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34年的俄國和1918年的中國,分別誕生了兩部名字相同、文體相同、人物相同、風格相同的作品——《狂人日記》。魯迅的《狂人日記》開啟了中國的日記體小說的書寫。而兩者從主題、人物到手法比較均有加大差異,魯迅的《狂人日記》有所繼承并超越,究其深層原因是由于不同時代和國家對文化及哲學影響的差異決定了各自審美特征。
關鍵詞:狂人日記;日記體小說美學;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3-0000-02
日記體小說不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中國小說的典型形式是以故事情節(jié)為框架、以人物刻畫為目的的章回體。像《紅樓夢》、《水滸傳》和《金瓶梅》。即便在現(xiàn)當代,也有《金粉世家》、《啼笑因緣》乃至金庸等創(chuàng)作的章回體小說。從日記體小說的源頭上看,可追溯到日記十分盛行的18世紀的歐洲。英國小說家笛福的長篇小說《魯賓遜漂流記》就已經(jīng)具備了日記體小說的某些基本特征。日記體小說偏重于抒發(fā)作者強烈奔放的主觀感情,著重描寫對事物的內(nèi)心反應和情緒體驗。擺脫故事的束縛,有利于作者進行自我表白和情緒宣泄。
一、日記體小說的出現(xiàn)
在西方文學中,日記體小說是與傳統(tǒng)小說相對應的一種小說類型。它打破傳統(tǒng)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重塑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是西方日記體小說形成的主要動因;將小說的公共性與日記的私密性融為一體,從公共表達空間進入私密表達空間,是日記體小說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
中國的日記體小說開始于1918年魯迅的《狂人日記》。這部由13則日記構成的小說,不僅拉開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序幕,而且在當時的中國文壇引發(fā)出一道獨具特色的文學風景線,一大批日記體小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如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廬隱的《麗石的日記》、冰心的《一個軍官的筆記》、沈從文的《一個婦人的日記》、石評梅的《林楠的日記》,乃至茅盾的《腐蝕》等,形成了一種魅力獨特的文學時尚。
二、兩部《狂人日記》
對比兩部作品,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有20則,魯迅的《狂人日記》有13則。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每則都有明確的日期,從相對具體的10月3日、4日開始,歷經(jīng)11月和12月的數(shù)天,再跳躍到2000年3月43日和3月86日,乃至后來無法辨別的某月、某日等,盡管有些荒唐,但依舊符合“日記”的特征。相比之下,魯迅的《狂人日記》并沒有明確地標明日期,而是用中國數(shù)字的“一”、“二”、“三”……來表示,盡管與果戈理的《狂人日記》表現(xiàn)出一點差異,但仍未超出“日記”的文體范疇。
果戈理的小說是“日記”,魯迅的小說也是“日記”;果戈理小說中的“日記”為“狂人”所寫,魯迅小說中的“日記”也是“狂人”所為;果戈理的《狂人日記》為第一人稱,魯迅的《狂人日記》也不例外;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按照日記的要求記述了“我”在當天的所見所聞,魯迅的《狂人日記》也記錄了“我”對當天經(jīng)歷的所感所思。雖然在時間上有較大幅度的跳躍,沒有那么連貫,但基本上都是按照時間的順序來進行的,對當天事件的記載還是具體的,從日記體的角度上,這無可厚非。
兩部作品又不僅僅是日記,而且還是小說。因為每則日記并非對“我”當天所經(jīng)歷的事件的簡單記敘,同時還夾雜著深層次的思考。單純的日記一般一日一記,一事一記,前后并無大的關聯(lián),而兩部《狂人日記》聯(lián)起來可以構成一個整體,構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形成一個較為清晰的人物形象。
這兩篇《狂人日記》正文中,狂人們用自己的口吻寫出了一則則日記,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雖然有些地方看上去語無倫次抑或只是一些胡言亂語,但是,讓狂人們把自己內(nèi)心的話語通過日記展示出來,表達出他們對周圍世界的看法,不僅僅能引起讀者的同情,更多的讓人思考其深刻意義??袢说乃季S邏輯是奇異跳躍的,再加上他們精神狀態(tài)限制,要讓他們事后回憶當時的想法是困難而且不據(jù)說服力的。而日記體使狂人們及時地“記錄”下他們瞬間的感受、凌亂的思緒以及突現(xiàn)的潛意識,表達出他們當時內(nèi)心地痛苦。從不同角度、不同方面去叩擊讀者的心扉,引導讀者不停地咀嚼,反復地品味,進入情感體驗的深處,引起讀者的共鳴,讓讀者看到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剖析,使人覺得真誠而又信服。
三、影響與超越
從世界文學的發(fā)展來看,魯迅的這部劃時代的杰作,又恰恰是俄國文學直接影響的結(jié)果。
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說: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出現(xiàn)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然而這激動,卻是向來怠慢了紹介歐洲大陸文學的緣故。一八三四年,俄國的果戈理就已經(jīng)寫了《狂人日記》。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此后雖然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熟,刻畫也稍加深切,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魯迅的這段話表達了以下含義:其一,他的《狂人日記》是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影響的結(jié)果。其二,他的《狂人日記》“比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憂憤深廣”。其三,他日后的作品“雖然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藝術上更加成熟,但熱情卻減弱了,讀者關注的程度也有所下降。魯迅一貫主張“拿來主義”的思想: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然而魯迅在文體結(jié)構上進行了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嘗試。本文采用了白話文體,卻又精心設計了一個文言體的小序,從而形成了兩個對立的敘述者(“我”與“余”),兩重敘述,兩重視點。正是魯迅的這一獨創(chuàng)之舉,使借用于果戈理的“外來”文體本土化了,使日記體小說這種舶來品完全民族化了。并且魯迅能夠從果戈理的《狂人日記》脫胎而出,打破中國傳統(tǒng)小說注重有頭有尾、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完整故事和依次展開情節(jié)的結(jié)構方式,按照狂人心理活動的流動來組織小說。
四、文化及哲學影響差異決定各自審美特征
在這兩篇小說中,卻都很奇特地出現(xiàn)了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在魯迅的《狂人日記》中出現(xiàn)的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披露日記的“余”和日記中的狂人“我”。從敘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經(jīng)驗自我”,是日記的主人公;而“余”是只承擔敘述職能的“敘述自我”,他僅僅是文稿的編輯者、公布者,也就是邊緣意義上的事件旁觀者。這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反映了兩種語言空間”。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文言小序中的“余”所代表的恰恰是那個常態(tài)的現(xiàn)實的社會,他的對于狂人的觀點和對于狂人日記的觀點,無疑代表了公眾的觀點、世俗的觀點、視狂人為異類的觀點:在“余”和常人們看來,狂人的狂言無非是一些無稽之談。敘述自我“余”的文言話語在語言形式上體現(xiàn)著因襲和守舊,然而在“余”和世人眼里被視為“反常”的狂人卻絕對是那個常態(tài)的社會的非常態(tài)的揭露者和批判者,正是這個和“余”以及世人截然不同的“我”,道出了世俗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口號。這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荒唐”、“無倫次”的狂人“我”的話語與代表世俗的“余”的點具有了強烈的反諷意味。在這樣的反諷中,“余”的形象和話語不攻自破,而小說通過敘事反諷建立起來的正是“我”的“狂言”和“我”的“狂人”形象——五四時代戰(zhàn)士和封建文化反叛者的形象。
而在果戈里的《狂人日記》中的也有兩者:一位是狂人“我”波普里希欽,另一位則是信件中的一只叫美琪的狗。這位狂人“我”是一位四十有余的九等文官,他地位低下卻在內(nèi)心深處愛戀著自己上司的女兒,于是他利用自己能夠看懂狗的文字的“特異”功能,偷來了上司女兒的狗美琪寫給另一只狗的信件,透過荒誕的狗腔狗調(diào)的“我”的敘述,我們得知部長女兒的狗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說他的頭發(fā)像一把稻草,丑的“像一只裝在麻袋里的烏龜”。當他得知上司的女兒將要嫁給一位將軍,或者宮廷侍從官,或上校時,波普里希欽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他在恍惚的幻覺中認為自己是流落民間的西班牙皇帝被關進了精神病院,最后在殘酷的折磨中,他終于呼喊出:“媽媽,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
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說果戈里的創(chuàng)作是“開始可笑,后來悲傷”,他的獨創(chuàng)性“表現(xiàn)在那總是被深刻的悲哀之感壓倒的喜劇性的興奮里”。然而,結(jié)合中國現(xiàn)代社會民族存亡的歷史現(xiàn)實,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要承擔起警醒昏睡的國民靈魂的啟蒙任務,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人生的強烈介入和對國民劣根性的深刻批判。因此,相異的雙重的敘述者之間所構成的張力在魯迅筆下是犀利深刻的,而在果戈里筆下則是笑中含淚,讓人頓生同情。這是兩者的文化語境、文化意識的不同,魯迅先生的小說側(cè)重體現(xiàn)的是“治國教化”,而果戈理的小說離不開東正教這一重要的文化語境,因而,他的小說側(cè)重體現(xiàn)的是“自我救贖”。
其次,兩位大作家的哲學觀念不同,魯迅寫作《狂人日記》時期,其哲學思想的主要淵源是尼采的哲學,而果戈理的哲學思想淵源則主要是笛卡爾的“唯理主義”和黑格爾的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有所借鑒,更有創(chuàng)新,至關重要的是拿來之后,可以用來醫(yī)治我們自身的頑疾,并開一代小說之風。
作者簡介:王琳(1984-),女,漢族,陜西省西安市人,講師,美學碩士,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院,西安政治學院心理戰(zhàn)系外語與外軍政治情況教研室,研究方向:中西文藝美學、中外軍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