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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鐵碗和三只湯勺

2016-05-14 16:26尹學(xué)蕓
上海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鼠老太大象

尹學(xué)蕓

1

我給伊麗莎白鼠打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陪我去趟大洼。伊麗莎白鼠問我去大洼干啥,我說散散心。大洼的萬畝稻田變成了萬畝荷塘,我在微信上看到了圖片。伊麗莎白鼠當然想和我一起去,可她分身乏術(shù),正看孫女呢。

“你去看大象的母親了?”她問。

我問她咋知道。她說聽大姐說的。是大象的姐姐。兩個人都看孩子,在游樂園門口見了面,敘談了幾句。她不是聽大象說的,而是聽大象的姐姐說的。也好。大象的姐姐離娘家近,應(yīng)該比大象跑得勤一些。我去看老太太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大象的哥嫂接待了我。

“你還給留錢了。”伊麗莎白鼠又說。

我跟大象的哥嫂不熟。我留錢的事,有點矛盾。既想讓大象知道,又不想讓她知道。但大象一直沒有跟我聯(lián)系,那段時間,我甚至心有惴惴。伊麗莎白鼠透露的這個信息很重要,我心里的那塊石頭一下落了地。

“我一直也沒去看老太太,總是沒時間?!?/p>

我能想像伊麗莎白鼠的忙亂和緊張。她的孫女兩歲半,是兒子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送給她的禮物。那小子中專畢業(yè)實習(xí)去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三個月就讓一個女孩懷孕了。伊麗莎白鼠曾經(jīng)瘋了似的讓兒子遠離那個鄉(xiāng)村女孩,結(jié)果是,那個女孩被帶回了家。

我們又談了一些別的,伊麗莎白鼠那端總是被孫女打擾。最后手機還是被搶了過去,奶聲奶氣地問我:“你是誰啊?”

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到大象了,她在H市生活。相比我們居住的塤城來說,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當年她走的時候,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你是我們?nèi)酥械谝粋€去大城市的,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去H市開會時,你能開著寶馬去車站接我。那天是2001年的春天,是我們相識的第十六個5.19,每年的這一天我們都要聚一聚。開始是我們?nèi)齻€人,后來是我們六個人。三個女人,帶三個孩子。大象走了以后,聚會就自然終止了。我和伊麗莎白鼠同住一座城市,我們很少見面。大象沒走的時候,我和大象也很少見面。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有點古怪,用大象的話說,她跟伊麗莎白鼠是一種物質(zhì)關(guān)系,跟我則是精神關(guān)系。那我和伊麗莎白鼠算什么關(guān)系呢,物質(zhì)加精神?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還是小姑娘。大象結(jié)婚早,我們?nèi)越兴」媚铮驗槲覀內(nèi)酥?,她年紀最小。每年春節(jié)前我都要去H市開會,經(jīng)常試圖聯(lián)系她,可十有八九聯(lián)系不上,或者,聯(lián)系上了她沒時間出來,也沒空接待我。十幾年都是這樣,自從她舉家搬走,有關(guān)她的信息,就比流星還少。我們甚至一次也沒有碰過面。換成別人,這種友情早就落花流水了。但我們之間不至于。即便一百年都不見,我心里依然有她,她心里依然有我,這毫無疑義。有一次,電話打到手抽筋,萬千言語都堵塞到那根細細的電話線里。說好了她過來,我在酒店把水果洗好,把咖啡沖好,心情激動得像等初戀情人一樣。最終還是讓我等了個空。

其實她經(jīng)常回我們家鄉(xiāng)的這座小城,來看母親??蛇@么多年,她都沒找過我。當然,我也沒有找過她。我問伊麗莎白鼠,你見過大象么?伊麗莎白鼠說,見過,但也是三年前了。

到底物質(zhì)和精神不一樣。我暗下思忖。

2

這些年,不止一次,我從郵局出來都想走進那條胡同。那條胡同的中間部分,有一條橫向的石頭胡同。很窄,兩邊都砌了石頭墻,肩膀高,白灰勾縫,有些歷史久遠的味道。石頭墻上開了一道門,就是大象的家,應(yīng)該叫娘家。這里是城市的腹地,胡同的盡頭就是幾棟豪華的行政辦公大樓。能在這樣的黃金地段鬧中取靜,該是多么有幸。大象的母親安老太,是這座城市的名人。不只因為她會做旗袍和西服,還因為別的。和大象認識以后,我們經(jīng)常跑到這里來,趕上飯就吃,渴了就喝。菜園里的黃瓜、西紅柿隨便摘,從來都不客氣。我們不客氣,別人也不客氣。她家總是高朋滿座,年長的、年少的時尚女人,嘰嘰喳喳,像一屋子開屏的孔雀。我在這里認識了三五個人,關(guān)系相當好,請我去家里做客,或者送些小禮物。當然后來關(guān)系都失落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們誰是誰了。后來我們把聚會的地點改在了大象家里,在城北的魚山腳下,是方方正正的一個大院落。我們理所當然不到這里來了。大象再搬到H市,我們逐漸就把這里忘了。

也只有去郵局我才會想起往事。步行最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尤其是,從那個胡同口經(jīng)過的時候??蓮泥]局出來,看到人力車,我就把那條胡同忘了。得承認,這條胡同仍在我的心里有位置,但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

我從郵局出來下了牛毛細雨。人力車仿佛約好了,都隱匿到了城市的某個角落。我在街旁的報刊亭的廊下站了會兒,想下一步應(yīng)該干點什么,是逛商場,還是去書店?這個報刊亭,許多年前我經(jīng)常光顧,買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刊物。后來它賣磁帶和光盤,再后來是賣冰棍、汽水和香煙?,F(xiàn)在則上著門板,早就關(guān)門大吉了。對面那條胡同口的槐樹蔭里有賣鳥的、賣花的、賣雜糧的,都不是正經(jīng)買賣人。貨物都只有一點點。這些都是在此地有祖家宅的人,做買賣是為消遣。我往那邊走是受了一只鸚鵡的吸引,它在籠子里上躥下跳,扯著脖子喊叫。我有點想聽清楚它的叫聲。牛毛細雨沒有讓那個群體改變現(xiàn)狀,他們都安靜地在臺階上坐著,像一群不會移動的文物。我往那邊走,那些眼睛一齊望向我。我不想讓他們當我是顧客,還隔著幾步遠,我說,跟您幾位打聽個人。他們幾乎同時說,你說。我夸贊了幾句鸚鵡,才說出安秀珍的名字。顯然他們都被難住了,幾個腦袋同時沉思同時搖。我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裁縫,有兩女一兒,小女兒名叫安慧。安慧就是大象的名字,大象的姐姐叫安靜。安慧和安靜中間,還有一個兒子叫趙玉德。這多么奇怪。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果然,那些老頭都恍然大悟,幾乎一起仰起臉,你說的是安老太吧?我趕忙點頭,說這個安老太,她還好吧?鸚鵡的主人是一個瘦筋巴。這幾個老頭其實都是瘦筋巴。鸚鵡的主人說,她還那樣。另幾個人附和說,她還那樣。我放了心。不管那樣是哪樣,我都應(yīng)該去看看她,只要她還活著,就是我上門的理由。她比我母親大三歲,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齡了。去看這么高齡的老人,貿(mào)然登門是有風(fēng)險的。我往胡同深處走,走了兩步,又回來了。我說,她家閨女都姓安,她家兒子卻姓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著那個瘦筋巴。他們卻都沉默了,眼睛平和地望著前方。車流、人流和不知姓名的風(fēng),都在街上穿行。沒人看我,仿佛我是他們身邊的一棵樹。這樣的沉默有一點點欲蓋彌彰。我看著這幾個飄著少許白發(fā)的頭顱,猜測他們可能有的心事。不想說,或者不愿說,或者無話可說。我要走了,鸚鵡的主人嘆息了一句:“誰知道呢,她家的事情,神仙也說不清楚。”

我自己解圍說:“閨女隨媽的姓,兒子隨爸的姓……自古就有。”

胡同口是一個樣,胡同里面是另一個樣。我說的就是這條張相公胡同。張相公是明朝人,曾出任山西絳州學(xué)正。在家丁憂期間恰逢天降大雨,七七四十九日天不見晴。張學(xué)正率人在城內(nèi)構(gòu)筑引水工程,使雨水得以順暢排出。

當時人們?yōu)榱思o念他,便為他修了一座廟。胡同因廟而得名。廟毀于“文革”。1970年代末期,廟址一分兩半,成了兩戶人家的宅基。

右邊臨街,是大象家。

在臨近大象

家的位置,我又向一位婦人打聽,可她不是本地人。那條橫向的石頭胡同也不見了,一座高大的水泥建筑旁,隔出一條更小的胡同,與張相公胡同平行。我走幾步,就走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一個老頭拄著拐棍蹣跚著往外走,手里提著馬扎。他仰臉看我一眼,從我的身邊過去了。擦肩而過,我打量了他一眼,這張面孔我有印象。

我試探地問:“安慧媽媽是住在這里吧?”

他停下腳步,回身說:“屋里躺著呢?!闭Z音很平和。

我沒問他認不認識我。他過去也不怎么認識我。這幢房子有個耳房,印象中,他一直就住在耳房里。此刻,那個耳房的門大敞著,門簾還在擺動。他也不關(guān)心我是誰,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說完那句話,就拐出了這所宅院。

很有那么幾年,這個老頭就像謎一樣讓人解不開。我們頻繁出入大象的家,但幾乎沒見過她爸,飯桌上也見不到。他總是盛一碗飯,去耳房吃。有時候在院子里撞見了,就像陌生人在大街上撞見一樣,沒人向我們介紹他,也沒人向他介紹我們。他是一個容貌丑陋的男人,大鼻子,深眼窩,只會經(jīng)營菜園。我們吃的黃瓜西紅柿都是他的成果。但他在這個家里就像影子,遠不如那些蔬菜有影響。

我認識大象不久,有一次大象去單位找我。這是她第一次去單位找我,給我的感覺,甚至稱得上驚艷。以后的許多年,我和大象在一起只談文學(xué)和繪畫。我談蕭紅和廬隱,她談列賓。然后我們一起談安娜·卡列尼娜。我們從不談家庭、生活、委屈、痛苦諸如此類。所以在彼此的眼中,我們都不食人間煙火。那天我發(fā)現(xiàn)大象的眼睛紅腫,她進門來就抱住了我。臉放到我的肩膀上,讓我的衣服以及衣服下面的皮肉堵住了嘴,哭聲節(jié)制而沉悶,渾身都在顫抖,眼淚把我耳邊的頭發(fā)都打濕了。我一動不動,就那樣讓她伏在肩頭。不問為什么,也不勸慰。我知道,這些她都用不著。她只需要暫時有個肩膀讓她停頓一下。這個過程大約有十五分鐘,我的手臂都酸麻了。大象終于停止了哭泣,用我遞過去的毛巾擦臉,抽噎著嘆了口氣:“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

是半句話。永遠的半句話。

我沒有接話茬。是這樣的話茬讓我震撼,且超出了我的人生體驗。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大象為什么哭,以及,她為什么要說那半句話。還有,那半句話到底想表達什么。她從沒對我解釋過。她說的那句話,我也沒告訴過任何人,連伊麗莎白鼠都沒告訴。

伊麗莎白鼠是個好美的女孩。小款的收腰西服,或者立領(lǐng)的盤扣旗袍,她有好幾件,都是安老太的杰作。她的手藝可真好,一分一寸的寬窄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我認識大象那么多年,一件衣服也沒有做過。我也有過蠢蠢欲動的時候,想那些漂亮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覺??芍腊怖咸皇召M,我就不敢張口了。所以大象說她與伊麗莎白鼠的關(guān)系是物質(zhì)關(guān)系。既然是物質(zhì),交往的層面就多些。伊麗莎白鼠新婚時曾經(jīng)住在大象的家里,他們兩家像一家人一樣。

有一次,伊麗莎白鼠問我:“知道安慧為什么不姓趙么?”

我問為什么。

伊麗莎白鼠說:“她爸不同意。她爸只同意趙玉德姓趙?!?/p>

我很驚訝。這個家里不是安老太說了算么?

伊麗莎白鼠說:“那得看是什么事。在安靜和安慧的姓氏問題上,她爸一點都不通融?!?/p>

“他不許她們姓趙!”

我睜大了眼睛看她,腦子里無論如何轉(zhuǎn)不過彎兒來。

院子像天井一樣窄小,是因為前面的房屋太高大了。我猜,那應(yīng)該是趙玉德的房子。似乎什么時候聽大象說起過。趙玉德把自己的房子給了兒子,在父母的院子里又蓋起了一座大房。城市寸土寸金,現(xiàn)在若想要宅基,可沒那么容易了。只是,我沒想到房子是這樣的蓋法。按照鄉(xiāng)俗經(jīng)驗和邏輯,前后院落應(yīng)該是遞進式,前院低于后院。像糖葫蘆一樣,門對著門,窗對著窗,后院要穿堂而過。這座房子卻像鐵桶一樣,既不留后門也沒留后窗,外墻體是厚厚的水泥掩體,就像防御工事。只在旁邊留出一道胡同供后宅出入,我用眼睛丈量,大概能過輪椅。能過輪椅的想法近乎病態(tài),我心底有一絲悲涼,想這樣的姿態(tài)不像兒子對父母,到有點像對仇家,老死不相往來。印象中那個大院落,菜畦都有十幾丈長。早春的塑料薄膜白汪汪,像水塘一樣。這樣的房子蓋起來,不知安老太的心情如何。憑她的心性和對民俗的掌握,斷不會喜歡這樣的房子,這其中不知有怎樣的波折。唯一眼熟的是那棵石榴樹,把右半邊院子都遮滿了,石榴拳頭大,紅彤彤,當年曾經(jīng)酸倒過我們的牙齒。掀開竹簾,印象中的堂屋又瘦又小,靠右側(cè)支著一張木板床,左側(cè)是碗柜之類的雜物。過去這是一個縫紉車間,一臺縫紉機,一臺包縫機,徹夜不停。成品衣服掛在后墻體上,縣長出國訪問的西服都出自安老太的手。靠窗一溜轉(zhuǎn)角沙發(fā),披著大紅的外套。無論這里有多少人,都不影響安老太做活計。安老太無論怎樣忙,也不影響來客來訪。到飯點了,大家摘菜的摘菜,和面的和面,西紅柿涼拌一個熱炒一個,眨眼就能搗鼓出一桌子。我曾經(jīng)非常羨慕這里的人氣,有一點女性沙龍的味道。

雖然缺一點詩文,但這里的女士都時尚優(yōu)雅。

屋里出來一個女人,頭發(fā)花白,有六十幾歲。我盯著看了幾眼,幾乎要認為她是安老太返老還童,可又覺得眉目一點都不像。她問:“你找誰?”

我說:“安慧的媽媽……”

她把里屋的門簾打開,“躺著呢。”

“病了?”我問。

她說:“沒病,前幾天鬧感冒,這兩天剛好。”

我走了進去,腦子里掠過安老太的樣子。大身量,白胖白胖,俊眉俊眼。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五十幾歲了,可一點也不缺少女人的嫵媚和鳳儀。偶爾丟一個眼風(fēng),還像年輕人那樣俏皮。她這一輩子的苦,沒人說起。男人不中用,家里家外都靠她一雙手。我曾經(jīng)聽說過她許多閑話。比如,她家租房子,得是能買得起煤的。因為那時的煤金貴,一般人家買不來。她給人做西服,須是某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一般的人她只做中山裝。但她對朋友仗義,那些出入她家門的女士,幾乎都得過她的好處。她的花邊新聞多了去了。否則憑他們一家人的能量,怎么可能在廟址上蓋房子——另外一家,是大隊書記。這里又是故事……她不單讓自己住得好,還能給女兒要到宅基。那時安慧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在村里蓋房子,得書記縣長點頭才行……只是這一切都沒影響我和安慧的友誼,也沒影響我對安老太的看法。我覺得她是一個聰明的務(wù)實女人,有一雙世事洞明的眼睛,有一雙靈巧的手。她的手真是怎樣形容都不為過。豐腴、白皙、修長、秀美。與她的大身量根本不是一套。她有條不紊地把布邊抻到縫紉機的針頭下,腳下一踩,“咔噠咔噠”一陣聲響,后面是一溜勻稱的針腳,像她的人生一樣平實齊整。我也做過縫紉工,做布邊我都縫不出她的水準。

屋里有兩張床,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小床上躺著的人似乎只是一個大孩子,蓋一個花布單,一只腳撇到外面,就像骨骼標本。眼睛一落到她臉上,我就跳了起來。

3

“你知道安老太出事了么?”

回到家里,我忙不迭地給喬打電話。喬就是伊麗莎白鼠,她姓喬。我實在是讓安老太的樣子嚇著了。那哪里是個人,分明是具骷髏。

喬一點也不驚訝地告訴我,“我早就知道?!?/p>

“早到什么時候?”我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

喬說,安老太發(fā)病的時候,在H市開顱,喬和丈夫就去醫(yī)院探望過。安老太在那里住了三個月,安慧整整陪了三個月。

我本想抱怨一句,轉(zhuǎn)念,又覺得抱怨毫無意義。

更多的消息,保姆已經(jīng)告訴了我。安老太這樣仰面朝天躺三年多了。她唯一會做的事就是翻動眼皮。我把手在她眼前晃,她一點意識也沒有。腦頂上的頭發(fā)比雪還白,堆積在枕頭上,左側(cè)面卻是個拳頭大小的坑,薄薄的頭皮隨著呼吸起伏,就像個氣泡一樣。鼻子里插著氧氣管,嘴巴微張,似乎不會閉合。我只在她床前站片刻,就匆忙出來了。我受不了她的樣子。保姆在身后告訴我,她在這里伺候兩年多了,老太太一點褥瘡都沒長。每天三餐都是她親自喂,早晨喝了半杯牛奶,半杯蔬菜汁。保姆問我是誰,我說是安慧的朋友。保姆搬了把椅子讓我坐,我卻坐不下。我的手一直在抖,甚至握不攏拳頭。知道我想干什么嗎?我想把那根氧氣管扯下來。我不想看著她那么受罪。許多年前她都不忌憚生死,說要給自己準備耗子藥,一旦身體出現(xiàn)狀況,也好不麻煩別人。她曾經(jīng)認真地對安慧說,到那時你別攔著我。

“放心吧,我不會攔著?!卑不墼趲兔︶敿~扣。

安老太在給一件西服鎖扣眼,她的針腳比后來的機器鎖眼都細密。此刻她扭頭對我說:“小琴你做個證,我愿意早死早托生。”

“標準呢?”安慧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說個標準。”

“只要我不知道拉屎撒尿,你就用繩兒勒死我。”

安慧對我說:“剛才還說耗子藥呢,這么一會兒又變了?!?/p>

我喜歡聽她們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讓我覺得她們不普通。

她甚至讓我?guī)兔懽謸?jù),執(zhí)行她的遺囑。安慧不耐煩地說,寫它干啥,到時我不攔著就是了。

眼下她真的是求死不能?。?/p>

我用手抹了一把臉,眼瞼潮乎乎的。她說那些話時,發(fā)絲還是黑的,臉上是與年齡不相襯的美麗。肩上搭一條軟尺,有一點帕金森,頭不時搖一下。

“這三年的一切費用都是安慧在負擔,每個月的月底準時來送工錢。這個老閨女可是沒白養(yǎng),誰都沒有她孝順?!北D犯锌?。

“她就這樣躺了三年?”我還是難以置信。

從安家出來,我沒有走那條張相公胡同。而是斜里往東插,穿越了整個城中村。胡同沒有一條是直的,曲里拐彎,房屋都從地面往天空延伸。這個世界日益喧嘩躁動和狹窄,曾經(jīng)讓安老太孜孜以求,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不屬于她了。牛毛細雨早就停了,天光明晃晃。我在大太陽底下一陣一陣地起冷痱子,周身都冒寒氣。我沒想到局面是這樣,她老了,她病了,她死了,我都不吃驚。只是想不到她會成為植物人,已經(jīng)三年多了,而且還將繼續(xù)植物下去。這是活著么?這樣的活著她情愿么?

她應(yīng)該體面地活著或體面地去死!命運不該這樣對她嚴苛!

我想起安慧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她家曾經(jīng)請道士去看陰宅,順便給全家看了前世。老爺子(安慧的父親)的前世是黃鼠狼;安老太的前世是北山的荊樹疙瘩成精了;安慧的前世則是廟里的玉女,給主家插花撣塵?!澳阏f巧不巧,我出生那天正好紅衛(wèi)兵搗毀了張相公廟,把泥像拉倒了。張相公像的前邊站著金童玉女,有老人說,這多像安老太家的二丫頭啊?!?/p>

我應(yīng)該是個無神論者。我看著安慧。

安慧又說:“十幾年以后,我家在廟址上蓋房子,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我媽不在乎,她說她修煉千年,刀劈不壞,火燒不著,神鬼都奈何不了??晌铱傆X得不那么簡單。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做相同的夢,一個人走夜路,突然就有人在身后用一只大手拍我的肩膀?!?/p>

我喜歡聽安慧的故事。

安慧嘆了一口氣,說:“神鬼也許奈何不了她,但不會奈何不了我?!?/p>

“那只大手是誰?”我問。

安慧搖了搖頭,說若是知道是誰就好了。那一段,她每天都去十字路口燒紙錢,就為了那只大手不再拍她的肩膀,讓她能睡個安穩(wěn)覺。

我無力地看著安慧。

安慧煩躁地說:“我也知道這些都是鬼扯,是我心里不干凈。”

4

我先認識喬,然后通過喬認識了安慧。

我們原本都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封信。展開信紙,有一句話斜著寫在格子紙上:“你能來看看我么?”

親昵,信任,又透著孤獨無助。簽名龍飛鳳舞。

哦,那個年代。純真、爛漫、日月光華。無論求助者是誰,出于什么目,我都不會拒絕。那是夢想燦爛的年齡,所有的日子都是金色的。

寄信的地址是一家機關(guān)的幼兒園,信封上的字像漂亮的書法作品。順便說一下,那時我?guī)缀趺刻於际盏絹碜匀珖鞯氐男偶?,喬的信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因為別致。那不是一封信,是最好朋友之間的呢喃。那時我在村辦企業(yè)上班,忙得恨不得長出三只手。我對廠長說我要請半天假。廠長說,不批。我只得利用中午時間騎著自行車上路了,我有三個小時屬于自己。我家離縣城三十八華里,我用最快的速度也要一個半小時。我準時出現(xiàn)在那家幼兒園門口。幼兒園靜悄悄的,孩子們都在午睡。一間宿舍的門敞開著,有兩個阿姨模樣的人坐在門口,一個在打毛衣,一個在門板上畫畫。

我剛要開口,畫畫的女孩忽然站了起來,邁過一團淡粉色的線團來到了我面前,說:“是你嗎?”

我就知道了這個人是喬。

喬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見過的所有女孩頂數(shù)她漂亮。我說我來看看你,我沒有時間,我只能看你一眼,就走。喬二話不說推出了她的自行車,說:“我送你。”

一路上喬告訴我,她相信我會來看她。我問為什么。喬說,是從我的文章里讀出來的。那時我正在報紙開專欄,每周寫一篇稿子。編輯說,法國一家報紙有“羅蘭時間”,你的專欄就叫“小琴時間”吧。至于為什么要給我寫信,喬說,她遇到麻煩了。喬說,她遇到的麻煩不能對任何人講,但希望能告訴我。喬的故事很長,先從青梅竹馬說起。喬和我一樣是農(nóng)家姑娘,愛上了鄰居家的哥哥。他們每天上學(xué)要過一條河,河上沒有橋,都是哥哥背著她過。有時候她放學(xué)晚了,哥哥會在岸邊等著她??蓡痰母改付疾煌膺@樁婚事,嫌人家窮。喬的母親甚至把繩子掛在房梁上,說你不和他斷絕關(guān)系我就上吊。母親當真上了一次吊,當時家里只有喬一個人。母親也許不想真上吊,但一不小心就套上去了。那次把喬嚇壞了,下決心和鄰居哥哥斷絕了來往。后來喬經(jīng)人介紹來到了這家幼兒園做臨時工,喬想把工作做得更好,每天晚上都去文化館自費學(xué)手風(fēng)琴。老師是男的,只有喬一個學(xué)生。有人就不往好處想,幼兒園的園長去找文化館的館長反映情況,事情搞得沸沸揚揚。

園長是女的。也許是出于嫉妒,也許還有別的想法,她總想一腳踢開喬。

我默默聽著喬的故事,喬的故事在我看來驚心動魄。那時候我接觸的人和事都很少,非常容易被打動。可惜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服裝廠門口。我遺憾地看著喬,我不能請喬到里面坐一坐,我沒有這個權(quán)利。喬主動和我道再見,我說我有空再去看你。喬充滿希望地看著我說,你會有假期嗎?

只要廠里沒活兒,假期隨時都會有。第二次去看喬我決定住在那里。晚上喬神秘地對我說,有一個人想見你,但她不敢見。我問為什么。喬說,她怕你讓她失望。我想,我怎么會是一個讓人失望的人呢?因為怕失望不敢見一個人,這有多么別致??!我拉著喬的手就往外走,我知道她說的是安慧,在喬的嘴里我已經(jīng)聽熟了這個名字。我還知道安慧的家就在這座城市的中心地帶,騎車去也就十幾分鐘。

安慧是城里人,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當時知道的就這么多。

第一眼看上去我就喜歡安慧。安慧已經(jīng)是小主婦了,但模樣還像個中學(xué)生。短短的碎發(fā),配一張?zhí)O果臉。眉眼都很淡,可淡得非常有味道。系一條小花豬的圍裙,小花豬長著翅膀,似乎隨時可以飛起來。他們正在吃晚飯。安慧的丈夫像一個老大哥,專心致志地給我們削蘋果。與我和喬相比,安慧顯得成熟和穩(wěn)健,但她喜歡我,我能從她的眼睛看出來。我翻看一本畫冊,里面有許多畫家的自畫像。天呀,我看見了列賓,我喜歡他!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列賓,在這之前我既不知道他這個人,也沒看過他的作品。但列賓的眼神一下子就征服了我,那么蒼涼和尖銳,似乎能直抵你的靈魂深處,一下就讓人熱淚盈眶。我注意到安慧和喬交換了一下眼神。喬說:“又是一個喜歡列賓的人?!卑不壅f:“我不是喜歡,我愛他!”天哪,我多喜歡安慧這種明快的語言風(fēng)格!

這一天我們睡在了安慧家的雙人床上,把她的丈夫擠到了另一個房間。我和安慧徹夜不眠,喬似睡非睡地一會兒打鼾一會兒插一句話。這就叫相見恨晚啊,我感嘆。我們的話題談了很遠,最后終于落在了很近的地方。安慧問我對她丈夫的印象,我說:“挺好呀,我們把他擠跑了他也沒意見?!卑不壅f:“我有一句話對誰都沒說過,現(xiàn)在告訴你?!蔽移诖乜粗不?,安慧說:“我不愛他,一點都不愛?!?/p>

我激動極了。不是因為安慧不愛她丈夫,而是因為安慧肯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安慧對我說,婚姻是媽媽包辦的。她媽媽是那樣一種人,一輩子什么都不如愿,唯一的愿望就是兩個女兒能比別人強。安慧的姐姐長得不好看,她媽媽就高瞻遠矚,為她選了一個長相英俊的貧寒人家的孩子。安慧長得比姐姐好,她媽媽就選了一個有背景的人家,高中一畢業(yè)就把她嫁出來占位子??山憬悴恍腋#不垡膊恍腋?。安慧說:“你知道我每天面對他是什么感覺嗎?”我傻子一樣看著她?!拔铱傁胩优埽欠N逃跑的愿望有時會讓我有一種發(fā)瘋的感覺。說不定有一天我真的會跑掉,那時你會收留我嗎?”沒等我回答,安慧又說,“只是……我跑掉我媽媽就會死,她太愛我了。她在我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夢想?!卑不叟吭诖采?,額頭抵在枕頭上,聲音唔囔唔囔的。安慧的樣子讓我難過。但我還是不理解她,婚姻與愛情在我還是非常遙遠的概念,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安慧在城市有住房,有固定的工作,這就是不逃跑的理由,這都是我和喬夢寐以求的。當然,我沒有把心底的話告訴她。安慧和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同。

早餐免去了。我們洗漱完畢一起動手準備了午餐。坐在餐桌前我們才好好看了看對方。安慧對我說:“我給你起個昵稱吧。我喜歡叫你小狐貍。瞧你的頭發(fā)多好,像狐貍的毛皮一樣高貴?!蔽倚χf:“我喜歡叫你大象。沒有比大象更可靠的朋友?!眴陶诳兄笥衩祝豢谛“姿橹ヂ檠篱W閃發(fā)亮。我說:“我們叫喬小白鼠吧。”喬說:“我是伊麗沙白鼠,這樣顯得美麗?!蔽覀兌夹α恕0不壅f:“我們每個人都許個愿好嗎?”伊麗沙白鼠說:“我希望不遠的將來能出現(xiàn)一個愛我的人?!贝笙笳f:“我希望命運能讓我愛我丈夫,哪怕一點點?!蔽艺f:“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們還能坐在一起。今天是幾號?”安慧迅速去翻日歷,說:“1986年5月19號?!?/p>

我在這一天的日記上寫道:今天是不尋常的一天……

又寫道:二十歲是一個季節(jié)么?

5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離開這塊土地,因為傷心,還因為疲倦。在外地工作的叔叔三番五次催我過去,他一直想讓我去他身邊。叔叔的意圖很明顯,他說要把一個大眼睛男孩介紹給我,男孩手里有我的照片,是叔叔給他的。我對這件事情不置可否。父母對這件事情不置可否??晌抑牢沂歉改傅囊粋€難題,父母情愿叔叔把我解決掉。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傷心疲倦的狀態(tài),居然想到了生不如死。我寫信把我的狀態(tài)告訴了大象和伊麗沙白鼠,她們在某一個黃昏來到了我家里。大象甚至憧憬我要去的那座城市,“你能帶著我一起去就好了”。現(xiàn)在想來這是大象變相逃跑的一種心緒,但當時沒想到。伊麗沙白鼠問:“你還會回來嗎?”我搖搖頭,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有關(guān)大眼睛男孩的事已經(jīng)說了一年多了,他一點也沒有因為時間推移而減少熱情。我知道叔叔喜歡我,小時候曾經(jīng)想讓我做他的女兒。我還知道叔叔是一個獨斷專行的人,只要是他認為好的事情,會強行塞給你。我對大象和伊麗沙白鼠說我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透透風(fēng)。可我怕想回來卻不能回來。我這一去會讓叔叔產(chǎn)生錯覺。大象說,你可以把事情說清楚。我說,不可能說清楚。叔叔一直想讓我去見那個男孩,如今我去了,告訴他不是為了見那個男孩才去的?叔叔不會相信。

我知道誰都幫不了我。大象幫不了我,伊麗沙白鼠也幫不了我。我在她們來的第二天就走了。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一天都沒喝一口水。叔叔看到我眉里眼里都是笑,第一句話居然是“我去告訴晏峻你來了”。叔叔說完這話就走了。我問嬸嬸:“晏峻是誰?”嬸嬸吃驚地說:“你不知道?就是那個大眼睛男孩呀!”

晚飯是我和嬸嬸兩個人吃的,叔叔在人家家里喝了酒。叔叔是一個貪杯的人,邊打酒嗝邊對我說,明天人家請我們吃飯。我問,誰家?叔叔說,晏家。我千百次地說不去,叔叔千百次笑瞇瞇地說不行。他說,我和晏峻爸是好朋友,即使沒有你們這一層關(guān)系我們吃他一頓也是應(yīng)該的。我悔得都想一頭撞在墻上,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于是我吃了人家那樣一頓飯,人家已經(jīng)把我當成……什么了。吃了飯,晏家母親甚至想給我紅包,我從那里逃了出來。紅包還是讓嬸嬸帶了回來,還有晏峻。嬸嬸說,你們出去玩吧,到商場好好逛逛。我順順當當?shù)馗诹舜笱劬δ泻⑸砗螅蚁氚咽虑楦v清楚??晌也恢涝撊绾未蚱平┚郑笱劬δ泻⑹冀K沉默著,后來我聽到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你叔叔已經(jīng)決定把你嫁給我了?!?/p>

我咯咯笑了起來,笑得自己直起雞皮疙瘩。我說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你也決定娶我了嗎?男孩說了那樣一句話,是大象說列賓的那一句??陕牭梦译鯌?yīng)極了,難受極了。我從男孩的身邊逃開了,又從叔叔嬸嬸家里逃了出來。我坐上了火車,又坐汽車,那種膈應(yīng)和難受還是沒法消除,我掉了一路的眼淚。后來我見到了熟悉的村莊、場院、樹木,還有我家的青磚瓦房。母親從屋里迎出來,我還能勉強笑一笑,看見大象和伊麗沙白鼠從屋里走出來,我終于喜極而泣。

我問她們怎么會在這里。

大象說,今天是5月19號,我們想到你家來就像見到你一樣。

伊麗沙白鼠說,真怕你再也不回來了。你還走嗎?

一股暖流涌到了心間。我說,我永遠都不會再走了。

伊麗沙白鼠的戀愛有一點傳奇。有一段時間她頻繁地給我寫信,說園長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要把她介紹給自己的侄子。侄子在吉林當兵,是一個小軍官。軍官來看姑姑時看上了伊麗沙白鼠,就托姑姑給自己做媒。伊麗沙白鼠還對當年園長誣陷的事耿耿于懷,她在信上說,她要報復(fù)。她要與小軍官好上一段時間,再把他甩了。伊麗沙白鼠每次來信都會向我“匯報”進度,我回信從來不談這些。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人,我知道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果然后來的信寫得少了,再后來好長時間不談這塊內(nèi)容。再后來我收到了請柬,她與小軍官結(jié)婚了。

伊麗沙白鼠與小軍官一起去了吉林,讓我和大象好幾年都覺得缺憾。

伊麗沙白鼠給我們的信被她裝在一個信封里。由大象分給我,或我分給大象。我和大象寫信卻從不裝一個信皮兒,即使有時候我們是趴在一張桌子上寫的。我們寫給伊麗沙白鼠的信都非常講究,要選擇最干凈的紙,要選擇最好看的信皮兒,要選擇最漂亮的郵票。我們會用最溫暖和最動情的語言告訴她一些事情。我們希望她收到每封信的日子都是節(jié)日。那個地方太寒冷了,我們更怕她心冷。我們想用這種方式給她送去一些溫暖。

我和大象朗誦彼此的信給對方聽,通常要修改好幾遍。我們還計劃去吉林看她,可因為大象懷孕、生產(chǎn)的緣故,計劃落了空。

伊麗沙白鼠在吉林待了六年。

我結(jié)婚了。我結(jié)婚的頭一天晚上和大象在一起。大象對我說:“我有一點點愛他了?!?/p>

我想,是因為大象有了一個漂亮女兒的緣故。女兒的名字是我起的,叫穿山甲。

我生女兒那年大象卻離婚了。那年大象的丈夫剛升了不大不小的官,正是前程似錦的時候。

我不知道安慧為什么沒有告訴我她離婚的事,我是聽安老太說的。安老太每天凌晨四點都會來敲我家房門,她睡不著。又無處可去,就只能來我這里。

安老太抖抖索索的樣子讓人可憐,只是幾天的工夫,滿頭青絲就白得一塌糊涂。她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卻勸不轉(zhuǎn)安慧。她來我這里制定計謀,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想安慧不想見我,如果想見我她自會到我這里來。我每天都和安老太說假話,雖然滿心不忍,但我更心疼安慧。

安老太不知道我對她撒謊,總會在第一時間跑來要結(jié)果。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種撒謊不好。安慧的婚姻本來就是包辦的,此刻她在追求自由,就像娜拉一樣。我逢人便說安慧的勇敢,是因為我心底懦弱,我甚至連懦弱也不敢說與人聽。

我們之間就是這么不同。

安老太最后一次到我家里來都沒有落座。她急如星火地說明天是星期三,安慧就要領(lǐng)證了,讓我無論如何今晚過去一趟。我去了。是七月的天氣,飄著小雨。我連傘都沒帶,雨很快就把我的長發(fā)濡濕了,我甚至都沒有感覺。安慧住在母親家,我朝她招了招手,安慧走了出來,神閑氣定。我意識到我什么都不用再說了,只是笑了笑。

安慧說:“我本來想過一過再告訴你。”

我說我知道。

安慧說:“除了女兒和一座空房子,我連一雙筷子和一只燈泡都沒有?!?/p>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一上午都心神不寧??煜掳嗟臅r候,我還是撥通了安慧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安慧的丈夫,想是正在收拾東西。我沒說話眼淚先流了出來。我說,別欺負安慧好嗎?她是女人。男人哭著說,不是我欺負她,是她欺負我。

我聽不得男人說這種話。道了珍重,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我去了安慧家。安慧的家真得很凄涼,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蜘蛛網(wǎng),什么都沒有。墻上到處都是淺白色的印子。柜子的,鏡子的,箱子的。它們走了,卻把影子留下了。安慧是協(xié)議離婚,因為男人不愿意上法院。房子是娘家蓋的,自然給了安慧,安慧又爭來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剩下所有的東西包括存款都給了男人,還有一座房子的建筑材料。本來他們是準備翻修房屋的。

房梁上電線都被剪走了。剩下的唯一一件家具是一只小板凳,三條腿。眼下板凳就放在了屋子中央,上面坐著安慧。

安慧告訴我,離婚是因為兩件事。第一,她發(fā)現(xiàn)了男人有私房錢,是好大的一筆數(shù)目。這筆數(shù)目對于安慧來說甚至稱得上天文數(shù)字。男人辯解說因為錢來路不正所以不敢告訴安慧,可這也是安慧不能容忍的,她不喜歡來路不正的錢。第二,男人經(jīng)常撒謊。對自己,對別人,撒謊成了日常的生活方式。比如,單位有人找他,他明明在家里,卻一定會說正在外喝酒。還有一次,他誤了單位的事,居然說穿山甲在發(fā)燒,他在醫(yī)院陪了一天的床。

安慧問我:“這樣的人,你能容忍么?”

我果斷地說不能。

我那時還沒有接觸官場,不知道那幾乎是公家人的說話方式,而非某個人的惡習(xí)。

我為我的“果斷”后悔了很多年。

我問,你沒有留一點錢?

安慧說,我連買個包子的錢都沒有。

我說,房子是你家蓋的,算婚前財產(chǎn)。你完全可以爭取些別的財產(chǎn),既然他有那么多私房錢。

安慧說,可那樣他就打我女兒的主意,他知道我不會放棄穿山甲。

我嘆了口氣,說,他將來也許會當政治家。

安慧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政治家了。否則,我媽不會跟我斷絕關(guān)系。

朋友和同事幫了安慧不少忙。誰家有用不著的暖壺,給她提了來。有用不著的單人床,給她搬了來。有多余的毛巾被,給她送了來。一個同事會木匠,給她打了小飯桌和小木椅。我想給安慧留些錢,安慧說什么也不要。

可我知道安慧到處籌錢給女兒買電視。女兒不能沒有電視看。安慧買就會買最好的,這是風(fēng)格。安慧不用我的錢,這也是風(fēng)格。

我懂安慧。安慧無論做什么,我都懂。

日子像風(fēng)一樣刮了過去,喬像只候鳥一樣被風(fēng)刮了回來。

6

關(guān)于安老太的傳奇,完全可以寫一本書。喬用贊賞的口氣談到她,說她的一生,大小打了無數(shù)個戰(zhàn)役,每一個戰(zhàn)役都艱苦卓絕。但最后都以勝利而告終。

我讓喬詳細說說。

喬掰著指頭算:“張相公廟舊址做宅基,甚至都不用挖地基?;◢弾r石階都被沉到了地槽里,怕礙別人的眼。那廟是公共產(chǎn)品,安老太能變更到自己名下,還不人腦袋打出狗腦袋?”

“還有什么?”我問。

喬說:“招工。安靜、趙玉德、安慧,每一次招工都是安老太拚出來的。她的手段和招法比孫悟空都多,總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否則這種好事哪里總輪到他們。一家能招出一個就不錯了,他們家卻能出去仨,你到村里訪訪就知道了,他們家有多遭嫉恨。”

我說:“安老太神通廣大。”

喬說:“還不止這些。侄子當兵,侄女考學(xué),大舅轉(zhuǎn)干,小姨轉(zhuǎn)非。三親六故都沾光。你記得她們家總是高朋滿座吧?那些時尚女人為啥都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安老太?”

我看著喬。

喬說:“安老太能說會道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她們都是來抱團取暖的?!?/p>

我默默地想著那具像枯樹一樣的軀干,想像不出她在歲月的更迭中散發(fā)了怎樣的能量。

喬說:“安慧的宅基仍然這樣。女兒結(jié)婚陪送一套房,是最近些年的流行吧?可安老太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就已經(jīng)這么做了,你說她有多超前!那時城市的土地也吃緊,再加上安慧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根本不符合政策。魚山腳下又是風(fēng)水寶地,在那里蓋房子的人都有特殊背景。有人把告狀信寫到了國務(wù)院,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駐扎在賓館,事情搞得沸沸揚揚。結(jié)果怎么樣,他們?nèi)匀欢及颜玫搅耸?,其中也包括安慧的?!?/p>

“可卻被安慧輕易賣掉了?!蔽叶似鸩璞攘丝谒?。想起那個方方正正的大院落,我都有些心疼。

“你知道安慧為什么要去H市?”

我趕忙伸長了耳朵,“難道不是因為愛情?”

安慧的戀愛談得詭秘,至今我也不認識她先生,我只見過一個背影,有一次去她家,正好有位男士從門口出來。安慧出來送,面孔含了羞怯。就幾步路,她也沒有把人喊回來,介紹給我。

那天安慧告訴我,男人是H市的人,他們是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的。

“我覺得她是一直想逃離。逃離這個家,這座城,甚至逃離所有的人。如果不是這個理由,安慧完全可以在這里過一份安逸的日子?!?/p>

我心里一跳,想起若干年前安慧跟我說過的一些話,與她的身世有關(guān),或與她的婚姻有關(guān),都足夠傷筋動骨。我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畫面,在石頭墻砌的胡同里,穿著漂亮裙子的安慧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xué),墻角一個花白的頭顱側(cè)出來窺視,目光里滿是慈祥和歉疚。為什么是花白的頭顱?我也不能解釋。那時胡同對面的不遠處是幾排整齊的紅磚房,被人稱為高干房,掌管這座城市的人大部分住在那里。每次從那里經(jīng)過我都會這樣想,也許哪一扇窗子里就有與安慧相關(guān)的故事。

“她在這里有房子,有工作,有親人,有朋友,有我們?!眴滔袷窃谡f灌口,顯見得有些激動,“生活在這里,或者生活在H市,對于男人來說有什么不同么?肯定沒有什么不同。是她執(zhí)意要走,而且要連根拔。她離婚要了安老太半條命,賣房又要了安老太半條命。她寧可要了老娘的性命也要去H市,能是為了愛情這么簡單?”

我呆呆地看著喬,這時的她簡直像個哲人。

“房子不是給了安慧么?”我仍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既然房子是安慧的,安慧就有權(quán)處置。

喬說:“房子是安老太拿命換來的,她說死了才允許安慧折騰。當然她也是對安慧的婚姻沒信心,希望安慧能有退路??赡莻€男人在H市沒有房子。所以安慧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如果想去H市安家,就只能賣房。安慧說,不讓賣房她就死。娘倆頂了半年牛,最后老的沒有擰過小的。那個慘烈的場景你沒看見,房子給人那天,老太太哭暈了三次?!?/p>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我都不知道。

“她幸福么?”這是我眼下最關(guān)心的。

“應(yīng)該非常幸福。”喬的口氣終于輕松了,有了艷羨,“她與男人一見如故,穿山甲也與那人處得非常好,他們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男人總偷看安慧的日記,好奇那些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是怎么過來的。安慧知道他偷看,卻并不點破。我在麥當勞遇到過他們一次,穿山甲拿著薯條往男人嘴里放,真看不出不是親爹?!?/p>

我長出了一口氣。人生需要結(jié)局,這樣的結(jié)局讓人安慰。

我女兒兩歲半上幼兒園。有一天她在路上問我:“伊伊為什么有三個媽媽?”嚇了我一跳。因為在這之前她曾經(jīng)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貝貝為什么有三個爸爸?貝貝是她最好的朋友,因為有一天她們一起尿了褲子。我去送衣服時她和貝貝一同坐在小床上,蓋一條小被子,腳丫挨著腳丫。我問誰說貝貝有三個爸爸。伊伊說是老師偷偷說的,被她聽到了。我說你聽錯了,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爸爸。伊伊高聲說:“貝貝的媽媽結(jié)了三次婚,她怎么就不能有三個爸爸呢?”

所以,伊伊的三個媽媽問題把我弄得誠惶誠恐。我小心地問三個媽媽都是誰,伊伊不滿地說,有安媽媽、喬媽媽,還有你。我說,安媽媽、喬媽媽都不是親媽媽。伊伊更加不滿地說,你也是不親的媽媽嗎?

2001年5月19日,是我和安慧、喬相識十六周年紀念日。前三天我就有些坐臥不寧。因為去年的十五周年我正在外地開會,因為忙昏了頭,甚至沒想起打一個電話?;貋淼谝痪湓捑褪菃柲赣H,安慧和喬有沒有找我,母親說沒有。后來才知道喬的兒子那段時間正在住院,即使我不去外地,大家也聚不成。我把電話先打給安慧:“大象,知道什么日子快到了嗎?”大象說:“我和伊麗沙白鼠都看好飯店了,我們這兩天轉(zhuǎn)了七八家。”我們愉快地笑了起來,因為心情彼此彼此。大象說:“你總也不給我打電話?!蔽艺f:“我愿意讓你想念我?!贝笙笳f:“伊麗沙白鼠說你快得道成仙了,見面我們還會認識你嗎?”

我們在一家“錦繡園”見了面,見面的時候非常有意思,都有些含蓄并羞澀。我們在餐桌前坐成三角,讓服務(wù)小姐點燃了十六支蠟燭。大象把我們的餐具從包里拿了出來,一人一只鐵碗、一只湯勺,鐵碗和湯勺下面都刻著我們的名字。大象的細心沒人能比。

大象問我:“如果有來生,你是愿意做男人還是愿意做女人?”

我說做女人。女人在不柔弱的時候也能裝作很柔弱,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

大象說:“可我希望你做男人,好娶我,然后養(yǎng)活我?!?/p>

我說:“誰養(yǎng)活我呢?”

伊麗沙白鼠說:“我在沒結(jié)婚前就說來生要嫁給你,你忘了?”

伊麗沙白鼠說的是大象。大象是伊麗沙白鼠的靈魂。我說:“我們來生還做女人吧,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是狐貍,你是大象,她是白鼠。”

三個三十幾歲女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杯子里流淌著歲月。

伊麗沙白鼠的兒子,我們都叫他心肝兒。心肝兒是個小歌星,那副沙啞嗓子的歌喉,迷死人了。有一次在影劇院演出,心肝兒手拿馬鞭唱《打虎上山》,一用力,背帶褲子的紐扣掙掉了,褲子掉到了屁股底下。全場哄堂大笑。心肝兒卻不笑,他一只手提著褲子,一只手揮著馬鞭堅持把曲目唱完,全場都樂瘋了。伊麗沙白鼠的丈夫是個風(fēng)趣而隨和的人。有時我們出去吃飯,因為大象單身的緣故,就只帶孩子。伊麗沙白鼠的丈夫會跟在我們屁股后頭央告:“帶我去吧,我都饞死了?!比绻拇挝覀儼l(fā)了善心真想帶他去,他是不去的。他是一個懂得進退的人。他和伊麗沙白鼠是屬于那種打打吵吵的夫妻。有一次我們?nèi)ニ遥涣嘀灾愀泶竦囊聋惿嘲资笞返脻M院子跑。看見我們就夸張地喊救命,我隨手就把一根長木棍遞給了伊麗沙白鼠,說:“用這個?!?/p>

伊麗沙白鼠收了兇器,說:“今天就先欠著吧?!?/p>

他趕緊說:“謝謝娘子?!?/p>

他愛拿穿山甲開玩笑,稱自己是老公公,叫穿山甲兒媳婦。穿山甲已經(jīng)知道這不是好話,就叫他屁公公。那一年的5月19日天已經(jīng)很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穿了裙子。我們在大街上騎車轉(zhuǎn)了好多圈,終于選定了一家名叫長白山的東北風(fēng)味餐廳。伊麗沙白鼠有許多感觸,說那些年隨軍去東北,鄰居有多么好,秋天送蘑菇,冬天送松子。分別的時候許多人都送到了車站,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那天我們要了白酒,一個一個喝得耳酣心暢。

伊麗沙白鼠特別佩服大象,說她能做男人的事。原來大象自己翻修了房子。鄰家都拆了房子重建,起脊高了,都壓了大象房子一頭。她去磚瓦廠挑磚瓦,去水泥廠拉水泥,去木材市場挑木材。和包工頭一分一分地計算成本,也把房子蓋了起來。因為房子面積體積都一樣大,一點也看不出她的房子比鄰居的差。可她和穿山甲只住在最小的一間房里,因為她們還是沒有一件家具。在單人床里面墊一塊木板,就變成了雙人床。穿山甲在一只小方凳上寫作業(yè),可看上去她們幸福極了。

大象說:“知道我為什么有信心嗎?我在小狐貍那里受了啟發(fā)?!蹦悄暧嘘P(guān)機構(gòu)給我開了小說作品研討會,根據(jù)我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正在中央電視臺播放。大象說,小狐貍能把小說寫到中央臺去,我怎么就不能做好自己的事呢?伊麗沙白鼠說,現(xiàn)在我們都是俗人了,小狐貍有朝一日會和我們沒有共同語言的。大象說,我們也進步呀。

我婉轉(zhuǎn)地說:“有朝一日我們一家三口一起聚一聚。”

大象馬上明白了:“會有那一天的。”

從餐廳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推著自行車,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漫步。一個年老的婦女還沒有收起她的冰棍攤。我說:“誰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倆人一起說:“吃冰棍!”

我們笑得一塌糊涂。

都不愿意回家。我們在鼓樓后邊的小花園里坐了下來,那里有石凳石椅。一個身量很高的男人走了過來,依次看我們,說:“我能陪陪三位小姐嗎?”

我們站起了身,幾乎同時說:“去你媽的!”

7

第二次去看安老太,我做了些準備。還能準備什么呢,只能備一點錢,聊表心意。時令已到秋天,過去的三個月,我?guī)缀鯖]有哪天不想起安老太。想起她,就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錢裝進了信封,捏一捏,總覺得薄。添一些,又添一些。索性拉開了抽屜,把預(yù)留的生活費也裝了進去,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沖過去的情誼,拿多少都是應(yīng)該的,可惜我能力有限。

大街上已經(jīng)有賣石榴的。但都不及安慧家院子里的石榴顏色周正,像小燈籠一樣倒懸,稠密得有些不像真的。樹上落了一只鳥,是一只戴勝,長著王冠一樣的羽毛,在枝杈上蹦蹦跳跳。戴勝紅紅綠綠,若不仔細瞅,還以為石榴在動。耳房的門簾還在飄,我停了下腳步,沒見有人走出。堂屋里“嘩“地傳出笑聲,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說:“你醒了吧,你醒了吧,你睡得太久啦!”

我心里流過一絲溫馨,想這個孩子會是誰。如果不出意外,應(yīng)該是安老太的重孫女。她一定在哄太奶奶玩。雖然太奶奶一無所知。她也許是受了姑奶奶的委托。她的姑奶奶就是安慧和安靜。

一輩一輩的人啊!

我進了堂屋,保姆從床上翻身下來,慌忙趿拉上鞋子。墻角坐著一個小姑娘,五六歲的樣子,手里拿著色彩艷麗的羽毛。原來她是在跟保姆玩。小女孩淡眉淡眼的樣子非常有韻味,我看得有些癡。她問我:“你是誰???”

我問她是誰。

她說叫趙迪婭。

我說:“你爸是不是長得像臧天朔?”

她使勁點頭,問你咋知道。我說很早以前就知道,那時還沒你呢。

保姆讓我坐床沿上,我繼續(xù)說:“你爸小時候唱歌特別好聽。不知道現(xiàn)在唱得怎么樣了。小丫頭說:“現(xiàn)在只能說更好聽了,比臧天朔唱得還好聽不少?!?/p>

逗了兩句嘴,我端詳小丫頭長得像誰。真是一點也不像她爸,她爸小時候被安慧當成玩物帶在身邊,像毛毛熊一樣。有一次,安慧鬧著玩,把他的褲子扒了看他的蛋蛋,把男孩子急哭了,罵安慧姑姑是女流氓。

奇怪。我說,你長得怎么有點像姑奶奶。

保姆說,一家人都說她長得像安慧,她跟安慧也最親。

“我給小姑奶奶打個電話吧?!彼竽4髽悠饋?,從床上拿起一部不知誰的手機,捂到耳朵上:“小姑奶奶,快快回家吧,趙迪婭想你了?!狈畔码娫?,趙迪婭說:“小姑奶奶說她沒在家,有時間她會回來的。”

保姆說:“還沒撥號呢,你就打電話,瞧把你能的?!?/p>

趙迪婭說:“沒撥號我小姑奶奶也聽得見,不信回來你問問她。”

口齒可真伶俐。

我說:“趙家改門風(fēng)了,趙迪婭的嘴巴比她小姑奶奶巧多了?!?/p>

我去里間看安老太,她大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朝上翻,額上一杠一杠的抬頭紋,不時上來下去。這是她身體上唯一活躍的區(qū)域,我情不自禁地把手在上方又晃了下,安老太無動于衷。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屋頂,白色的頂棚已經(jīng)泛黃了,分明有兩個漩渦一樣的黑影像硬幣一樣大,是被她的目光打出的洞。她是有這種穿透能力的,我相信。縱深的、歷史的、久遠的、魔幻的安老太,具有神性的不可預(yù)知的力量。只是,與三個月前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號。那只右腳還在外撇著,似乎三個月之中都沒有收回被子里。涼,像石頭一樣涼。也許是我的感覺出現(xiàn)了偏差。我又產(chǎn)生了那種想法,伸手把那根細細的管子從鼻孔里拔下來,讓她長出一口氣,然后魂歸天國。這件事得有人做。我太想那么做了,雖然我沒權(quán)利。我眼睛盯著,嘴里用著力。我想如果躺在這里的是我,誰如果那么做,我會感謝他八輩祖宗??扇绻椰F(xiàn)在這么做,我就是殺人犯。我的脊背一陣一陣地發(fā)麻,趕忙把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緊攥住另一只手,唯恐它突然脫離我的控制。我有些要打寒戰(zhàn)。我從屋里出來了,面對著墻上掛著的一只布包運了半天氣。這是用三角布塊對起來的包包,顏色很鮮艷,針腳都縫到了里面,里面有一層布膽。這是藝術(shù)品,安老太的手藝都是藝術(shù)品。只是上面落了很多塵土,這些灰塵一眼就能看出來。里面的安老太呢?她的身上肯定也落滿了灰塵,三年啊!趙迪婭問我在看什么,我隨口說:“這個布包是你的嗎?”

趙迪婭說:“哎呦,這兒還掛著一個布包呢,我怎么一直也沒看見?!?/p>

小丫頭話說得很夸張,聲音很嗲。

我把眼睛移開了,退回到床沿。

我問你怕不怕太奶奶。小丫頭搖頭說,不怕。她不過是睡著了。我問,她會醒來么?小丫頭說,會哦。她白天睡覺,夜里就會醒來。我問她夜里醒來干什么。小丫頭說:“她在房上飛,從這里飛到那里。還能飛到那個大煙囪上,那個大煙囪,比大樓還高?!?/p>

她朝北指,那個方向有一座水塔。

保姆扯了她一下:“別胡說。說的怪瘆人的?!?/p>

小丫頭說:“我見過太奶奶飛,像鳥兒一樣?!?/p>

保姆對我說,趙迪婭總說看見太奶奶飛,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按說小孩子的眼睛干凈,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情景。我們老家有個小孩子,每晚都能看見家里死去的老人回來找吃的。家里大人不相信,那個鬼魂就搖動碗架子,那些碗就嘩啦嘩啦亂響。

我問趙迪婭:“太奶奶有翅膀么?”

小丫頭把兩只手彎到了腋下,說太奶奶的翅膀就長在這里,飛回來的時候就收起來,像躺著一樣。

我說,你看過蝙蝠俠吧?

小丫頭說,對,就像蝙蝠俠一樣。

保姆的眼神癡了。我趕緊扯開了這個話題。問趙迪婭爸爸媽媽在干啥。她說去上班了。爺爺奶奶呢?我又問。她一指前邊的大房子:“在那邊呢。”

我跟她們告別,往前邊走。那個巨大的房后身像個冰冷的后背,隔開了與安老太的脈脈溫情。我又有了一些不良的想法。眼下趙玉德夫婦都退休了。原來他們都是“小三線”的人,后來轉(zhuǎn)產(chǎn)到了齒輪廠。廠子不景氣,被一家市屬企業(yè)吞并了,他們都提早成了吃老本兒的人。我過去也許見過他們,也許沒見過,反正一點印象也沒有。我進去的時候,趙玉德正在給女人拔火罐,衣服撩了起來,后背上排滿了紫印子。我喊了聲大嫂,女人迅速爬起身,問我是誰。我說是安慧的朋友,過來看看你們。我從包里拿出信封放在桌子上,說也沒買東西,不知道你們需要啥,這是一點心意,請收下。兩人都很客氣,勸我收起來。我說我三個月之前來過一次了。大嫂說:“那個人是你呀。保姆說有人來,我們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自從老太太變成這個樣子,就一個朋友也看不見了?!?/p>

大嫂是個健談的人,沒容我問什么,就開始數(shù)說這些年的不容易。自己不容易,安老太更不容易。她往耳房方向指了指,說老爺子一輩子一點功勞也沒立,就會找老太太的茬兒,總是嫌這個嫌那個。我默默地聽,她說的這些與我的記憶對不上號,或者說,剛好相反。當然,我是二十幾年前的記憶。她又說:“老爺子就是自私,老太太在屋里躺三年多了,他連腳印都不送,他說他害怕。你說說,哪有這樣做夫妻的??!人沒死呢他就說害怕……一分錢都不舍得花,一點情誼也不講。不是我做兒媳婦的說他,他就是個冷血動物!”

趙玉德在一旁默默地聽。

我說:“上次來我見到他了,拿著馬扎往外走,腿腳也不利索……他大概也顧不得別人了。他好像沒有工資吧?”

我的意思是,他一輩子不掙錢,手里大概也沒什么積蓄。

大嫂說:“家里賣地的錢有一部分在他手里,八萬多。當初分錢他就把自己的一份捏緊了,說出大天來也不往外掏。老太太做手術(shù)時想讓他支援一下,你猜怎么著,他說老太太的手術(shù)根本就多余做,活著還不如死了——這是人話么?老太太真是白跟他過一輩子,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跟他離婚。不是我當兒媳婦的嘴損,攤上這么個老爺們兒,大妹子讓你說說,有跟沒有有啥區(qū)別……”

趙玉德咳嗽了一聲,大概覺得媳婦話扯得太遠了。

那些往事涵蓋了多少是非與歲月,我不愿多琢磨。說到了安老太,我忍不住要問根由:“這樣大的刀口,到底是怎么了?”

8

上午沒有上班,碰巧家里來了客人。做菜時聽到了手機短信的提示音,跑過來看了看,是一個不熟悉的號碼,寫了不著四六的幾句話。

飯菜就緒的時候,腦子里還是飄過了那個短信,寫些什么忘了,只記得不是普通的拜年短信,好像有一點曖昧。在招呼大家吃飯前,我抽空下了個結(jié)論:不是套話費的,就是發(fā)錯了?;蛘呤菬o聊的人隨便揀了個號碼發(fā)過來,希望有點艷遇,也未可知。

午后的家里空蕩蕩的??腿硕甲吖饬?,翻看手機時,無意又看到了那則短信,竟看出了另外一種味道:

夜里夢見你了,你家住在一個有南北溪流的地方,水深厚,深綠,清透。我們拉著手邊走邊說話,醒后很想你。祝你身體好。擁抱你,久一點。

我坐了起來,怔怔的。水的顏色和情態(tài),久一點的擁抱,都不是隨便什么人隨隨便便就能表達出來的。我的心就在這一刻有了滋潤的感覺,憑空生出了山光水色。我知道這些話不會是寫給我的,我的生活中,沒有男男女女的過往——假如這可以稱為情書的話。好奇心促使我用家里的電話撥通了那個號碼。

手機的彩鈴很好聽,但許久沒有人接。就在我決定放棄的時候,電話突然接通了。里面問:“你找誰?”

第一印象,是個年輕男孩的聲音。這讓我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我說:“你給我的手機發(fā)短信了?!?/p>

他說:“是我發(fā)的嗎?”

我念了那串號碼。

他說,是我發(fā)的。

我呵呵笑了兩聲,說你不小心發(fā)到了我的手機上,你發(fā)錯了。

對面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沒發(fā)錯。我夜里確實是做夢了。醒來的時候是七點多,原本想給你寫封信,卻發(fā)現(xiàn)不記得你的地址了。

我淡淡地“哦”了一聲,其實內(nèi)心是激動的。我聽出了對方是大象,我居然把她的聲音聽成了年輕的男孩子。

我避免大呼小叫喊她的名字,我努力裝得很平淡,免得讓她笑話。

快樂像一面小鼓敲打著我的心。面前沒有鏡子,可我知道此刻我一臉的陽光燦爛。這個世界除了大象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給我這樣的感覺,伊麗莎白鼠也不行。

我們林林總總談了許多,但沒涉及彼此的生活,安老太,以及我去看安老太的事。雖然我很想知道她在H市的生活,可因為她不說,我也沒問。

她不想說的話,我從來不問。

這是一個夢中夢,場景逼真,心理活動纖毫畢現(xiàn),醒來我怔忪很久,不明白那樣龐雜的故事線索怎么一下都進入到了我的夢里,而且彼此糾結(jié)牽扯,像現(xiàn)實中正在演繹的一樣。窗簾沒有拉嚴,外面的星光映到玻璃窗上,是狹長的一道弧線。翻開手機看了下時間,才深夜一點多。有一個未讀短信:

夜里夢見你了,你家住在一個有南北溪流的地方,水深厚,深綠,清透。我們拉著手邊走邊說話,醒后很想你。祝你身體好。擁抱你,久一點。

我一下翻身坐了起來,查看時間,是五分鐘之前。我把電話撥了出去,大象在那端沉沉地說:“繼續(xù)睡吧,做個好夢?!?/p>

9

“是莫小琴么?猜猜我是誰?!?/p>

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誰的聲音這么柔和而磁性,一定是熟悉的陌生人;又顯得從容做作,該是個傲嬌的人。

“我是高眾?!彪娫捓锴逦卣f。

我傻傻地張大了嘴巴,然后結(jié)巴了一下:“高,高書記,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高眾說:“想請你喝個茶……”

我身上驟然陰冷了一下,“喝茶”不是好詞,我經(jīng)常上網(wǎng),知道喝茶代表你有事情了,有關(guān)方面要找你約談??伞也皇屈h員干部,似乎不應(yīng)該歸紀委管。

人聰明起來就鬼使神差,他大笑了一聲,說就喝個茶,我讓司機去接你。

我趕忙說,不用不用,你說地址,我自己開車過去。

也好。他說,就去逍遙居吧。

一路走,我在想高眾找我干什么。他跟安慧離婚這么多年,從沒找過我。有一次去礦山采訪,是他的小愛人接待了我,小他八九歲,面容姣好,是個性格活潑的南方人。很顯然,她不單知道我,還知道我與安慧的關(guān)系。這個世界真小,就像老話說的,兩座山碰不到一起,彼此相關(guān)的人遲早都能碰到。吃了飯去招待所午休,她執(zhí)意不回家,而是躺在我對面的單人床上,迫不及待地說:我想問你兩個問題,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說,你問吧。她說,我想知道安慧離婚后悔么?安慧現(xiàn)在幸福么?我側(cè)過身來看著她,她眼巴巴的樣子顯得特別可笑。我努力讓語氣輕松而柔軟,然后斬釘截鐵告訴她,安慧做任何事都不后悔,她現(xiàn)在很幸福。我笑瞇瞇地,一點都不想把話說得讓她如愿。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們都應(yīng)該比安慧過得好,可卻對安慧念念不忘,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安慧對高眾還有影響。那時高眾和小妻子的兒子已經(jīng)一歲半了,高眾是農(nóng)經(jīng)委的副主任。而現(xiàn)在,高眾是這個八十萬人口縣份的五巨頭之一,是春節(jié)前走馬上任的。

社會上都在流傳高眾的傳奇故事。他就是那種運氣好的人,三五年一步臺階,他趕得總是恰如其分。

知道他高升,伊麗莎白鼠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說安老太多虧成了植物人,否則,是會氣死的。我問生誰的氣。她說還能有誰,安慧唄。

家里有這樣一個姑爺,我都能想像安老太趾高氣揚的樣子。這應(yīng)該是她許多年前的夢想。

卻被安慧一腳踢開了。

我稍微有點緊張。這個叫高眾的人,早不是原先那個老大哥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走了油頭粉面路線,我能在電視上或者會場上遠遠地打量他,從沒想走到近前跟他說句話。他過去是只貓,現(xiàn)在突然變成了一只虎,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虎打交道。我沒和這么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單獨接觸過,他的身份還那樣特殊。

當然,我還有點心虛。

當年安慧讓他難堪了。他去送孩子的撫養(yǎng)費,連續(xù)送了兩次,安慧都沒有讓他進門。安慧明確告訴他,不想花他的錢養(yǎng)孩子,因為不知道他的錢是否干凈。我親眼看見高眾的一張白臉變得鐵青,眼里冒出兇光。他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大概不想把事情鬧大,因為這不單影響聲譽,搞不好還要承擔責(zé)任。我和大象擊掌歡慶,一個人是否有風(fēng)骨,就該在這個時候體現(xiàn)。大象不用不干凈的錢養(yǎng)孩子,這種境界誰能有!伊麗莎白鼠卻憂心忡忡,她說這樣就斷了穿山甲與生父的聯(lián)系,這樣真的好么?

大象說:“生父有什么了不起,有和沒有還不都一樣!”

我頓時一愣,想起了大象的身世。不過,我覺得大象成長得也很好。

翠色的竹子裝飾了整個房間,我進去的時候,他一只手摁住西服的下擺,繞過紅木桌椅伸出手來握。他的手汗津津的,很濕潤。臉上也汪出油來,不知是因為護膚品,還是這些年油吃得太多了。耳聞他很多傳說,說他對夫人如何好,夫人對他如何好,簡直是佳偶天成。大象說得不錯,他天生就是政治家。從一個基層的公務(wù)員,搖身變得舉足輕重,這里有多長的路要走,不知他都經(jīng)過了怎樣的努力。我使勁往回想,也想不起當年那個削蘋果的老大哥什么樣,偏著頭,就是個模糊的暗影。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時的印象。眼下他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簡單地說:“你變化不大。”

我胡擼了一下頭發(fā):“老了?!?/p>

他淺淺一笑,大概是認同的。開門見山說:“你跟安慧還有聯(lián)系吧?!?/p>

我說:“不多。我有十幾年沒見她了。”

他皺著眉頭偏了下腦袋,大概以為我在撒謊。

我急著解釋:“自從她去H市我就一次也沒見過她,有時去市里開會也試圖聯(lián)系她,但總沒能如愿?!?/p>

他看著我,大眼珠子烏瞪烏瞪的。

我說:“我說的是實話?!?/p>

他說:“連電話都不打?”

我低下了頭。確實打過電話,就是春節(jié)前的那一天,大象發(fā)來個曖昧短信,在夢里都險些讓我誤會。

可這件事我不預(yù)備說出來,他一旦問我短信的內(nèi)容,我有些不好說出口。

服務(wù)員探了一下頭,大概想進來續(xù)水,他不耐煩地擺了下手:“不麻煩你了?!?/p>

空氣里都是尷尬緊張的元素跟分子,我后背毛茸茸的,都冒汗了。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又怕什么話題惹他不高興,跟他見面我缺少心里準備。我只得選擇沉默。他急促地敲了敲桌子,心底大概也挺煩悶。他想緩解一下局面,驟然停下手問:“她父母怎么樣?”

我長出一口氣,終于有話可說了。

我的信息都來自安慧的大嫂,第二次去看安老太,她事無巨細地敘說,繁密而周到,讓我跟著她一起緊張,一起跌宕起伏。安慧的第二任丈夫叫韓德安,安慧是有些宿命的,覺得“德安”兩個字暗含了她的命運走向,所以她聽從命運的安排,走得義無反顧??砂怖咸幌矚g這門親事,因為韓德安窮。他在一家文化公司做業(yè)務(wù),離婚時,房子和孩子都給了前妻。大嫂說,他和安慧是有感情的,過得也算幸福。安慧在一家企業(yè)打工,賺得不多,但每次回娘家,都大包小裹地帶東西??砂怖咸褪桥げ贿^這個彎,說安慧賣房買房是招了女婿。每次韓德安回來,安老太都指桑罵槐。安慧結(jié)婚十幾年,她一次也沒去過H市。三年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帕金森加重了,終于答應(yīng)去H市檢查身體。車子下了高速,安慧就發(fā)現(xiàn)母親頭往一邊歪,完全是無意識的。她以為母親困了,睡著了。等紅燈時,安慧喊她看左側(cè)的一個大公園,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喊不醒了。

車子直接開往醫(yī)院,檢查得出的結(jié)論是,腦干大面積出血。即便開顱,生還的希望也渺茫。安慧盯問醫(yī)生,有沒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醫(yī)生為難地說,那倒有。安慧說,那還等什么?馬上手術(shù)!醫(yī)生說,你跟家人商量商量,即便手術(shù)成功,也非??赡苁侵参锶恕0不壅f,有沒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是植物人?醫(yī)生無話可說了。安靜和趙玉德夫婦趕到醫(yī)院,安慧已經(jīng)在手術(shù)方案上簽了字。她說所有費用她來拿,不讓哥哥姐姐掏一分錢。都以為安慧這些年在H市掙了些錢,事后才知道,她先借高利貸,然后又賣房子。手術(shù)和后期護理很快就把房款折騰進去了,安老太卻成了這個樣子。

我問,老太太有沒有留下句話?

大嫂說,只跟她說了句。她趕到醫(yī)院前,老太太一直閉著眼。她俯下身去叫媽,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卻沒能說出話來。根據(jù)唇語猜測,老太太說的是:“不治,回家。”

我點了點頭。這像安老太的性格。

大嫂說,安慧在H市沒有正經(jīng)工作,日子過得不輕松??蛇@個家她仍是頂梁柱。趙玉德身體不好,安靜身體也不好,前兩年還做了大手術(shù)。老太太躺了三年多,連保姆費都是安慧在負擔,我們不是不管,是實在沒有能力。

大嫂說得很真誠。

我環(huán)視了一下這幢大房子,在城市的腹地有這樣一幢大房子可價值不菲。大嫂大概想到了我所想,不好意思說,我們不知道安慧賣房子給老媽治病,否則說什么也不會讓她這么做。老媽若是知道她租房子住,死都合不上眼。

我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水。當年還說讓安慧開著寶馬去接我,原來她的日子過得這樣艱窘。

安慧除了仗義,還有愧疚。我猜,她覺得母親的健康出問題根子在自己。

只是這些我不會對高眾說。我只告訴他,安老太得了一場大病,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已經(jīng)三年半了。

說這些時我一直沒有看他。我看眼前的茶杯。龍井的芽片在沸水中站立著,然后又倒下身去。像一排排士兵一樣。

我想,如果可能,他可以去看看安老太——也許,他也是這樣想的,安老太當年對他就像對兒子一樣,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否則,他為什么找我?

他用毛巾擦了擦手,隨手往桌上一扔——“你該談穿山甲了。”

我罵自己笨。他除了關(guān)心穿山甲,哪會關(guān)心別人。

“穿山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嫁給了初中同學(xué)。如今在家里自己帶孩子,是個女孩,大概一歲多了?!蔽医榻B得簡明扼要。事實是,我就知道這么多。

“穿山甲沒有參加工作?”他擰著眉頭問。

我想說,就業(yè)大軍浩浩蕩蕩,穿山甲學(xué)的電子商務(wù),也不好找合適的工作。

“安慧就是太任性!”他突然變得怒氣沖沖,“她怎么可以讓孩子與社會脫節(jié)、與時代脫節(jié),年紀輕輕就待在家里!她沒有能力幫孩子,就該讓孩子來找我!”

“也許我的消息不準確?!蔽倚⌒牡睾攘丝谒?。

他說:“她們都是有病的人!”

我繼續(xù)喝水。卻在想有病的都是誰。

“包括你!”

嚇了我一跳。我吃驚地看著他。怎么覺得他的口風(fēng)開始不對了。

“當年要不是因為你們,安慧可能不會離婚。就是你們這些死黨每天在她耳邊嘰嘰咕咕,讓安慧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整天拿個破筆寫呀畫呀,她畫出名堂了么?就把自己搞得高不成低不就,像個貴族一樣不食人間煙火,以為自己是太陽能充電的!”

他說話頻率很快,有點語無倫次。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想,我憑什么在這兒聽他訓(xùn)斥?

“你給我約安慧,我要找她談?wù)?!?/p>

我從包里拿紙,刷刷寫了串電話號碼,推給他:“你自己約?!?/p>

說完,我站起了身,要走。

他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蠻橫地說:“你坐下!”

我想我為什么坐下,你沒有權(quán)力命令我。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坐下了,雖然心里懊惱得不行。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你知道我們當初為什么離婚么?”

我冷冷地說:“我挑唆的?!?/p>

他噗嗤笑了,直視著我,鄭重說:“我是過繼給高家的,我跟高家沒血緣?!?/p>

我回了下神,吃驚地說:“你想說什么?”

“怎么,你不知道?”他偏著身子蹺二郎腿,面露嘲諷,“你跟安慧這么好,她沒有對你說起我們?yōu)槭裁措x婚?”

遙遠的往事?lián)涿娑鴣?,我當然記得安慧說的話。高眾說謊,明明在家偏說在外喝酒。高眾有不干凈的錢,而且是天文數(shù)字。安慧當時問我,這樣的人你能容忍么?

不能!我果斷回答。

許多年后,我經(jīng)常想起這兩個字,自己都覺得震耳膜。是因為這兩樣都成了家常便飯。說謊,或者拿不干凈的錢,甚至成了一種風(fēng)氣、時尚或榮光。

“安慧到底有沒有對你說起過?她是怎么說的?”高眾盯問。

我想,他是被這個疑團憋壞了,一直都想知道答案。難道他還在乎安慧?我搖了搖頭,怎么可能。他只不過是對當年的事情耿耿于懷,到現(xiàn)在也沒放下。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顯而易見地,我不能把安慧的話告訴他,我不能找不自在。我緊張的樣子他大概都不忍看,擺了擺手說:“算了,我們不談那些了。”

看我還在那里發(fā)愣,他詭秘地笑了下,說:“你們別以為安慧是我親妹妹!”

10

不行,我要發(fā)瘋了。我躺在伊麗莎白鼠家的沙發(fā)上,身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高眾頻繁給我打電話,打聽安慧以及安慧家庭的種種,尤其是酒后,有一天居然痛哭失聲。他說他當年為安家做了很多事,幫她家打官司,給她家安各種裝置,偷水偷電。甚至為了趙玉德的兒子去送禮,因為他想去“一小”。就在安慧提出離婚前,他還把安家的室內(nèi)線路改造了,安老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看不清縫制衣服的針腳。高眾把屋子的各個角落都裝上了節(jié)能燈,讓整個房間都沒暗影。他把心都給了安慧,就是沒想到安慧那么沒人性,一腳把他踢出了門,讓他很有幾年沒臉見人。

我想起離婚那天我給高眾打過一個電話,讓他別欺負安慧。高眾哭著說,不是我欺負她,是她欺負我。

高眾還是個愛哭的人,識別多年,我才有了別一種滋味。

我雖不至于動搖,但真的有一絲柔軟。如果事情可以重來,我會讓安慧自己選擇離還是不離,而不會那么高調(diào)支持她。尤其是,安老太制定的那些計謀,都被我私藏了。想起這些,我心里很不安,這種不安不是現(xiàn)在才有……如果安老太知道真實情況,不知會如何看我。真想能有人告訴我,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時隔多年,這個萬惡的高眾,又攪翻了我心中所有的平靜,讓我對往事重又有了審慎和猜度。

面對我的問題喬卻很冷靜。她邊給我倒水邊說,她不知道安慧的身世問題,但她知道有關(guān)安老太的種種,女兒隨她的姓,不會沒有緣由。我這才想起趙玉德,竟然印象模糊,那天我光顧聽大嫂講故事,沒能看清他的臉。

“你以為安慧是高眾的親妹妹?”

“我沒以為?!?/p>

“那他以為誰以為?”

“誰知道?!?/p>

難道是他以為安慧這樣以為?他媽的!這個邪惡的高眾,他為什么要說這么惡心的話,讓人受不了!

“他官當大了,就放開了,以為什么都可以說了。”喬越來越一針見血。

事實證明喬的看法準確。我參加了由高眾組織的一個酒局,大家都對他畢恭畢敬,任由他調(diào)笑。談起我,他說我是他前妻的老閨蜜,當年就是在我的幫襯下,前妻把他一腳踹出了家門。似乎這是資本,被高眾當作功績反復(fù)宣傳。

眾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后悔得無地自容。這樣的酒局我不該來,我是自取其辱。

一頓飯我也沒怎么說話,也極少動筷子。我心里有話,卻不敢說。我越來越忌憚他的身份。雖然他管不著我,可怎么自覺就矮了半頭。骨頭難道都可以伸縮么,我什么時候這么委屈過!

手機突然響了,我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大聲喊:“你還活著?。 卑不墼谀嵌苏f:“我到家了,明天去廟里進香,你有空跟我一起去吧?!?/p>

安慧在寺院門口的菩提樹下等我,單薄而瘦弱。就是單薄瘦弱的安慧讓我那顆沸騰的心瞬間安靜了。她齊耳短發(fā),淡青色的一件短款外套,配一條毛藍色的牛仔褲,手上提一個布包,配上她的淡眉淡眼,真是普通極了,沒有半點來自大城市的優(yōu)渥或優(yōu)越。再嚴苛一點說,安慧像是從十幾年前一路走來的,服飾和形容都像。我努力沒讓自己掉眼淚,走過去,她勾了我的手一下,我們往寺廟院子里走。她說,我的樣子嚇著你了吧?我搖搖頭,看了她一眼。她的服飾看上去并不得體,倒像是在努力接近這個時代,趨近這個時代的流行。她告訴我,她是來替母親進香的。每次回家來,都會來燒一炷香。她請了最便宜的一種草香,來到了香爐前。先拜,燃香,再拜。然后去了正殿,跪在蒲團上,給觀音行禮。她叩在那里,兩手抵著額頭,良久。她的發(fā)梢窩在衣領(lǐng)里,有一縷跳了出來,朝向腦后。她站起身,又跪下。又站起來,又跪下。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我看著她,她沉沉地閉著眼,口里念念有詞。大殿里多么安靜,只有晨光走動的聲音,倏忽跳到了她的后背上,是一團明亮的光暈,有些許溫度。從蒲團上起身,她打開了布包,拿出來一個信封。一看就知道是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的時候留下的,里面裝著我一個月的工資。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你的錢。我說,這不是給你用的。她說,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再說什么,把信封收了起來。我濕了眼角。安慧看了我一眼,說,我很多年沒掉眼淚了,我的眼淚早流干了。

正殿的后身有排椅,我們坐在那里,好好說了一陣子話。眼前是盛開的一簇曼陀羅,黃澄澄的碩大,開得旁若無人。成群的鴿子在天上飛,我們都往天上看,它們可真自在?。∥覀儊淼迷?,這里空無一人。她把包放在我倆中間,里面叮當響了一聲。我問里面是什么,她說是三只鐵碗和三只湯勺。哦,今天是我們認識三十周年紀念日。她說今年是大慶,我請你倆吃飯。我看著她,突然慌愧得不行。她的鬢邊染了霜花。她說,你咋老這么看我?韓德安都沒這么看過我!

我忍住不問。

她笑了下,說:“你不知道他是誰吧,韓德安是我老公。”

我知道。我還知道當年韓德安的名字讓她有了宿命感,所以她去H市賣房買房走得義無反顧。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留下張名片,對她大嫂說,上面有我的電話,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兔?,就給我打電話。

結(jié)果,我還沒到單位,電話就追了過來。大嫂焦急地說:“你是莫小琴吧?我有沒有跟你說安慧離婚的事?……我這個死腦子,忘了到底是說了還是沒說……”

我很吃驚:“安慧離婚了?為什么?”

大嫂說:“安慧把房子賣了,韓德安就跟她離婚了……男人敢情是沖房子來的……這樣大的事我們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安慧要強,囑咐我們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p>

“哦?!蔽艺f。

“你也別告訴喬。”大嫂囑咐。

眼里又涌出淚水,我別過身子,沒讓安慧看見。

大象彈了一下褲子,那里落了根鳥兒的羽毛?!斑@次他本來想和我一起來,家里臨時有點事……”

我看著她。

她看懂了我的眼神,突然扭過身來,一下抱住了我。布包被她帶了一下,吱啷掉在了地上。

她哽咽道:“我也沒做缺德事,命運怎么會這么對我……命運是個什么東西,怎么那么折磨人!”

我一動不動,像許多年前一樣,由著安慧的肩頭聳動。

安慧松開了我。我注意看她的眼睛,那里果然一片干涸,連潮濕的痕跡也沒有了。她眉頭聳動了幾下,問我:“你相信輪回么?”

我的腦子里一直在出圖畫。當年安老太豁出性命要到了宅基,是想給小女兒安慧增加身價。安慧賣了房子去H市買房,然后賣房給安老太做手術(shù),安老太成為植物人。韓德安是附著物,不知因為什么來的,卻是因為房子走的……我猜不透,但這里肯定有玄機。佛家講究因果,諸事因緣生。朝歷史深處看,是安老太自己給自己埋了伏筆,經(jīng)年長久,才有了命運的曲折走向。

安慧不過是幫助實施的人。在實施的過程中,有了一些副產(chǎn)品。

陽光逐漸有了溫度,安慧把布包背到肩上,里面又是一陣嘩啦嘩啦響。我們挪到西墻根下,旁邊是一株巨大的合歡樹,像華蓋一樣罩在我們的頭上。華蓋上是淡藍色的天空,明朗而干凈。絲絲縷縷的云絮在天上飄,彼此牽牽絆絆。安慧逐漸平靜了,她用紙巾擦臉,那里其實什么也沒有。安慧問我:“你相信命運么?”

我看著她。

安慧說:“你說話?!?/p>

我搖搖頭,隨后又點點頭。

安慧說:“我是信的。我所有的磨難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彼鷶]了一下頭發(fā)。

我看著她。

安慧問:“你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要問我?”

是的,我想問。比如,當初跟高眾離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說謊和來路不正的錢是不是只是原因的一部分。我是讓高眾給攪和得夠嗆了。

可這會涉及到隱私,我問不出口。

安慧誤會了。她說:“你一定想問我賣房子給我媽做開顱手術(shù)后不后悔?!?/p>

我看著她。

安慧站了起來,在我面前走了幾步。說:“我不后悔,從始至終我都一點不后悔。安靜總罵我愚蠢,說這件事做得害人害己??晌业脑捤麄儾欢?,他們誰都不懂。我愿意看見她現(xiàn)在的樣子,安然沉睡,那么踏實,那么恣意。這個塵世是她留戀的,那么安靜,那么祥和,連一點紛爭、一點糾結(jié)、一點牽絆也沒有。我敢說,她這一生,這段日子是最幸福的。沒人知道這種感覺對于她有多重要。我知道,我從小時候就知道。過去的那些日子,她沒有哪一天是順遂的,是安全的,是輕松而愉悅的。她總做噩夢,夢中不是人砍她就是她殺人。她經(jīng)常在夜里大喊大叫,醒來大汗淋漓。她比任何人都熱愛美好的生活,衣食無憂,受人尊重??擅篮玫纳顝牟粺釔鬯运g盡腦汁去算計,去爭奪,去拚搶。有的東西她搶來了有用,有的壓根沒用。她像只年老的刺猬,爭奪是因為習(xí)慣……總算一切都過去了,她的世界空了,自在了,安寧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只有那一小片白色的屋頂屬于她,那里大概只相當于兩枚五分硬幣。她偶爾睜開眼睛,眼球不會轉(zhuǎn)動,可我能看到她眼中的那個世界,像雪山一樣安謐而潔凈?!?/p>

我看著安慧。我印象中的安老太,不是安慧說的那樣。

安慧又說:“什么叫一腳踩兩只船,就像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只腳在陰間,一只腳在陽世。誰都奈何不了她。留不下她,推不走她,撼不動她,誰都休想再欺負她。她就這樣站在兩個世界的門檻,不疾不徐,不生不死。這邊看人世,那邊看風(fēng)景。還有什么比現(xiàn)在更好的狀態(tài)么?是大自在啊!我經(jīng)常想她已經(jīng)不是人了。她成神了,或者,成仙了。她的脈搏跳動無異常,呼吸均勻,每一根血管都在輸送血液。在她的身上,總是有奇跡出現(xiàn)。比如,過去她的一只手總是涼的,現(xiàn)在變熱了。她臉上的黃褐斑變淺了,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甚至摸出她長肉了,就像嬰兒肥一樣……”

我忍不住說:“安慧,你出現(xiàn)幻覺了。”

安慧說:“如果你是她的女兒,就會相信這是真的?!?/p>

我無話可說了。我想,我不是她的女兒,所以不會想安慧之所想,見安慧之所見。我們到底是有不小距離的。她們是深愛對方的人。只是,很多時候,那愛其實很傷害。

她把兩只手伸出來給我看,很粗糙,一只小手指甚至扭曲到變形。安慧說:“你一定好奇我這些年都干些什么,那樣大的H市,也沒有什么好工作等著我。文化低,沒技能,我干了什么你想不到……可我再苦也不覺得苦,再累也不覺得累,一想到她躺在老家的宅院里等我喂食,我就把什么都忘了。她讓我這幾年過得充實,我打心眼里感謝她?!?/p>

我看著她,我在揣測她這話的言外之意。

她果然敏感:“你不相信?”

我有些無奈地說:“你覺得,她愿意躺在那里么?”

安慧說:“她愿意。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她,她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我這不是貶低她——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內(nèi)心,可我能看到。她嘴里大度,看輕看淡生死,其實骨子里特別恐懼。怕老,怕死,怕生病,怕被人嫌惡……現(xiàn)在好了,她差不多永恒了,你也許看不出來,但我知道,她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否則,她哪里能活這么久?!?/p>

頓了頓,安慧又神秘地說:“春天我去南方的寺廟給她祈福,讓大師給她算了命,你猜怎么著,卦簽上說她是星宿下凡,會有很長的壽命?!?/p>

撲啦啦,一只鳥從我們的身后飛上了天空,嚇了安慧一跳。

我吃驚地問:“很長是多長?”

安慧一臉憧憬地說:“最起碼在我之前她不死。也許,她會活過我們所有的人?!?/p>

我站了起來,想大叫一聲:“這有意義么!”聲音在我的胸腔轟鳴,我卻沒把它說出口。我想,我的意義跟安慧的意義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注定我們的結(jié)論要南轅北轍。

我不想再說話,我想起了許多年前曾有人給安慧一家看前世,說安老太是北山上的荊樹疙瘩,說安慧是張相公廟前的玉女。當然這都屬無稽之談。我居高臨下看安慧。安慧面容清冷,眼神空茫而又執(zhí)拗,似乎活在了虛擬時空里,與這個世界并無瓜葛。我想我多虧有兩次去探望安老太的經(jīng)歷,否則我不敢相信這個世界有安老太這個人,無知無覺地躺在那里三年,而且還將繼續(xù)躺下去。

躺到永遠?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沉默。我本想告訴她,高眾昨晚又喝多了酒,在什么喧鬧的場合給我打電話,舌頭是短的,不知所云。他后來說:“安慧什么時候回來你告訴我一聲,我要跟她好好談?wù)??!边@樣的話,他差不多每次都說,已經(jīng)成了外交辭令。所以我并不當回事。我的理解,當然不是因為他愛著安慧,而是因為不甘心。年齡越大,職位越高,這種不甘心反而越強烈。否則,怎么解釋他的行為呢?就像鬼使神差,我說了句:“安慧明天一早去寺廟上香,說好了,我陪她。”電話里突然沉寂了,我正后悔把這話說出來,里面的舌頭突然捋直了,說:“知道了。”

這都是題外話。我不說出來是不想擾亂安慧的清凈。

天光正午,喬大概實在打熬不住了,打電話問:“定了哪家飯店???”

我昨天告訴她,今天中午我請她倆吃飯。我連日來緊張焦慮,確實忘了“5.19”的事。喬也沒提醒我,她整天讓孫女弄得焦頭爛額,估計也把這茬兒忘了。

11

我們開始往外走,我故意落后了半步。這能讓我悄悄打量她。我還是喜歡看她,大象,安慧,我少女時期的伙伴,喜歡繪畫,熱愛列賓,對說謊的人和不干凈的錢嫉惡如仇……我知道。她沒有變,她還是她,仍然有著浪漫和激情的表達和想像,就像布包里的三只鐵碗和三只湯勺,這些年不知是怎樣保存的。我還記得下面的名字都是她刻上去的,工整的隸書。她有輕微的潔癖,不愿意使飯店的碗筷??裳巯拢@分明只是一種象征……等等,我仔細分辨著自己,突然感覺到了有一種對她的悲憫,而這種悲憫像魚刺扎在肉里,那么不合時宜……大門口有個穿制服的小伙子走過來迎我們,說:“莫老師,這位是……安老師吧?”

安慧大約從沒被人叫過老師,本能地搖頭否認。

小伙子說:“沒錯,您是安老師,我是奉命來接你們的,已經(jīng)在這里等半天了?!?/p>

我嚇了一跳。安慧也嚇了一跳。她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已經(jīng)了然,可還是搖了搖頭。小伙子說,兩位先上車,到飯店里再詳細解釋吧。

安慧死活不上車,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車是高眾的。她拉著我要走,司機連忙下車擋住了去路。安慧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想干什么?”小伙子急出了一腦門子汗,哀求我說:“莫老師,您幫幫忙,別讓我完不成任務(wù)。高書記在飯店等著,菜都點好了?!蔽抑栏弑姾苓^分,他經(jīng)常很過分。可有什么辦法呢,他有過分的權(quán)力??!也許,他就是在彰顯過分的權(quán)力也未可知。我虛弱地扯了下安慧的衣袖,可憐巴巴說:“要不,就去一下吧。不就吃個飯么……”安慧說:“要吃你去吃,這個人跟我沒關(guān)系?!蔽艺f:“看在穿山甲的面子上……”安慧說:“她是成年人了,用不著我越俎代庖?!卑不蹚氖贾两K都很冷靜,臉上看不出一絲不快。高眾一直試圖跟她聯(lián)系,安慧都置之不理。高眾只得退而求其次,他需要見她一面,談?wù)劊蛘?,還有別的。他都到了處心積慮的地步。我看出了小伙子的固執(zhí),他不放安慧走,他不能讓自己回去沒法交差??砂不酆軓娜?,一再表示,她不可能上車。小伙子好話說盡了,安慧一點都不通融。安慧看著我,似乎是在商量:“要不,你跟他們一起走,我去找喬。”

我有些無地自容。我沒想到今天是我們認識三十周年紀念日,打認識的那一天起,我們心中就有這個日子。如今,這個日子終于來到了。安慧從遙遠的H市帶來了三只鐵碗和三只湯勺,上面寫著我們的名字??晌覀儏s把這個日子忘了。

安慧到底沒有上那輛車,年輕人拉扯她的時候吸引了很多人圍觀。她像受傷的豹子一樣激烈地沖撞起來,然后跑出了人群,順著一條胡同疾走而去,一只手摁著布包,走得義無反顧。

就像她當年去H市一樣。

……

我叫小狐貍,這是大象和伊麗沙白鼠送我的愛稱。我們之間有許多秘密,過去父母不知道,現(xiàn)在丈夫和孩子也不知道。就像稱呼問題,如果有第四者在場,我們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稱名道姓。如果只有我們?nèi)齻€人就不同了,我們會很快進入一種狀態(tài),那種狀態(tài)甚至與時空無關(guān)(摘自2001年7月7日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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