效應,進而將人、物、事連接在一起,終將與情相通。尾隨宗教-祭祀之興而來的詩之興,必定首先是有聲的。宋人鄭樵說得十分精準,一語道破了詩、興、聲三者間的關系,“夫詩之本在聲,而聲之本在興”②鄭樵:《通志·正聲序論》。;語言無論是否處于或飽和或寡淡的狀態(tài),首要特征也在于必須有聲音存在③參閱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00-102 頁。;而詩之興從本體論的角度上,意味著人的抒情性和內爆型延伸。這三個方面的因素交互作用,致使詩之興不僅是抒情的,也是有聲的,因而必然是感嘆的——滋生與創(chuàng)化正與感嘆相等同。感嘆不僅是抒情的精華,也是聲音的精華,但更是抒情和聲音在體用不二的維度上唯一的交集。正是這一事實,致使與詩以及滋生、創(chuàng)化相等同的興必須跟感嘆生死相依,直至生死相許,所謂“合則齊美,離則兩傷”。

朱自清說得很篤定:“因為初民心理簡單,不重思想的聯系而重感覺的聯系,所以‘起興'的句子與下文常是意義不相屬,即是沒有論理的聯系,卻在音韻上相連著。”④朱自清:《關于興詩的意見》,《古史辨》第三冊,前揭,第684頁。朱氏敢于如此斷言,大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承認詩之興對宗教-祭祀之興有承繼關系,不承認詩之興與詩相等同這個通常情況下主動潛伏起來的結論。朱自清的觀點事實上并無新鮮、新奇之處。大多數現代學者傾向于承認,是宋人蘇轍開啟了“興涉聲而不涉義”的解釋方向:“夫興之為體,猶曰其意云爾,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⑤蘇轍:《欒城應詔集》卷四。明人徐青藤正可謂蘇轍的隔代知音,但又比蘇轍說得更詳盡、更抒情:“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樂府蓋取民俗之謠,正與古國風一類。今之南北東西雖殊方,而婦女、兒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謂《竹枝詞》,無不皆然。此真天機自動,觸物發(fā)聲,以啟其下段欲寫之情。”⑥徐渭:《徐渭集》卷十六。蘇、徐二氏之言自有其精妙、精辟甚或精致之處,但仍然只在技術(即用、器)的層面,處理和觀察詩之興??雌饋恚K轍、徐渭都承認:所謂“起也”,正是因為心對人、物、事在被動性中終有所感;但他們不愿意承認:表面上的無“義”,更可能“意味”著“意”在言外,亦即鐘嶸所謂的“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⑦鐘嶸:《詩品序》。“意有余”當然是“起也”或“有所觸乎當時”滋生、創(chuàng)化出來的東西,亦即徐渭所謂“觸物發(fā)聲,以啟其下段欲寫之情”。而滋生與創(chuàng)化正好是詩之興的根本;作為一種至為精彩的表面現象,“興涉聲而不涉義”很容易忽悠、欺騙漫不經心的觀察者。

僅從用、器或純粹修辭-技術的層面看待“興不涉義”,馬上就會邁入蘇、徐、朱等人中之龍自設的陷阱,甚至無力自拔;如從體在用先(即本體論)的角度看待“興不涉義”,“興不涉義”當即就會煥發(fā)新的氣象,擁有新的氣度:“興不涉義”指稱的那個“義”,恰好表征著一種根本性的元義(meta-meaning),亦即關于意義的意義,直至意義的源頭活水。詩之興作為一種稟賦特異的內爆型延伸(物),其“特異”之極的“稟賦”正在于此:它從抒情(或情感)的維度,溝通人、事、物,令物、事、人相與以和,以看似無義的聲音為音響裝飾,讓有“心”人總是處于白川靜再三稱道的“發(fā)想”狀態(tài),最終,讓無“義”的聲音滋生、創(chuàng)化了有“義”的詩行與詩篇,類似于宗教-祭祀之興在看似無“義”的“舉盤牲、旋游、呼叫”的迷狂中,滋生、創(chuàng)化了有“義”的“神明”。對此,麥克盧漢可謂點穴精準:“技術的影響不是發(fā)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堅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變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①麥克盧漢:《理解媒介》,前揭,第30頁。作為麥克盧漢意義上的特殊技術,詩之興擁有一種潛伏著的尾隨性智慧:它將宗教-祭祀之興表面無意義(meaning),而最終滋生意義的“本領”,給奇跡般承繼了下來,以至于在人與事、物相與以和的當口,改變了“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直至將“興不涉義”之“義”修改為元義,并依靠元義滋生、創(chuàng)化了詩篇,讓被興發(fā)、發(fā)想起來的情得以語言化,并落實于紙面,而不僅僅處于“心中有詩”的那種原始、待生狀態(tài)。②呂正惠對“興不涉義”有過不太有力的批評(參閱呂正惠:《抒情傳統(tǒng)與政治現實》,前揭,第55-56頁),這主要 是因為他批評的立足點依然是技術層面的。在此,元義擁有一種類似于物聯網(internet of things)促發(fā)而成的“極致生產力”(extreme productivity)③參閱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零邊際成本社會》,賽迪研究院專家組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6-55 頁。,看似羸弱,實則威力無比。

有關起興或發(fā)想的實際情形,誠齋先生說得可謂恰如其分:“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④楊萬里:《答建康府大軍庫監(jiān)門徐達書》。遠非鄭樵認為的那樣,唯有“鳥獸草木乃發(fā)興之本”⑤鄭樵:《正聲序論》。。清人馮班有限度地糾正了鄭樵的失誤:“古人比興都用物,至漢猶然。后人比興都用事,至唐而盛?!雹揆T班:《鈍吟雜錄》卷四。事實上,無論兩周還是漢唐,無論是宋明還是眼下,用于起興、發(fā)想與感發(fā)的,不僅有物(即“鳥獸草木”),更有數不清的人,以及千奇百怪的事。物、事、人作用于心,方有千姿百態(tài)的詩之興出現;現代漢詩在這一點上,更是花樣繁多到無所顧忌,以至于有人誤以為詩之興外在于現代漢詩,被現代漢詩所遺棄?!对娊洝芬院蟮臐h語詩歌(無論新舊或古典現代)用于起興、發(fā)想的,早已不限于“鳥獸草木”所昭示的范疇;依照詩之興的本體論特征或脾性,其范圍傾向于無所不包,更何況現代漢詩在詞匯的選擇上幾乎是無限的、毫無禁忌的。⑦參閱敬文東:《指引與注視》,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120頁。而作為一種稟賦卓異的內爆型延伸,詩之興總是與聲音性和抒情性的感嘆聯系在一起,跟氣流與聲波相偎依。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感嘆(至少是最有名者之一),很可能為孔子臨終前所發(fā):

孔子病,子貢請見??鬃臃截撜儒羞b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其萎乎!”因以涕下。⑧《史記·孔子世家》。

從起興、發(fā)想或內爆型延伸(物)的角度觀察,“孔子病,子貢請見”,可以被認作促使孔子起興的初始性之“物”;“孔子方負杖逍遙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則可以被大而化之地當作促使孔子起興的加固性之“物”;聲調激昂的“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其萎乎”,無疑是初始性之“物”伙同加固性之“物”,共同滋生出來的詩篇,共同創(chuàng)化出來的抒情——這就是所謂的“孔子因嘆”,而且抒情的濃度之高以至于“因以涕下”。作為一種內爆型延伸,詩之興既然等同于感嘆,或必須被看作聲音化的感嘆,寄居于孔子臨終之嘆的初始性起興之“物”與加固性起興之“物”就可以被省略,僅代之以一個古色古香的嘆詞,便已足夠。嘆詞是感嘆的記號(sign),在紙面上等同于感嘆:聲波與氣流被嘆詞納于自身,并隱藏了起來。就詩之興創(chuàng)化、滋生詩情、詩行、詩篇那方面來說,這個可以將詩之興聲音化的嘆詞,在古曰——

嗚呼,

噫嘻,

噫吁嚱……

在今則曰——

啊,

哦,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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