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1
中巴車一直在爬坡,尾部傳來“吭吭”的咳嗽聲,隔一會兒吐出一股黑煙。山勢越來越陡。樹枝不時刮在車頂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司機光著膀子,嘴里叼著煙,掉落的煙灰被汗水黏到肩膀和前胸上。售票員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垮著一張臉,騎坐在條凳上,擰著身子往機蓋上擺紙牌,過一會就沮喪地嘆口氣,埋怨自己的命越算越苦。
這是盛夏一個星期日的上午,剛剛十一點鐘,天氣已經(jīng)熱得像蒸籠,滿山的蟬鳴穿透車頂和車窗,回蕩在車廂里。車里坐著二十幾個乘客,再加上煙臭味、汗臭味和腳臭味,把車廂擠得滿滿當當。大部分人打起了瞌睡,腦袋像皮球似的在靠背上滾過來滾過去。在車廂過道臨時增加的一張塑料凳子上,坐著一個六十幾歲的老女人。她穿一套黑色土布衣服,戴一頂綠帽子,后背和帽檐上印出一圈圈白色的汗?jié)n。一條藍圍巾從頭頂裹下來,在下巴系了一只疙瘩。粗看之下,她好像一直都在笑,但仔細看看,卻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沒有笑,而是一臉的木然。她始終坐得端端正正,不向旁邊看,也不和別人說話。幾小時前上車時,她背著一只竹背簍,因為妨礙了后面的乘客,她把它摘下來摟進了懷里。背簍里露出竹筍黃褐色的尖頂,散發(fā)出一股新鮮的竹子味。一胖一瘦兩個老頭隔著她說話,語調(diào)拉得很長,慢得像馬上要停下來的鐘擺。
轉(zhuǎn)過山口,汽車開始下坡,速度跟著快起來。車窗玻璃發(fā)出“嗡嗡”的響聲,路邊的山猛地撲過來,又一下退到后面去。有兩只腦袋撞在一起,發(fā)出“咣”的一聲響。老女人騰出一只手,抓住左側(cè)座位靠背,兩只腳也分開了些,盡量保持住身體平衡。
“你老三還在城里掂大勺?”瘦老頭矮下身子,把一支煙從她胳膊下送過來,讓給胖老頭。胖老頭不接煙,也不搭腔,禿腦袋歪向另一邊,已經(jīng)扯起了鼾聲。瘦老頭收回?zé)?,劃著火柴點燃,把煙霧吐在前面乘客的后腦勺上。
“今年雨水足,筍子發(fā)得旺。”瘦老頭眼望前面,話說給老女人。老女人毫無反應(yīng),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話。
“大妹子,你這是要進城?”瘦老頭等了一會兒,把褲子上的一截?zé)熁覔鄣?,向她偏了偏頭問。老女人目視前方,仍然毫無反應(yīng)。瘦老頭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一張木然的臉,眼睛不時眨一下,并沒有睡著。他順著她的目光向前面看,汽車已經(jīng)到達山腳,轉(zhuǎn)過一道慢彎后,土黃色的砂石路變成黑色的瀝青路,兩邊現(xiàn)出大片碧綠的稻田。
“去城里賣筍?”瘦老頭彎下腰,把煙頭送到腳下,用鞋底捻死,又問。
老女人把拄著靠背的手收回去,重新?lián)ё”澈t,仍然沒有答話。好多乘客都醒了過來,伸胳膊扔腿打哈欠,準備吃午飯。正睡著的胖老頭放了個響屁,惹起一團笑聲,車里炙人的熱浪似乎蕩開了些。只有老女人沒有笑,她似乎根本沒察覺周圍發(fā)生了什么。
“山里出來的?”瘦老頭用手背碰碰老女人肩膀問。這個地區(qū)說到山,指的就是大黑山,那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老女人身體一抖,好像剛從夢里驚醒過來,看一眼瘦老頭,疑惑地搖搖腦袋,喉嚨里沙啞地“啊”了一聲。
“還真是山里的,怪不得聽不懂我說話?!笔堇项^很響地拍下巴掌,兩只腳互相踩著把鞋脫掉,像猴子似的蹲在座位上,一股腳臭味轟地躥起來。老女人坐直身子,恢復(fù)了木然的神情。中巴車減低速度,停在一排掛著幌子的白房子前面。乘客們紛紛起身下車。瘦老頭用腳找到鞋,趿拉著站起來,拍拍老女人肩膀說:“大妹子,下去吃飯放水?!?/p>
老女人仍然坐著不動,好像根本不想下去。后面的乘客等得不耐煩,紛紛發(fā)出催促聲。老女人扭頭看了看,終于明白自己擋了別人的路,抱著背簍向外走。兩個抹了紅嘴唇的小姑娘正等在車門口,拉著乘客們的胳膊往房子走,似乎料定老女人不會花錢吃飯,沒有人上來拉她。
天氣更熱了,公路上方浮動著一片水波般的熱浪,空氣中一股融化的瀝青味。一條黃狗從路邊的水溝里爬上來,討好地沖人們搖尾巴,舌頭吐出老長,“哈哧哈哧”喘粗氣。老女人在車旁站了一會,邁步走向幾棵白楊樹。她把背簍放在樹蔭里,用手緩慢地拍打衣服,拍過上衣,又拍褲子,一股股灰塵從她身上騰起來。清理過衣服后,她又解開圍巾摘下帽子,在膝蓋上輕輕拍打。滿頭白發(fā)和一張古銅色的臉露出來,還有兩只布滿血絲的顴骨。老女人戴上帽子,正正帽檐,重新系好圍巾。她的目光越過公路,默默看了一會兒無邊無際的稻田,隨后彎下身子,把手伸進背簍里,拿出一只紅薯。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雙手捧著紅薯,慢慢地吃起來。
瘦老頭和胖老頭從飯店里走出來,邊剔牙邊談?wù)擄埐说膬?yōu)劣。瘦老頭看到了老女人,向楊樹下指著說:“她也是從山里來的?!迸掷项^來了興致,拉著瘦老頭向樹下走。老女人已經(jīng)吃完了,揚起頭把手上掉的紅薯渣倒進嘴里。胖老頭笑瞇瞇地看看她,用山里話向她打招呼。老女人喉嚨里咕嚕一聲,把最后一口紅薯咽下去,用山里話應(yīng)答。兩個人言來語往交談起來,胖老頭說得多,老女人說得少。瘦老頭聽不懂山里話,急得抓耳撓腮,扯住胖老頭胳膊問他們說了什么。胖老頭告訴他,我問她吃過沒,她說吃的紅薯;我又問她搭車前走了多久山路,她說走了一天一夜。瘦老頭翻翻眼睛說:“你問問她到城里干什么,是不是去賣竹筍?”
胖老頭搖搖頭,似乎對瘦老頭的好奇心無可奈何,隨即提出了這個問題。老女人表情木然,雙眼直視著遠處的稻田,回答了他的問話。胖老頭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向后退了兩步,似乎被什么東西嚇到了。瘦老頭催了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語般說:“她說,她兒子死了,她要去城里討一件東西。”瘦老頭愣了愣,閉緊了嘴巴不再說話。老女人卻主動開了口。
“她又說了什么?”瘦老頭等了一會,問胖老頭。
“她說,她兒子是個好孩子,性情比大姑娘還溫順,從沒害過任何人?!迸掷项^說。
2
宿舍里熱得像火爐,十幾分鐘前男友進門時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他還打算關(guān)窗子,小玉沒有同意。男友臉上有些不高興,松了松襯衫上的領(lǐng)結(jié)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讓別人聽到罷了?!蹦杏咽莻€出色的年輕人,從山里出來這些年,一直靠自己的能力在打拚,如今已經(jīng)是這家工廠生產(chǎn)部的主管助理,管著三個車間,二十幾條流水線。很多人,包括小玉自己,都對她說過,這是個非常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
男友沒有坐在她旁邊,而是坐在她對面的床上,他們之間隔著一張白色的鐵桌子。往日他可不是這樣的,他就像一塊牛皮糖似的,一有機會就往她身上貼。他們的每次見面都是一場攻守大戰(zhàn),男友攻,小玉守。小玉守得很辛苦,但也很成功,迄今為止相處一年了,還沒有被突破最后一道防線。男友不止一次抱怨她不盡人情,都什么年代了,還這樣老腦筋。只有小玉自己知道,這件事和她的腦筋無關(guān),她只是有些不甘心,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在這座城市,而是在另外一個什么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的遠行什么時候能起程,但似乎不和男友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就會存在一絲希望。
宿舍里擺著四張上下鋪鐵床,一共住了八個人。聽到男友在外面敲門,姐妹們就找借口跑了出去。二層鋪的床板有些低,男友坐下去后,只得歪著脖子。掛在墻上的電風(fēng)扇出了毛病,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自己停了下來,就好像是在偷懶。男友抓起晾衣服的鐵叉敲打幾下,它又慢慢轉(zhuǎn)動起來。
“下夜班不回宿舍,你還出去干什么?”男友把鐵叉靠在桌子邊,沒有看小玉,盯著桌面上一道很長的劃痕問。劃痕是某件硬物留下來的,從桌子中間開始,畫出一道弧線后,被一座石英鐘和幾只搪瓷缸遮擋住。
小玉的目光始終望著窗外,自從出事后,她就有些害怕和男友對視。三樓的窗邊長著一棵老槐樹,一個多月前,枝頭還開滿白花,如今花已經(jīng)落盡了,但樓下的馬路邊還能看到干枯的花瓣,像雪花似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從工廠的后門出去,沿著這條馬路向前走幾百米,就有一個很大的休閑廣場,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在那里唱歌跳舞鍛煉身體。事情就發(fā)生在廣場邊的一條林蔭路上。小玉為什么要出去呢?其實是因為月亮。那天晚上走出車間時,她看見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似乎在對她發(fā)出邀請。她抗拒了一會,到底沒能抵擋住那種誘惑,就悄悄從下工的隊伍里溜了出去。從小她就有這個毛病,面對風(fēng)花雪月無能為力。但這些話卻不能和男友說,說了他也不會理解。
“我夜宵吃多了,撐得睡不著覺,只好出去走走?!币瓜菑S里給夜班工人的一項福利,有時候是面條,有時候是餃子。這個借口站不住腳,但卻中規(guī)中矩。
“我看你也是吃多了撐的,沒事找事?!蹦杏芽匆谎坌∮?,氣哼哼地說。電風(fēng)扇又停了下來,男友抄起鐵叉重重來了一下,打得風(fēng)扇頭歪向另一側(cè),葉輪又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真他媽欠打。”男友說。
一只白貓順著樹干爬上來,弓著腰翹著尾巴,沿著一條橫伸的樹枝走到窗口邊,坐下來靜靜地和小玉對視。貓是門衛(wèi)張嫂養(yǎng)的,自從張嫂生了孩子后,就顧不上再喂它,它就經(jīng)常在各間宿舍里躥來躥去討要食物。小玉看見白貓一只眼睛天藍色,另一只眼睛卻是墨綠色的。這讓她疑惑不解,甚至顧不上理會男友的指桑罵槐。她的態(tài)度激怒了男友,他忽地從床上站起來,腦袋“咣”地撞在床板上。白貓“喵”地叫一聲,縱身一跳躲進了茂密的枝葉里。
“那個家伙,你是不是早就認識他?”男友皺著眉頭,在地上來回走著問。
小玉回頭看一眼男友。他長得又瘦又高,穿著緊繃繃的韓版牛仔褲的兩條腿在胯部向兩側(cè)分開,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揚場用的二齒木叉。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的問題。那個人突然從樹后跳出來抱住她時,她根本沒認出他是誰。直到那人逃走時,她才從背影辨認出他是對面那家鞋廠的一名工人。她沒有和他說過話,也沒有打過交道,同車間的一位姐妹和他認識,她只知道他和男友一樣都是山里人。
“我不認識他?!毙∮駬u搖頭說。
“他到底對你干了什么?”男友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后問。他的語氣不再那么嚴厲,摻雜進了悲傷和痛苦的成分。小玉知道他會這么問,幾天里這句話一直就堵在他喉嚨口,今天終于說了出來。好多人關(guān)心的其實都是這件事,辦案的警察,來采訪的記者,同宿舍的姐妹,還有她的父母,都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沒干什么?!毙∮衿降卣f。一只鳥落在槐樹上,聽得到鳥叫聲,卻看不到在哪里。
“沒干什么?那警察為什么要把他抓起來?”男友冷冷地哼一聲說。
“他抱了我。”
“除了抱,他還干了什么?”
“他還把手伸進了我衣服里。”小玉感覺自己被剝光了,正赤身裸體坐在男友面前。
“上衣還是褲子?”男友費力地咽口唾沫又問。
小玉猛然站起來,一巴掌甩在男友臉上,指著房門厲聲說:“你他媽給我滾出去?!薄@只是她的想像,自從出事后她就失去了這樣的勇氣,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床上,雙臂緊緊抱著肩膀,抖動的身體不時撞在通向二層鋪的鐵梯子上。她聽見一個滿含屈辱的聲音回答說:“是上衣,后背?!?/p>
樹上突然一陣響動,隨即是一聲凄厲的鳥叫,白貓嘴里叼著一只鳥飛快地向樹下躥去。
3
小玉從桌子上醒過來時,男友已經(jīng)不在了。石英鐘上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半,她心里有一些沮喪,這個休息日很快就要過去了。電風(fēng)扇徹底停了下來,宿舍里仍然非常悶熱。她的一條胳膊壓麻了,從肘部向下失去了知覺,好像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抬起另一只手從額頭抹下一把汗水,甩到漆成紅色的地面上。汗水在地上閃著光,好像是一滴滴血。頭腦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著的,男友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只記得自己哭過,然后恍惚中有人在她后背上拍過兩下,她覺得那是男友在安慰她,自從他們開始相處起,他一直都很照顧她。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她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偷跑出去看月亮。
她站起身,把臉湊到掛在床邊的一面鏡子前。她不屬于那種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她皮膚白皙,每個細部都很耐看,組合到一起后又增添了幾分韻味。左側(cè)臉頰上多了一條淺淺的印痕,看上去像一道痊愈后的傷口,她猜想,剛才睡著時臉大概壓在了桌面那道劃痕上。用不著擔心,這樣的痕跡很快就會消失。她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身上裹了一層黏膩的熱汗,把襯衫貼在后背上,男友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她準備出去洗個澡。
外面比屋里還要熱,推開門似乎就撞到一團火。小玉戴了一頂白色的軟檐帽,塌下來的帽檐遮住了半邊臉。她鎖了門,沿著三樓長長的外走廊向前走,炙熱的陽光凝結(jié)在身邊漆成藍色的欄桿上,跟隨著她的腳步在眼前跳動。經(jīng)過一間間宿舍門口時,她沒有聽到半點動靜,不知道別人都在干些什么??棽紮C的聲音越過眼前一幢灰色的樓房從生產(chǎn)區(qū)傳過來,就像是無數(shù)只鳴叫的蒼蠅。自從進入這家紡織廠后,小玉耳邊就始終響著這樣的聲音。
張嫂在門衛(wèi)室旁的一把藤椅里睡著了,四肢難看地攤開,一件花背心堆在脖頸下,露出兩坨肥碩的胸脯,嘴巴張得老大,打著響亮的呼嚕。半歲大的嬰兒還醒著,正趴在張嫂肚皮上,嘴巴叼著一只奶頭,手里抓著另一只。那只白貓蜷縮成一團,睡在藤椅下的陰影里。小玉看一眼張嫂,身體就突然一抖,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就是這副模樣。張哥笑著沖小玉點點頭,告訴她來得剛巧,省得他再打電話了,外面有人正在找她,隨后用剩下的那根拇指啟動了開門的按鈕。張哥原來是廠里的檢修工,在一次事故中丟掉了右手的四根手指,老板很仁義,沒有趕他走,安排他們夫妻做了門衛(wèi)。
小玉疑惑地走出大門,不知道誰會來找自己。門外卻沒有人,工廠的白墻刺痛了她的眼睛。小玉搖搖頭,懷疑是張哥搞錯了。她穿過馬路,打算沿著路邊的樹蔭向浴室走。有一個人突然從樹后跳出來,攔在她面前。小玉愣了一下,向后退兩步,她想,這大概就是那個要找自己的人。面前站著一個老女人,身穿黑色的土布衣服,頭上裹著一條藍圍巾,露出綠色的帽檐,后背上背著一只竹背簍。小玉并不認識這個人。
“你找我?”小玉把帽子向上推了推,讓眼睛露出來。
老女人不答話,一直盯著小玉看,臉上似乎在笑,但仔細看看,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笑。
一輛出租車停下來,鳴著喇叭問她們是否乘車。小玉抬起一只手搖了搖,又向樹下走了兩步。司機嘟囔一句什么,加速離開了,甩下一團嗆人的黑煙。小玉看到老女人的嘴癟下去,隨后又鼓起來,看上去是有話要說。小玉就耐心地等著。不知為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真的有些奇怪,除了都是老女人,她們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老女人張開了嘴,但只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的“呸”字,一口痰跟著落在小玉左側(cè)臉頰上。有一瞬間,小玉沒有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她愣愣地看著對方,老女人的表情毫無變化,似乎她什么都沒有做。那口痰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小玉才突然醒過來。
“你在干什么?
”她胃里泛起一股惡心,抓下帽子把痰擦掉,隨手把帽子扔在地上。
老女人嘴里說出幾句她聽不懂的話,撲上來撕扯她。小玉一只手里提著裝洗浴用品的塑料籃子,她抬起另一只胳膊抵擋著,不停地向后退。事情來得莫明其妙,讓她覺得非常不真實。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小玉問。
她已經(jīng)退到了樹蔭外面,陽光像熱水似的當頭澆下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穿過這幾行樹是一條鋪著方磚的人行道,然后是水泥墁成的一片空地,緊接著就是一家家臨街的門市——飯店、食雜店、理發(fā)店、修車鋪等等,小玉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心里一陣慌亂,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老女人突然停了下來,不再繼續(xù)向她身上撲,一只手在空中比畫著,另一只手伸到小玉面前,嘴里又說了幾句什么。小玉知道此時最好的選擇就是趕緊離開,否則她就會成為別人的笑柄。她沒有半點猶豫,轉(zhuǎn)身穿過樹叢,向馬路上跑。她跑到路對面時,聽到身后傳來老女人的喊聲。一輛拉貨的汽車剛好通過大門,小玉跟著跑進了院子里。她似乎聽到張哥問了句什么,但她沒顧得上回答。
4
小玉一直在跑,耳邊刮起呼呼的風(fēng)聲,宣傳櫥窗、一座織女雕塑和一排排廠房不斷向身后退過去,直到看見宿舍樓紅色的彩鋼瓦房頂,她才慢下了步子。她把手壓在胸口上,感覺心跳得像一只兔子,好像要撞開胸膛蹦出來。她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停了停,用手理理頭發(fā),調(diào)整一下呼吸,讓自己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但她沒有去碰左側(cè)的臉頰,那口痰留下的痕跡讓皮膚緊繃繃的,好像是趴著一只毛毛蟲。
離宿舍樓還有二十幾米時,小玉看見了男友。他背對著她坐在樓前的花壇上,眼睛看著宿舍樓口。小玉猜想男友正在等自己,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上去敲門,或許他是因為剛才的問話而不好意思,想制造一個不期而遇的假象。聽到腳步聲,男友轉(zhuǎn)過了頭,有些尷尬地沖小玉笑了笑,問她去了哪里。小玉抬了抬手里的塑料籃子,從男友身邊擦過去向樓口走,她聽到男友的腳步聲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門仍然鎖著,宿舍里的姐妹還都沒有回。小玉打開房門,那只白貓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在他們前面進了宿舍。小玉沒有招呼男友。他做著趕貓的手勢走進宿舍里。白貓在地上跑了幾步,弓起身子跳上桌子,“喵”地叫一聲,從敞開的窗口逃到了槐樹上。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那些事?!蹦杏训椭X袋,看著腳上的皮鞋說。
小玉沒有理他,抓起臉盆出門去水房。和她同車間的一個姐妹正在洗衣服,笑著沖她打招呼,問她為什么沒出去玩。小玉勉強沖對方笑了笑,說自己頭疼一直在宿舍里睡覺,端著盆繞到洗臉池的另一側(cè)。她用香皂洗了一遍臉,倒掉盆里的水,感覺痰的痕跡還留在臉上,又重新接了水,洗了第二遍。洗衣服的姐妹從水泥隔墻后探出腦袋喊她幫忙。她們抓住床單兩端時,那位姐妹興奮地沖她擠擠眼睛說:“小劉在樓下呢,你是不是該喊人家上來?”小玉不想和她多說下去,平淡地說他已經(jīng)上來了,正在宿舍里。她手上用力擰床單,想盡快從水房離開,但卻和對方擰到了一個方向,床單垂下來,險些落到水池邊沿。
小玉回到宿舍時,男友正抱著膀子站在屋地上,臉沖著窗口出神。小玉繞過他,把臉盆放在床底下,毛巾搭在床側(cè)面的欄桿上。小玉在床邊坐下,兩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雙手托住下巴。墻上的電扇轉(zhuǎn)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又挨了男友打。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屋子里稍稍涼了下來,但仍然很悶。
“咱們出去吃飯好不好?”男友走到近前,有些討好地向她彎下腰。
“剛才在大門外,我碰到一個人,”小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她的身體正在不停地發(fā)抖?!八夷樕贤驴谒謸渖蟻硭撼段??!?/p>
“那個人有沒有打傷你?”男友吃了一驚,隨后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關(guān)心地問。
小玉搖搖頭,把身體向床的另一側(cè)挪了挪,男友就勢在她身邊坐下來。
“是個啥樣的人?她是不是認錯了你,或者神經(jīng)不正常?”男友皺起眉頭問。
“我也說不清怎么回事。她是個老女人,可能從山里來的,我聽不懂她說的話。張哥說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毙∮襁€在發(fā)抖,她感覺自己說出的話都打著顫。
“我要出去看看,問問她干嘛要這樣做?!?/p>
男友站起到一半時,被小玉拉住了,“還是算了,咱們犯不著再招惹她。”
男友掙扎一下,有些憤憤不平地重新在床上坐下來,拉住小玉的手說:“張哥當時在干什么,為什么沒幫你?他聽得懂山里話?!?/p>
“我是在馬路對面撞見她的,路上車來車往的,張哥大概沒有看見?!毙∮竦氖洲D(zhuǎn)了個方向,和男友的手握在一起,男友用胳膊摟住她,小玉就勢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那只白貓又跳進屋子,弓著腰豎起尾巴,無聲無息地在桌子上走,身后留下一串梅花形狀的泥腳印。男友剛抬起手,它就從桌子上跳下去,躲進對面的床底下。
“她好像要向我討什么東西?!毙∮袢粲兴嫉卣f。
“她要討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只是有這么一種感覺,我聽不懂她的話。”小玉搖搖頭說。
身上的抖動平息下來,男友瘦削的肩膀硌疼了她的臉,但她沒有把頭抬起來。男友的呼吸癢癢地吹在她頭頂上,手從她肩膀滑下去,像蛇似的在她后背上游弋。她嗅到一股濃烈的青草味,她知道那是男友的味道,那種味道正像沼澤似的彌漫開來。這讓她感覺到了某種危險。從前,她總是盡量避免這種親昵的舉動。遠方似乎總有個聲音在向她發(fā)出召喚,她害怕陷入到這種味道里而無法自拔。小玉掙扎著抬起頭,裝作梳理頭發(fā),就勢離男友遠一點。男友沒有再貼上來。她似乎聽到他輕輕嘆息了一聲。
男友站起身說:“咱們還是出去吃飯吧!”
5
外面起了一層薄霧,天氣悶得很厲害,一大群紅蜻蜓在樓前穿梭飛行,就要撞到人時才突然改變方向,擦著人臉頰飛過去。他們走到宿舍樓旁邊的閱報欄時,小玉忽然停下了腳步。男友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輕在她后背拍拍說:“咱們從后門出去,不會遇到那個人的,再說了,有我在,你還怕什么?”
小玉挽起男友的胳膊,繼續(xù)向前走。
“我還巴不得碰上呢,問問她到底搞什么鬼名堂?!弊叱鍪畮酌缀?,男友又說。幾個男青工迎面走過來,恭敬地向男友問好,男友有些傲慢地點點頭,他喜歡在小玉面前展示自己的權(quán)威。
紡織廠的后門只是一個小角門,沒有門衛(wèi)把守,在地面上橫著兩根半人高彎曲的鐵管,攔截住車輛,只允許行人通過。男友和小玉側(cè)著身子,一前一后走出門口。通過最后一道轉(zhuǎn)彎時,小玉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自從出事以后,她就沒再從這里出去過。
后門外是賣菜的市場,也聚集了一些快餐和小吃部,他們商量了一下,準備去一家川菜館吃酸菜魚。穿過馬路后,小玉突然用力扯了扯男友的手,腦袋向側(cè)后方擺了擺。男友停下腳步,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老女人正蹲在不遠處工廠的白墻下,面前放著一只竹背簍,手里捧著什么東西在吃。
“就是這個人?我要過去問問她?!蹦杏颜f。
“還是算了,犯不著再招惹她?!毙∮窭∧杏训氖终f。
這時候,那個老女人看到了小玉,把吃到一半的東西放進背簍里,扎煞著兩只手跑過來。
“你想干什么?”男友把小玉護在身后,上前一步擋住老女人。
老女人繞著他轉(zhuǎn)圈子,沖小玉伸出一只手,嘴里發(fā)出一陣喊聲。
“她說什么?”小玉躲在男友身后,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她讓你還她東西?!蹦杏颜f。
“我欠她什么東西?”小玉疑惑地問。
老女人又說了句什么,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小玉。
男友抬起胳膊擋住她的手,對小玉說:“舌頭,她要的是舌頭?!?/p>
“什么舌頭?你讓她把話說清楚,我什么時候欠過她舌頭?”小玉的身體又開始發(fā)抖。身后的小吃部里伸出了探詢的腦袋。遠處傳來一陣雷聲,就像一輛載重汽車轟隆隆從天邊碾壓過去。風(fēng)起來了,空氣中有了一絲雨的味道。
男友用山里話對老女人說了幾句。老女人安靜了些,不再追著小玉跑,但一只手仍然伸向她,嘴里發(fā)出一串音節(jié)。小玉看見她的手干瘦黑硬,就像一只風(fēng)干的雞爪。
“她兒子的舌頭?!蹦杏颜f。
“我沒拿過她兒子的舌頭,她是不是找錯人了?”小玉抖得更厲害,兩條腿軟得像面條。
男友又和老女人說了幾句,隨后把目光轉(zhuǎn)向小玉,“她沒找錯,她兒子就是幾天前非禮你的那個流氓,她說你咬掉了他的舌頭?!?/p>
小玉似乎聽到男友嘆了口氣,她抬起頭,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責(zé)怪和沮喪。觀望的人又多了些,還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小玉知道他們認出了自己,那件事發(fā)生后本市的報紙采訪過她。
“我沒見過她兒子的舌頭,咱們還是快走吧。”小玉搖晃著男友的胳膊說。
男友猶豫了一下,似乎還不打算馬上離開,但最后還是聽從了小玉的意見,繞過老女人向馬路對面跑過去。在馬路中間,一輛開得飛快的摩托車鳴著喇叭擦著他們呼嘯而過,甩下一串咒罵聲。小玉和男友跑到門口時,身后傳來老女人的喊聲。小玉慌亂地正要進門,被男友扯住了,“咱們和她說清楚,你又沒做錯什么,沒有必要怕她?!?/p>
老女人追了上來,嘴里說了幾句什么,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小玉面前,兩只手攤開伸向她。
“她說什么?”小玉問。她的兩條腿已經(jīng)失去了力氣,半個身子壓在男友身上才勉強沒有倒下去。天色漸漸暗下來,風(fēng)里的雨意越來越濃。小玉知道馬路對面有好多人正在向他們看。
“她求你把舌頭還給她,”男友說,“她說她兒子已經(jīng)死了,她不想讓他在陰間當啞巴?!?/p>
“告訴她,我沒拿她兒子的舌頭?!毙∮裾f完快步跑進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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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趕上來時,小玉正靠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上發(fā)抖,天已經(jīng)黑了,不遠處的休閑廣場上傳來一陣鑼鼓和歌曲聲。男友從后面碰碰她,告訴她用不著害怕,那個老女人沒有追進門。
“那個人死了?那個人怎么會死呢?”小玉緊緊摟著臂膀,還是止不住發(fā)抖,她盼望男友能過來抱住自己。
“她說是傷口感染,他沒有要求救治,等到看守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得了敗血癥,再想救也來不及了?!蹦杏崖唤?jīng)心地說,沒有再碰她。
好一會兒他們都不說話,一道閃電劃過,隨后,一陣雷聲從頭頂上滾過去??諝庵辛鲃又还捎驼ǔ舳垢臍馕?,濕漉漉的有些沉重。
“那個人還吻了你是不是?”男友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顯得遙遠又陌生,“所以你才能咬掉他的舌頭?”
“我不知道?!毙∮窬鸵蕹鰜砹?,她希望男友不要再問下去。
“你好好想想,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把舌頭放進你嘴里去的?”
“我說了我不知道,我真的記不清了,求求你別再問了行嗎?”小玉突然提高聲調(diào),歇斯底里地喊著說。離她不遠的灌木叢里傳來一聲貓叫,黑暗中現(xiàn)出兩團綠瑩瑩的光亮,那只白貓躍過低矮的樹墻跑走了。
“好吧,我送你回宿舍吧!”男友的聲音顯得很疲憊,就像是剛剛下夜班。
小玉點點頭,邁步向宿舍方向走,男友沒有追上來,離開一米左右跟在后面。
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小玉突然停住了腳,轉(zhuǎn)身對男友說:“在這等一會兒好嗎?我馬上就下來。”
小玉從樓里跑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只手電筒,“再陪我出去一趟行嗎?”
“你要去哪里?拿這東西干什么?”男友疑惑地問,但還是跟在了小玉后面。
“到了你就知道了。”小玉說。她沒有把手電筒打開,廠區(qū)里有路燈照亮,路上并不黑。他們都不再說話,沿著剛才回來的路向后門方向走。在那兩根鐵管前面,小玉猶豫了起來,她不知道那個老女人是否還守在外面。白貓從一棵樹后閃出來,討好地發(fā)出“喵喵”的叫聲,它大概以為他們要去吃宵夜。男友繞過她先走出門,回頭打著手勢說:“來吧,她不在這里?!?/p>
小玉和男友沿著馬路向前走,那個休閑廣場很快出現(xiàn)在眼前,幾只高大的照明燈把圓形的廣場分割成幾部分,做健身操的、打太極拳的、扭秧歌的、跳交誼舞的、唱革命歌曲的,分別占據(jù)了一塊地盤。雖然雨意越來越濃,但人們似乎并不在意。數(shù)不清的昆蟲在燈下飛舞,翅膀被燈光涂上一層金黃色,就像著了火一樣。
小玉沒有向廣場上走,而是拐上了旁邊一條鋪著卵石的林蔭路。這條路上沒有路燈,也看不到人影,小玉打開了手電筒。一道白色的光柱劈開黑暗,投射到地面上。她在一只石凳前面停下來,辨別了一下方向,又向前走出幾步,在路邊彎下腰。
“你在這找什么?”男友在她身后問。
“舌頭,那個人的舌頭?!毙∮裼檬址珠_路邊的野草說,“我大概把它吐在這里了。”
白貓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無聲無息地跳上石凳,兩只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出綠瑩瑩的光。
“都過去幾天了,還可能找到嗎?”男友哼了一聲,有些不屑地說。
“我也不知道,找找看吧!這條路上很少有人來?!毙∮裾f。
小玉找完了路右側(cè),又折回身尋找路左側(cè)。一陣風(fēng)突然刮過來,幾顆碩大的雨滴隨后落在地上。廣場上的音樂聲驟然停止,傳來一陣散場的人聲。
“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也走吧,你不可能找得到?!蹦杏汛叽僬f。
小玉沒有理會他,彎著腰繼續(xù)向前尋找。她蹲著身子又走出兩米多遠后,突然停下來喊男友,“你過來看看?!?/p>
男友彎下腰湊到小玉身邊,看見手電筒的光柱停在了一棵桃樹下,樹下光禿禿的沒有長草,似乎為了方便澆水,周圍疊起了一圈矮矮的正方形土壩。一片黑褐色的痕跡像一條怪異的蟲子橫臥在一條邊上。
“這是什么?”男友詫異地問。
“我想可能是血,”小玉說,“當時我吐了一口血,但我不知道里面有沒有舌頭?!?/p>
手電筒的光柱沿著那片黑褐色緩緩向前移動,在樹根處停了下來。小玉和男友同時看到了一件東西,那東西同樣是黑褐色的,像一塊干癟的木耳貼在根部的樹干上。
“這就是那個人的舌頭嗎?”男友小聲問,用隨手撿起的一根樹枝捅了捅。那東西從樹干上剝離下來,在地上滾動幾下后不動了。好多只碩大的黑螞蟻從里面鉆出來,驚慌地四散奔逃。
“應(yīng)該是吧!”小玉說。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感覺那些螞蟻已經(jīng)爬到自己身上。
“你想拿它怎么辦?把它撿起來嗎?”男友又捅了一下問。
“我不知道,”小玉向后面退了退,“我想應(yīng)該把它交給那個老女人,咱們找一找有沒有紙,把它包起來?”
男友和小玉同時把手伸向口袋,但誰身邊也沒有帶紙。正在他們猶豫不決時,那只白貓從石凳上跳下地,突然從他們中間的縫隙鉆過去,一口把那截舌頭咬進了嘴里。小玉似乎聽到它得意地笑了一聲,隨后看見它揚起腦袋,做出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小玉和男友驚叫一聲,同時向貓撲過去。貓一擰身子,躲開他們的手,沿著小路飛快地向前逃跑。小玉和男友在后面緊緊追趕。雨下了起來,豆粒大的雨點砸在他們身上。白貓穿過馬路,縱身跳上了紡織廠的圍墻,順著墻頭跑出一段,又一縱身跳上墻邊的一棵柳樹,飛快地爬上枝頭,又一縱身跳上了女工宿舍的房頂,隨后就不見了蹤影。
“咱們追不上它了?!蹦杏淹O履_步,喘著粗氣說,“追上也拿不回那個東西?!?/p>
小玉也停了下來,無力地靠在墻上。他們的衣服都已經(jīng)淋濕了,雨水沿著腦袋和臉頰不停地流下來。男友把小玉拉到后門的入口處,那里用石棉瓦搭起的門廊可以遮擋住一部分雨。
“還是回去吧,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蓖A送?,男友碰碰小玉的胳膊說。
“我現(xiàn)在還不想回去。”小玉說,“你陪我走一走好嗎?”
“什么時候?在哪里走?”男友疑惑地問。
“就是現(xiàn)在,在雨里走。”小玉的情緒突然一下高漲起來,挽起男友的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扯進了雨里。他們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穿過休閑廣場,踏上另一條大街。小玉脫掉了鞋子,赤腳走在大街上,不時故意把腳踩進積水,嘴里發(fā)出歡快的笑聲。男友幾次想問她“究竟犯了什么毛病,干嘛要在雨里走?”但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到底沒有問。
雨漸漸小了下來,路燈灑下一片片濕漉漉的燈光。不時有一輛出租車在他們身邊減速,詢問是否打車,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幾乎不約而同地罵出一句“有病”。在一個家庭旅館前面,小玉突然站住腳。這家旅館名叫“紅日升”,價格便宜,房間條件也不錯,紡織廠好多情侶都到這里相會。
“你會不會永遠對我好?”小玉定定地看著男友問。
“當然,我會永遠對你好?!蹦杏雁读算叮ㄒ话涯樕系挠晁f。
“那你還想不想要我?”
“什么?”男友問。
“我說,你還想不想要我?”小玉又問一遍。
“想?!蹦杏奄M力地咽一口唾沫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