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劍
一
陳月琴老爹過世后的第二天,喵嗚就不見了。
喵嗚是陳月琴給老爹找來的貓,養(yǎng)了兩年,她想爸爸年紀大了,缺個伴,有只貓時不時地弄出些聲響,攢些熱火的生氣,老人不至于太過寂寞??扇缃袢硕紱]了,誰還管貓的死活,三個子女和“一條龍”的人忙里忙外的,就想著把葬禮給辦好了。
明天就是大殮,陳月琴今天下午還約了中醫(yī)看病,從保定路上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天氣悶熱,一場大雨迫在眉睫。整條長陽路漫天灰塵,上街隅全被運泥石的集卡占領(lǐng),或許是曾在油漆廠上班的緣故,她對污染這件事特別敏感:“這里就沒好過!死人的施工隊!”她埋怨著,但還得細心注意腳下,泥濘的道路極不好走,又要與自行車助動車搶道,難免左避右讓,路過實在太齷齪的泥塘,只好小心地依著石塊走路,輕腳踩上去,簡直就像演雜技。
她一路想著醫(yī)生的話:“肝陰暗耗,肝陽上亢,陰陽不能平衡?!边@是結(jié)論,她一點都不懂,但凡是病,陰陽不調(diào)是郎中的殺手锏,萬金油一樣的用處。六十歲的女人,跟丈夫分床睡了十多年,陰陽要能調(diào)和也算是奇跡了。按理說周圍的阿姨媽媽都得跟她一樣,沒一個能平衡,偏她要頭疼?更何況她平時還跳舞,當(dāng)然不是什么廣場舞,她瞧不上眼,太丑!她跳正宗的拉丁,抖臀提胯全不在話下,跳了近二十年,也算是附近地鐵站那個場子的拉丁舞女王(二三十歲的狐貍精們都上電視,跳給金星方俊看去了),別人完全沒得爭。于是就有兩三個固定舞伴,跳到盡興時,他們輪流托著她的腰,鼻子里粗重的呼吸在她面頰橫沖直撞。跳舞的男人都瘦,肩撩起來就是一只只騷氣的陀螺,周圍阿姨們艷羨的眼神就好像幸福的鞭子,抽得他們簡直要轉(zhuǎn)上了天。但飛得再酣,總高不過地鐵站忽然亮起的燈光,于是陳月琴就被打回原形——“我要回去燒菜了,喏!家里男人啥事體也不做的,么辦法呀!”
二
這世界上沒辦法的事情太多,好比老爹的去世。老頭子是她唯一崇拜過的男人——聰明、魁梧、有責(zé)任心,甚至連相貌,也是她跟爸爸最像:鼻孔大,眼睛大,頭發(fā)微卷泛黃。三姐弟把老爹送去養(yǎng)老院的第三天,他就斷了氣。那個養(yǎng)老院她去過,被圍在三座高層公寓大樓中間,像盆地里的一座冢,走進去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好比濕漉漉的霉?fàn)€混合著肉餅子燉蛋,她差點就要嘔出來。里面的老人看上去都驚人的相似——一張瘦削陰沉的臉、對來訪者毫無興趣、身體虛與委蛇地藏在白色被褥里,所有的床被并排放在靠窗一面,這樣就顯得公平,每人至少有一個鐘頭可以曬太陽。在這種高度集體化的場景里,她都怕自己認不出爸爸。說來也滑稽,后來這一排床常在陳月琴的夢里出現(xiàn),須臾間又成了兒童醫(yī)院的產(chǎn)科,嬰兒的暖箱替代了鋼絲床,但她一樣分不清那些臉,好像人在出生和死去之前,共用同一張臉。她多半是在夢里凄惶地尋找那暖箱上的名字時驚醒的,然后難免唉聲嘆氣,要不是兒媳婦懷孕了,脫不了身,她決計不會讓老爹去那種地方。還好,陳月琴記得,離開養(yǎng)老院那天,她回頭看了一眼,他沒醒,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兩條眉毛,粗長型的,很是精神。
老人還在的時候,最小的弟弟就被媳婦攛掇著要賣房,老爹的房她本不想要,底層的屋子緊靠著小區(qū)儲水箱,夏天就是蚊蠅的歡場。老爺子生前偏要在天井里種什么花花草草,還挖了池子養(yǎng)魚,頭頂上架起葡萄藤。可自從他癱了之后,這一片十平米的花園就成了凋敗的荒場,其他兄弟姐妹都自顧不暇,光照顧老人都來不及,誰有空搗鼓這花園,只有陳月琴還隔三岔五要逼著自己去掃掃弄弄,看看魚塘的通氣管是不是還工作,鐵樹曬完太陽是不是該拿進屋。有時候陳月琴忙累了,就坐在藤蔓底下,拿把大蒲扇,悠閑地吃葡萄。這時她的視角正對著房間,一面正氣的玻璃移門將里屋和天井隔開,她坐在那里,能看見躺在床上的老爹,還有趴在床底下的喵嗚。最后那段日子,老人靜默得有些反常,不管中午還是傍晚,那屋子都有種冷冷的凋亡之氣,像是燒杯里的化學(xué)實驗結(jié)束時的那種狀態(tài),三伏天也不免叫人打個寒戰(zhàn)。陳月琴愛拿化學(xué)實驗打比方,想當(dāng)年,若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油漆工,上崗前必須要接受一年的化學(xué)培訓(xùn)?,F(xiàn)在那些公式與周期表她都忘得一干二凈,唯獨對鋁熱反應(yīng)的實驗記憶猶新:當(dāng)同學(xué)們還在津津樂道于鋁粉燃燒時的驚心動魄時,她卻一直在回味老師的一句話——所有元素被折騰到鐵就結(jié)束了,因為鐵有最大的結(jié)合能,之后不會有裂變也不會有聚變。她當(dāng)然不會深入地去研究什么元素結(jié)合能,但那句話卻一直存在她的腦子里,像是幾縷喪鐘的余韻,追著她的年齡不依不饒。當(dāng)分隔天井和房間的移門銹跡斑斑的時候,她仿佛就看到了玻璃內(nèi)所有人的終點,甚至還包括喵嗚。他們變老,那門就愈加銹得厲害。她嘗試從化學(xué)教師的角度來看待生老病死,仿佛那是一條逃出升天的門道,叫她在參加各種葬禮時,總能超脫不少。
但這超脫最后顯然只適用于死人,對于活著的那些,陳月琴是錙銖必較的。弟媳婦她不是不知道,江北人、吃相難看、說話急起來,那個腔調(diào)與分貝,她是百分百看不上。既然要賣房分錢,有些原則就不能不提,比如掛牌什么價、成交什么價、找哪家房產(chǎn)中介、何時交鑰匙,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則,像是老爺子的喪葬總費用,估計得有十來萬,房子錢誰分得多,誰就必須多出喪葬費的份子錢。至于分法,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家里就弟弟一個男丁,他要拿兩份,在陳月琴看來還算公平。她自然曉得,這世界有太多這樣的事——不合理,卻合情。
三
誰曉得老人走得那樣快,葬禮上,“萬物皆鐵理論”也沒能讓陳月琴的悲傷剎住車。她坐在地上,手腳并用,擒住那口棺材,跟“一條龍”的人展開了拉鋸戰(zhàn),直追到電梯口,卻赫然閃出一個白衣軍服司儀隊,三下五除二,接過棺材,褪下腰間皮帶,蓋上一面紅旗,四人一組抬著棺材,齊刷刷地正步走起來。另一邊,同樣穿著的銅管隊,利落地抱起小號和薩克斯風(fēng),悠悠地吹出一支旋律——《友誼地久天長》。這樣高規(guī)格的陣勢,一時將大家的悲傷都鎮(zhèn)住了。陳月琴記得,這是一條龍新開發(fā)的“元首套餐”,在他們提供的自選服務(wù)菜單里,旁邊赫然寫著這樣一句宣傳語:“走得風(fēng)光,每個人一輩子都有一次成為元首的權(quán)利!”這風(fēng)光帶來的安慰卻進不來死人的心,那顆心立時三刻是要被燒掉的。但活著的人就不同了,好比陳月琴,這儀仗隊送老紅軍的場景,竟然就將她的許多遺憾生生帶走了——比如不該把老頭子送進養(yǎng)老院,比如好歹要找個五星全優(yōu)養(yǎng)老院。
但能惹事的永遠都不安生。葬禮當(dāng)天,吃完豆腐飯,陳月琴跟她的人精弟媳婦就吵開了。事情很簡單,家人給趕來祭奠的賓客每人都準(zhǔn)備了一個禮品盒——一條德芙巧克力、一塊毛巾、一套壽碗——近兩年上海人做白事的標(biāo)配,無非都是套路。陳月琴統(tǒng)共準(zhǔn)備了一百套,可散席一數(shù),只剩下十五套了,原來是弟媳婦替自己娘家人、不管來的沒來的,都拿了一套。當(dāng)初是她吵著要把老爺子送養(yǎng)老院的,陳月琴正愁沒有機會尋事,這下江北女人撞到槍口上了。陳月琴一腳把十五套禮盒踢散,扯著嗓子開罵:“不曉得儂屋里廂對死人的物事也這么上心,是不是但凡你們姓蔣的,子子孫孫祖祖輩輩都要拿一套?”這一吼把所有人都嚇住了,連尚在喝酒的別家喪桌,一樣怯生生地觀望起來。弟媳婦對這突襲尚無準(zhǔn)備,只好就地坐下,大哭起來,邊哭邊用江北話罵些誰也聽不懂的詞?,F(xiàn)場出奇的靜,只有她的哭聲和她的叫罵。等大家都累了,兩個女人邊哭邊啰嗦著,慢慢誰也聽不懂她們的話。陳月琴的弟弟,也就是江北女人的老公,捧起父親的遺照,朝門口的巴士走去,只落下一句話——回去把該分的都分了吧。
這話一出,弟媳婦停了嚎哭,跟著丈夫走出了餐廳。陳月琴突然像是被誰頂了下胸口,有些大夢初醒的無所適從,她想喝口水,該死的桌子上卻只有酒,她的憤怒本就是七分真情三分做戲,如今好比被誰將了一軍,不曉得那三分演著的,到底該收該放。
餐廳比先前還要安靜,短短十多秒,竟沒一人說話。大堂幾根柱子下,靠近腰線的地方,都擺著逝者的遺照,前面供著火苗撲閃的蠟燭,忽而狂亂地跳起來,在那些人面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投出一弧橘色,像是許多彎被四方黑框圍困住的小月亮,在五月溫濕的天氣里,使氣溫陡降。“應(yīng)該說些什么”,陳月琴提醒自己,于是,她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分家可以,但陳言發(fā)(老爹的名字)是曉得你們的,他放了四千塊美金在我這里,當(dāng)作今后幾十年的掃墓費,如果房子賣了,家分了,你們今后看不看他我無所謂,只是這點鈔票你們也別想了!”
一貫沒膽識的妹妹適時上來攙她,這家人就這么先后走出餐廳,上了巴士。一路開回彭浦新村,一進門,上完三炷香,便各自回家。只有陳月琴想留下來,在這老屋里睡一晚。她留了一盞橘色小燈,躺在老爹的床上。
五月底的天氣,竟然已有了蟬,數(shù)量不多,有氣無力地叫著。房間里有股很淡的霉變味道,那臺老式掛鐘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大,咔嚓咔嚓,滿是抽刀斷水的氣焰。陳月琴聽著這些聲響,竟生出些奇怪的篤定,她不曉得這安全感從何而來。后來手機響了,是弟弟發(fā)來的短信,大致是跟她道歉,說那喪葬禮盒的事情,原都是自家老婆的錯,關(guān)于何時賣房,全憑她處理之類的話。她一點也不感意外,掃墓費的金額拋出去,事情只能有這一個走向,陳月琴佩服自己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四千塊美金?也虧她想得出來!但一切并非空穴來風(fēng),老爹活著的時候,有一回把她叫到輪椅邊,貼著她的耳朵,悄悄說著自己操盤外幣的戰(zhàn)績,這贏下的四千美金,都藏在極穩(wěn)妥的地方,以后,誰對他好,他就給誰。這些瘋言瘋語,她哪里會當(dāng)真,現(xiàn)在想想,剛剛在豆腐飯席上,自己那份難能可貴的條件反射,到底也并非完全聽者無心。改天整理房間,是得好好尋一下了。如今雖說是騎虎難下,但她沒怕過,這點錢她陳月琴自己還是有的,救一個快要散的家,怎么看都劃算,況且,讀著那條短信,她不懷疑,自己又贏了一次。
四
干嘛是“又”呢?你們或許不曉得,在每一個與親人博弈的戰(zhàn)場上,陳月琴鮮有敗績。她有兵不血刃的手段,贏并不難,贏了之后還能常來常往,那是一等一的難。結(jié)婚后的二十多年,陳月琴就像一顆純到發(fā)酸的梅子,被強行丟進了一壇紛爭的酒,上蓋,封存,如今再打開,終于有了殺氣騰騰的香氣。
1981年陳月琴嫁進夫家,一套霍山路上南北通石庫門大房子,典型的兄弟扎堆,三世同堂家庭。丈夫是老大,年輕時組過文工團,拉大提琴,后來成了“造反派”領(lǐng)袖,是個完全不知責(zé)任為何物的“鬼見愁”。她尚未過門,小叔子就在她上門吃飯的當(dāng)口開玩笑說,他老林家的一塊寶,總算找到了下家!她不曉得原因,只是笑著心里細細揣摩。待到嫁過去,婚后一個禮拜,開伙倉這一件事便成了最大的麻煩。
林家三兄弟,吃飯都分時間,老二曾因工傷落下個蹺腳的毛病,被單位照顧進了街道辦事處,每日混半天就能下班。一般晚上五點,他便先帶了媳婦跟一雙兒女吃飯。接下來是老三一家,這個兒子很有點本事,在五角場某著名百貨店當(dāng)經(jīng)理,永遠都是日理萬機的節(jié)奏,忙完到家都快七點了,正好趕上第二場——自家老婆跟兩個兒子,還帶著父親一起搭伙,小圓桌坐下這五個人,陳月琴哪好意思再去插一腳。于是,只好每天忍著,等他們都一一吃完了,自己炒幾個簡單小菜,八點左右上桌,夫婦兩人草草吃一頓完事。偏偏她男人也古怪,吃飯前,總要趁人不注意,偷偷打開老二老三放菜的櫥柜,順點菜出來——幾塊紅燒肉,幾條小黃魚,幾只鮮白蟹,邊吃還要邊跟她抱怨,兄弟姐妹都是假的,吃好喝好才算真樂惠。她看著他把蟹腿一個個掰開,猛力吸著那點豆腐一樣的白肉,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概也是完了。
但紛爭可遠沒完,陳月琴本以為總能熬到自己男人的單位分房,誰知道有一日回家,一進客堂間,便瞥到老二老三家的櫥柜都安了鎖,銀色的、指甲蓋大小,垂在櫥柜正中間,遠遠看去,泛著清冷的光。陳月琴明白,估計等不到自己分房了。果不其然,估摸一個月左右,老三就跟她攤了牌,說是自己單位給分了一套房,雖說在虹口,但就在外白渡橋下面,十八平米,他本想去,無奈家里四口人,實在住不下,但對兩口之家來說,是再樂惠沒有了,如果他們愿意過去,房子就算是送給她跟老大了,只是戶口要一并遷出。小叔子夸她是明理人,擺事實講道理的時候,也是滿臉堆笑。陳月琴倒是沒聽清楚太多,她光顧著看那兩把鎖了。這兩個物什就天天掛在那個地方。她平時看著兩個弟妹熟練地拿出鑰匙,開鎖、拿菜、關(guān)櫥、上鎖,動作一氣呵成。她們偶然見她路過客堂間,鎖還沒開完,也要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是對她這個嫂嫂的尊重。她也要“還禮”的,于是只好淡淡地問一句:“吃了啊?”
現(xiàn)在,這一切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只要她接受這個交易,代價是她從此與這房子再無瓜葛了。小叔子以為要嫂嫂放棄并不容易,勸服的態(tài)度真是恭順到了極點,但他說話愛噴唾沫,陳月琴只好頻頻后仰,姑且享受著這最后的尊重。等他全部說完了,她拿下袖套,撣了撣腿上的唾沫星子,看著老三一臉期許的樣子,淡淡地擠出一句話:“你講了那么多道理我也不懂,不過有一句我是曉得的,屋寬不如心寬嘛,這新房子,還靠老三你快點幫我們落實!”然后,陳月琴給出一個貨真價實的笑容,這還不好嗎,她終于要和那兩把鎖說再會了。
五
三天之后,陳月琴就跟老公搬去了外白渡橋,房子雖小,但在哪里安鎖卻能由自己說了算,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不小的勝利。老二老三那邊,搬離送行之際,還互道珍重且講好了要常來常往的。但一搬走,陳月琴就想,自己是一輩子都不會進霍山路的門了,兩個兄弟那邊,也沒有要聯(lián)系的意思,他們原本就是互當(dāng)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本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結(jié)局,但誰曉得,后面的事情愈發(fā)有趣,老二一家不曉得著了什么魔,竟也被老三用同樣的方法“掃地出門”,失了那南北通老房子的繼承權(quán),直接搬去了中原路。老二一家終于想起了送別老大時的種種“不舍”,這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合縱聯(lián)橫,如果你在這座城市生活夠久,就能明白其中的各種玄機,還有各樣人的繽紛角色。兩個絕緣的人之間,需要有個擔(dān)任導(dǎo)體的人,好把各種討價還價的訊息仔細傳遞;一群吵得面紅耳赤的人中間,也會有些人站在緩沖地帶,有時幫著興風(fēng)作浪,有時忙著澆水滅火,老二一家大概就是那個導(dǎo)體。
但那會兒,他們明顯更樂意跟陳月琴一塊兒,每月下館子批斗老三全家,每次最激動的還是老二媳婦,畢竟她比陳月琴在那房子里多住了幾年,于是,批斗會都要開到她講出崇明方言為止。陳月琴記得,老二媳婦常罵的兩句是“搞亂毛”和“吃喪葬飯”,翻譯成上海話就是“軋姘頭”和“死人”。他們也不明白,哪一樣懲罰落到老三一家,他們才可以消了那口氣。但明顯老天爺是曉得的,在兩家人搬出去之后的第五年,老三的一個兒子死了——白血病,據(jù)說配對的骨髓都找到了,可孩子硬是沒熬到。對于這個家族來說,這是不得不讓他們聚在一起共同悲傷的一件大事,追悼會那天上午,老大還問陳月琴,到底去不去。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去!有什么債,死個人總歸還清了。”
晚上,哀悼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親朋好友們大多走了,大巴開到霍山路老三家門口,大家陸續(xù)下車,老三媳婦帶著央求的口吻說:“大家進去坐坐吧!”沒有人反對,陳月琴跨進門檻的時候,有些忐忑,實在沒料到會在這種局面下回來。其實她挺怕見這屋子的陳設(shè)的,每一樣大概都是她以往失敗的證據(jù)。但今天,一切都變了,她終于被“請”了回來,雖然真的是在“吃喪葬飯”的情形下,但至少還是回來了。
客堂間幾乎沒變,只是墻上多了一臺彩電,頂上多了一葉吊扇。男人們跑到后門抽煙去了,三個女人搬了三張凳子,坐在客堂間的中央疊錫箔。她們的動作快極了,六只手在銀色的紙張間舒張彎曲,像有節(jié)奏一般,鼓起的小元寶就這樣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陳月琴不經(jīng)意間抬頭,那櫥柜竟然還在!鎖也在!不過換了一把,大了一圈。“嗯,兄弟親人之間,還是要多走動的!”老二媳婦溫柔地開腔了,她終于開啟了緩沖功能。老三媳婦則開始哭,陳月琴順勢停了折疊,騰出手來,一下下地拍著老三媳婦的肩,那節(jié)奏鬼使神差地合上了客堂間的掛鐘,嘀嗒、嘀嗒……
當(dāng)晚,三家人都睡在了霍山路,在沙發(fā)上躺下的時候,陳月琴特別踏實,她甚至還有些感恩——老天爺還不錯,這家畢竟沒有散。
六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能體會,霍山路那夜的踏實,跟陳月琴現(xiàn)在躺在老爹床上的感覺如出一轍,雖然這空間曾經(jīng)是死人的地盤,但他們過往的日常卻叫她心生安然。于是陳月琴開始做夢了,夢里還是房子的事,她夢見外白渡橋房子的戶口被凍結(jié)了,她在這十八平米里熬了三十年,終于也要重見天日了。于是,很多人都跑出來給她出主意,老二媳婦說拿錢,老三媳婦說數(shù)磚頭更合適,自己的弟弟妹妹嚇唬她講,可能到時候要做釘子戶,說不定還要白布黑字寫出來跟拆遷辦鬧。
很多人圍在她身邊,他們都是她的親人,但從攢攢的人頭里,又擠出一位,是平日里的舞搭子,一個聒噪又自戀的中年女人,她朝陳月琴遞了個詭異的眼神,于是她就跟著她,擠出人群。須臾間,就到了她常跳舞的廣場,只是周圍都被拆光了,跟她平時坐車看到的這個城市無數(shù)的廢墟一樣,裸露的鋼筋暴露在月光之下,廢棄的磚石橫七豎八地躺著,那女人指著另一個魁梧的男人跟她說,“喏,今后要做釘子戶,可能要掛橫幅或者寫上訪狀的,你要靠他,他寫一手漂亮的字,看了他寫的橫幅,沒有人不夸的!”
聒噪女人還想說什么,那魁梧的男子已經(jīng)轉(zhuǎn)著圈跳到了陳月琴身邊,他左手攬上她的腰,右手用力一拉,他們就在廢墟里旋轉(zhuǎn)起來:他帶得太好了,竟然使二人如履平地,這回不是陀螺了,倒像是小孩們玩的竹蜻蜓,繼而越轉(zhuǎn)越高,所有的風(fēng)景都在后退。
他們轉(zhuǎn)過蹺著腳前行的老二,他一個勁兒地鼓掌;轉(zhuǎn)過表情曖昧的老二媳婦兒;轉(zhuǎn)過永遠一臉替別人著想的老三,他奔跑著追趕他們;也轉(zhuǎn)過哭泣著的老三媳婦兒,她正仔細地將一只只疊好的錫箔拆開……他們越轉(zhuǎn)越快,身后的嘈雜也漸行漸遠,這嘈雜里有陳月琴弟弟妹妹的喊叫,有她弟媳婦的謾罵,但現(xiàn)在這些都像是隔了一道清晨的薄暮,不真切起來,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擁擠著被誰塞進這個即將退場的黑夜。他們甚至轉(zhuǎn)得比地鐵站的燈還要高!終于,什么也聽不清了,只有和她跳舞的那個人。黎明悄然而至。那人在背光的位置,但他臉上茂密的胡茬卻看得真切——一簇簇的剪影,就像清晨可以見到的掛滿露珠的松針。忽然間,那人轉(zhuǎn)到了向陽的位置,現(xiàn)在她終于看清了那張臉——“老爹!”陳月琴聽見自己喊了出來。這一喊,她的手便和老爹分開了。他自顧自地轉(zhuǎn)了起來,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一塊鐵。是的,一塊鐵,他像一尊雕塑一樣,立在那塊廢墟之上。陳月琴覺得臉面濕濕的,但她根本沒有哭過。那只是一些水,好像松針上的露珠,在老爹變成一塊鐵之前,全部落到了陳月琴的臉上。她本能地抬起頭,去擦拭那些沁涼的水。
七
陳月琴醒了,這是老爹葬禮之后的第一個清晨,她的手停在臉上,卻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喵嗚,這小東西舔了自己一臉口水。陳月琴似乎還沒醒實,她伸手去摸喵嗚的頭,它順從地用臉頰蹭她的手指,“喵嗚”!陳月琴聽到一聲貓叫,但不是眼前的這一只。那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蜷縮著,臉朝墻睡了一整夜。她懶散地轉(zhuǎn)身,身邊的喵嗚撲騰一記下了床,朝天井跑去。
現(xiàn)在陳月琴才看清楚,天井的門已經(jīng)開了。從落地玻璃移門里,她看見天井中央、自己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立著另一只貓,雄赳赳氣昂昂的,就這么背光弓著,向著房間的方向一動不動。它的身形要比喵嗚大一圈,那模樣像只公貓,它一見喵嗚跑進天井,就跳下椅子,輕松騰躍兩下,從花盆跳上了天井的圍沿,等著喵嗚跟上,兩只貓一齊消失在了圍沿后頭。
陳月琴的臉上還留著喵嗚口水的腥臭,她不自覺地笑了一會兒,然后就這么側(cè)身躺著,老式掛鐘“咔嚓咔嚓”地擺個沒完,好像誰正用一把怎么都不會鈍的刀,溫柔地凌遲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