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煥星
2014年4月12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做了一期名為“閱讀茅海建”的???,文章概述了茅海建近年來治學的歷程和經(jīng)驗,其中特別提到了他在《近代的尺度》中的一個觀點,并配以醒目的大標題———“史學不是年輕人的事業(yè)”。這段話是這樣的:
史學確實不是年輕人的事業(yè),不管你用何種方法,都不可能速成,而需要大量的時間來熟悉史料并了解學術史,且動筆越早越可能悔其少作;然而,年輕時若不勤于動筆,又何來成熟?又何能思暢筆順?很可能會長久地澀于寫作。這幾乎是一種悖論。
茅海建的這個看法,和他的另一個著名觀點“史實重建”有著密切關系,關于這一點,記者在文中也提到了。早在2005年,茅海建就在《戊戌變法史事考·自序》中談道:
就我從事的專業(y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來說,學科發(fā)展的軌跡是主題先行,很早就有了許多重要的結(jié)論。但這些結(jié)論所依托的史實卻在匆忙中搭建,根基并不是很深。今天,年輕學生經(jīng)常告訴我,他遇到的已有定評的“史實”經(jīng)不起查證,往往是一考即錯。對此我也有同感。在不可靠的“史實”之上,現(xiàn)在正運行著大量的推導、演繹、歸納,其結(jié)論也只能是不可靠的。學術發(fā)展到今天,我們的手中已經(jīng)并不缺乏結(jié)論,相反的是,我們的思考卻為各種各樣互相對立抵牾的結(jié)論所累。其中一個大的原因,即為各自所據(jù)的“史實”皆不可靠。因此,到了21世紀,我個人以為,在我們這一專業(yè)中,最重要的工作似為“史實重建”。[1]
茅海建是嚴肅的歷史學家,在學界一直非常受大家的肯定,也是我本人尊崇的前輩學者,他的這兩個觀點也都言之有據(jù),極富現(xiàn)實的針對性,并非故意聳人聽聞。但不得不說的是,茅海建的觀點存在著偏頗,它來自過于看重史料而形成的錯覺,其史觀其實是有問題的。
總體來看,茅海建的史觀,基本是19世紀蘭克史學的當代回響,強調(diào)歷史的真實和科學實證的重要。蘭克史學在中國最早也最有影響的代表,自然是傅斯年了,他留下了許多名言:“史學就是史料學”“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等。這些話及其領導下的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了最近20年來大陸史學極力推崇的傳統(tǒng)。
的確,史料是研究的基礎,其重要性在東西方都是共識,譬如紐金特就強調(diào):“沒有資料就沒有歷史;資料的貧乏就意味著歷史的貧乏?!倍┖=ū救司褪沁@方面的杰出代表,近些年來他充分利用一檔的資料,推翻了關于鴉片戰(zhàn)爭和戊戌變法的很多既往結(jié)論,以至于被學界私下推崇為近代史三大家之一,其貢獻在面對著此前“文革”史學的惡劣風氣時,尤其容易看出來,就此而言,他倡導的“史實重建”無疑有著重大的學術意義。
但是,茅海建對史料史實的推崇,發(fā)展到極端,就容易陷入“指功力以為學問”的乾嘉學術流弊,歷史研究變成了知識積累的比拼,自然就容易得出“史學不是年輕人的事業(yè)”的結(jié)論。不僅如此,在一定的限度內(nèi),特定領域的資料會被窮盡,這就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自己站在了研究的最前沿。
然而,“歷史”只有“史實”一個層面嗎?還有,“史料”能夠真實地再現(xiàn)“史實”嗎?這些問題,顯然在茅海建的視野之外,所以,我們會在他寫的紀念臺灣學者黃彰健的文中,讀到這樣的話:
我在這里還要向黃彰健先生表示個人的敬意?!矣?000年年初在臺北近代史研究所、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查檔,企圖有所斬獲,一個多星期的工作后,我意識到,有關戊戌政變的檔案已被黃先生悉數(shù)掃盡,一點湯都沒有給我留下。[2]
最后這句話,是非常值得關注的,資料被人窮盡了,沒得做了。然而,是真的沒得做了嗎?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美國學者孔飛力的名著《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了:
1768年(清乾隆三十三年),“叫魂”的妖術恐懼在江南蔓延,民間盛傳妖術師可以通過人的發(fā)辮、衣物、姓名來盜取靈魂為其服務,而被盜者則會立刻死亡。整個帝國謠言四起,小民百姓忙著尋找對抗妖術、自我保護的方法,各級官員窮于追緝流竄的“妖人”,而北京的乾隆皇帝則寢食不安,認為剪發(fā)辮有反清的陰謀,于是不斷發(fā)出諭旨指揮全國的清剿。最終在付出了許多無辜的性命和丟掉了許多烏紗帽后,案情真相大白,所謂的“叫魂”恐懼,只是一場庸人自擾的鬧劇,沒有一件妖案能坐實,有的只是造謠誣陷,屈打成招,失望的乾隆只得下旨收兵,停止了清剿。
按照一般的實證研究方式,考察清楚了事件的真相,整個研究就蓋棺論定,宣告完美。但楊念群指出:“如果僅僅考證出這是一出追求幻覺的歷史鬧劇,這種真?zhèn)蔚谋嫖龃蟾挪粫哂谠紮n案的價值?!盵3]這個評價似乎有點苛刻,但正如章學誠所言的:“整齊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笨甲C真相,還原始末,其實也就是一個“史考”,在這方面,黃侃說得更高明一些,他曾批評過“發(fā)現(xiàn)之學行,而發(fā)明之學亡”的現(xiàn)象。眾所周知,“發(fā)現(xiàn)”算不上創(chuàng)造,因為在你知道之前,事實早已存在,你發(fā)現(xiàn)不了,早晚也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但“發(fā)明”就不同了,它是無中生有,如果你不說,大家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所以,孰高孰低,不難想見。
正是在這一點上,《叫魂》顯示了它的高明之處,孔飛力并不關注事件的真相,因為這很容易搞清楚,相反,他關注的是謠言在不同群體那里的理解和反應,由此“事件”變成了“故事”,他注意到普通百姓恐懼妖術和陌生人、地方官員重視守土之責,而乾隆皇帝關注清朝的合法性問題,最終他發(fā)現(xiàn)了民眾/官僚/皇權(quán)的三方互動關系,即中國文化統(tǒng)一而又不同質(zhì)的形態(tài),這就超越了表層的事件史,進入深層的結(jié)構(gòu)層面(當然,《叫魂》的主題比這要復雜得多,有興趣的可以詳讀)。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以小見大”的問題了,《叫魂》遠遠地超越了實證研究,在多個向度做出了突破,為我們提供了研究的新思維:
第一,孔飛力的觀念總體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
在后現(xiàn)代看來,直接資料也好,二手資料也好,都是再造重敘過的,所以“真實”是個幻覺,“歷史”的本質(zhì)是“敘事”,它是建構(gòu)性的。這種對真實的否定,無疑是有問題的,這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備受爭議的原因之一,但是,如果抓住這一點不放,那只能是我們自身的膚淺了。事實上,后現(xiàn)代主義正是因此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理念,將研究的重心從“事”轉(zhuǎn)向了“敘”,即歷史是如何建構(gòu)的,以及為何建構(gòu)的,前一個問題指向了“語言”,后一個問題指向了“權(quán)力”,這也就是大家都熟知的福柯的“權(quán)力話語”理論了。
具體到“叫魂”謠言來說,它的真相其實很簡單,如此一來,這個事件本身也就沒什么好討論的了,然而孔飛力最終顛覆了我們的認識,他講了三個層面的“故事”,由此引出了更大的問題。這方面的另一個典范,是柯文的《歷史三調(diào):作為事件、經(jīng)歷和神話的義和團》,該書的英文名字HistoryinThree Keys:TheBoxersasEvent,Experience,andMyth,其實更能看出柯文試圖討論的重點。按照實證史學的理解,作為“事件”的義和團才有研究價值,而“經(jīng)歷”“神話”都是不可靠的口述資料,但柯文認為三者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歷史事件有其全面性,當事人的經(jīng)歷則帶有情感,神話則能維持人格的完整??傊祟愖非蟮膬r值多種多樣,真實只是其一,其他的價值如美學、道德、情感等,在不同層面上滿足了人類的需要。
所以,后現(xiàn)代史學實際拓展了研究的范圍,將一些看似可無研究,甚至做成了鐵案的對象,變出了新的天地?!笆录焙汀笆录挠绊憽笔遣煌?,后者已經(jīng)進入了思想史領域,馮友蘭甚至認為“思想史”研究是畫龍點睛的核心之學,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也認為:“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chǎn)一子,以云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钡拇_,如果研究不討論“鄰貓生子”的意謂影響,單純講一個事實,那的確僅僅是一個事實而已,和八卦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
第二,《叫魂》的方法論是結(jié)構(gòu)主義的。
這一點其實比第一點更重要,也為多數(shù)閱讀者所忽略掉,至少就我看過的一些書評來說,似乎沒看見有人深度論及過。在孔飛力看來,“叫魂案”的真相只是一個表層因果,真正控制人們的,其實是深層的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控制了中國社會幾千年,類似于金觀濤所說的“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
事件史的研究,關注的是個體,它背后的理念其實是自由主義的,即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核心是認為社會由個體構(gòu)成,個體先于群體。涂爾干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認識,他認為“社會”本身就是“實在”,它有自己的特性,不能還原為個體,就像表演隊伍和觀眾群體一樣。之后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更是強調(diào)了“系統(tǒng)”的重要性,最終結(jié)構(gòu)主義蔚為大觀,像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研究、雅各布森的母題研究、布迪厄的場域研究等,都是類似的分支。
而結(jié)構(gòu)主義在歷史研究中的最著名代表,則是法國的年鑒學派,其中布羅代爾在《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一書中,提出了關于三種歷史時段的看法,即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其核心理念是長時段和深結(jié)構(gòu)。一般的事件史研究都是短時段的,探究的也往往是直接的因果關系,年鑒學派顯然否定了這種研究。
總體來看,結(jié)構(gòu)主義有幾個要點:一是提倡整體論,二是側(cè)重不變性,三是反對實證主義,四是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控制性,而其核心,則是雙層的世界觀。貝爾特和席爾瓦在《二十世紀以來的社會理論》一書中,對實證主義和結(jié)構(gòu)主義的區(qū)別有過精彩的總結(jié):
實證主義喜歡根據(jù)可以直接觀察到的實體來說明事物。對實證主義來說,要說明就要找原因,而原因只是從觀察到的規(guī)律性中引申出來的。相反,結(jié)構(gòu)主義者則承認,遠在觀察到的規(guī)律層之下有一個比較深層的實在層?;镜慕Y(jié)構(gòu)不是從屬于它們的人們直接看得見的,也不是觀察者可以直接看到的。社會科學家的任務就是要揭示這些潛在的結(jié)構(gòu),以便說明表層。
結(jié)構(gòu)主義也遠離實證主義的因果關系概念。首先,他們經(jīng)常拒絕做有關因果關系的陳述,而寧可談論“轉(zhuǎn)換的規(guī)律”。其次,即使結(jié)構(gòu)主義運用因果律,他們的觀念與實證主義也截然不同。對結(jié)構(gòu)主義者來說,因果關系不能只從觀察到的規(guī)律性中推演出來。原因不是感性觀察直接可獲得的;社會結(jié)構(gòu)是潛在的,但仍施行因果的力量。[4]
我想,看了這兩段分析,再比照一下《叫魂》,我們馬上就會意識到,既往的多數(shù)研究其實都是膚淺的,然后我們更會進一步發(fā)現(xiàn),一旦深入深層的結(jié)構(gòu),我們需要了解的東西就太多了,整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都要進行涉獵,不如此就難以發(fā)現(xiàn)結(jié)構(gòu)。這個時候,還說無書可看、無問題可挖,那就只能是井底望月了,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研究者需要花大量的精力來閱讀古今中西的思想,特別是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和哲學的東西,而純粹史料考辨和事件還原的文章,其實只是蓋房子的地基而已,這類文章發(fā)表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我們誰見過有人將自家房子的地基露出來給人看的呢?
第三,《叫魂》在敘事上采用了人類學的“深描”理念。
一般讀者都很容易看出來,《叫魂》的寫法是講故事式的,更高水平的,則知道這就是海登·懷特所提倡的“歷史敘事的復興”。其實,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孔飛力如何進入歷史當事人的世界的,歷史研究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以今律古,從一個后觀者和旁觀者的立場,對歷史指手畫腳,還自以為高明,這正如馬克思諷刺的:
歷史上的晚期時代對早期時代的認識當然與后者對自己的認識不同,例如,希臘人是作為古希臘人認識自己的,而不會像我們對他們的認識那樣,如果指責古希臘人對自己沒有像我們對他們的這種認識……就等于指責他們?yōu)槭裁词枪畔ED人。[5]
柯林武德也說:“問哪一種觀點是正確的,那是沒有意義的。每種觀點對采用它的人來說,都只是唯一的一種可能?!盵6]從這個角度看,哲學、科學、宗教、迷信等,不過是不同時代群體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彼此之間并無高下之分,相互之間也不能取代。但是,人類學家在面對原始人群時,很容易陷入批判的立場中去,為此格爾茨提出了“深描”的文化解釋學理論。
“深描”看起來和陳寅恪的“與立說之古人發(fā)于同一境界,而對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了解之同情”相似,但其實有著實質(zhì)的不同。深描與淺描相對,二者均源自賴爾對于抽動眼皮的描述。同樣一個抽動眼皮的動作,不同的人做來卻可能有不同的意義,如果僅僅把不同人的這一動作記作抽動眼皮的話,就是淺描;而如果將這些動作,分別記述為由不同原因造成在表象上一致的不同動作,這就是深描了。深與淺的區(qū)別,在于記錄、探尋事物在層次意義上的區(qū)別,這顯然是一種結(jié)構(gòu)主義理念了。正是因此,格爾茨提出“分析工作就是理清意義的結(jié)構(gòu),民族志就是深描”,一方面強調(diào)“理解他人的理解”,另一方面將行動視為“符碼”,重點不在“做”什么,而是“說”什么,探求行為背后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而不以表面的膚淺因果為滿足。
顯然,孔飛力在《叫魂》中,一方面站在不同當事人的立場上“理解”他們的世界,另一方面重點分析他們行為背后的意涵,最精彩的就是發(fā)現(xiàn)了乾隆狂躁行為背后的滿清“合法性焦慮”問題。這方面的名作,還有何偉亞的《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過去提到馬嘎爾尼訪華,都是嘲笑乾隆的愚昧,但何偉亞將立場調(diào)整到乾隆視角,從傳統(tǒng)中國的脈絡看問題,由此發(fā)現(xiàn)了東、西文明沖突的深層問題,而乾隆的所作所為不僅不可笑,相反是一種正常的反應。這種研究理念的代表作還有史景遷的《王氏之死》、達恩頓的《屠貓記》、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等,而其核心理論,則被柯文提煉為“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的中國中心觀。
總之,《叫魂》不但提供了新觀念,也提供了新方法,它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復調(diào)性,在“史”與“事”之間,存在著極為復雜的關系。歷史研究絕對不僅僅是史料所能解決的,它的空間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得多,在更高的層面上,史觀其實更具引導性,“史實重建”僅僅是一個表象和起點,它高度依賴“重建”背后的理念和方法。
就此而言,茅海建的“史學不是年輕人的事業(yè)”,是一種片面的深刻,歷史研究的確需要積累,但史學不只是時間堆積,事實上,近代史學革命的開創(chuàng)者,譬如,梁啟超、胡適、顧頡剛、陶希圣、郭沫若等,都是很年輕的時候就發(fā)表了自己的新思維和新論著。而人類思想史上更多更大的成果,都是由年輕人提出的,所以,史學和思想的活力有關,和年齡沒有太大關系,否則,彭祖就是最著名的思想家了。
[本文為江蘇省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魯迅研究范式的嬗變研究”(編號13ZWB00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自序》,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頁。
[2]茅海建:《我所知道的黃彰健先生》,《南方周末》2010年5月20日。
[3]楊念群:《在神秘的“叫魂”案的背后》,《梧桐三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頁。
[4]貝爾特、席爾瓦:《二十世紀以來的社會理論》,瞿鐵鵬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6頁。
[5]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0頁。
[6]柯林武德:《編者序言》,《歷史的觀念》,何兆武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