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武杰

文化

魏振瀛：與民法融為一體

文 《法人》記者 武杰

9月10日，教師節(jié)，就在送別魏振瀛的第二天，他的學生們總感覺，去到老師的家里，他還會笑盈盈地坐在那里，等著和他們一起討論民法問題。

在2013年魏振瀛八十大壽的壽 宴之上，老先生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民法典的出臺，并在致辭的最后，提高了聲音大聲疾呼：中國一定要制定民法典！

如今，不能親眼看到民法典的出臺，也成為這位將畢生精力傾注于民法的老人最大的遺憾。

9月9日9點，著名民法學家、民法通則起草人之一、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魏振瀛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魏振瀛出生于1933年，是我國杰出的法學家和法學教育家，新時期中國民法學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9月5日，魏振瀛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大學第三醫(yī)院逝世。

“民法四先生”，念茲在茲民法典

9月12日下午，在北京大學法學院凱原樓舉行了魏振瀛追思會，3年前，也正是在這里，舉行了魏振瀛八十大壽的慶?；顒?。

魏振瀛的家人、與他有過交往的學者、往昔的同事、他曾經(jīng)的學生，甚至有些是慕名而來的社會人士……他們唯有在此回憶魏振瀛教授的點滴。

1956年9月，整整60年前，已經(jīng)23歲的魏振瀛通過調(diào)干生的身份進入北京大學法律學系學習，1960年本科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并曾任民法教研室主任、法律系系主任。他將畢生獻給了北京大學，獻給了民法。他逝世后，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官網(wǎng)也一度變成黑白色，哀悼曾經(jīng)為法律學系建設盡心盡力的魏振瀛。

魏振瀛

在魏振瀛教授的訃告上，列出了魏振瀛的眾多頭銜。這些頭銜大多與民法有關，他這一生都與民法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仿佛一輩子只關注民法這一件事。

提起魏振瀛，許多法科學生都會想起那本厚厚的《民法》教材，許多人更習慣稱之為紅皮書，魏振瀛三個字印在封面的中間。自2000年出版至今，該書已修訂至第6版，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法律學子。

2013年10月26日上午，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全國杰出資深法學家魏振瀛教授八十華誕暨魏振瀛教授民商法研究發(fā)展基金成立大會在北大法學院凱原樓報告廳舉行。

其實，他對于新時期民法學教育和教材建設不僅于此。早在1983年，他作為主要作者之一編寫的《民法教程》已經(jīng)出版。這部教材根據(jù)北京大學法律系教學計劃編寫而成，該書提出了民法理論上的許多根本性問題，注重本國制度的縱向比較和外國民法的橫向比較。在體例上有創(chuàng)見，可謂是20世紀50年代之后一邊倒地跟隨蘇俄民法學的重大轉(zhuǎn)向，是建立中國民法學體系的重要而有益的嘗試，對后來的民法通則也有重要影響。

魏振瀛在中國立法史上的貢獻，最常被人提起的則是參與民法通則的起草。

改革開放以后，立法機關啟動民法通則起草后，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提議成立民法通則起草專家咨詢小組，由魏振瀛和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佟柔、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江平、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王家福組成。魏振瀛負責起草民法通則民事責任一章。此后，4位法學家被民法學界譽為“民法四先生”。

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副主任的肖峋，在他的回憶錄《革命·運動·法制（八十一歲憶人生）》中寫道，這4位我們稱之為“四大名旦”，那時候的專家真的都是專家，有問必答，有惑必解，沒有空話很少廢話，也不看著領導的面部表情順風順水地說。當時民法室一位叫江流的老同志稱他們?yōu)槿≈槐M用之不竭的倉庫，“我們要什么，你們肚子里都有”。

據(jù)媒體報道，起草民法通則時，學界對魏振瀛主編的民事責任是否獨立成章存在分歧。佟柔、魏振瀛等認為，民事責任獨立成章有利于加強對民事權利的保護，民法不能只規(guī)定權利，還要規(guī)定義務，不履行義務要承擔責任。最終，民法通則遵循了“權利—義務—責任”的立法思路。

民法通則內(nèi)容簡要，僅僅156條，但它具有民事基本法的地位，被譽為中國的民事權利宣言。

著名法學家江平在追思會上提起，其實當時魏振瀛教授就曾提出過將“法無禁止即自由”寫進民法。江平直言，當時聽到這種想法很是震驚。在30多年前，這個概念無論是對于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還是參與立法的許多民法學家來說，都太過超前。如今，對市場主體而言，“法無禁止即可為”；對政府而言，“法無授權不可為”已經(jīng)成為私權與公權的兩條準則。

1998年，受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漢斌的委托，江平教授、王家福教授等9位學者組成了民法起草工作小組，魏振瀛教授是成員之一。民法典的起草工作自2014年重新啟動以來，魏振瀛教授不顧耄耋之年，積極獻言。2012年，中國法學會授予魏振瀛教授“全國杰出資深法學家”稱號。甚至，在生命的最后3個多月，他雖然臥病在床，卻仍然對民法典念茲在茲，令前去探望的故舊、學生感懷難忘。

江平教授感言，他們這一代老法學家已經(jīng)快要慢慢凋落，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雖然這是無可避免的，但是仍舊讓在場的后輩學者不勝唏噓。

魏振瀛教授與江平教授。

民法是一生的事業(yè)，而非謀生的職業(yè)

退休以后，魏振瀛教授也曾想拾起年輕時對攝影的愛好，培養(yǎng)一些生活情趣。據(jù)魏振瀛的弟子、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劉凱湘回憶，“當時師母曾經(jīng)為老師買了一臺很好的相機，但是沒擺弄幾次，老先生又回到了書房，做學問才是他最大的樂趣”。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王軼也總聽魏振瀛教授講：年輕的時候因為多方面的原因所限，沒有辦法在學術研究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直至卸任北大法律系主任后，做學問的時間才逐漸充裕，所以對于退休以后的時間更是特別珍惜。

弟子們常常開玩笑說，“魏教授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做研究純粹出于愛好，不需要評職稱，也不用科研獎勵，更不會考慮任何名利，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興趣”。對于他來說，民法是一生的事業(yè)，而非謀生的職業(yè)。

魏振瀛的很多研究作品更是在75歲以后才發(fā)表。他堅持每篇文章的資料都自己去找，在寫文章的過程中也會跟大家反復交流。弟子們每次去看望他，簡單寒暄幾句就進入了正題，他最近在思考什么問題，有哪些想法，寫什么文章，每一次都認認真真地與弟子們交流。

2011年，魏振瀛正在修改《民法》教材。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王歌雅在長春召開的中國民法學研究會上碰到了她的老師魏振瀛教授。魏振瀛特意囑咐她說：“歌雅，在你們學校，幫我收集一下同學們的問題與意見。你在教學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題，也一并告訴我，我好修改，一定要打造優(yōu)秀的民法教材。”

提起魏振瀛，學生們總是離不了治學嚴謹，謙和寬容的形容。

2009年，王軼擔任《法學家》的編輯工作，他記得《法學家》改刊的第一期，首篇就刊登了魏振瀛教授的《制定侵權責任法的學理分析——侵權行為之債立法模式的借鑒與變革》，正文加上注釋有6萬多字。而魏振瀛的最后一篇學術論文是刊登在《北方法學》的《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民法總則——與德國民法比較》，發(fā)表日期是2016年5月。之后不久，魏振瀛便住進了北京大學第三醫(yī)院。

直到現(xiàn)在，魏振瀛去世的事情還讓眾多弟子有些恍惚，雖然這幾年他的身體一直不好，但是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還是有些意外。在弟子們的記憶中，魏老師一直是精神矍鑠，每次出現(xiàn)，衣服都打理得整整齊齊，腰背總是挺得直直的，讓身高一米八多的他顯得更加英姿挺拔。

古君子之風

魏振瀛教授平日里有些不茍言笑，給人很嚴肅的感覺。做學問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弟子們也是如此，許多學生都曾收到過被他修改得密密麻麻的論文，甚至連標點都不放過。

但是每到元旦的時候，魏振瀛教授就會把學生們邀請到家里一起慶祝。為此他專門買了卡拉OK機，設置游戲、準備獎品。魏振瀛的兒子還記得，20多年前，一到元旦，學生們總是把小小的客廳擠得滿滿的，雖然他父親并不唱歌，卻總是樂呵呵地看著學生們。

魏振瀛的夫人李瑞珍女士在追思會上動容地說，魏振瀛一生低調(diào)，幾乎沒有在家里談過跟學生們的相處，整日以工作為樂，但是沒有想到學生們對他是如此愛戴、尊敬。

中國人民大學的朱虎副教授，雖然并沒有直接受教于魏振瀛，但是2008年，魏振瀛聽說他的博士畢業(yè)論文寫得不錯，便主動聯(lián)系了這位小他近50歲的博士生。在魏振瀛的“學生”里還有很多這樣特殊的人，他們沒有走進魏振瀛的課堂，卻收獲了很多的知識，感受了魏振瀛的古君子之風。

劉凱湘還在北京工商大學做法律系主任的時候，想設置商法本科專業(yè)，特地請江平、魏振瀛等幾位教授商量。北京工商大學是個比較小的學校，師資力量相對薄弱，但是幾位老教授卻是非常支持，對于當時學校的狀況也比較理解，盡心盡力地在師資、招生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出主意，對于學科建設的事情，他們都愿意親力親為，這件事讓劉凱湘和北京工商大學的一些老師感動至今。

魏振瀛的許多學生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他的謙和，在他眼里，沒有幼稚、粗淺的觀點。王軼教授說，魏老師的特點是從來不會說，我有什么觀點，你們要接受這個觀點。與學生們討論問題，他從來都是提出一個想法，然后鼓勵學生對他的想法提出不同的意見和主張，學生即便最后接受魏老師的觀點，也是經(jīng)過反思、論證的過程。

對于別人的發(fā)言，不管是認同的還是不同意的，他從來都是靜靜聆聽，從不打斷，之后再娓娓道來自己的觀點，從不以資深教授自居，更不會以勢壓人。

中央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教授杜穎1996年從日本留學回國后，跟隨魏振瀛攻讀博士學位，每次與杜穎一起探討美國法或日本法問題時，魏振瀛總是言稱“請教”。劉凱湘說，這也是魏振瀛教授的特點之一，“有些問題，他不懂的就說不懂，會翻閱大量的資料學習，也會跟別人請教、探討，非常謙和”。

雖然魏振瀛在自己做學問時一絲不茍，但是對于弟子們，卻是理解再理解，包容再包容。

王軼到北京大學法學院做博士后研究工作的時候，入站手續(xù)較為煩瑣。王軼現(xiàn)在想來，當時挺不懂事的，事無巨細都要給魏老師打電話，但是老先生從來沒有表示過不耐煩，總是溫和地解答，出主意、想辦法。等王軼回人大法學院的時候，魏教授雖然不舍，但還是支持王軼去履行“人大有需要就回去”的承諾，還幫助王軼放下包袱，說只要能教育學生成才，在哪里都一樣。

然而對于成才，盡管魏老師對自己的學生充滿期待，但是從沒有勉強過，更不會提出每年發(fā)表多少論文，做出什么成果的要求。劉凱湘記得讀博士的時候，魏振瀛教授就曾說過：“凱湘，如果你自己想多出成果，有所建樹，你就多用功，多吃點苦；如果不想把自己搞得很累，輕松一點也可以。中青年學者，家庭、經(jīng)濟收入、生活也需要關注一些，這都很正常，自己根據(jù)自己的想法、偏好、志向，制定學習和未來的計劃?！?/p>

無法見證民法典的誕生

魏振瀛的夫人李瑞珍說，唯一的遺憾是魏振瀛教授沒有留下什么話。然而，前去醫(yī)院看望過魏振瀛教授的學生都知道，當他躺在醫(yī)院，連說話都很吃力的時候，還是不斷向來人詢問民法典、民法總則的進展。

王軼說，這幾天，魏振瀛教授的弟子們也會常常聊起老先生，回憶相處的種種。

弟子們感嘆，魏老師在做人方面有口皆碑，無論是同輩的學者，還是民法學界中流砥柱的中青年學者，對魏老師都是交口稱贊；學術方面，更是完整地形成和表達了自己的學術思想；在家庭方面，和師母相濡以沫，琴瑟和鳴，給年輕人樹立了榜樣；魏老師生前力主根據(jù)民事權利、民事義務和民事責任的線索來設計民法典，在民法總則的意見稿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他系統(tǒng)思考了民事責任的基本理論以及相關的民法典結構問題，主張將民事責任與債分離，建立新的民事責任體系和與其相適應的新的請求權體系，并體現(xiàn)為民法典的結構和內(nèi)容。

如果說有遺憾，那大概是無法見證民法典的誕生。

此次住院沒幾天，從來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魏振瀛，特意把幾個學生叫到病床前，把自己的學術觀點做了簡要的回顧。因為肺癌，他當時連說話都非常困難，但還是堅持把他對民法典設計的期待，完整地表達了一遍。

劉凱湘說，對于民法典的制定，在老一輩民法學家當中，有的專家是兩可的態(tài)度，認為有民法典是好的事情，如果沒有，在現(xiàn)有的單行立法的基礎上組合成一部松散的民法典也是可以的，但是魏振瀛教授非常堅持應該有民法典，這些年也一直在呼吁盡快制定民法典。他認為，民法典是民事立法科學化的基本形式，如果沒有民法典怎么來保護公民的民事權利、私的權利，這樣也就很難建立市場經(jīng)濟的法律體系。

最后的幾次探望，弟子們表示，魏振瀛教授聽到關于民法典的內(nèi)容，還是會摘下氧氣罩，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民事責任怎么放”“人格權”……

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探望時，老師已經(jīng)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說話也非常困難，但還是認真地聽王軼給他描述民法典的進展，不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臨別前，王軼對老師說：“魏老師，您要堅持住，堅持到2020年民法典出臺。”魏老師此時已無力坐起，只是緊緊攥住王軼的手，艱難地點點頭，淚水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了下來。那一幕，王軼永遠銘記。

從參與制定民法通則，到極力促進民法典的制定，魏振瀛82年的民法人生結束了。弟子們說，他早已與民法融為一體，民法講求平等、公平、包容、自由、誠信等，而這些也正是魏振瀛做人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