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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長和他的金青蛙

2016-05-14 16:26艾華
上海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李老雷公鎮(zhèn)子

艾華

鎮(zhèn)長其實不是鎮(zhèn)長了,掛在嘴上也鎮(zhèn)不住耳朵了。鎮(zhèn)政府已經遷走,在鎮(zhèn)子上留下一塊癩疤似的廢墟,大大小小的腳板漸漸懶得去撓了。鄉(xiāng),鎮(zhèn),區(qū),社,鄉(xiāng),鎮(zhèn),都在這塊廢墟上掛過牌,日曬夜露,雨打風吹去;只剩斜對面的酒店招牌,以地名入店名,仍舊赫然在目:三岔酒店。

“三岔酒店,以前叫,丁字酒店?!薄叭砺房冢郧笆?,丁字路口?!比膫€腦袋,在廢墟上白著頭發(fā),或光著頭皮,“還是丁字好,丁字比三岔……”“我知道!”有小孩打岔,“三岔路口不一定是丁字路口,丁字路口一定是三岔路口?!崩先藗儾焕聿?,接著往前回憶,“丁字之前?是——”于是他們在從前的丁字路口迷路了:釘子、錠子、頂子、丁子,各種說法都出來了。其中,“丁子”又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丁子即兒子:有個人露宿荒野,夢見自己生了兒子,就把家安在做夢的地方了,后來他果然得子,此地也就人丁興旺。另一種是,此地古時候多丁子,丁子即青蛙。

“青蛙?”小孩來勁了,“一只青蛙一張嘴,兩只眼睛……”

“是的,丁子即蝦蟆,蝦蟆就是青蛙。”持“青蛙”說的老人,是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也來了勁頭,“古書上說,丁子有尾,就是說,青蛙小時候長尾巴?!?/p>

于是有人癟嘴,有人憋嘴,有人撇嘴,都看一眼偏西的太陽,走進酒店喝酒去了。小孩咧嘴笑了,沒有跟進去,“青蛙小時候?”他自言自語,“我知道,青蛙小時候叫蝌蚪。”

鎮(zhèn)長是鎮(zhèn)長時,從不喝酒;不是鎮(zhèn)長時,也不喝酒。不是鎮(zhèn)長但相當于鎮(zhèn)長,他也不喝酒;不是鎮(zhèn)長了仍然被人叫作鎮(zhèn)長,

他還是不喝酒。因此,喝酒的人們從未跟他在酒店相遇。直到有一天,鎮(zhèn)上來了個收破爛的外鄉(xiāng)人,“三岔酒店”里有了動靜,鎮(zhèn)長才不得不進了酒店的門。

“金字?”鎮(zhèn)長似乎聽懂了外鄉(xiāng)人的口音,“你是說這里最早叫金字?”

外鄉(xiāng)人咪一口酒,搖搖頭。

“金——子——?”鎮(zhèn)長咬文嚼字。

外鄉(xiāng)人又咪一口酒,吐出的還是兩個含糊的音。那兩個音散發(fā)著酒氣,刺激著鄰桌的老人,也刺激著圍觀的閑漢。

“到底是,金——字——?”鎮(zhèn)長忍不住伸出食指,在空中寫起來,“還是,金——子——?”

外鄉(xiāng)人看也不看,仍舊坐著咪酒。

“金——子——?”鎮(zhèn)長彎腰在桌上寫,“金——字——?”

外鄉(xiāng)人仍舊不看,埋頭嘀咕著那兩個音。

“莫非,不識字?”老人們也嘀咕,面面相覷。

鎮(zhèn)長出門了,閑漢們一擁而出?!敖鹱??”閑漢們跟在鎮(zhèn)長身后,在那塊廢墟上一陣亂走。一根根拐杖也出了酒店的門,把老人們帶到了廢墟邊?!敖鹱??”老人們用拐杖虛虛實實戳著地,戳著想像中的金石和竹帛;又回頭對著酒店招牌指指點點,似乎“三岔酒店”被指成了“丁字酒店”,“丁字酒店”又被點成了“金字酒店”?!敖鹱郑緛砭褪墙鹱?,”有老人恍然了,“店名就是四個鎏金大字啊?!崩先藗冇谑腔丶胰チ恕ie漢們則跟著鎮(zhèn)長去了河邊。

一身灰土兩腳泥,鎮(zhèn)長和閑漢們回到“三岔酒店”時,那個收破爛的外鄉(xiāng)人已經走了;店主正匆忙收拾著酒桌上的一幅字:漫地黃土,一河金沙。鎮(zhèn)長搓搓手,丟了魂似的,立即在酒店前亂點了九名壯漢,分三路追趕而去。

天黑之前,九名壯漢三三得九回來了,關心時事的年輕人聚集了,追憶往事的老人們也聚集了,但坐鎮(zhèn)酒店的鎮(zhèn)長卻不見了蹤影。在最后的天光中,鎮(zhèn)長才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突然現(xiàn)身于酒店前。他一只手向眾人攤開半塊瓦片,說是從那個收破爛的外鄉(xiāng)人手里索回的,另一只手指著上面刻寫的一溜怪字,問有誰認得。人們里里外外擠成三圈,都伸長脖子盯看那些頭粗尾細的筆畫,或張著嘴巴或繃著人中,都啞了喉嚨。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被人們讓進了人堆,只見他在瓦片前拄穩(wěn)了拐杖,似看非看:

“哈哈!蝌蚪于我何有哉!”

老人仰天大笑,由笑而哭,淚水洗亮了一條條皺紋,又洗亮了一根根胡須,開始往下墜落。為了躲避淚滴,鎮(zhèn)長攤著瓦片的手一抽,瓦片啪地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了。人們這才有些不舍地踢踢碎片,陸續(xù)散去。老人也被鎮(zhèn)長扶著,一拐杖,一拐杖,挪進了夜里。過了三天,老人死了,又過三天,老人埋了。鎮(zhèn)民們的日子總算恢復正常,但鎮(zhèn)長卻從此復發(fā)了什么舊病。

鎮(zhèn)長曾經是個和尚,后來寺廟改建成了學校和醫(yī)院,他便當了老師和醫(yī)生,后來老師和醫(yī)生都多起來,他便當了校長和院長。到他成為鎮(zhèn)長時,校長和院長的職務仍然沒有離開他,就像他的胳膊和腿不會離開整體的他一樣,而整體的他就是:

“鎮(zhèn)長!”

“鎮(zhèn)長??!”

“啊,鎮(zhèn)長!”

“鎮(zhèn)長啊鎮(zhèn)長!”

在鎮(zhèn)長和鎮(zhèn)民們的記憶里,很多年前的一場洪水,給未來的鎮(zhèn)子帶來了很多的物資;洪水退后,物資就擱淺在布滿卵石的河灘。未來的鎮(zhèn)長那時候逃生到河邊,看到的正是很多活人利用這些物資創(chuàng)建家園的情景。他加入到活人們中間,努力忘記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而忙碌的活人們并未打聽他的來歷,只佩服他認得幾個字,識得幾味藥,大概是個人物。

在他當了和尚后不久,一次奇異的經歷給他以后的劫數(shù)埋下了禍根。禍從口出,半主動半被動,所謂的“奇異”其實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一個有風的早晨,他拎著桶去河里打水,太陽又紅又大,河面上一層金光。他從河里打起滿滿一桶水,風突然停了,河面上的金光被他裝到桶里來了。他把桶放在水碼頭的石板上,等桶里的水靜下來一看:一只金光閃閃的青蛙,沉在水底?!敖鹎嗤??!”他脫口而出,心也快跳出來。一只手不覺伸向水面,被金光堵回了,順勢抓住提環(huán),拎起桶就走。他雙腳點著石階,飛一般上了河岸,這才覺出水桶比往日重。他沒有停步也沒有換手,緊接著就在平路上走,走得又急又穩(wěn)。桶里的水蕩著,但并不濺出。他覺得自己被桶里的金光蕩亮了,一截截巷子一條條天,也被金光蕩亮了。蹁進寺廟的側門,到了廚房的水缸邊,他把一桶金光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水靜下來了,一看:那只金光閃閃的青蛙,仍舊沉在水底?!敖鹎嗤??!”他不敢出聲,也不敢將水倒掉。師父催促了,他才橫下心來,將桶往缸里一傾:一道金光閃過,青蛙不見了!水桶里沒有,水缸里也沒有,水缸外,還是沒有。

“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語。

“我的金青蛙呢!”他仍自言自語。

鎮(zhèn)子終于建成。據(jù)說有幾處挖地基時,挖出了破瓦片,還有烏龜殼。那么,新建成的鎮(zhèn)子下面,早已是一片古老的廢墟。不過新的鎮(zhèn)民們對舊的廢墟不感興趣,破瓦片和烏龜殼被他們丟到河里去了;他們忙著穿衣吃飯,生兒育女,每個日子都是新的,有早上,有晚上。

鎮(zhèn)子分作兩半,河流兩岸屋舍儼然。只是河上無一橋橫臥,到底不成樣子。渡船,自然是有的,但畢竟不方便。為了修一座木橋,南北兩岸的居民不知為何結下了仇怨,于是木橋也就用不著修了。沒有木橋墊底,兩岸居民的腳板很少來往。來往得多的,倒是咒語、罵詞、卵石、泥團、飛鏢、標槍、鐵丸、子彈,在河上映著影子飛來飛去,或者飛得不見影子。

為了溝通南北兩岸,和尚發(fā)愿修好木橋。在鎮(zhèn)民們的嘴巴里,和尚修橋已成傳奇:外出化緣,去了三年兩個月零一天,一說兩年三個月零七天;鋪設橋板時則親自上陣,結果失足跌落河灘,腦袋砸破了卵石,一說卵石頂破了腦袋。最后,橋是修好了,但和尚沒料到這只是新設了一個戰(zhàn)場。很多很多人在戰(zhàn)斗中從橋上栽下去了,很多很多年后卻有他們的后代為橋上作戰(zhàn)究竟是陸戰(zhàn)、水戰(zhàn)還是空戰(zhàn),打起口水戰(zhàn)。

和尚成為鎮(zhèn)長后,南北兩岸的戰(zhàn)斗仍舊斷斷續(xù)續(xù)。這樣,鎮(zhèn)長到底在河流哪邊居住,便成了一個問題。因為辦公歸辦公,地址不易變更;居住如果偏于一岸,另一岸的居民就會認為鎮(zhèn)長偏心。為了表示公正,鎮(zhèn)長只得啟用渡船,船尾也加了錨具:四錨定位,宿于河中央。但問題仍接二連三。例如鎮(zhèn)長睡覺時頭腳所指的方向,據(jù)說也暗示著好惡。所以鎮(zhèn)長只得今天頭朝北岸,明天頭朝南岸。然而有一次,住在北岸的黃醫(yī)生在大清早發(fā)現(xiàn),鎮(zhèn)長所睡之船偏向了南岸,于是一場新的戰(zhàn)斗便爆發(fā)了。黃醫(yī)生以學校和醫(yī)院均在南岸而鎮(zhèn)長兼職校長和院長來證明鎮(zhèn)長偏心于南岸為必然并且揚言要將醫(yī)院遷至北岸因為他到南岸上班很不方便。鎮(zhèn)長勸黃醫(yī)生顧全大局不必斤斤計較并且解釋船偏南岸是因為風向已經轉北而錨有所松動。南岸的居民覺得鎮(zhèn)長有理有據(jù)而黃醫(yī)生信口開河,北岸的居民感到鎮(zhèn)長居心不良而黃醫(yī)生值得尊重。結果大戰(zhàn)一場,令鎮(zhèn)長手足無措,神情恍惚。“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語?!拔业慕鹎嗤苣?!”他仍自言自語。

“什么金青蛙?”黃醫(yī)生逼問,“誰的金青蛙?”

“我的金青蛙?!?/p>

“你有金青蛙?”

“我有金青蛙?!?/p>

鎮(zhèn)長在主動被動之間,說出了他奇異的經歷。待他說完,悔之晚矣,全鎮(zhèn)都在傳說他的金青蛙了。孩子們甚至編了一首童謠,在嘴巴上熱鬧:

金青蛙,金青蛙,

沒見它就眼睛花;

金青蛙,金青蛙,

聽不到它叫呱呱;

金青蛙,金青蛙,

究竟有誰看見它?

金青蛙,金青蛙,

到底是個什么呀?

大人們的熱鬧跟孩子們的熱鬧可不一樣。他們本來就活得不耐煩,一聽說鎮(zhèn)長有金青蛙,而且還瞞著他們,轉而停止南北內戰(zhàn),將矛頭指向最高領導人。鎮(zhèn)長在冬天的寒冷和人們的熱鬧中,變得恍恍惚惚,瘋瘋癲癲,經??s著腦袋,游魂似的在鎮(zhèn)子上來來去去。

“你到底有沒有金青蛙?”

“沒有?!?/p>

“那世上有沒有金青蛙?”

“有。沒有?!?/p>

“到底有沒有?”

“有?!?/p>

“有金青蛙,那就有金人了?”

“有。”

“在哪里?”

“原先廟里就有?!?/p>

“現(xiàn)在在哪里?”

“廟沒了,金人就沒了。”

“那你的金青蛙呢?”

“我沒有金青蛙?!?/p>

“沒有金青蛙,那你亂說,有什么目的?”

“木屐?”

“目的!”

“木屐?沒有。”

“問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木屐也沒有,我只有一雙套鞋?!?/p>

又冷又餓的人們被激怒了,在“三岔酒店”前將鎮(zhèn)長的衣服扯光:又黑又瘦,胸口有疤;這么個來歷不明、口音怪異的禿驢,居然當了鎮(zhèn)長!鎮(zhèn)民們覺得受騙了,也受辱了。他們把一只裝滿屎尿的糞桶掛在鎮(zhèn)長脖子上,壓得鎮(zhèn)長彎腰弓背,像一只蝦子;又將一把竹掃帚拆散,每人抓一根枯瘦的竹條,朝鎮(zhèn)長抽打起來。很快,一條條紅棱子在鎮(zhèn)長身上交織,組成了密密匝匝的鱗片;在周遭飛舞的竹條中,鎮(zhèn)長就像網中的一條魚,一條赤裸裸的魚。

鎮(zhèn)長最后昏倒在地。糞桶和他一同倒下,屎尿潑在他的身上身下。黃醫(yī)生一腳蹬住滾動的糞桶,叫人往鎮(zhèn)長身上潑冷水。鎮(zhèn)長的皮肉抖著,人卻不見醒來。十桶水后,鎮(zhèn)長掙扎著坐起來。“反穿麻衫!”黃醫(yī)生叫人用麻繩將鎮(zhèn)長五花大綁;“跪著!”鎮(zhèn)長也就跪著了;“朝北方!”但鎮(zhèn)長偏偏朝著西方。黃醫(yī)生不管了,叫人繼續(xù)潑水。繩子吃過水,開始吱吱緊縮,勒進鎮(zhèn)長的皮肉里。

“下雪啦?!庇行『⒃谌硕淹夂傲艘宦?。那一年的雪,紛紛揚揚,從天上下下來了。

鎮(zhèn)長居然大難不死。曾經被黃醫(yī)生搶占的官位歸于原主,鎮(zhèn)長還是鎮(zhèn)長,只是不再身兼學校校長和醫(yī)院院長?!叭备觳采偻攘耍崩先藗冋f,“不是件好事?!秉S醫(yī)生起初憂中藏喜,以為自己應該還能繼續(xù)當個醫(yī)院院長,不料鎮(zhèn)長早就選定了王醫(yī)生。于是黃醫(yī)生干脆搬家,遷往河流下游一個叫“雷公塔”的地方。那地方為什么叫“雷公塔”呢?黃醫(yī)生撂下的解釋是:那里曾經有一座塔,是后人紀念黃帝時候的名醫(yī)“雷公”的;王醫(yī)生不以為然:黃帝自己才是真正的名醫(yī),怎么沒聽說有黃帝塔?

“塔,源自西天,”鎮(zhèn)長就很權威地說,“不能亂建的。我們鎮(zhèn)上有過廟,但都沒有建過塔?!?/p>

“雷公塔,并非佛塔,”有很老的老人也很權威地說,“雷公塔是風水塔,防水火的。因為,雷公即雷神,要敬著,供著。因為,雷電易引發(fā)火災,而雷雨可致水患?!?/p>

“聽說,雷公塔反倒是被雷電劈了?!币粋€不很老的老人說。

“不是,是被洪水沖了?!绷硪粋€老人說。

“水深,火熱,”鎮(zhèn)長說,“結果都一樣。”

有年輕人不關心結果,只關心動機,結結巴巴,對“塔”發(fā)表了不同的看法。老人們聽出的大意是:

古時候,在地上待著的人想上天去,就齊心修塔,通天塔。他們把磚燒透了,拿磚當石頭,修得一層一層高上去。地上的人仰頭一看,似乎塔頂已經挨著天了。在塔頂勞作的人卻覺得天還是那么高,于是遲疑,繼而爭吵,吵出各種口音,言語彼此不通,塔就沒有再往上修。殘塔腳下,一代一代的人,活人變成死人;也有活人多次續(xù)修,但那塔始終沒有多少長進……

“后來,雷電就把塔劈了;或者,雷雨下成了雷水——洪水,把塔沖了。”年輕人的一張嘴,照顧著幾對耳朵;牙齒咬了舌頭,慌不擇詞,“反正,電光石火!反正,洪水猛獸!反正,雷公發(fā)怒了!告誡天下人:死了上天這條心!所以……”

“所以就得名叫雷公塔,”鎮(zhèn)長把話接過來,作了總結,“所以,并不是個好地方,說不定哪天還會遭雷打,被水淹?!?/p>

然而仍有很多人遷往雷公塔,據(jù)說那里是花花世界,人們都長著花花腸子。很多醫(yī)生跟隨黃醫(yī)生走了,所以鎮(zhèn)上的醫(yī)院便無形中消亡了,只剩下王醫(yī)生開了一家診所。學校倒是原樣,在鎮(zhèn)政府決計往雷公塔搬遷以后,也沒有要去趕熱鬧的意思,大約是因為讀書正需要安靜的地方。于是逐漸冷清的鎮(zhèn)子上,依舊有孩子們的讀書聲和打鬧聲,以及上課下課的鐘聲。一早一晚,走讀的大小孩子背著書包跑過街巷,或云集,或星散。夜里便不再有鐘聲響起,而代之以更聲。鎮(zhèn)子就是這樣度量晝夜,當當,梆梆,大致敲著時辰;只在星期天和寒暑假,三五塊手表才有驕傲的指針。當然,恒久的度量是太陽和月亮的度量,但太陽和月亮也有不露面的時候,叫人奈何不得。

日出日入,月升月落。鎮(zhèn)政府最終遷往了雷公塔。鎮(zhèn)長留了下來,當然不再是鎮(zhèn)長了,名不符實,“鎮(zhèn)長”只是習慣稱呼,掛在一些沒有遷走的老居民嘴上:“鎮(zhèn)——長!”“鎮(zhèn)……長!”而真正的鎮(zhèn)長在雷公塔,不在這個老鎮(zhèn)上坐鎮(zhèn)了。三年后,學校也遷往了雷公塔。沒有了孩子們蹦蹦跳跳的身影,鎮(zhèn)上老人們的眼睛徹底昏花了;沒有了白天的鐘聲,夜里的更聲聽起來也怯生生的。鎮(zhèn)子沒了生氣,確乎要衰敗了。

在一些老居民的激將下,鎮(zhèn)長力圖重振鎮(zhèn)威,便集資,雇人,買料,在冬天修建石拱橋;而河上的木橋歷經多次洪水,垮掉不如拆掉?!笆^,比木頭硬,”有懂“五行”的老人說,“金克木,石橋靠得住了?!钡?,石拱下的墊土,三個拱只挖去了中間一個,工程就因缺錢而停下。開春后,河水慢慢漲寬了,除了從中間的拱下流過,還需擠兩邊墊土中的涵洞了?!盁o妨,土克水,”懂“五行”的老人說,“堵疏并濟,靠得住了。何況,橋本來就修長了,哪里需要三個拱?”在河上架好一座溝通兩岸的橋,是鎮(zhèn)長畢生所愿,現(xiàn)在他終于得到了最后的結果。他動員兩岸的居民自己動手,趕在梅雨季節(jié)前將兩邊石拱下的墊土挖去,但老人們說,浪費了物力財力,就不要再浪費人力了,而作為人力的青壯年大多不作響應。“有工錢嗎?”有人問他?!板X?錢!錢!”他憤怒了,“錢是個什么東西!”然而很快,“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語?!拔业慕鹎嗤苣?!”他仍自言自語。

“金青蛙,金青蛙,沒見它就眼睛花……”有小孩又念起了童謠,“金青蛙,金青蛙,到底是個什么呀?”

“錢呀!”大人們回答。

鎮(zhèn)長需要錢,為了石拱橋完工,也為了自己活著。他幾次外出,但沒有弄回錢來。喜歡外出的閑漢“阿丙”,有一天卻叭地弄回一輛摩托。“駱駝?”老人們出來看熱鬧,“哪來的駱駝?”那匹“駱駝”,從此就在鎮(zhèn)上打屁冒煙揚灰塵:馱著阿丙,馱著阿丙和別的閑漢,馱著阿丙和一個姑娘,馱著阿丙和另一個姑娘。“青蛙!馱著好多青蛙!”終于有小孩透過灰塵,看出了名堂,“吃青蛙!吃益蟲!”小孩激動了,老人們也激動了,有一天早上就攔住了正要飆出鎮(zhèn)子的“駱駝”:一邊一袋,青蛙們的頭腳都掙出了網眼。

“金青蛙,青青蛙,青青蛙不是金青蛙。”阿丙對趕來的鎮(zhèn)長嬉皮笑臉。

“金不金,都是生靈。”鎮(zhèn)長臉色一正。

“青不青,我不殺生?!?/p>

“那誰殺生?”

“雷公塔的人。”

“那誰捕捉?”

“兄弟們?!?/p>

鎮(zhèn)長明白了,老人們也明白了。只有“駱駝”不明白,還在打屁冒煙。從老人們的手中搶過一只網袋,阿丙就跨上摩托突圍了。不過摩托剛甩掉拉扯,老人們的腿間就有小孩大笑,笑得阿丙停住摩托罵起來。原來摩托的后輪,已經癟了。笑聲和罵聲中,太陽升起來了。

一只青蛙一張嘴,

兩只眼睛四條腿,

撲通一聲跳下水;

兩只青蛙兩張嘴,

四只眼睛八條腿,

撲通撲通跳下水;

三只青蛙三張嘴,

……

孩子們念著童謠,把兩網袋青蛙放回了河里:撲通,撲通,撲通,青蛙們跳得河面金光閃閃。

“放下網袋,立地成佛?!崩先藗兛存?zhèn)長把網袋還給阿丙,就在水碼頭上對阿丙苦口婆心,“這里青蛙多,風水好?!薄白孀孑呡叄怀郧嗤??!薄拔覀兿砀?,享的是青蛙的福。”

“是的,過世的郭老,生前不是說過么,青蛙即丁子,”提起“郭老”的是“李老”,現(xiàn)在是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趁機發(fā)揚“青蛙”學說,“金青蛙就是金子,此地由此得名啊?!?/p>

老人們的話,阿丙當成了耳邊風。他仍舊用摩托販運青蛙,只不過時間由天亮之后提前到了天亮之前。那個曾偷偷把他的摩托放了氣的小孩,也被他打罵和教唆成了硬心腸,人稱“小阿丙”。有人看見小阿丙有一次在玩弄一只青蛙,青蛙的一條腿上系著一根細線;還有人看見小阿丙用針刺激一只無頭的剝皮青蛙,青蛙半透明地往前跳。問他是不是自己抓的青蛙,他搖搖頭;問他是不是阿丙給的青蛙,他也搖搖頭。有心腸更硬的閑漢“老三”非得問出青蛙的來處,就把小阿丙衣服扯光了,打得他趴在地上,像一只死青蛙。

“三岔酒店,”死青蛙說話了,“偷偷殺給人吃的?!?/p>

“三岔酒店”偷偷殺青蛙,只有偷偷吃過的人知道;阿丙的兄弟們仍舊在河邊捉青蛙,被在夜里的手電暴露出來?!敖鹎嗤??!”據(jù)說有一個閑漢還看到過一只金青蛙,在黑暗里閃閃發(fā)光,手電一照,卻不見了?!敖鹎嗤??!”鎮(zhèn)上最老的李老,把這個傳聞悄悄告訴鎮(zhèn)長,鎮(zhèn)長一言不發(fā),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昂苛耍蟾爬虾苛?,”李老于是對別人說,“我還沒老糊涂呢,青蛙即丁子,金青蛙就是金子?!?/p>

鎮(zhèn)長確乎老了,而且,老得太快了。拐杖也幫不了他外出了,他就在鎮(zhèn)子上挪來挪去;挪來挪去挪不動了,就在“三岔酒店”前曬太陽;曬太陽曬餓了,店主就會端出半碗飯。天熱了,太陽底下已經待不住人了,鎮(zhèn)長卻還追著太陽,從上午到下午,向陽而坐。

一天中午,一只無頭的剝皮青蛙跳出了酒店的門;在陽光和影子交接的地方,青蛙停了一停;跳到陽光里,它就變成透明的了;最后,這只無頭的剝皮青蛙,跳上了一只人的腳;又一只人的腳。

那是鎮(zhèn)長的腳。鎮(zhèn)長正埋頭打盹,終于睜開了眼睛。

“瘋了,他大概有點瘋了,”鎮(zhèn)上最老的李老說,“我還沒瘋呢,青蛙即丁子,金青蛙就是金子?!薄隘偭恕钡逆?zhèn)長挪窩了,挪到了三岔酒店斜對面的廢墟上。廢墟上有人搭了個小吃棚,鎮(zhèn)長就在小吃棚邊替人算命:早上擺攤,晚上收攤,每個日子都是一樣。

“一只青蛙,沒有嘴;沒有眼睛,只有腿;沒聲沒息,跳成鬼?!辨?zhèn)長有時候也會念起孩子們新編的童謠,結結巴巴念完了,“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語?!拔业慕鹎嗤苣兀 彼宰匝宰哉Z。

他的眼睛快瞎了,兩粒眼珠混濁不清,仿佛是遭到了太多光陰的腐蝕。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活到多大歲數(shù)了。也許是憑著那一把別人無從掌握的年紀,他算命很靈。當王醫(yī)生告訴他黃醫(yī)生買了一輛摩托時,他嘴一撇:“我曉得了,他要撞死在板車上?!惫唬瑤滋旌髲睦坠鱽砹它S醫(yī)生的死訊:板車的把手穿過了他的肚子。

“我早說過的,”鎮(zhèn)長于是說,“雷公塔不是好地方?!?/p>

雷公塔到底好不好呢?遺留在鎮(zhèn)上的人們不知道。有些人想去看看,但又不曉得雷公塔到底有多遠。十幾里,幾十里,百十里,幾百里:異口異聲,不清不楚。去問權威人物阿丙,阿丙指指摩托上的一個表:

“里程表,壞了?!?/p>

“壞了?”異口同聲。

“壞了,這么難走的路,顛壞了;就算不壞,這么難走的路,怎么算?”

“你說怎么算?”

“有平路,有坡路,有直路,有彎路,怎么算?有近路,有遠路,有小路,有大路,怎么算?”

“是呀,那怎么算?”

“用直線算,用曲線算?用腳板算,用輪子算?”

“用公里算,用母里算?”小阿丙給他的阿丙叔幫腔了。

“閉嘴!”阿丙叔揚起了巴掌,“公母不是你說的!”

“這‘駱駝是公,是母?”李老的拐杖及時戳進了“駱駝”的屁眼,戳得阿丙收回了巴掌。

“李老!是李老啊,”阿丙向李老伸出了手,李老不握,阿丙就縮了,“李老啊李老,我這‘駱駝是公的,公家的,哪天馱您老到雷公塔玩去?”

“去!”李老收回了拐杖。

“您答應啦?”阿丙的“駱駝”打起屁來,“要不,現(xiàn)在就去?”

“滾!叫你滾!叫你給我滾!”李老的拐杖發(fā)抖了。

“不是我滾,是輪子滾!滾啰——”一溜煙,阿丙滾了,灰塵裹著他的破嗓子,“條條道路——通——通他娘的——雷——公——塔——!”

“人心不古!”李老的拐杖還在發(fā)抖,“古時候多好啊,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十里一亭,十亭一鄉(xiāng),十鄉(xiāng)……”

“金青蛙,”小阿丙突然插嘴,“只有我們這兒有金青蛙?!?/p>

“是的,青蛙即丁子,”李老的拐杖不抖了,“金青蛙就是金子,人心不古,地名很古啊?!?/p>

“老——家——伙——!”阿丙的破嗓子又回來了,“言——必——稱——!”阿丙的破嗓子又遠去了。

“青——蛙——!”小阿丙接上阿丙的話,大叫著,去追灰塵。

熱鬧的人,看熱鬧的人,于是散了。李老咳嗽起來,移動拐杖和腳板。

雷公塔,到底有多遠?閑漢老三換了腦筋,打起水路的主意。水路,自然是有的,但鎮(zhèn)上的人從來不走;因為當初建鎮(zhèn)子,最早的物資是從水中來的,如果人再走水路,那么……“鎮(zhèn)子也就走了水路了!”總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出不該說的禁忌,然后假裝打一下自己的嘴。但是閑漢老三不信這一套,終于避開輪子和腳板,又避開人眼,走了犯忌的水路。一天天剛亮,有人發(fā)現(xiàn),那只早就廢棄在河灘的破渡船,不見了蹤影;天一天天亮,也一天天黑,但那只破渡船卻一天天不見回來。從上游倒是來過幾只過路船,在石拱橋中間的拱下一梭,就逃離了兩邊涵洞的水聲;它們順流而下,同樣有去無回?!罢最^不好,”老人們說,“逆水,行不了舟了。”河里的水也確乎大了,渾了,急了,鬧了。有一天突然安靜:涵洞那兒沒了水花,只有漩渦了。“無妨,水是活的,”懂“五行”的老人仍舊嘴硬,“人不會被尿憋死,河水豈會被涵洞憋死?”

雷公塔,遠,還是不遠?依然是個問題。很多人說河是往東流到海里去的,那雷公塔大概是在東方的海邊吧。“亂講!”鎮(zhèn)長說,“海是在東方么?海在西方!河就是從那兒流來的?!比藗兟犃随?zhèn)長的瘋話,很新鮮地向西方看去,隱約望見河流擠開遠山,而遠山那邊有藍色起伏:有人說那是海浪,有人說那是山影。說山影的進一步推論四面都是山,山就像大柱子,撐起了天;說海浪的則更進一步推論八方都是水,水里有只大烏龜,背起了地。不管怎樣,他們都認為自己居于天下的中心,不能離開中心而去什么雷公塔。

梅雨季節(jié)到了,老人們感到骨頭都長了霉。“霉雨”時大時小,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洪水趁著黑夜來了,遇到尚未完工的石拱橋的阻擋,便泛濫開來,席卷了整個鎮(zhèn)子。一切人和物都被沖到下游去了。物,據(jù)說大多被雷公塔的人截?。蝗?,只有少數(shù)在雷公塔爬上了岸。

三天后的早晨,久違的太陽出來了,又大又紅,泛紅的洪水開始退去。一只白色的鳥從東方飛來,飛到已經完全成為廢墟的鎮(zhèn)子上空,盤旋不去。鳥的下方,廢鎮(zhèn)上回來了三五個活人。他們在殘垣斷壁之間,各自找著什么;找了一陣,就找到了一起;互相看看,都是兩手空空,一身泥巴。

“看!海鷗!是海鷗吧?”

一個小孩指著那只白色的鳥。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有人又點頭又搖頭,但都仰著頭。低下來,三五個腦袋,口耳之間傳起了他們的老鎮(zhèn)長。一個說他還活著,在雷公塔現(xiàn)身了:一身骨頭一身皮,和拐杖一起神出鬼沒。一個說他死了,見到了他的尸體:和一根枯樹在一起,枯樹上纏著一條蛇呢。那個小孩并不關心什么老鎮(zhèn)長,但也忍不住要說出自己的見聞,他胸一挺,胳膊往兩邊一劃:這么大一個葫蘆,趴著好多青蛙,搖搖晃晃,漂到天邊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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