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

《陳情表》是高中語文教材中的經(jīng)典篇目。對《陳情表》這篇課文的處理，常規(guī)教法重點關(guān)注語義層面（實詞、虛詞、文言句式等）和情感層面（如“體味真切感人的孝情”等），而忽視了語用層面。有些教師雖有模糊的語用教學意識，但僅僅關(guān)注文章的表達技巧，諸如“情理交融”“委婉暢達”等等。其實，《陳情表》是有著突出的交際意圖的文本，絕非一般的自抒懷抱或敘事說理之作，對這類文本的解讀，要特別關(guān)注語用層面。語用，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語言學問題，西方學者對語用問題的關(guān)注，甚至催生了語用學，即研究在特定情景中的特定話語，特別是在不同的語言交際環(huán)境下如何理解語言和運用語言的學問。筆者以為，要領(lǐng)略《陳情表》的精髓，文本解讀就要從語用層面展開，即以具體的語用環(huán)境、明確的語用意圖、巧妙的語用策略和成功的語用效果為切入點，挖掘文本的深層意蘊，欣賞作者高超的語言表達與運用能力。

一、從語用環(huán)境看文本的語用意圖

解讀《陳情表》，首先要厘清文本的語用環(huán)境和語用意圖。語用環(huán)境包括大方面的時代背景，也包括小方面的寫作情境。從前一方面看，當時司馬炎剛廢魏稱帝，正是籠絡(luò)人心之際。由于皇位是巧取豪奪得來的，司馬氏明智地選擇了“以孝治天下”。這一點，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解釋得很清楚：“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wěn)，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既然“以孝治天下”，就需要以孝出名的“標桿”效忠新政權(quán)。李密正是最佳人選。他對祖母的孝敬名揚天下，又是曾經(jīng)的敵國舊臣，對于晉武帝而言，是亟于籠絡(luò)、志在必得的人才。所以《陳情表》中才有“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于星火”這樣的話。

站在李密的立場，拒絕新政權(quán)的征召，不僅僅是因為祖母“供養(yǎng)無主”。魏晉之交，政權(quán)更替，作為蜀漢舊臣，面對新政權(quán)的征召，李密心里是充滿疑懼的。古人講究“忠臣不侍二主”的忠君觀念，作為聞名天下的名士，李密當然不能不考慮自身的“名節(jié)”。加之當時天下未定，仕途險惡，出于自保的考慮，李密也有心存觀望的打算。

不過，作為蜀漢遺臣，李密拒不為官，其政治立場就會受到猜疑。要是這樣，李密就有性命之憂了。和李密同時代的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就是因為拒絕與司馬氏合作而被殺。轟動朝野的嵇康之死就在眼前，李密當然知道違逆新君的下場。

從寫作情境看，在寫《陳情表》前，李密曾上表請辭，但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招致皇帝責問，即文中所說“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這一部分的教學難點在于引導學生認識到：李密此前上表，受到皇帝的嚴厲批評甚至猜忌，再次上表不僅要請辭，更要消除皇帝的猜疑。這樣《陳情表》的寫作難度就大大增加了。韓非《說難》講，君主“喉下有逆鱗徑尺，若有人嬰之者必殺人”。在當時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下，違拗皇帝，必然引來殺身之禍。所以，毫不夸張地說，寫作《陳情表》之時，李密的處境可以說是命懸一刻。只有充分了解《陳情表》寫作的語用環(huán)境和語用意圖，才能真正領(lǐng)會李密高超的語言表達藝術(shù)和寫作技巧。

這就引出文本解讀的核心問題：李密如何陳情說理呢？他運用了什么策略和技巧？

二、多層次的“動之以情”

“表”是中國古代臣子向君主上書陳情言事的一種特殊文體，“聽話人”的特殊性決定了“表”這種文體的基本特征只能是“動之以情”。一般認為，《陳情表》運用了“情理交融”的表達技巧，而“情”則指文中真切感人的孝情。實際上，文本所蘊含的“情”不是單一的孝情，而是有深淺、顯隱之分的多層次的情意。通過委婉而誠摯地表達這些情意，文本實現(xiàn)了良好的語用效果。

《陳情表》中的孝情感人至深。我們不能否認李密對祖母劉至性至情的孝，但至少“孝”為他的請辭提供了一個最具正當性的理由。晉武帝“以孝治天下”，既然“孝”是治國之綱，李密要求供養(yǎng)祖母，晉武帝也不好拒絕。不過，如果李密僅僅占據(jù)“道德的制高點”與晉武帝據(jù)理力爭，最終或許能達到請辭的目的，卻必定不能消除皇帝的猜疑，甚至會制造新的嫌隙。所以，李密文章一開始就敘述自己幼年的不幸和祖母劉的撫養(yǎng)之恩，強調(diào)祖母疾病纏身的困境和祖孫之間的相依為命，極力打動晉武帝，以贏得其同情和體恤。第三段首句雖然提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自矜的意思，而是再次渲染祖母劉晚景之艱難以及祖孫間血脈相連的感情——“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qū)區(qū)不能廢遠”。其文辭質(zhì)樸，語氣誠摯懇切，娓娓入情，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雖然后世有“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的說法，但《陳情表》的“以情動人”，并非只有一份孝情而已，而是以孝情為主線，多種情感復雜交織。第二段，李密重在申說自己陷于兩難困境的狼狽之情：“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自己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奉詔”。從語用效果上看，這樣的話語就有益于求得皇帝諒解自己先前拒絕征召的行為。第三段，李密委婉地表達自己的衷隱之情，有助于進一步打消皇帝的猜疑。李密非常清楚皇帝的心思，他怕晉武帝懷疑自己有“矜名節(jié)”的意思，所以特別強調(diào)自己“本圖宦達，不矜名節(jié)”，言外之意，自己一直都熱衷官祿，也歡迎新政權(quán)的征召，只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即上述的孝情，不能及時出仕。這里的名節(jié)觀念對解讀文本很重要。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矜名節(jié)”的傳統(tǒng)，而魏晉時期又特重人物的操守品行?！榜婷?jié)”表面上是愛惜自己的名節(jié)操守，實際上是一種不效忠、不臣服于新君的態(tài)度，比如，古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近有阮籍借酒裝瘋，疏離司馬氏政權(quán)。

第四段，李密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感恩之情。前文已說過自己是“過蒙拔擢，寵命優(yōu)渥”，這里特別提出對晉武帝的感激：“臣生當隕首，死當結(jié)草”，短短幾句話把感恩之情渲染到了極致。如此“感恩戴德”，晉武帝讀來必定會頓生好感。

可以說，在《陳情表》中李密采用了多層次的“以情動人”的語用策略，具體表現(xiàn)為：敘祖孫深情、現(xiàn)狼狽之情、訴衷隱之情、表報恩之情。作用于交際對象身上，這一策略有助于促成博得晉武帝的憐憫、求得諒解、打消猜疑、征得好感的語用效果。以往的解讀，多脫離交際語境和語用效果，孤立地欣賞文章的孝情，這就無法體會李密的“匠心獨運”與“曲致之深”。

三、含蓄得體的表達

筆者以為，李密之所以能夠打動皇帝，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通過《陳情表》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打消了皇帝的猜疑。他的表達含蓄隱晦，要吃透這層意味需要深挖言外之意，細聽話外之音。

所謂得體，是指說話或作文要符合人物身份，要看對象、看場合、有分寸?！蛾惽楸怼返谋砬檫_意委婉巧妙，褒貶合宜，極有分寸感。劉勰說，“表以陳情”。從語用學上看，“陳”是一種言語行為——下臣向君主陳述衷情，本身便暗含了一種臣屬關(guān)系。所以，李密在文中使用了大量下級對上級慣用的謙敬詞來表達自己對新的君臣身份秩序的遵從和擁護，諸如“伏惟”“愚誠”“微志”“犬馬”等措辭盡顯謙敬之態(tài)，但因為所用都是慣用語，就避免給人虛偽卑下之感?！胺苍诠世?，猶蒙矜育”，是贊頌、感激朝廷體恤舊臣之意；而對于朝廷的征召，他說是“過蒙拔擢”，極為自謙。李密處處暗示皇帝，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此外，他說“逮奉圣朝，沐浴清化”，這是對司馬氏政權(quán)極高的贊譽。這里稱“圣朝”，隨后又稱自己曾經(jīng)效力過的蜀漢政權(quán)為“偽朝”，兩個字的鮮明對比，就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總體來看，第三段一氣呵成，文意連貫，含蓄表達了自己對司馬氏政權(quán)的擁護?？梢?，李密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把話說到皇帝心坎兒去了。

《陳情表》全文感情深摯，文辭含蓄暢達，音韻和諧，所以李密的譽美不會給人阿諛之感，而是含而不露，拿捏精當。試想一下，如果李密在上表中大呼擁君、臣服朝拜，必定會顯出溜須拍馬、卑微猥瑣之態(tài)，名士風度蕩然無存，很容易引起皇帝的反感。相反，李密把這臣服之意，藏在誠摯醇厚的祖孫之情、狼狽之情、感恩之情背后，就顯得自然、動人?！度A陽國志》提到，李密“治春秋左氏傳，博覽多所通涉”?！蛾惽楸怼吩诒砬檫_意上用筆曲折而含蓄簡練，確實可以看出李密精研《春秋左氏傳》的功夫。根據(jù)《晉書》與《華陽國志》記載，晉武帝閱完《陳情表》后有“士之有名，不虛然哉”“密不空有名也”之類的感慨，不僅批準所請，還“嘉其誠款，賜奴婢二人，使郡縣供祖母奉膳”。由此可以看出，《陳情表》實現(xiàn)了理想的語用效果。當然，這里也體現(xiàn)出亂世中文人的無奈，他們往往不得不在“名節(jié)”與身家性命之間做出選擇。李密在祖母去世、服孝期滿之后，聽從征召，出任太子洗馬。《晉書》《華陽國志》都提到李密為官清慎公直，“不曲意勢位”， 所以，對于所謂的“名節(jié)”問題，我們不必苛責。值得一提的是，晉武帝看重的原本就只是李密在特殊時期的政治價值，等到天下一統(tǒng)，政權(quán)穩(wěn)定，李密的作用也就大大減小了，所以他一直沒有得到重用，后來因為作詩得罪晉武帝，隨即被罷官。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證明前文所講，《陳情表》能夠打動晉武帝，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其中的孝情，而是李密的政治立場。

關(guān)于《陳情表》的表達藝術(shù)，清人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說，“讀者須細玩其詞旨，及其轉(zhuǎn)落承接，方不辜負作者苦心，而得此文之益”，顯然是領(lǐng)悟到文章大有技巧，但又不曾講清。中國古典文學對言意關(guān)系的認知重直觀感悟、輕理性分析，如《莊子·外物》所說：“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古人往往重視會意，而忽略分析言語本身。不過，對于那些有明顯語用意圖的文本，忽略語用分析的闡釋路向很可能不得要領(lǐng)。

除《陳情表》外，中學階段的語文課文，還有很多可以考慮從語用學的維度展開教學，如文言文中的《出師表》《諫太宗十思書》《報任安書》等，以及現(xiàn)代文中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我有一個夢想》等演講類的文章。這類文章與自抒懷抱或敘事說理之作，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語義系統(tǒng)是對話性的，后者則偏重獨語性。從語用層面解讀文本，能夠有效挖掘這類文本的深層意蘊，引領(lǐng)學生充分鑒賞文本的表達藝術(shù)，并從書面語言中習得口語交際技巧。近年來，隨著課程改革的推進和教學理念的更新，語用在語文教學中的位置日益得到強調(diào)，語文教育名家王元華更提出“語文教學本質(zhì)上是語用教學”的觀點，希望本文對相關(guān)問題的論述，能夠拋磚引玉，引起更多的關(guān)注和探討。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市第一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