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文
子思說過:“夫子之教,必始于《詩》、《書》,而終于禮樂,雜說不與焉。”①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11頁??酌衔幕竦膶嵸|(zhì)是經(jīng)由文化守成主義(“始于《詩》《書》”)達成道德理想主義(“終于禮樂”)。文化精神類似馬克斯·韋伯說的社會學的理想類型,現(xiàn)實中很少存在,然而作為抽象的原則或典型又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存在。文化精神不是空穴來風,而是與馬克斯·韋伯說的歷史學的理想類型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亦即與具體進程中形成的社會生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系??酌衔幕裢瑯尤绱?道德理想主義孕育于禮樂文明傳統(tǒng)之中,文化守成主義脫胎于作為傳統(tǒng)資源的詩書文化。
《史記·孔子世家》有言: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庇^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zhì)。周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惫省稌鴤鳌?、《禮記》自孔氏。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35—1936頁。這里“禮樂廢”與“《詩》《書》缺”并舉,有著特殊的歷史含義。周室衰微一般指相傳由周公創(chuàng)制的禮樂文明在政治—倫理生態(tài)中越來越喪失統(tǒng)制功能,與此相比,司馬遷還洞察到另一重內(nèi)涵——詩書文化在思想—文化生態(tài)中越來越喪失統(tǒng)制功能。
在以周天子為中心的西周時期,就社會生態(tài)而言,政治—倫理生態(tài)是主要方面,思想—文化生態(tài)是次要方面,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由前者所決定;就統(tǒng)制功能而言,尤其是從“圣王書同文以平天下”③參見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62頁???,以“行同倫”為目標的禮樂文明是體,以“書同文”為目標的詩書文化是用。
禮樂文明的主體實踐決定詩書文化的歷史發(fā)展。詩書文化在這種關系中形成自身獨特的使命,亦即保存并承傳禮樂文明的實踐成果。這種獨特使命,首先要求把禮樂文明的實踐成果轉(zhuǎn)化為知識形態(tài)。《禮記·王制》記載:“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雹偃钤??《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42頁。在繼往開來的主體實踐中,禮樂文明通過學校教育而習得?!抖Y記·王制》說的禮樂、《詩》《書》各有不同的內(nèi)涵,但它們作為知識形態(tài),又都統(tǒng)一于詩書文化之中。依此,“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旨在確立詩書文化的思想—文化統(tǒng)制功能,而這一功能是為禮樂文明的政治—倫理功能服務的。
周室衰微結(jié)束禮樂文明與詩書文化體用一致的歷史性統(tǒng)一之后,詩書文化與禮樂文明的邏輯性統(tǒng)一由此凸顯。原因在于,詩書文化既具有載諸竹帛的物質(zhì)屬性,又具有文以載道的精神屬性。即使禮樂文明的主體實踐被外在因素所中斷,禮樂文明的已有實踐成果遭到巨大破壞,詩書文化也將因其物質(zhì)屬性傳諸后世,因其精神屬性昭示來者。春秋戰(zhàn)國時期,詩書文化借助文以載道的運作方式,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從邏輯性統(tǒng)一的角度承擔著經(jīng)由詩書文化達成禮樂文明的歷史重任!
孔子說過:
(1)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8·8②此種序號注釋,參見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
(2)詩亡離志,樂亡離情,文亡離言。(上博簡《孔子詩論》)③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3頁。按,這句話的意思是:詩離不開志,樂離不開情,文離不開言。
(3)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禮記·孔子閑居》)④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第1616頁。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亦云:“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⑤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343頁。
孔孟時代,禮樂文明再也不能現(xiàn)實地發(fā)揮政治—倫理統(tǒng)制功能,詩書文化失去自由地實現(xiàn)思想—文化統(tǒng)制功能的社會條件。盡管展示詩書文化與禮樂文明的邏輯性統(tǒng)一是文以載道固有的屬性,但詩書文化這時處于尚未被人們認識到的必然王國之中。只有經(jīng)過人的反思與理解,詩書文化才能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并成為實踐主體的知識素養(yǎng)與精神力量。先秦諸子出于王官之學,他們深知詩書文化作為知識要素的重要性,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智慧地把握詩書文化的精神本質(zhì)。據(jù)《莊子·天運》記載,孔子自稱研修《六經(jīng)》很久了,熟悉過去的各種典章制度,老子則說:“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①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89頁。《六經(jīng)》是先王留下的遺跡,而不是本原;足跡是腳踩出來的,但它并不等于腳。與老、莊的批評相反,孔、孟不獨著眼于跡,而且探尋所以跡。
春秋時期,禮壞樂崩越來越消解禮樂文明固有的政治—倫理統(tǒng)制功能。對于宗周禮樂文明,孔子心存“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3·14)的復古志向,因而“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論語》5·15)、“入太廟,每事問”(《論語》3·15)、“誦《詩》三百”(《論語》13·5),認為書本學習比實地訪問能夠更快、更全面地了解知識形態(tài)的禮樂文明。在詩書文化中熟悉并把握禮樂文明,可以視為孔子“學而不厭”(《論語》7·2)的主要方式??鬃拥闹R十分淵博,正如《墨子·公孟》引公孟子所云:“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雹趨秦菇瑢O啟治點校:《墨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04頁。
孔子不獨自己努力學習詩書文化,而且在王官之學解體、學術(shù)流落民間的歷史條件下,首開有教無類的平民教育,以詩書文化教導青年學子。《史記·孔子世家》云:“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yè)焉?!薄翱鬃右栽姇Y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雹鬯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914、1938頁。與前引《禮記·王制》一樣,這里具有不同內(nèi)涵的《詩》《書》、禮樂也統(tǒng)一于詩書文化之中。章太炎指出:“孔子之前,《詩》《書》《禮》《樂》已備。學校教授,即此四種?!雹僬绿字到苄S?《國學講演錄》,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6頁。杜國庠指出:“儒家學術(shù)是繼續(xù)著西周以來世傳的詩書禮樂,雖然關于誰是孔子的老師,有種種的說法,但他所學的總不出乎詩書禮樂的范圍,則毫無可疑。”②杜國庠:《杜國庠選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頁。陳晹?shù)摹稑窌肪矶抖Y記訓義·王制》指出:“《詩》《書》禮樂謂之四術(shù),亦謂之四教。猶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謂之五典,亦謂之五教也。然不言《易》與《春秋》者,為其非造士之具,不可驟而語之故也??鬃又凇兑住罚卮迨髮W;游、夏之于《春秋》,雖一辭莫贊,其意蓋可見矣?!雹坳悤?《樂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986年,第34頁。其中,《詩》《書》是課堂教材,禮樂是依據(jù)教材內(nèi)容進行的實際訓練。
《詩》《書》在孔子時代的獨特性、重要性,表明它們承擔了經(jīng)由詩書文化達成禮樂文明的歷史重任。下面兩位學者的說法可資參閱:
儒家的課程原是“詩、書、禮、樂”四項。禮、樂是課堂外的實習課,只有《詩》、《書》是課堂上的兩種教本。似乎一是文學課本,一是歷史和政治哲學課本。(《詩》還是應排練禮樂課的需要所搜集的當時社會上行用的樂歌,同時也供儒生幫助統(tǒng)治者舉行祭祀或外交典禮時歌誦之用。)由于這樣,《詩》、《書》就成了代表儒學的兩部重要典籍,因而法家運用秦王朝政權(quán)力量所要全力撲滅的也就是《詩》、《書》這兩部典籍,以致下詔“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見《史記·秦始皇本紀》)??闯觥稌愤@樣的文獻和《詩》篇竟都成了新政權(quán)極為害怕的東西,對它的焚禁達到這么厲害的地步。④劉起釪:《尚書學史(訂補本)》,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64—65頁。按,標點符號略有改動。
今文家認為孔子是政治家、哲學家、教育家,所以他們對于《六經(jīng)》的排列,是含有教育家排列課程的意味。他們以《詩》、《書》、《禮》、《樂》是普通教育或初級教育的課程;《易》、《春秋》是孔子的哲學、孔子的政治學和社會學的思想所在,非高材不能領悟,所以列在最后,可以說是孔子的專門教育或高等教育的課程。又《詩》、《書》是符號(文字)的教育,《禮》、《樂》是實踐(道德)的陶冶,所以《詩》、《書》列在先,《禮》、《樂》又列在其次。總之,一《詩》、《書》,二《禮》、《樂》,三《易》、《春秋》,它們的排列是完全依照程度的深淺而定。①朱維錚編:《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頁。
司馬遷說的“身通六藝”,從字面含義看,指孔門有72位弟子精通《詩》《書》《禮》《樂》《易》《春秋》??鬃訒r代的詩書文化,果真達到了《六藝》或《六經(jīng)》這種完整、全面的文本規(guī)模嗎?
先看紙上的文獻。一般認為,《莊子》最早把《詩》《書》《禮》《樂》《易》《春秋》當作《六經(jīng)》?!肚f子·天運》云:“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②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第389頁。郭象本《莊子·天下》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③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067頁。這兩條材料的文獻價值歷來倍受懷疑。關于《天運》,李學勤指出:“這顯然是《莊子》寓言,《天運》又在《莊子》外篇,有晚出的嫌疑,因此現(xiàn)代著作多以為不足信?!雹軈⒁娎顚W勤:《郭店楚簡與儒家經(jīng)籍》,《中國哲學》第20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9頁。上引《天下》一段位于郭象本“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和“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之間,陳鼓應認為“這二十七字為后人對上句‘《詩》《書》《禮》《樂》’的注文,誤入為正文,當刪除”⑤參見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第859頁。,未把它們列入《莊子》正文。
荀子稍晚于莊子,《荀子》有《六經(jīng)》這個概念嗎?《勸學》云:“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抖Y》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⑥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1—12頁。又云:“《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雹咄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4頁?!度逍А吩?“《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雹偻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33頁?!洞舐浴吩?“不足于行者說過,不足于信者誠言。故《春秋》善胥命,而《詩》非屢盟,其心一也。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善為《禮》者不相,其心同也?!雹谕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506—507頁?!秳駥W》《儒效》不言《易》,《大略》言《易》,但荀子沒有把《易》與《詩》《書》《禮》《樂》《春秋》并列,可證《六經(jīng)》之稱當時尚未固定下來。③蔣國保依據(jù)《莊子》《荀子》,認為《詩》《書》《禮》《樂》《易》《春秋》統(tǒng)稱為《六經(jīng)》,“決不會遲于戰(zhàn)國中后期”。參見蔣國保:《漢儒稱“六經(jīng)”為“六藝”考》,《中國哲學史》,2006年第4期,第35頁。
《詩》《書》《禮》《樂》并舉,是莊、荀的共同點。《莊子》書里,《天下》有言:“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④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第855頁?!缎鞜o鬼》有言:“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雹蓐惞膽⒆g:《莊子今注今譯》,第626頁。《荀子》既提到《詩》《書》《禮》《樂》之歸,歸是歸屬;又提到《詩》《書》《禮》《樂》之分,分是職分。前者見《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雹尥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33頁。后者見《榮辱》:“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tǒng),《詩》、《書》、《禮》、《樂》之分乎?!薄胺颉对姟?、《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雹咄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68、69頁。
漢代以后,《詩》《書》《禮》《樂》四者并舉,以及《五經(jīng)》《六經(jīng)》或《六藝》之說,則已司空見慣。譬如:
(1)……先王為天下設教,因人所有,以之為訓;道人之情,以之為真。是故內(nèi)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與《書》《詩》《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shù)以為大義,謂之六藝。(《新書》卷八《六術(shù)》)⑧賈誼著,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16頁。
(2)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对姟贰稌沸蚱渲荆抖Y》《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对姟返乐荆书L于質(zhì)?!抖Y》制節(jié),故長于文?!稑贰吩伒?,故長于風?!稌分Γ书L于事?!兑住繁咎斓?,故長于數(shù)?!洞呵铩氛欠?,故長于治人。(《春秋繁露·玉杯》)①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5—36頁。
(3)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史記·滑稽列傳》)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3197頁。按,《困學紀聞》卷八《經(jīng)說》:“‘六經(jīng)’始見于《莊子·天運篇》。以《禮》、《樂》、《詩》、《書》、《易》、《春秋》為六藝,始見于太史公《滑稽列傳》?!?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全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74—1075頁)
(4)或問:五經(jīng)有辯乎?曰:惟五經(jīng)為辯。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舍斯,辯亦小矣。(《法言·寡見》7·5)③韓敬:《法言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9頁。
(5)經(jīng)所以有五何?經(jīng),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jīng)》?!稑贰啡?,《書》義,《禮》禮,《易》智,《詩》信也。人情有五性,懷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白虎通》卷九《五經(jīng)》“右論五經(jīng)象五?!睏l)④班固著,陳立疏證,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47頁。
(6)《五經(jīng)》何謂? 《易》、《尚書》、《詩》、《禮》、《春秋》也。(《白虎通》卷九《五經(jīng)》“右論五經(jīng)之教”條)⑤班固著,陳立疏證,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第448頁。
漢初,陸賈的《新語·道基》有云:“于是后圣乃定《五經(jīng)》,明《六藝》?!雹迏⒁婈戀Z著,王利器校注:《新語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頁。徐復觀指出:“僅《新語》五經(jīng)六藝兩名并列。且為兩名之最早出現(xiàn)。以意推之,以禮樂為主,則稱六藝。去樂而以詩書為主,則稱五經(jīng)?!雹咝鞆陀^:《兩漢思想史》第2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6頁。
再看地下的材料。郭店簡有三段重要論述:
(1)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詩,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性自命出》)①荊州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頁。
(2)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六德》)②荊州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88頁。
(3)《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对姟匪詴沤裰岩舱?。《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禮,交之行述也。樂,或生或教者也?!咭病?《語叢一》第36—44簡)③荊州市博物館編: 《郭店楚墓竹簡》,第194—195 頁。按,廖名春由第38、39、44、36、37、40、41 簡重新拼合而成:“《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書》者所以會]□□□□者也,[《禮》所以會]□□□□[也,《樂》所以會]□□□□[也],《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眳⒁娛现?《荊門郭店楚簡與先秦儒學》,《中國哲學》第20輯《郭店楚簡研究》,第66頁。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郭店簡的成書年代早于《孟子》,或與之同時。在孔子到孟子的先秦儒學發(fā)展史上,郭店簡并舉《詩》《書》《禮》《樂》和《六經(jīng)》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思想史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事件的思想史,另一種是傳播的思想史。某個有意義的文化學術(shù)事件一經(jīng)發(fā)生,自然而然成為思想史的有機組成部分,然后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整個思想史的發(fā)展歷程。這種思想史即是傳播的思想史,也是人們?nèi)粘Uf的思想史。文化學術(shù)事件及其文字記載很可能被后人所忽略:有時出于主觀原因,人們從未意識到這個文化學術(shù)事件的特殊意義;有時出于客觀原因,某個文化學術(shù)事件的文字記載被埋入地下,因而不可能為后人所注意。對于這種思想史,我們稱為事件的思想史。事件的思想史指特定的文化學術(shù)事件缺席于思想史,傳播的思想史指特定的文化學術(shù)事件在場于思想史。過去缺席的文化學術(shù)事件以后又變成在場,這類情形在思想史上同樣屢見不鮮。
回到我們討論的問題。郭店簡并舉《詩》《書》《禮》《樂》和《六經(jīng)》,既屬于歷史事實,又只是事件的思想史;《莊子》《荀子》并舉《詩》《書》《禮》《樂》,則是傳播的思想史。與事件的思想史相比,傳播的思想史對于思想史的作用更大,地下的材料對于已經(jīng)展開的思想史所起的實際作用比不過紙上的文獻。具體到郭店簡的出土將改寫整個中國思想史這一論斷,我們有必要意識到事件的思想史與傳播的思想史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邏輯的東西與歷史的東西畢竟不完全是一回事。
退一步,即便從郭店簡到《莊子》《荀子》的《六經(jīng)》之說以及《詩》《書》《禮》《樂》之說是對當時情況的真實反映,它們也無法否定更早之前的歷史事實:春秋時期,尤其是在孔子那里,《詩》《書》是詩書文化的核心文本。黨晴梵說過:“儒家所稱道的是《詩》《書》,若禮、樂僅就習慣作為律行的標準?!雹冱h晴梵:《先秦思想史論略》,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40頁。劉起釪指出:歷史方面的《書》和文學方面的《詩》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重要的兩種讀物,并稱《詩》《書》②參見劉起釪:《尚書學史(訂補本)》,第7頁。。所以,西周以來直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文化生態(tài)是以《詩》《書》為核心文本的詩書文化。
“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論語》7·18)孔子不用方言而是用普通話給學生講《詩》《書》,詩書文化在《論語》中即是《詩》《書》文化??鬃舆€超越詩書文化的知識要素,進而把握其精神實質(zhì):“《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2·2)“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17·9)孔子以“思無邪”精煉地概括《詩》的人文主題,以“興觀群怨”簡約地闡釋《詩》的文化作用。“思無邪”與“興觀群怨”是孔子《詩》教觀的重要內(nèi)涵。《十力語要》卷一《與某報》評論:“孔子論詩,是千古無兩。唯孔子才能以他底理境去融會三百篇詩底理境;唯三百篇詩是具有理境的詩,才能引發(fā)孔子底理境。這兩方面底條件缺一不行?!雹凼捜S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4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8頁。
“思無邪”出自《詩經(jīng)·魯頌·》。這首詩頌揚魯僖公養(yǎng)馬多,注重國家長遠利益,凡四章。末章曰:“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骃有,有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雹苋钤??《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第610頁??山褡g為:“群馬雄健大又高,放牧原野在遠郊。請看駿馬多么好:紅色骃馬灰白,黃脊馬白眼魚,身高體壯把車套。魯公思慮是正道,馬兒駿美能遠跑?!雹莩炭∮⒆g注:《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56頁。詩中,“思無×”依次表述為“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思無邪”??鬃营毆毺舫觥八紵o邪”,并把它上升為《詩》教綱領,足見作為解《詩》者的孔子極其看重思想的純正,期盼經(jīng)由詩書文化重建禮樂文明。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8·8)孔子基于文以載道的歷史學類型,意識到禮樂文明與詩書文化的歷史性統(tǒng)一終結(jié)之后,必須與時俱進地架構(gòu)詩書文化與禮樂文明邏輯性統(tǒng)一的未來愿景。文以載道的歷史學類型是就詩書文化作用于禮樂文明而言,是經(jīng)由詩書文化達成禮樂文明;文以載道的社會學類型是就文化守成主義作用于道德理想主義而言,是經(jīng)由文化守成主義達成道德理想主義。兩者相互關聯(lián),孔子的文化守成主義精神是從詩書文化傳統(tǒng)中開顯出來的。
就像深切地覺察到禮樂文明的現(xiàn)實困境一樣,孔子對于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也有著敏銳的感受:一方面,“文獻不足故也”(《論語》3·9),詩書文化的物質(zhì)載體——典籍越來越得不到有效保存,以致“周室既微,載籍殘缺”①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頁。;另一方面,“天之將喪斯文也”(《論語》9·5),詩書文化的精神本質(zhì)越來越得不到積極弘揚,以致“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②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60頁。?!拔墨I不足”與“將喪斯文”釜底抽薪,致使詩書文化在新時期內(nèi)的歷史重任有可能落空。
孔子充盈著扭轉(zhuǎn)詩書文化之坎坷命運的擔當意識:“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9·5)匡人曾受陽貨的掠奪與殘殺,孔子途徑匡地,因貌似陽貨,誤被匡人囚禁。身家性命危在旦夕,一般人避害求生,孔子想的卻是遠遠大于個體生命的文化命運——既意識到“天之將喪斯文”的命運悲愴,更以后死者(相對于文王而言)自比,朗現(xiàn)了“振興周文”的歷史使命。
如何具體落實這種擔當意識與歷史使命呢?“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7·1)③《墨子·非儒下》引儒者曰:“君子循而不作?!?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437頁)“循而不作”是“述而不作”近似的表述。就是孔子的回答?!笆龆蛔鳌笔轻槍d籍殘缺提出的基本對策,可以理解為文獻整理工作??鬃油砟陝h《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因而奠定《六經(jīng)》規(guī)模,則如周予同所言:“這些話到現(xiàn)在都發(fā)生搖動而成為問題了?!雹僦炀S錚編:《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第355頁。按,《毛詩正義·詩譜序》:“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唐代孔穎達正義:“《史記·孔子世家》云:‘古者詩本三千余篇,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禮義者三百五篇。’是《詩》三百者,孔子定之。如《史記》之言,則孔子之前,詩篇多矣。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第263頁。)有論者指出:“此則材料是自司馬遷倡‘刪詩’說以來,數(shù)百年之后的第一聲異調(diào)。”(韓宏韜:《“孔子刪詩”公案發(fā)生考》,《社會科學論壇》,2011年第11期,第36頁。)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四《策秀才文五道》亦云:“然考之《論語》,惟從先進似定《禮》,正《雅》《頌》似定《樂》,其余俱無明文?!雹谠吨?,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64頁。我們當以平常心看孔子的述而不作:孔子堅信“有德者必有言”(《論語》14·4),重視古代文獻的整理與承傳;他不僅用歷代文獻作為教育學生的四教之一(《論語》7·25),培養(yǎng)出子游、子夏兩位熟悉古代文獻的學生(《論語》11·3),而且把“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論語》6·27、12·15)、“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12·24③這句話是曾子說的,可以代表孔子的思想。)作為衡量一個人是不是君子的重要標準?!靶哦霉拧笔侵泵嫖谋椎老⑹惆l(fā)的信仰立場。在孔子看來,要完整地承傳古代文獻,必須具有信而好古的溫情與敬意。子貢認為孔子博學多才,原因在于“多學而識之”,孔子則強調(diào)“予一以貫之”(《論語》15·3)?!耙灰载炛笔前研哦霉诺臏厍榕c敬意貫穿于述而不作的整個過程,所以孔子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7·20)
述而不作的基本對策、信而好古的信仰立場屬于具體的詮釋,振興周文的擔當意識屬于濃縮的表達。詩書文化在孔子時代中命運坎坷。自從禮樂文明與詩書文化的歷史性統(tǒng)一終結(jié)之后,振興周文的重中之重是經(jīng)由詩書文化達成禮樂文明、經(jīng)由文化守成主義達成道德理想主義,文以載道成為孔子振興周文、高揚文化守成主義的內(nèi)在機制。文化守成主義作為社會學的理想類型,邏輯上無處不在,但事實只是存在于對此有著高度覺悟的思想家身上。
哲學終歸是不結(jié)果實的智慧之花,且看《史記》《漢書》的描述:
治道虧缺而鄭音興起,封君世辟,名顯鄰州,爭以相高。自仲尼不能與齊優(yōu)遂容于魯,雖退正樂以誘世,作五章以刺時,猶莫之化。陵遲以至六國,流沔沈佚,遂往不返,卒于喪身滅宗,并國于秦。(《史記·樂書》)①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176頁。
《易》曰:“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享祖考?!惫首渣S帝下至三代,樂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倍呦嗯c并行。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為節(jié),又為鄭、衛(wèi)所亂,故無遺法。(《漢書·藝文志》)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11—1712頁。
文化在任何時代都是社會的邊疆。周衰俱壞,鄭音興起,樂尤微眇??鬃拥奈幕爻芍髁x,哪里有足夠的力量鞏固得起詩書文化所以能夠再現(xiàn)禮樂文明的基礎本身呢?然而,文化在所有的時代中又是社會的靈魂?!对娊?jīng)·大雅·文王有聲》有云:“遹求厥寧,遹觀厥成?!雹厶K轍:《詩集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第147頁;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第676頁。按,此句又表述為:“遹求遹寧,遹觀厥成。”(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第526頁)阮刻本當誤,其??庇洓]有說明各本差異??鬃咏柚姇幕謴投Y樂文明,孜孜以求的正是文王時代那種天下安寧、大功告成的太平盛世?!督?jīng)義考》卷二三一《孟子一》引歐陽修:“孔子之后,惟孟子最知道。”又引黃庭堅:“由孔子以來,求其是非趨舍與孔子合者,惟孟子一人。”④朱彝尊撰,林慶彰、蔣秋華、楊晉龍等主編:《經(jīng)義考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165、4166頁。按,《經(jīng)義考》卷二三一—二三六輯錄孟子學史料頗為宏富。孟子是如何被孔子的文化守成主義精神所召喚并激勵的呢?
詩書文化在《孟子》那里主要指《詩》《書》文化,《詩》《書》文化在孟子思想體系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起到過重要作用?!端膸烊珪偰俊ろn詩外傳提要》:“王世貞稱《外傳》引《詩》以證事,非引事以明《詩》,其說至確?!雹萦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6頁?!睹献印凡粚iT研究《詩》《書》,它既引《詩》《書》以證事,又引事以明《詩》《書》,兩者兼容并包。對于孟子引論《詩》《書》,《東塾讀書記》卷三《孟子》指出:“蓋性理之學,政治之學,皆出于《詩》、《書》,是乃孟子之學也?!雹訇愬⒅?,黃國聲主編:《陳澧集》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4頁?!度f木草堂口說·荀子》亦云:“荀子不甚言《易》,孟子亦不言《易》,亦不言《禮》,孟子全是《詩》、《書》之學?!雹诳涤袨樽x華、吳根樑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83頁。孟子思想體系何以與《詩》《書》文化傳統(tǒng)如此緊密關聯(lián)呢?
與孔子一樣,孟子對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也有著切身體悟:“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孟子》8·21③此種序號注釋,參見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版。),表明天子是維護詩書文化的決定性主體;“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孟子》10·2),表明諸侯是破壞詩書文化的決定性主體。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喚醒并展示詩書文化與禮樂文明的邏輯性統(tǒng)一,亦即在詩書文化中再現(xiàn)禮樂文明,從而恢復禮樂文明固有的、但又逐漸喪失的政治—倫理統(tǒng)制功能,成為儒家知識分子必須承擔的歷史重任。孟子同樣依據(jù)文以載道的歷史學類型,追問詩書文化的命運何以如此坎坷。
思想—文化生態(tài)的歷史劇變,在孔子那里主要表現(xiàn)為詩書文化的命運坎坷,而在孟子這里還有“處士橫議”(《孟子》6·9)。杜國庠指出:“孔子不但是儒家的開山祖,同時也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位公開教學的教育大家。他最先把古代氏族貴族所專有的詩書禮樂這類學問,普及地教給民間;只要致送‘束修’,他是不問來學者出身貴賤的(所謂‘有教無類’)。這樣就把官學變成了私學。也正因為有了私學,才有‘百家之學’。儒家學派就是最先成立的。”④杜國庠:《杜國庠選集》,第5頁??鬃咏议妥訉W時代的序幕,其后諸子蜂起,百家并作,互相排斥,彼此攻訐。孟子把它稱作“處士橫議”,并試圖整治這種思想亂局。
處士橫議與《詩》《書》文化有關嗎?且看墨子與孔子的關聯(lián):“孔子學于老聃、孟蘇夔、靖叔。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魯,墨子學焉?!?《呂氏春秋·當染》)“墨子學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要略》)墨子是否學于孔子,然后背叛儒家,且不討論。重視《詩》《書》,則是墨子與儒家的共同點。傅斯年說過:“孔子、六藝、儒家三者的關系,我覺得是由地理造成的。鄒魯在東周是文化最深密的地方。六藝本是當?shù)氐娘L化。所以孔子與墨子同誦《詩》、《書》,同觀列國《春秋》。與其謂孔子定六藝,毋寧謂六藝定孔子。所以六藝實在是魯學。”①傅斯年:《與顧頡剛論古史書》,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8頁??鬃印⒛咏贼斎?,六藝又是魯學,可為什么《孟子》《荀子》所引《詩》《書》多與今本大同小異,《墨子》所引《詩》《書》卻與今本大相徑庭呢?
固有之《詩》《書》與孔子之《詩》《書》實為二物,孔子之《詩》《書》也未必完全同于今本之《詩》《書》?!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匪^孟子“序《詩》《書》,述仲尼之意”,表明孟子因襲孔子傳的《詩》《書》,同時做了某些創(chuàng)新。譬如,《孟子》引《書》19條②詳細考證,參見楊海文:《〈孟子〉引論〈詩〉〈書〉的文獻地圖——兼評陳澧〈東塾讀書記〉考釋的得失》,《現(xiàn)代哲學》,2011年第4期,第105—107頁。,《論語》引《書》僅2條。如下表所示:
《論語》引《書》一覽表
《論語》引《書》少,《孟子》引《書》多,同樣有其思想史意義。陳夢家認為孟子比孔子重《書》:“……春秋晚葉時,稱《尚書》為‘書’??鬃哟鸬茏訂?,引《書》為說,而弟子亦引《書》為問。但孔子當時,《書》似為雅言之一,其地位尚不如《詩》與《禮》、《樂》重要?!薄啊献訒r《尚書》或者已編成課本??鬃友叛浴对姟?、《書》,孟子用《書》授徒,或者是最大的分別。觀于孟子屢與弟子討論古史,可為佐證?!雹訇悏艏?《尚書通論(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新1版,第11、14頁。蔣善國指出:《論語》引《書》僅2條,《墨子》引《書》多達42條,因而《書》是由墨子提倡起來的;《孟子》引《書》19條,先秦儒家中最多,這是因為墨家以《書》立說,而孟子當仁不讓。②參見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頁。黨晴梵指出:“《詩》《書》既然是周代的文獻,儒家立說引以為論據(jù)的材料,墨家立說亦引以為論據(jù)的材料,但因兩學派立場不同,雖用同一資料而論斷就互異了。漢代統(tǒng)治者壓迫墨家,學說中斷,《詩》《書》遂為儒家專有品,更匯集《易》《禮》《春秋》而為五經(jīng)。老子不引《詩》《書》是上層者予智自雄的態(tài)度,儒、墨代表中下層立說,就不得不極其謹慎,援引《詩》《書》以求其依重?!?蔣善國:《先秦思想史論略》,第40頁)
羅根澤1932年發(fā)表的《由“墨子”引經(jīng)推測儒墨兩家與經(jīng)書之關系》一文有言:
今觀《墨子》所引《詩》《書》,率與今本不同;《尚書》阨于秦火,尚可委之殘毀,《詩經(jīng)》則未受秦火影響也,而亦大異。且《尚書》異者有什七八,固亦不可一委于殘毀?!睹稀贰盾鳌穬蓵韵惨对姟贰稌?,固亦時有與今本異者,然同者多,異者極鮮(當別為《孟子引經(jīng)考》、《荀子引經(jīng)考》以證之),如謂火于秦,則《孟》《荀》所引,亦當如《墨子》所引之與今本大異也。今《孟》《荀》儒家書所引者,略同今本,墨家所引者,則懸殊太甚;今本舉世知為儒家所傳,被有濃厚之儒家色彩,則孔子“刪《詩》《書》,定禮樂”之說,雖難遽信,而其經(jīng)過儒家之修飾潤色,殊有極深之嫌疑。③羅根澤:《諸子考察》,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47頁。
《書》由墨子首倡,孟子又不讓墨子,或為假說?!度珪x文》卷一一二《陶潛二》有“八儒”條,其中說道:“孟氏傳《書》為道,為疏通致遠之儒?!雹車揽删?《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附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103頁。孟氏是否就是孟子,本文存而不論。⑤郭沫若的《儒家八派的批判》認為《韓非子·顯學》說的“孟氏之儒”即是孟子。參見氏著:《十批判書》,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31頁。但是,《詩》《書》同為先秦諸子的思想財富,后來被儒家發(fā)揚光大,這是歷史事實?!俄n詩外傳》卷六第21章引孔子曰:“夫《詩》《書》之不習,禮樂之不講,是丘之罪也。”①韓嬰著,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7頁?!妒酚洝ぬ饭孕颉芬抉R談曰:“夫儒者以《六藝》為法?!雹谒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3290頁。孟子同樣厥功甚偉。章太炎說:“……在荀子主禮儀,禮儀多由人為的,因此說人性本惡,經(jīng)了人為,乃走上善的路。在孟子是主《詩》、《書》;《詩》是陶淑性情的,《書》是養(yǎng)成才氣的,感情和才氣都自天然,所以認定人性本善的。”③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6—37頁。詩書文化旨在再現(xiàn)禮樂文明,但在跡熄《詩》亡、儒墨對峙的情形下,孟子如何整治處士橫議的思想亂局、扭轉(zhuǎn)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呢?
扭轉(zhuǎn)與整治是孟子針砭當時思想—文化生態(tài)的兩種策略。為了扭轉(zhuǎn)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孟子建構(gòu)了“尚詩書”的文本解讀方法。它以“以意逆志”(《孟子》9·4)為核心,要求人們依據(jù)自己的切身體會,解讀詩書文化的內(nèi)在意蘊。為了整治處士橫議的思想亂局,孟子凸顯了“距楊墨”的異端批判意識。它以“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6·9)為目標,希望人們堅守圣人之道,拒斥楊墨之徒的異端邪說?!吧性姇钡奈谋窘庾x方法與“距楊墨”的異端批判意識鮮明地體現(xiàn)了孟子的文化守成主義,“學孔子”的儒家一統(tǒng)取向是這一文化基本精神的核心。
在孟子看來,一旦確立孔子與儒學的權(quán)威地位,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就可扭轉(zhuǎn),處士橫議的思想亂局就可整治。與扭轉(zhuǎn)詩書文化的坎坷命運相對應,孟子重構(gòu)了“《詩》云子曰”(亦有“《書》曰子曰”)的文化范式。這一范式在《論語》中初露端倪,但不具備形式化特征。孟子重新構(gòu)建這一范式,并且使之形式化,強化了孔子思想與詩書文化的相互權(quán)威性。孟子“尚詩書”的文本解讀方法,正是立足于“《詩》云子曰”范式。與整治處士橫議的思想亂局相對應,孟子構(gòu)造了“堯、舜→湯→文王→孔子”的道統(tǒng)譜系(《孟子》14·38),不僅承認孔子與堯、舜、湯、文王的“道之本統(tǒng)”有著歷史聯(lián)系,更以“孔子之謂集大成”(《孟子》10·1)、“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3·2)、“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3·2),強調(diào)孔子開辟了新的價值理想。孟子“距楊墨”的異端批判意識,正是依托于這一道統(tǒng)譜系。
從《論語》看,孔子沒有說過他是儒家,更沒有說過他創(chuàng)立儒家??鬃又螅幨繖M議,楊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充盈明確的學派歸屬感,以“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孟子》3·2)宣告了自己的立場①相關討論,參見楊海文:《“儒”為學派義鉤沉》,《中華讀書報》,2014年5月7日第13版。。由此立場出發(fā),孟子強化孔子在思想背景上與詩書文化的相互權(quán)威,彰顯孔子在精神方向上與古代圣人的一脈相承,從而在自己的理論體系中確立了孔子、儒家的權(quán)威地位,“學孔子”的儒家一統(tǒng)取向成為其文化守成主義精神最集中的體現(xiàn)。
孟子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子的文化守成主義。在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轉(zhuǎn)折關頭,鞏固詩書文化所以能夠再現(xiàn)禮樂文明的基礎本身,這是孔子的主要目的;在儒墨相爭的歷史條件下,強調(diào)“學孔子”的儒家一統(tǒng)取向,這是孟子的主要目的??鬃虞^多地認同作為傳統(tǒng)資源的詩書文化,但不是只述不作,而是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最早的諸子學派之一——儒家;孟子著重于確立孔子與儒學的權(quán)威地位,同樣重視認同、轉(zhuǎn)換詩書文化傳統(tǒng)。文化守成主義從孔子傳承到孟子,深刻地表明孟子對文以載道的社會學理想類型有著高度的覺悟。唯其擁有高度的覺悟,在詩書文化越來越喪失統(tǒng)制功能的戰(zhàn)國時期,孟子才會隨著思想—文化生態(tài)的不斷變化,具體而又真切地弘揚文化守成主義的文化精神。
先秦以降,從傳世文獻看,先有《詩》《書》《禮》《樂》,四者又以《詩》《書》為核心文本,其后才出現(xiàn)完整的《五經(jīng)》。秦漢以來,獨尊儒術(shù),經(jīng)學昌盛?!抖Y記·經(jīng)解》開篇引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②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第1609頁。今文經(jīng)學更以《詩》為《五經(jīng)》之首。從《詩》《書》到詩書文化,從詩書文化到《詩》教為先,孔孟文化守成主義代不乏人,薪火相傳,宗風所及,召喚并敞開了隱藏于歷史深處的道德理想主義對“其為人也”的執(zhí)著追求。